天长节到了,仙吉家也挂起国旗。虽然很想说那是白底红日旗,可惜已晒得褪色,边缘也破了,是相当破旧的日之丸。许是因为无风,国旗软趴趴地颓然垂落。
“至于骑着爱马‘白雪号’的大元帅陛下……”
不时发出嘎嘎杂音的收音机,高喊天长节庆典仪式的新闻。仙吉与门仓在檐廊下围棋。举凡假日,门仓都会来下棋。下棋是不花钱的娱乐。总是让门仓请客的仙吉,唯有怒声支使多美与聪子去泡茶、拿点水果来的时候,才会大摇大摆、从容不迫。
他们一边放下棋子,一边以语尾接龙的方式过招。比方仙吉嘀咕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门仓就接口“着色画要选贝蒂或小天宝”。
输给仙吉的门仓,“哟哟”做出以肘拭泪的动作,“哟哟哟哟”流下男儿泪,逗得两名女士哈哈笑。
“四期连胜,无敌双叶山。”如此接话的仙吉就会很得意。门仓立刻在要害下了一子还以颜色,仙吉哀号“哎呀惨惨惨”,门仓挺胸说:“日本坦克进南京城。”
这时玄关的格子门忽然拉开,一个男人冲进来。
男人五十多岁。穿着像是木匠或鹰架工人,似乎已醉得两眼发直。他也不打招呼便直接闯进屋,看到仙吉与门仓也不说话,只顾着到处东张西望,然后猛然拉开壁橱。
“你是什么人?”
仙吉与门仓都目瞪口呆,也忘了拦阻他,只顾着看。男人闯进起居室,差点撞上聪子。聪子低声尖叫,多美连忙挺身护着女儿。仙吉说:“喂,你是什么人?说话!”
仙吉的语气就像警察。
“你到底是谁?”门仓也大喊,但男人正眼也不瞧他们,径直朝厨房探头,跑过走廊,打开初太郎的房间,从厕所到浴室全都开门一一检查。仙吉与门仓跟在男人后面到处跑,大吼:“你是谁?究竟想干吗?”但男人只是默默推开两人。
“对了。在二楼!”男人高喊,立刻就想上楼。
“慢着!”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人啰。”眼见仙吉与门仓追上来,男人粗声恫吓后,拔腿冲上楼。
“喂,你不认识这个人吗?”门仓问仙吉。
“可能是这个吧?”仙吉在头上比画不停旋转的手势时,男人又“咚咚咚”像跌落般冲了下来。
他质问在楼梯下僵住的四人:“人藏在哪里?我老婆藏在哪里?”
男人发直的双眼瞪视四人。
“老婆?”
“少装蒜了!”男人来回审视仙吉与门仓,突然一把揪住门仓的前襟勒紧。
“偷我老婆的,就是你吧?”
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三个男人扭成一团,最后和似乎一下子醉意上头的男人一起倒在榻榻米上。
在气喘吁吁的三人面前递上一杯水的是多美。仙吉伸手去拿,但多美温婉地说声“请用”让男人的手握住杯子。
“您的夫人今年几岁?”
男人一口气喝下水,还在耸肩喘气。
“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男人“哼”了一声放下杯子,但看起来倒是有点得意。
“她叫什么名字?”
“芙美。”
“跟我好像,我叫作多美哦。”多美拿起杯子,“这位是门仓先生,是我先生最好的朋友。开设军需工厂生意很好,在花天酒地方面也很威猛,有二奶,还有三奶。”
“嫂子。拜托别在聪子面前让我没脸见人。”门仓抓抓头,指着仙吉,“这个男人也不会抢你老婆。他个性古板,对妻子死心塌地,死也不会出轨。”
“你该不会是找错地方了吧?”
被仙吉这么一说,男人说声“奇怪了”歪着脑袋就要走。
“请等一下。”多美以平静的声音叫住他,“您闯进来的时候就没打招呼,走的时候也不打招呼吗?”
她顿了一下,看着男人的脸,继续说道:“下次再要闯进屋时,请先好好调查,确定对象之后再闯进来。否则你身为男人也不好中途抽身吧。”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男人在门口跪地道歉,有点摇摇晃晃地离去。
在这场骚动中大发雌威的是多美。
“男人真是没面子。”门仓一再这么说,“我可不是说水田和我胆小怕事哦。我是说,在那种时候,我们就无法用平常的声音说话。‘您的夫人几岁?’‘一定很漂亮吧?’那正是男人的要害。”
“门仓先生,你别取笑我了。”
然后他们开始评论男人的妻子。年纪应有三十七八岁。八成肤色白净,骨架纤细,一把柳腰。他们推断,男人应该是拜倒在大森一带的小餐馆女服务生裙下然后把人娶回家。他们把打乱的棋子放回去,又开始玩接龙下棋。
“拜倒裙下娶回家。”
“娶回家没关系,就是不放心。”
“不放心是应该的,毕竟是横梁老婆嘛。”门仓接口说。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婆的条件比丈夫好上一截。”
仙吉瞄了多美一眼后,回嘴道:“那不是跟门仓家一样吗?”
玄关的门开了。聪子说:“那个人,该不会又来了吧?”
众人正准备起身,传来的却是作造老人悠哉的声音。
“你在客气什么。快进屋,快进屋。”坐在玄关的作造,一边拿脖子上的毛巾拍打脚,一边朝格子门外喊道,“快呀,芙美小姐”。
芙美小姐?众人听到时,只见毛玻璃那头有人影晃动,一个女人走进来。年约五十岁,肤色黝黑,身材略胖。她没化妆,包裹头巾的装扮也很土气。就算想拍马屁也无法称为美人。她粗声打招呼说:“打扰了。”
女人就这么站在玄关,但是身材肥胖,所以格外占地方。
“仙,这个人,在你家借住两三天可以吧?”作造老人说得极为理所当然,令众人再次吃惊。
“那的确是我老公。”
名叫芙美的女人,一派镇定地说。
她说男人叫作庄吉,是个木匠。手艺虽好酒品却很差,一喝酒就像变了个人。芙美明明没有做错事,他却拳打脚踢地动粗,弄得她伤痕累累、贴满膏药,丢脸的甚至连公共澡堂都不能去。
“作造先生说我再这样下去会被杀掉,发挥正义感帮我。
“虽然总想着今天一定要离开、今天一定要走,但一个女人家走不成。没有那种拍胸脯说一切交给我的男人的信心,就无法下定决心。”芙美这样讲到一半,又补充道,“啊,请千万不要误会。”
她声明与作造绝对没有男女关系,说着睨视众人。“都这把年纪了还黏在一起,我才不干呢。”作造也傲慢地说,“我可是干柴火,一点湿气也不沾。”
“总之什么藏人家老婆、抢人家老婆的,用那种眼光看作造先生会遭天罚哟。”
她这种盛气凌人、怪他们把神明与救世军当成小偷的态度,令众人很无力,甚至就连作造,或许是骑虎难下,居然也开始激愤地放话:“庄吉那家伙,我要好好揍他。”
门仓目瞪口呆,“要揍他没关系,但请去外面揍好吗?”他率先开炮。
“我很同情你们,但请你们也替被连累的人想想好吗?家里有青春期的女儿,却让醉醺醺的人闯进来,嚷着什么交出老婆又偷人的,谁受得了啊。”
面对气势汹汹声讨的门仓,芙美说:“这位是一家之主吗?”
门仓霎时气弱,指着仙吉说一家之主在那边。他本人不好开口,所以我才代他说……先这么声明后,他相当直接地挑明表示,虽说是亲戚,但并非真有血缘关系,该不会误以为这真是自己的家吧?
门仓好像不太喜欢最近三不五时会碰面的作造老人。他与过世的初太郎很聊得来,所以看到对初太郎冷漠的仙吉热情招待作造,似乎很不满。
不知是真的听不见还是假装听不见,作造悠然叼着烟管,但仙吉轻轻推了一下作造,把他叫到暗处。
“你最好别管了。事情会变得很麻烦,所以最好趁现在放手别管。”他如此劝告。
但作造说:“又不是拔河,还能中途放手吗?”
作造硬是不予理睬。门仓看不下去,大声说:“我知道你想表现帅气的一面,但是也得考虑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迂回地讥嘲,但即便都如此放话也没用。
“我身高五尺五寸五分。”
只换来对方无厘头的回答。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叹气之际,似乎察觉情况的芙美,说声“打扰了”低头道歉。
“这么说或许好像很没同情心,但就他怒发冲冠地闯进我家来看,你先生显然很爱你。”
仙吉也说芙美最好回去,结果,芙美在作造的护送下回去了。
“本来以为是个绝色美女,结果正好相反。门仓叔叔甚至说她是芋袋。”
三天没见面,聪子很期待把这三天发生的种种告诉石川义彦。
从被酒品不佳的丈夫虐待忍无可忍离家出走的女人聊到目前引起话题的报纸连载小说《路旁之石》。
“即便是被大家践踏的路旁小石子,也有它的愤怒。”
“你看过了吗?”
“我家订的报纸是朝日。想到吾一少年的命运不知会怎么样,我就提心吊胆。山本有三这个人,为什么中途停笔呢?”
义彦说不是他要停笔,是人家不让他再写。
“是政府吗?遭到打压吗?”
这种话聪子现在也敢说了。她说俄罗斯衣裳的布料费也不用给她。
“我赞助你们。”
“你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我还知道别的大人物。”
“那是什么人?”
聪子慎重地复述一遍,义彦笑着搂住她。
当她像朗读外文诗句般又说了一遍,义彦的唇堵住了她的唇。
连续一段时间没去二奶礼子的公寓时,门仓一定会找仙吉一起同行。
“我是不知道什么芋头袋或木炭袋啦,但这个故事未免编得也太巧了吧?”
礼子冷眼看着大谈作造与芙美那段故事的门仓与仙吉。
“不,这是真的。”
“算了,水田先生不用也跟着勉强说谎。反正这个人啊,不敢进门时,每次都这样。他以为只要一边说什么‘喂,名古屋城的金鱼虎鳞片被偷啰,你知道吗?’这种奇闻逸事一边走进来,就不会被我骂了。”
门仓忙着讨好闹别扭的礼子,同时也不忘抱怨仙吉太纵容作造。
“话是没错,但他儿子和儿媳妇好像都不太重视他,他年纪又大了,工作恐怕也做不动了。”
“和那个老头比起来,死掉的老太爷虽然倔强,至少有骨气。这次的事根本是不负责任乱搞嘛。”
说到一半,礼子像是就等这句话:“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她又把话题扯回自己这边。
“我正在教小守数数哦,一、二、三、四。说到‘二’的时候,这个地方会忽然缩成一团,不知为什么。”
她按着胸口给他们看。
“说到‘三’的时候,这里会烧起一把火,很不可思议吧?”
她朝他们抓抓头皮,演技相当精彩。
“那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仙吉打圆场,门仓也戳着小守的睡脸:“三天不见,又长大了。”
“又不是牡丹花的花苞,你胡说什么呀。”
这种日子不管说什么都只会弄巧成拙。就连门仓装在信封里悄悄塞到坐垫下的当月生活费也是。
“哎哟,这是干什么呀。大奶、二奶、三奶……”她当着大家的面就数起百元钞票。
“别这样。”
看到这种时候的门仓,仙吉觉得自己或许比较幸福。
那天深夜才返家的门仓,不得不再次大吃一惊。
“欢迎您回来。”
因为门一开,接过公事包的竟是穿白色罩衫的芋袋芙美。
而且,出来迎接的君子还说:“这次找的人不错吧?是作造先生替我找到的。”
君子说要暂时留她在家中帮佣,门仓像个稻草人般站在宽敞的玄关,呆掉了。
骚动发生,是在又过了一个月之后。
有事出门的君子发现忘记拿东西,回家一看,当作茶室使用的偏屋纸门半开,门后,可以看到工匠的围裙与帮佣的罩衫随手乱丢在地上。作造正在家中修建材,那应该是他的吧?罩衫是芙美的吗?她蓦然惊觉。纸门上男女交缠的影子,就像乡下简陋的皮影戏般隐约映现。
这时,电话室响起铃声,君子大声回了一句“来了”。纸门上的影子突然消失。君子打了自己脑袋两三下,便匆匆奔向电话室。放下打错电话的话筒后,穿着白色罩衫的芙美慢悠悠问道:“太太,您忘了带东西吗?”
远处,可以看到作造正在用刨刀。
“如果欲求不满,女人就会产生这种肤浅的幻觉吗?当时我这么想,又出门去了。可是还是觉得不对劲。我心里起疑,于是再次回去。结果……”
这次她从院子的篱笆门进去。只见水井旁摆着脸盆,作造正在洗衣服。洗的是红色的缠腰布。他把整块布撑开,正在用力甩干水汽时发现了君子,老人就这么撑着红色的方形布片,成了真人布景。
“被当场逮到,再挣扎也没用了。”
在檐廊穿着长内衣的芙美,好似难堪得已顾不得一切,默默地低头道歉。
仙吉与多美,门仓与君子,在两对夫妇面前,作造毫无愧疚之色,一派淡然,芙美倒是标准姿势——低着头。这是西式房间,没有榻榻米起毛的碎屑可以撕扯,她就拽着沙发套的编织穗子末端。她是圆滚滚的芋袋,所以好像无法用垮下肩膀来形容。
“这……这……这跟你们当初讲的不同吧?”仙吉罕见地结巴。年轻时,他有口吃的毛病,据说在某某矫正会治好了,但是只要一激动又会冒出来。
“说什么不是男女关系,是正义感,已经不沾什么湿气,那些都是骗人的吗?”
“就算是老柴火也会残留湿气。”
仙吉的矛头,转向芙美。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说什么神明啦,救世军啦,你是不是搞错了救世军?”
仙吉逼近芙美的手,被作造拿烟管一把推开。
“错的人是我。”他说。
“万一被她老公知道了怎么办?要是他去报警,你这是通奸罪哦。”
“那得坐两年牢哦。”门仓说。
“我已有心理准备了。”
作造把烟草缓缓塞进烟管。
“是我偷了别人的老婆,穿上红色牢衣去监狱就是了嘛。”
芙美好像在低声与作造嘀咕,但是被门仓的大嗓门盖过,想必根本没有传入作造的耳中。
“伤脑筋,伤脑筋……”门仓连喊了五六次伤脑筋,接着,又各说了三次“了不起”与“干得好”。
“人类这种生物都是藏着各种心情在生活。大家都是抱着如果剖开肚子、掏心挖肺,会面红耳赤无法出门见人的心思过日子。只好自己掩盖自己的心情,走一步算一步,自欺欺人地活着。大家都希望能够为所欲为。想是这么想,但是没胆量做。”
门仓逐一看着仙吉、多美和君子,然后像要说服自己似的嘟囔。
“人只能活一次,只要忠于自己的想法去行动就行了。偏偏大家在意周遭的人,为了面子故作清高地活着。”
他说仿佛被人拿大木棍朝后脑勺儿痛击。他对作造说:“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你不要把他捧得那么高。”仙吉这厢却有无法那么高调欢喜的原因,“就现实问题而言,万一被她老公知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什么关系。他都说身为男人要负起责任了。他自己说要戴着深编斗笠,绑着腰绳,以通奸罪的罪名去坐牢。”
是男人就该这样,门仓这么说到一半时,话被打断了。
“要不要暂停一下?”君子和颜悦色地插嘴,“长篇演说一定口渴了吧?你想喝茶还是啤酒?”
君子缓解紧张气氛后,又转向芙美。
“芙美,你真善良。”她温柔地对她一笑。
“你不忍心让男人,应该说是让老人丢脸,所以袒护对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事后恐怕会变得很麻烦哦。”
“呃,太太,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照我来说,”君子像是要刻意讲给仙吉、门仓与多美听,以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老人经常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我年轻时当过护士,所以我记得,上了年纪之后,‘要是这样该多好’与‘真的这样做过’的界限会变得模糊不清。”
她定定地凝视芙美。
“那么太太,您是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那样说出来,会让他蒙羞吧?”
“那些都是真的。作造先生说‘你好可爱’‘我爱上你了’,紧握我的手。我老公虽然力气也很大,却比不上作造先生。我觉得对不起老公,紧抱着柱子,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好像竹筒玩具枪被抽了芯。”
“到此为止不就好了,到此为止的话就不构成犯罪了。”
门仓对君子怒吼:“喂,你到底在说什么?!”
作造身体倾斜歪着头,试图努力伸长耳朵,但好像还是听不见。
君子不理会作造,继续往下说。这次她把脸转向多美。
“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丈夫就是丈夫。就算是被比丈夫更有魅力的男人引诱,也绝对不能答应对方。水田太太,你说是不是?”
看到多美点头后,她接着看向仙吉:“水田先生也这么想吧?”
“嗯。对呀,那是做人的道理嘛。”
“等一下。”
门仓的语气有种绝非事不关己的迫切感。
“长时间珍藏在心中的某种精神性事物,在某一天突然像火柴自燃般‘砰’地爆炸了耶。就算是神明看到了,也会假装视而不见吧?”
“老公,你好像说得格外用力啊。”君子委婉,但八成别有意味地向他确认。
“那么,你是说我也可以变成那样啰?”门仓也不能退缩。
“行啊,一辈子一次的话。”
“我可不要。”这是多美说的,“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该背叛丈夫。”
“对呀,就是说嘛。”君子赞同,接着说,“芙美,什么也没发生对吧?都是作造自己的误会吧?”
侧耳倾听的作造大喊:“用不着瞎操心。我说过身为男人会负起责任,我说了要穿红衣坐牢。”
“什么也没做,还要去坐牢吗?你应该已经过了六十岁吧?”
“不,枯木也会开花。真的开花了。”
就在多美想阻止恨不得揪住君子胸口的作造时,芙美以粗俗的语气说:“是我打瞌睡,做了一个梦。”
作造哑然。
“芙美小姐,你胡说什么?!”
然而,芙美对作造瞧也不瞧,径直向仙吉与门仓鞠躬。
“我不放心我先生,我要回家了。”
唯有作造似乎仍无法置信,拼命摇头。
仙吉与多美走在夜路上。仙吉领先半步,多美尾随在后。
“门仓也是个古怪的男人。”
仙吉忽然想起,于是笑了。
“那是那家伙的心愿吧,我也想那样。即便七十古稀,还敢染指别人的老婆,替人家洗缠腰布,说一句枯木开花。那种心情我懂。”
说着,他不停偷瞄多美。
“四五十岁的话,那样当然不好,不可原谅。但都已经七十岁了。与其生气,应该说是可喜可贺吧?你不觉得吗?”
仙吉的眼睛在笑,但嘴巴绷紧。多少有点想借着开玩笑刺探、确认多美真心的意味。
“我可不愿意。”
仙吉停下脚步。
“老公,你不在乎吗?”
仙吉不知如何回答。如果说出什么,恐怕会结巴。
多美也很困扰,瞪大双眼,拼命思索该怎么说。
“要是我,如果你和门仓先生的妻子发生那种事——”
“你胡说什么!我干吗和门仓的老婆?”
“我只是打个比方嘛。我是说,身为妻子很讨厌这种事。不管活到七老八十,都还是绝对讨厌。”
“讨厌吗?”
“很讨厌。”
“可是,你不觉得很可怜吗?”
多美默默迈步走出。仙吉也落后半步跟着,一边踩着多美的影子,一边反复说:“这样啊。女人讨厌那个啊。”
拉面摊子遥遥在望。
“喂,去吃拉面吧?”
他忽然精神一振。
蒸气伴随着温馨的气息自拉面摊冉冉升起。绑在摊子边的瘦狗朝两人摇着尾巴。
聪子把追加的俄罗斯衣裳藏在夹衣底下偷偷缝制被多美发现后,仙吉逼她说出对方的名字。
“到底是哪个家伙?”仙吉怒吼。聪子很想说不是德意志是俄罗斯,但她还是保持沉默。
“你老实说说看,我们不会生气。”
多美说,但聪子凭着十九年来的经验早就知道说实话只会惹恼父母,所以这时也没有回答。
“好。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但是相对地,你就给我坐在那里,直到肯说为止。水也不准喝,也不许上厕所。你能撑到什么时候,试试看就知道了。”
多美替她说情,但仙吉不肯松口,聪子就在起居室自傍晚坐到深夜。
她决心不管几小时或几天都要坐到底。不管是口渴还是尿裤子都没关系。这就是爱情,她在心里试着放狠话,但两个小时之后,她想上厕所了,连全身汗毛都开始微微颤抖。
“万一搞坏肾脏怎么办?”
多美气愤地质问仙吉,于是那晚总算放过她,但是最后,她还是不得不把能说的全说了。
仙吉去拜访义彦。义彦腰挂工具袋的打扮,令仙吉露骨地面带嫌恶。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这跟我父母无关吧。我认为恋爱和结婚是一对一的事。”
“那个一对一是谁生出来的?不就是父母吗?”
仙吉由此开头后,继续盘问。
“收入呢?”
“没有。”
“将来的计划?”
“没有。”
“没有?”
“没有将来计划的,应该不止我一人吧?日本这个国家也一样,这样下去甚至整个亚洲与全世界都是。”
“我们走!”仙吉说着拽起聪子的手。
“跟这种没收入也没有将来计划的男人交往有什么用!”他大吼。
“爸你太落伍了!”聪子抗拒。
“你帮这种顶着红发乱搞的家伙做事,会被传染赶时髦的毛病。”仙吉怒吼,用力拽她。
“请不要动粗。”义彦护着聪子。
“做父亲的拉小孩的手,算什么动粗!”
双方互相拉扯,谈判破裂。
不料,数日后,来访的门仓与君子告诉他们,义彦是大财团旗下某制药公司社长的儿子。
“说来说去,女人还是要看跟的男人是谁,女人就算再怎么咬牙努力,如果嫁了个不起眼的男人,一辈子都得仰人鼻息流眼泪哦。”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已伤害到多美。不,也许讲到一半发现了。
“当然也有普普通通的女人,只因为丈夫发达了,就跟着走路有风,神气得很。”她如此补充。
“不管怎样都是麻雀变凤凰哟,水田先生。”
“但是,不管怎么看,那分明都像是穷苦学生或是做粗工的学徒嘛。”仙吉嘀咕。
“他很缺钱,连舞台剧服装的布料费,好像都是聪子自掏腰包。”
“太有钱的人,反而会这样。死要面子的,都是没钱的人。”
结果,他没把家世告诉聪子反倒成了低调内敛的品德。
仙吉与多美的态度改变了。仙吉虽说是上班族但前途可想而知,就算他在脑中一隅勾勒“飞黄腾达”这几个字,聪子觉得也不能怪他。
“最近找一天时间,在家里吃寿喜烧吧。把那小子也揪来好了。”仙吉故意用粗鲁无礼的口吻说,实际上眼神却带点卑微地邀请义彦,不料,事态却先一步有了意外的发展。
为了约吃饭时间,聪子第一次造访义彦的住处,结果就碰上特高来搜查。
敲门的声音令义彦当下猜到来人是谁,他叫聪子从后门逃走,还教她万一被捉到,就说什么也不知情,只是受托缝制衣裳,但聪子二话不说就关灯,把装有热开水的水壶丢向玄关抵抗,结果被警察带走了。
人面很广的门仓动用关系,与仙吉一起去领人,聪子那天深夜终于被放回家。
在佛坛点灯祈求的多美跌跌撞撞跑出来迎接。仙吉关上玄关门后,劈头就揍聪子。
“爸,你为什么打我?”聪子站在仙吉面前,直视父亲的眼睛,“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打的话,上次发现我和那个人交往时就该打了吧?听说人家家世背景好、父亲当社长,立刻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点头哈腰,现在却又翻脸不认人。”
“少跟我强词夺理。有人赌命在打仗,你却……”
“水田,今晚别说了。”
门仓与多美介入后,聪子没掉一滴眼泪就上二楼去了。
熄了灯的佛坛上,初太郎的照片脸色暗沉。
“做傻事的基因会隔代遗传吗?”仙吉嘟囔。
“是做大事的基因。”门仓纠正,“老太爷死后,这社会越来越糟了。”
“你的公司倒是赚到大钱,或许乐得如此。”
门仓默默点燃香烟。
多美说:“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死心吗?”
片刻沉默后,门仓说:“很困难。”
“门仓,你帮我劝劝她。你说的话,聪子向来肯听。”
门仓摇头。
“很困难。纵使明知不会有结果,人还是会坠入情网。”
仙吉也缄默,叼起香烟。
多美默默凝视着两个男人的指尖,冒出紫色的淡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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