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今年已四十
半似狂生半腐儒
一生矛盾说不尽
心灵解剖迹糊涂
读书最喜在河畔
行文专赖淡巴菰
卸下洋装留革履
洋宅窗前梅二株
生来原喜老百姓
偏憎人家说普罗
人亦要做钱亦爱
踯躅街头说隐居
立志出身扬耶道
识得中奥废半途
尼溪尚难樊笼我
何况西洋马克斯
出入耶孔道缘浅
惟学孟丹我先师
总因勘破因明法
学张学李我皆辞
喜则狂跳怒则嗔
不懂吠犬与鸣驴
掣绦啮笼悲同类
还我林中乐自如
论语办来已两载
笑话一堆当揶揄
胆小只评前年事
才疏偏学说胡卢
近来识得袁宏道
喜从中来乱狂呼
宛似山中遇高士
把其袂兮携其裾
又似吉茨读荷马
五老蜂上见鄱湖
从此境界又一新
行文把笔更自如
时人笑我真瞆瞆
我心爱焉复奚辞
我本龙溪村家子
环山接天号东湖
十尖石起时入梦
为学养性全在兹
六岁读书好写作
为文意多笔不符
师批大蛇过田陌
我对蚯蚓渡沙漠
八岁偷作新课本
一页文字一页图
收藏生怕他人见
姐姐告人抢来撕
十岁离乡入新学
别母时哭返狂呼
西溪夜月五篷里
年年此路最堪娱
十八来沪入约翰
心好英文弃经书
线装从此不入目
毛笔提来指腕愚
出洋哈佛攻文学
为说图书三里余
抿嘴坐看白璧德
开棺怒打老卢苏
经济中绝走德国
来比锡城识清儒
始知江戴与段孔
等韵发音界尽除
复知四库有提要
经解借自柏林都
回国中文半瓶醋
乱写了吗与之乎
幽默拉来人始识
音韵踢开学渐疏
而今行年虽四十
尚喜未沦士大夫
一点童心犹未灭
半丝白鬓尚且无
语堂
二十三年八月下旬自序于长江舟上
《四十自叙》诗是我于民国二十三年九月十六日《论语半月刊》发表的。此诗作于一九三四年,实三十九岁时所作,强名四十,乃中国算法。诗中初言“一生矛盾说不尽”,亦耶亦孔,半东半西,所谓“卸下洋装留革履,洋宅窗前梅二株”,即去其所当去,留其所当留意义,不外自叙对联中“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意思。“尼溪”即尼采,我少时所好,犹不能为所笼络,何况马克斯。“孟丹”即法国MonBtaigne,以小品论文胜。此人似王仲任。《论衡》一书亦非儒亦非老,所言皆个人见地,与孟丹相同。孟丹所以可传不朽者以此。大概文主性灵之作家皆系如此,即“掣绦啮笼”还我自由之意。故乐于提倡袁中郎,《论语半月刊》所作文章,提倡袁中郎的很多。“会心的微笑”亦语出袁中郎。
第二段叙少时在龙溪平和县间,享受西溪之美,山林之乐。家住坂仔(号东湖),环顾高山峻岭,日与云霞为友。此后皆看不起平地之摩天屋。城市居民之“平地感”与我“高山感”格格不入,所以说“为学养性全在兹”,“兹”指坂仔高山,梦寐不能忘也。次叙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放弃毛笔,以自来水笔代之,与英文结不解缘,心好之甚。此段恋爱,至今不懈。然因此旧学荒废,少时自看袁了凡《纲鉴易知录》,看到秦汉之交,一入约翰,截然中止。羞耻,羞耻!以后自己念中文,皆由耻字出发,即所谓知耻近乎勇。以一个教会学校出身之人,英文呱呱叫,一到北平,怎么会不自觉形秽?知耻了有什么办法?只好拼命看中文,看一本最好的白话文学(《红楼梦》),又已做教师,不好意思到处问人,只在硫璃厂书肆中乱攒。什么书是名著,杜诗谁家注最好,常由旧书铺伙计口中听来。这是不是不愤不启,我不知道,但确含有愤意,愤我在教会学校给我那种不重中文的教育。耶教《圣经》中约书亚的喇叭吹倒耶利哥城墙我知道了,而孟姜女的泪哭倒长城我反不大清楚。怎么不羞?怎么不愤?所以这一气把中文赶上。自然学问无穷,到了留学德国,才看到《皇清经解》,就在音韵学钻。但又不能固守一门一科的学问,故又“踢开”音韵专门之学,而专文学著作。白璧德即哈佛教授(Irving Babbit),我与吴宓(雨僧)、娄光来共坐一条板凳听白教授将近代欧洲文明归罪于卢梭之浪漫主义。吴、娄后在南京办《学衡》,就是传布白教授之思想及文学批评,梅光迪也是白氏的门下。但我仍不能受白氏之笼络,而偏向于意大利之克罗遮(Groce),这也是主性灵一贯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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