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你将遭到整个世界背叛。
只因为,你能让这个世界看见前所未有的光!
——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英国小说家 阿兹克卡
西元前三九零年,柏拉图完成“理想国”。
一五三二年,马基维利发表“君王论”。
一六五一年,英国思想家霍布斯完成“巨灵论”。
一六九零年,英国哲学家洛克发表“政府论”。
一七四八年,法国哲学家孟德斯鸠提出三权分立。
一七五六年,伯克发表了第一篇明确提出“无政府主义”的文章。
一七六二年,法国思想家卢梭完成社会契约论。
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
一八四八年,马克思发表“共产党宣言”。
一九四五年,五十个国家签订联合国宪章,联合国成立。
交大八舍,一一六室。
嘟……嘟……桌上的手机震动。
“彦廷,冯教授放话,下节课要点名!”来自阿胖的简讯。
混账,跟工会约好了等一下要一起去安其拉神庙打怪,这下倒了大楣。
话说冯教授的通识课非常营养,堪称学分大补丸,期中考期末考闭着眼睛写也没关系,唯一的条件就是期中随机点名三次都要到,期末报告一定要交。
只要能够做到这两点,冯教授给分就从八十分起跳。
“如果这样还被当掉,我一定会有报应的!”彦廷痛苦大叫,胡乱收拾书包。
当彦廷从楼梯冲上时,走廊边已躲了三个同样匆匆赶到的翘课学生。
看着他们不得其门而入的焦虑表情,彦廷暗感好笑……这些不懂随机应变的蠢才。
扬起头,彦廷先假装成路人在走廊上大大方方走过,瞥眼观察教室里的空位状况,然后一个深呼吸,趁着冯教授转身写黑板的时机,用滑冰的姿势溜进教室,见缝插针钻了个位子坐。
手机又响。
“帅哦。”来自阿胖的简讯。
“一般般啦。”彦廷看着转过头来的阿胖,手指快传。
冯教授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逐字念着课本上的教条:“许多共产国家也会以民主自称,甚至放在国家的名称里宣示,例如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但这些国家明显将政治权力给予统治阶层的共产党党员,我们称之为民主集中制。在今天,直接民主的情况由于成本花费太高而有实际运作上的不可能,所以我们谈及民主时大部分都意指代议民主制中的一种形式——自由民主制,被选出的民意代表以多数人的民意作为权力基础,在特定运作的法律规范底下……”
给足冯教授面子,课堂上的大家尽量不睡觉,只是通过手机进入其他的世界。
游戏的,简讯的,星座占卜的,下载mp3铃声的,还有用蓝牙串连起来打桌麻将的。
彦廷则是在底下翻着昨天到期的出租漫画。
点了名,举了手。
下课前,冯教授宣布期末报告的格式,大家顿时精神抖擞了起来。
“这学期我们将人类的政治制度演进史从希腊雅典的菁英式民主,一路上到近代的民主政治与社会主义思潮的兴起,所以期末报告就是‘人类政治制度的比较’,至少要选三种制度,并分析当时制度形成的时空背景,最好还要拿出实行不同制度的国家当例子。”冯教授顿了顿,说:“至少要写五千个字,写越多,分数越高。”
听到此种枯燥至极的拼字数作业,大家哀声四起。
见状,看惯学生上课没上课样的冯教授漠然道:“如果你整学期都没有认真在听课,老师也给各位一个机会。凭借想象力跟你观察这个社会的感想,自由创作一个全新的政治制度理论,只要写两张A4就可以了。不过请注意,如果选这个作业写的人,你写的政治制度在课堂上已经提过,或是根本就是天马行空的幻想,那分数就只能是刚好及格而已。”
不用说,这么需要创意又有低分风险的期末题目当然没人感兴趣。
比起抄书抄网路抄同学的二手报告,对着键盘胡说八道要难太多了。
——除了,整学期几乎都没来上课的彦廷。
下课铃响,阿胖首先挨了过来。
“怎么办啊你?这下挫赛了吧!”阿胖给了一个拐子:“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抄书?”
“抄书要抄五千个字,乱写只要写两张A4,神经病才抄书。”彦廷不以为然,笑笑:“我又不考研究所,毕业也只是回家帮我爸做事,成绩只要交代得过去就可以啦。”
“真羡慕你那种放烂自己的悠哉。”阿胖叹气。
“去你的。”彦廷回敬一个拐子。
借着点名走出宿舍的感觉还不错,至少可以吃点热便当,而不是一成不变的泡面加蛋——连打手枪所需的营养都不够。
回到宿舍,彦廷一边啃着排骨,一手移动滑鼠,看着荧幕上的弓箭手将一个大石怪给射倒……标准的宅男姿势。
“作业该写什么鬼咧……”彦廷咀嚼着。
帮一些白天没空练功的上班族打怪、升级角色、累积经验值,就是彦廷的生活,彦廷宅归宅,却缺乏沉迷单一游戏的“耐心” ,所以每隔两个月就换不同的游戏来练,保持打怪搜宝的新鲜感。
对彦廷来说,这实在是很不错的赚零用钱方式。
此时阿胖撞门进来,手上还抱了两大叠书。
“你有毛病啊,要抄五千个字,你抱了五百万个字回来?”彦廷转头。
“先把图书馆里的书借光,这样别人就抄个屁!哈哈!”阿胖可得意了。
“白痴,别人难道不会从网路上抄啊?”彦廷不置可否。
“网路上用关键字google来google去,还不就是那些东西。就算抄了一大缸,那个冯教授看到眼熟的话就不会得高分啦!”阿胖自信满满。
“你又知道冯教授会仔细看报告了?如果他真那么认真,平常就不会那么放任我们了。我看啊,大家的报告堆起来那么厚一叠,十之八九会叫助理还是工读生来改吧。”
“就算是那样,我借光了书又不花一毛钱,我还是爽耶!”阿胖哼哼。
“白痴。”
“你才白痴。”
“……”彦廷想要回嘴些什么,却被刚刚的对话触发了更猛烈的东西。
有了。
有想法了。
退出线上游戏的画面,开启文书新档,彦廷嘴巴咬着排骨敲打键盘。
二十几分钟后,嘴巴里的排骨早失去了滋味。“政治制度演进史”的期末报告也完成了,还取了个近乎恶搞的名称:“极限民主黑洞引力理论”。
美中不足的是,这份报告只有一张A4的分量。
“……呵呵,反正教授也没规定要用什么大小的字。”
彦廷吞下烂透了的排骨,笑嘻嘻将文章全选,然后将原本级数十二的字体放大成十六。哈哈。
借灵光一现仓促完成的报告瞬间跨页,作弊似冲抵冯教授的交件低标。
未免夜长梦多,彦廷立刻按下寄出。
宿舍网路线将区区八百七十二个字,用光速运送到通识教育中心的邮件伺服器里。
一个小时后,这八百七十二个字引爆了电脑荧幕前的一双眼睛。
冯教授呆呆看着文件,久久无法喘息,手指黏在鼠标滚轮上,动作不能。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
冯教授吞了一口口水,恐惧、不安又贪婪地打开新的空白文件档。
不禁喃喃自语:“这个世界,将会因为极限民主黑洞……不,将会因为我的X理论,改写未来所有的人类历史!”
叩叩。
冯教授打开门,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一高一瘦。
“打扰了,请问是冯教授吗?”高大的男人说,一边比对着手上的人事资料。
“我就是,请问你们是?”冯教授打量着这两个陌生人。
“您好,我们是《民主时代》期刊审查委员会的特派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另一个削瘦的男人径自推门走进,一手拍拍冯教授的肩膀。
高大的男人跟进,反手将门锁上。
“特派员?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有什么特派员?”冯教授困惑地坐下。
“嗯,由于是特别审查,还请你务必配合。”削瘦的黑衣人面无表情。
特别审查!
是了!
一定是自己那篇惊世骇俗的X理论震惊了期刊审查委员会,要将自己推荐为下一届的中研院院士。
不!肯定不会只是那样!
凭着X理论的能量,掌握学术社群最大权利的《民主时代》期刊审查委员会,一定是想推荐自己角逐下一届的中研院院长!
错不了!
一念及此,冯教授不禁笑逐颜开,伸手便要倒茶。
“冯教授,您上个礼拜五投稿的那篇X理论,是否是您本人所写?”
削瘦男子不疾不徐,从怀中掏出一本笔记簿。
“是,有什么问题吗?”冯教授笑得很谦虚。
“有没有第二作者?或是帮忙搜集资料的助理?”
“我在资格附注里不都写了吗?那篇X理论是我独自完成,货真价实。”
冯教授眼皮一跳,为自己与两位特派员倒了三杯热茶。
“嗯,那篇X理论还有谁看过?”
“贵刊是除了我之外,第一个看过X理论的机构。”
“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证明这篇X理论是您独自发想与撰写的?”
“不好意思,你话中的意思到底是……”冯教授有点不悦。
“您的家人呢?家人也没有看过X理论?”
“内人对我的研究从来不感兴趣,我两个儿子还在国外念书呢。”
言谈的过程中,冯教授很难不在意另外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正走到他的电脑前,抓着他的鼠标动来动去。
尽管是什么什么的特派员,未免也太不尊重了吧?
冯教授正想开口抱怨高大男子时,削瘦男子又掷出问题。
“请问您的X理论是从过多久以前构思的呢?确切完成的时间又是?”
“关于X理论的种种,我其实已构思多年,但始终欠缺临门一脚,理论的完成时间……说起来还真有点难为情,就在前天晚上,灵感突然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根本无法抵抗,只能让手指附和脑中源源不绝的想法,一字字打出。通宵达旦写了两天后,两万多字的论文就这么诞生。”冯教授欣慰道:“您看过X理论吧?若是那样的想法出现在你的脑中,你根本关它不住!”
削瘦男子点点头,依旧是面无表情,眼前的茶水一口也没喝。
这样的表情让冯教授心中暗暗叫急。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自己被怀疑抄袭了?
这怎么可能!
国内期刊就不必说了,自己遍览每一期相关领域的国外期刊杂志,为的就是寻找可以暗中抄袭的好题材。
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任何一篇……或任何一段已知的理论文字,可以从中诞生出那个民主极限……还是极限民主什么的超级理论!
“构思多年,精确来说是几年?”削瘦男子手拿笔记本,快速抄写。
“这个……大概从我在攻读博士学位时就有基本的想法了。”冯教授有些局促。
“这中间你都没有跟谁聊过只字片语?”
“没有。”
“任何人?”
“绝对没有。”冯教授斩钉截铁。
削瘦男子持续抛出一个又一个关于X理论创生的环节问题,但冯教授的心里却越来越紧绷。
看这情形,期刊审查委员会好像没打算给自己什么好处,反而像在侦查自己?
这种瞧不起人的问话嘴脸,未免也太可笑了。
终于,冯教授霍然起身。
“不好意思,可否请你给我基本的尊重?”冯教授转身,瞪着高大男子。
气氛骤冷,两名黑衣男子彼此对看了一眼。
仿佛冯教授根本就不存在,高大男子看着电脑荧幕,自顾说:“连续用了几个关键字搜查硬盘,我发现D碟的文件档里,有个叫极限民主黑洞引力理论的学生作业,跟这姓冯的论文投稿非常接近。”
“你说……你说什么?你有什么权力乱动我的电脑!”冯教授简直要大叫了。
不理会冯教授,削瘦男子还是一张扑克脸,问:“非常接近是什么意思?”
高大男子还是抓着鼠标,说:“我大致看了一下,这姓冯的在论文里多写了太多废话,原始文本的作者应该是个叫林彦廷的大学生,交大土木系三年级。”
“土木系……土木系……如果是学生宿舍的话,需要紧急调派更多的人力。”
削瘦男子喃喃思索着,没有注意到同行的高大男子正盯着电脑荧幕,眼眶慢慢泛红。
冯教授气急败坏,大叫:“请你们出去!”说着说着,一手用力打开门。
只见门外站了十几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特派员”,个个都戴了张扑克脸。
“……”冯教授脑中一片惨白。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确要出去了。”削瘦男子将笔记本合起、放入怀中,慢慢起身道:“你也是,冯教授。请你务必跟我们走一趟,配合后续调查。”
十几张扑克脸鱼贯走进,开始将研究室里的所有东西逐一拍照、打包装箱。
而至关重要的电脑则被拔掉电源,放进特制上锁的铁皮箱里。
“凭什么?我犯了什么罪!你们用什么名义……”
冯教授面无人色,无数糟糕透顶的想法一下子溃满了整个脑袋。
猛然一振,想起几出警匪电影里的画面,冯教授说道:“对了,我要看搜索票!没有搜索票休想……什么都休想!”
“这个算吗?”
削瘦男子伸手拿出证件时,恰好露出挂在衣服深处的手枪。
冯教授看着所谓的证件,一张白色名片上印着六个黑色大字:
紧急处理
小组
没有职称,没有干员姓名,没有联络方式。
甚至没有任何国家单位的徽印。
就只有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六个字,仿佛是自己高兴随便印出来的。
但,冯教授可笑不出来。
“我……我的基本权利呢?我要求律师到场!”冯教授揉着掌心的冷汗。
虽然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律师,也从不认为自己该认识什么律师。
但要他束手待毙,那是一点也不!
削瘦男子冷冷地看着冯教授,缓缓宣布:“从你收到这份学生作业的那一秒起,你就丧失了这个国家赋予你的所有权利。从现在起,没有任何法律可以保护你,没有任何制度可以保障你,没有任何公民可以合法支持你。”
“为……为什么?”冯教授脚底发冷。
“因为你期望公开发表的,是一个意在摧毁现有体制的理论。”
冯教授胸口宛遭重击。
“有劳了。”高大男子鼻头一酸,拿出手铐。
门打开。
自由终结。
住在交大老旧八舍的大学生们,从来没有看过这种阵仗。
二十几台没有牌照的黑色箱型车将整个八舍围住。
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黑色墨镜、腰际配着黑色短枪的陌生人鱼贯涌进宿舍,短短几分钟之内,就用最简单的方式控制了整整四层楼。
每间宿舍门口都站了一个“紧急处理小组特派员”,每个人的脸色都沉重到像打十六圈麻将都没胡到一次牌。
个别控制住单一房间的特派员首先没收每个住宿生的手机,并剪断所有宿舍电脑的网路线,把正在睡觉的学生叫醒坐好,强迫洗澡洗到一半的学生带着一身泡沫回房间点名。
“不会吧!又来查mp3了!”大家面面相觑。
“他妈的咧!快删档案!”不知道谁先大喊。
除了虚伪矫饰,知识分子还是最容易集体恐慌的动物。
这些大学生开始冲进房间里删掉非法下载的档案,甚至不惜格式化整颗硬盘毁尸灭迹。但这些慌慌张张的小动作很快就被控制住,因为特派员卷起袖子,直接将几个趴在电脑前的学生抓起来抡墙。
“好痛!痛死我了……”
“我的牙齿!我的牙齿!”
“搞什么啊……我告死你们!”
撞晕就算了。继续唉唉叫的话,就抓起来抡到发不出声为止。
但大学生里有的是白目,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好应付,住在四一五室一个身材壮硕的游泳校队队长正在跟女朋友讲手机讲到一半,根本不想搭理特派员强制没收手机的要求。
“干,你算老几?警察了不起!”队长瞪著特派员,挺起结实的胸肌。
!
特派员一拳揍断队长的鼻子,还用擒拿手扭断队长拿著手机的那条胳膊。
一瞬间惨呼声响彻云霄,为宿舍管理确立了新的典范。
“这是怎么回事啊?有人报案宿舍里有炸弹吗?”一个住宿生逗趣地说。
“来了这么多人,报案的脑残一定说是核子弹啦。”另一个室友打哈哈。
守门的特派员一言不发走近,不由分说就朝两个人的脖子各来一记斩击。
没有惨叫,只有瞬间跪在地上的撞击声,喉咙的痉挛令他们快无法呼吸。
没有住宿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连那些特派员也只是得到上级指示,不惜一切代价贯彻封所宿舍,全面噤声的任务。若出了任何纰漏,大家就得接受跟“犯罪者”同样的命运。
奇怪的是,平凡的交大八舍看似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但现场不见一台SNG车,不见一个记者,只有数百颗摸不著头绪、又不爽到死的脑袋。这对连用肚皮吸住砖头的老人都可以霸占电视新闻二十秒的台湾来说,真是匪夷所思。
削瘦男子站在宅气冲天的一一六室,漠然看着正在网路芳邻里抓A片的阿胖。
两个特派员连问都没问,一进门就将彦廷书架上的教科书、小说、漫画、CD收藏取下,装进纸箱里封好。
彦廷赖以为生的电脑,也受到冯教授同样的待遇,封印进上锁的铁皮箱里。
“……”阿胖目瞪口呆。
手机响起,削瘦男子按下通话。
“是的,长官。我们已经控制了整个八舍,不过林彦廷现在正好不在宿舍,我们正在盘问他的室友。”削瘦男子语气恭谨,脸色却纹丝未变说:“是,没有问题。一切请您放心。”
听到这种谈话内容,阿胖心中揣揣:“该不会是彦廷在网路上想用身体帮助失学少女的心愿,终于被警察钓鱼钓到了吧?靠,不过警察来了这么多,彦廷肯定是做了更恐怖的事,难道是……倒卖线上游戏的虚拟货币?还是宝物?”
结束通话,削瘦男子又冷冷问了一次:“林彦廷现在人在哪?”
“……应该是去还漫画了吧?阿胖想不出彦廷还会去哪里。”
“哪里的漫畫店?”
“清大夜市里的漫畫店就两间啊,清大租书坊跟梅竹租书坊啊。”
削瘦男子转头,对站在门外的特派员下达命令:“你,跟你,去清大租书坊、跟梅竹租书坊逮捕犯罪林彦廷,顺便请那两间漫画店的店员调出林彦廷曾经租过的所有漫画清单。立刻去!”
“是!”两名特派员转身就走。
这下阿胖简直吓呆了。
彦廷那臭小子肯定是杀了人,这下子要被《频果日报》画成犯罪示意图了!
“朱信豪同学,你跟彦廷住在一起多久了?”削瘦男子又拿出笔记本。
“从大二开始吧。”
“吧?”
“大二。大二上学期。”
“平常都聊些什么?”
“就……打屁啊?”
“最近有没有听林彦廷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例如想打倒什么还是推翻什么?”
“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是很懂。”
削瘦男子停下笔,什么话也没说。
就只是冷冷看着阿胖。
阿胖的手臂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没有,没有听他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彦廷平常就是坐在电脑前打怪,除了打怪跟抓档,我们没有其他话题。”阿胖正经地说。
“嗯,请列出彦廷平常往来频繁的朋友名单,不管是同系、社团、网友还是喜欢的女生,把你知道的都详实写下来。”削瘦男子将笔记本连同钢笔一起递给阿胖。
他的语气不带严厉,却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屈服的强制性。
阿胖的神智来不及反抗,甫接过纸笔,立刻就写了一整页。
正当阿胖忙着出卖朋友时,彦廷在宿舍里的所有东西已被清光光。
连床单棉被跟没洗的内衣裤都给搬空。
削瘦男子的眼睛可没松懈,一直盯着阿胖满桌子充满霉味的图书馆藏书。
情绪紧绷的阿胖总算告发完毕,将笔记本合上,还给削瘦男子。
“你有修这学期冯教授开的民主政治演化史吗?”削瘦男子随口问。
“有啊。”阿胖愣愣说道。
“抓起来。”削瘦男子转身。
阿胖跳了起来,涨红了脸:“干嘛抓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宅男啊!”
削瘦男子看着属下将阿胖扣上手铐,说:“思想犯的传染途径不明,就算你现在还很普通,也不能保证你永远都很普通。况且你跟思想犯相处这么久,只要错误思想的种子曾经埋下,某年某日还是会在你的脑袋里开花结果。”
阿胖说不出话来,只有任凭裤裆热湿一片。
削瘦男子收好笔记本,拉了拉领带。
“要怪,就怪你失去自由的现在,无辜得太普通了。”
租书店昏暗的日光灯管下,加上一杯珍珠奶茶,自有慵懒的气氛。
彦廷坐在半边塌陷沙发上看著第三遍古谷宝的,《去吧!稻中桌球社》。
不,是第四遍。
有人说,大学是知识的殿堂。
但是对彦廷来说,大学不过是一间偶尔没有热水的宿舍……
加上一台电脑,加上一只滑顺的鼠标。
封於将八成时间花在看漫画跟打怪这档事。彦廷觉得再自然不过,只要能够低分趴过每一个学分就能混在毕业纪念册里。所谓的人生报酬莫过于此。
今天要不是碰巧考了高分蒙了一间好大学,彦廷的绰号肯定是废物。
就跟其他一百万个废物的绰号一样。
但废物又怎样?有人规定废物不能是一种生存状态吗?
看着古谷宝漫画里的一个又一个废物,彦廷不禁咧出微笑……
比起这些废物,自己好像还稍微上进了点。
“林彦廷吗?”
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站在彦廷前面。
放下漫画,彦廷抬起头。
心想:挖靠,这两个人的架式好像在哪里看过!
“有什么事吗?”彦廷张大嘴,等于承认了。
一个黑衣人伸手抽走了彦廷手中的漫画,随意插在一旁的墙上。
另一个黑衣人则轻轻按住彦廷的肩膀,微微提力。
就像是魔法,彦廷不知怎地站了起来,双手一瞬间多了副手铐。
“请你跟我们走,不要有任何企图抵抗的动作。”黑衣人甲冷漠地说。
“可以少点皮肉痛。”黑衣人乙拿起手机,向另一头的长官报告了状况。
彦廷呆若木鸡,突然触电般惊道:“啊!我想起来了!”
“? ”黑衣人甲皱眉。
“《骇客任务》!你们在cosplay《骇客任务》里的电脑人对不对!”彦廷冲口而出。
都已大祸临头,这下子还在胡说八道什么啊?黑衣人甲皱眉。
“走。”黑衣人乙关上手机,说:“长官要我们这边直接一台车送他到约定点,免得节外生枝。”
彦廷就这样被押出了租书点,粗鲁地给扔进了停在马路中间的黑色箱型车。
黑衣人乙负责开车,黑衣人甲则坐在彦廷封对面,两双眼睛漠然瞪著这个还不知道自己已犯下滔天大罪的死大学生。
车子发动,驶进车水马龙的光复路。
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
彦廷瞪著黑衣人甲,又看了看驾驶座位上的黑衣人乙。
“喂,我说两位电脑人,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干嘛要抓我?”
“……”黑衣人乙。
“你们是警察吗?还是国安局?军队?”彦廷迷惘:“还是秘密宗教?”
“闭嘴,我们奉命不能跟你交谈。”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就算被抓,想知道个理由也很合理吧?例如你们发现我在梦游时不小心杀了人,还是我抓了太多厕所偷拍的A片,不管多扯也好,总得有个理由吧?”
“……如果你再不闭嘴,我会让你连话都说不出来。”黑衣人甲威胁。
其实,黑衣人甲的心里也感到强烈的好奇。
为什么一个看似废物的普通大学生,会动员到整个紧急处理小组?
为什么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会有一剂可以快速令人昏厥二十四小时的药水——而这个药水,居然要奉命视状况用在这个看起来对谁都无害的宅男?
“你写了一篇非常危险的期末作业。”
黑衣人甲一惊,转头看着正在开车的黑衣人乙,那眼神好像正在咆哮着……不是说禁止跟极度危险的思想犯多做交谈吗?
只见黑衣人乙看着后照镜里的黑衣人甲,慢慢又开口说:“这里没有别人,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黑衣人甲不置可否,试图忽视手心里的汗水。
“你说,我写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期末作业?”彦廷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的意思是,你们的组织……是国家吧……难道国家为了极限民主黑洞引力理论把我铐起来?”
“是X理论。”黑衣人甲。
“什么X理论?我写的是极限民主黑洞引力理论,你看,弄错了吧!快松开我,不然我一下车就要叫记者喔!”彦廷尽量保持嬉皮笑脸。
“……不管你写的东西叫什么名字,你都是高度危险的思想犯。”黑衣人甲。
危险?思想犯?
彦廷感到荒谬,这一定是失控了的恶作剧。
“思想犯?这中间一定有误会,那明明就是一篇白痴的期末报告,难道国家要指控我耍白痴吗?要指控我乱交报告吗?哈哈哈哈哈,那个期末报告我前几天才刚刚写完,印象还清晰的很,我说给你们听,你们看看到底哪里危险了!”
一听到这个思想犯要论述他的思想,黑衣人甲快速从怀中抽出昏厥药剂。
“所谓民主政治的极限,就是——”彦廷故意大叫。
就只是这一句,第一句,黑衣人甲手中的昏厥药剂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这……
这是……
黑衣人乙情不自禁放慢了车速。
“请继续。”
二十分钟后,厢型车已停在交流道路旁,一个生意惨淡的槟榔摊前。
“啧啧,果然是第一危险的思想犯。”黑衣人乙低头苦笑:“我们似乎听了不该听的东西。”握紧方向盘的双手早已湿透。
“你也是跟我一样的想法吗?”黑衣人甲叹气,不去擦拭脸庞的两行热泪。
彦廷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这两个电脑人脑袋一定有毛病,怎么听了超白痴的期末报告后,会掉眼泪?
“逃走吧。”黑衣人甲用崇敬的眼神看着彦廷,解开手铐。
省下困惑,彦廷又惊又喜。
“不,革命吧。”黑衣人乙看着后照镜。
“革命?”黑衣人甲一震。
“革命!”彦廷吓了一大跳。
“曾几何时,我们成了我们理想中最想对抗的人。与其逃走,不如将X理论散布出去,点燃这个世界的光。”黑衣人乙坚定地说:“如果是X理论。一定办得到。”
……是极限民主黑洞引力理论,一脸尴尬的彦廷很想这么说。
但算了。
“对!X理论一定能点燃这个世界的光,此刻的我感觉到身体充满了大无畏的勇气。”黑衣人甲的热泪再度滚落,激动不已:“就让我们跟随先知,一起发动人类史上最有意义的革命!”
先知!
“喂,我……”彦廷脸红。
“不,你带着先知逃走吧。”黑衣人乙大义凛然道:“你懂的,我必须冒险将X理论带进紧急处理小组里,偷偷从中散播。”
“你……”黑衣人甲握紧拳头。
“虾小?”彦廷的头歪掉。
“只要组织内部多一个人知道这个理论,缉捕你们的力量就少一分。你们在外面快速将X理论推广出去,一定会获得空前热烈的支持。届时这个国家,不,这个世界就不能再假装X理论不存在,不得不面对这场革命!”黑衣人乙越说越激动。
黑衣人甲哽咽:“我们一下车,就找媒体做SNG。”
“不,媒体一定接到了全面封锁的指令。”黑衣人乙握拳,激动不已:“你们此去无疑自投罗网,一定的从长计议……”
看着两个虎目含泪的电脑人在那边鬼扯来瞎扯去,彦廷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小声骂他们白痴好像很侮辱他们现在的感动?
讨论了很久,车门打开。
黑衣人甲恭敬扶着满脸尴尬的彦廷走下车。
引擎再度发动。
黑衣人乙用从容就义的豪爽表情看着彦廷,说:“先知。”
“不要叫我先知,听起来很容易死掉。”彦廷感觉很别扭。
“如果我牺牲了,将来新世界的历史教科书上,可别忘了第一个革命烈士的名字。”黑衣人乙淡淡地说:“我叫,颜永钦。”
“……”彦廷很傻眼。
黑色厢型车潇洒离去。
留下一个很会打怪的先知,跟一场试图萌芽的大革命。
看着三辆浇满汽油的厢型车,削瘦男子将嘴边的香烟慎重其事捻在上头。
火舌蛇窜。
一声暴响,腥臭的火焰冲天。
几十名特派员看着熊熊火焰,面无表情地吊祭着满车烤焦的蛋白质。
这些大学生,错就错在住在错的宿舍里。
“……”削瘦男子看着表。
七号跟八号已经失联了半个小时。
“剩下的,就是等思想主犯一到,就将他移送到黑老大那里,让黑老大亲自审讯就行了。”高大的黑衣男子看着记事本上的流程,任熊熊大火瞬间蒸发他眼珠上的泪水。
高大男子跟着削瘦男子处理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在白色恐怖时期,还是少不更事的他就秘密处理了好些党外人士。
说来好笑,现在还能在电视上大放厥辞的那些民意权贵,都是当年的二流角色,被紧急处理小组列为暂缓处理的残羹剩饭。因为二流才活了下来。
真正思想犯都在第一时间给烧成了灰,连送绿岛做做样子都省下来了。
想来真是讽刺。
极权走了,民主来了。然而不管如何改朝换代,都需要像高大男子与削瘦男子这样的人——这种熟练将手弄脏、漂白国家的人。
他们没有什么理念。
他们甚至不需要知道思想犯到底做了什么事……虽然那些所谓的思想犯通常没有想过去做什么,只是想错了差池。
那些人间蒸发的命令更不是他们决定的。这样很好,什么都不想,就是对抗思想最有效的压制。
民主思潮席卷这个小小岛国后,下台的下台,囚衣变锦衣,执政换了颜色,人民裂成两边或裂成碎块,沾了权力的人终究还是沾了一手屎。
是的,就是屎。
民主并没有带来解决社会问题的实质方案,只是重新分配了谁可以大肆抓屎、而谁被扔得满头屎,不管是谁扔谁屎,最后满地都是屎。
这其中最苦闷的一点,莫过于这些屎都是信赖民主可以带来希望的众人所排泄的,怨不得那些拾屎扔屎与满地屎。
但现在,高大男子只不过看了一边X理论的真正原稿,却像突然看到了光。
像是,突然有了信仰。
为了这道光,为了这个信仰,高大男子愿意用所有的生命侍奉它,直到这道抢眼的光崩毁了脆弱不堪使用的民主。
直到理论变成了实际,光盖大地。
“一定。”
高大男子心中默默发誓,待会七号跟八号押送“先知”会合后,自己一定要亲自盯住先知,寻找几乎不可能存在的缝隙,保护先知安然逃离这个岛。
即使杀死同伴也在所不惜。
终于,最后一辆黑色厢型车姗姗回来。
八号两手空空下车,脚步踉跄,像是受了伤。
所有特派员面面相觑。
“思想犯呢?”高大男子皱眉,胸口却是怦怦怦怦地跳。
“逃走了。”八号屈膝跪地。
他神色痛苦,一手按住腰间不明的伤口。
“逃走?”高大男子握紧拳头,仿佛在八号的身上看到了异样的共鸣。
“……”八号流着冷汗,逐字辛苦道:“那个思想犯不知道在后座跟七号说了什么,七号突然用枪胁迫我停车,并抢走了我的手机。”
原来如此。
“辛苦你了。”
削瘦男子掏出黑枪,当众朝八号的脑袋扣下扳机。
发烫的子弹壳脆落地面,旋转在四溅的血泊上。
“不用问你是不是同样接受了思想犯的荼毒,光是任务失败,就该挨这一枪。”
削瘦男子将枪收回怀中,看着其他特派员在八号身上浇汽油。
新火一起,削瘦男子与高大男子立刻回到车上。
“长官,思想犯在七号的协助下逃走了,状况持续三十至四十五分钟。”削瘦男子在手机中报告:“……是,我们将进行全面封锁。”
高大男子面无表情地翻着手中的笔记本。
削瘦男子挂上电话。
“我在想一件事。”削瘦男子。
“?”
“七号多半听了思想犯谈论X理论,才会萌生叛意。”
“很有可能。”
削瘦男子迅速伸手入怀,对着身旁的高大男子就是一枪。
高大男子歪颈斜倒,灼热的子弹在车厢内雾出了一片红。
“……”削瘦男子拿起手机。
挂上电话。
黑老头坐在房间里,看着从冯教授硬碟里存取出的X理论原始版本。
不过是一张半A4大小的文字档,八百七十二个字的学生期末作业。
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黑老头到现在还无法停止颤抖。
“是遇见了什么样的人、遭遇了什么事、看过了什么样的书,才会让一颗平凡的脑袋想出比一百万颗原子弹还要有威力的想法?”黑老头呆呆地看着桌上。
桌上有五份清单。
第一份,已经在几分钟前烧成了焦炭。
第二份,逮捕行动持续进行中,并将蔓延扩大。
第三份,详细列出了思想犯书柜里的教科书、小说、音乐CD与漫画的名称。
第四份,钜细靡遗调出思想犯在租书店借阅漫画与电影光碟的名称。
第五份,印出思想犯在网路浏览器中加入的“我的最爱”网站捷径。
“……”黑老头将脸埋在失去弹性的双手里。
话说,当年“民主政治”初次降临到小蓝星的一瞬间,几乎引起所有人一致的掌声与喝采,无数革命以自由民主之名展开,无数高压极权的政府遭到推翻。
毫无疑问,民主是目前为止最适合人类控制人类的集体管理方式,而崇尚自由更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向往。
而民主,也真正改善了一个世纪来人们的生活。
当一件事物美好到毋庸置疑的境界,它便无法真正美好到毋庸置疑。
反民主的种种思潮在知识分子的批判道统中一一诞生了,这些质疑民主的声音不外乎:民主制度常面临牺牲专业诉诸民粹的危险、多数人的决定常常是压迫少数者的集体暴力、代议制坐实了少数菁英统治权的合法性。
但这些所谓的弊病,不过是人性缺陷上的一种必然,对于民主体制本身来说依旧是瑕不掩瑜。再怎么鸡蛋里挑骨头,大家都还是很喜欢吃鸡蛋。
然而,X理论远远不是那样的格局。
从第一句大破题开始,原始的文件里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爆发力。
X理论不仅具备了强有力的精神主张,亦充满了高度的实践精神,与可能性。
终结力量差距。
终结财富不均。
终结不义。
终结战争。
更重要的是,终结意识形态的对抗。
所有看过X理论的人都会同意,比起各自表述的民主政治,X理论拥有百分之百的压倒性胜利。
从此,再也没有人权问题。
因为所有人都将获得完全的解放。
不再有压迫,不再有管制。
因为实践压迫与管制的阶层将失去所有压迫与管制的理由。
唯一能够从上个世代继续生存下来的,大概只剩家庭跟货币了吧。
“这……这不是一个概念!甚至不是一个理论……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革命!”
黑老头看着电脑荧幕上的X理论画面,流泪,却又咬牙切齿。
多么矛盾的心情。
黑老头没名没分,无官无职,只有一个权力无限上网的紧急处理小组,一生专为饱满权力的大人物做事,以国家之名铲除无数异议人士。
说黑老头是黑色世界的地下司令也不为过。
可黑老头早就厌倦。
那些大人物一手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对国家有多重要;另一手,却在暗处鄙视着他的肮脏龌龊。老祖宗杜月笙说得好,上面的人当黑道是尿壶,需要时拿来用,不用时嫌恶至极。
黑老头不是黑道,而且比黑道还黑道。但道理还是通的。
现在,有一场革命盘根在某个人的脑袋里。
随时都准备在两千两百万个脑袋里同时爆发出来,然后感染全世界。
一切一切,只要黑老头当做没看到它就行了。
黑老头那爬满斑点的手指如负千斤,迟缓地按下通话钮。
哔。
“传令下去,通知立法院跟新闻局火速制定新的漫画分级条例,不管是涉及色情还是渲染暴力都好,将这几本小说跟漫画都插上几个名目,全面下架,禁止贩售。”
“是。”
“再来,三天之内,用涉嫌剽窃或唱错歌词的名义全面回收那些音乐专辑,请唱片公司重新填词,重新录制,不然就直接让那些作词作曲跟歌手出点意外吧。如果是国外的音乐,那就另立名目回收销毁。”
“是。”
“至于网络……”
像是本能,黑老头对着空无一人的按钮继续下达命令。
一辈子居住在黑暗的人,一旦看见了光。
或许,只有选择继续闭上眼睛了。
今夜,还很漫长。
彦廷跟七号在乌漆抹黑的小巷里走着,手里提着冒险从便利店买出来的补给品。七号一直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不停确认有没有人从后跟踪。
这中间彦廷不是没有想过拔腿就跑,只是七号对自己几乎病态的崇拜,让彦廷有点摸不着头绪。
这种感觉很荒谬,也很新鲜。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那么,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彦廷暂时还不想离开。
大部分的时间,彦廷都在怀念自己存在电脑硬碟里那高达120G的“女朋友”……如果天大的误会解开,事后,那些仔细研究过他电脑的政府官员一定会狠狠亏他一顿吧,他心想。
“我不懂,为什么不能用假名舒舒服服投宿旅馆?”彦廷感到好笑。
“紧急处理小组多的是方法找出我们的落脚地,平常的办法完全保障不了先知的安全。”七号压低头,同时压低声音说:“先知,你的头仰得太高了,你可能没有注意过,我们的国家到处都有人睁大眼睛盯着,不管是骑楼、大楼、还是大街小巷里搜挂满了监视器。”
“是喔。”
“在我们大张旗鼓革命之前,凡事低调,也得低头。”
说的也是,彦廷吐吐舌头。
远远看见巷口出处停了辆真在拦检酒后驾驶的警车,七号当机立断,带着彦廷从小巷钻进一旁窄小的防火巷。
两人贴着墙壁,走的可狼狈。
“现在不是民主时代吗?言论自由不是很平常的事吗?”彦廷很不以为然,鼻子都快磨到墙壁了:“用嘴巴放屁的立法委员那么多,教育部长恶搞成语也没事,我说,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
“先知,从现在开始,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七号叹气:“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
“的确非常危险,如果我的电脑被格式化了,我一定会哭到不行。”
好不容易,两人钻出防火巷,暂时坐在一间打烊的国术馆前休息。
七号确认过,路灯上的监视器视角正好被一台废弃的摊贩车给挡着。
偷得了片刻从容,彦廷试着享受冒险的荒谬感。
“对了,不要叫我先知,我不是什么先知。坦白说我写的那个极限……X理论,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只是一个瞎掰出来的期末作业,你们的上级很快就会发现这是一场误会。”彦廷乐观地啃着茶叶蛋,说:“到时候一切都会没事的。”
“如果真是那样,先知的朋友们又怎么会……”七号说到一半,突然住嘴。
彦廷愣了一下:“……你说,我的朋友怎么了?”
“很抱歉。”七号低头,看着冷掉的肉包子:“他们现在大概已经被处决了。”
“……”彦廷震惊:“你该不会是为了逼我陪你革命,随便唬我的吧?”
“在你看漫画的时候,整个交大八舍都被抄了,当时我也在场。”七号不敢转头看彦廷的表情,只能实话实说道:“紧急处理小组接到命令,除了务必活捉先知回总部审讯,其余相关人等一律在六小时内人间蒸发。”
“这……”
两个人许久未语,茶叶蛋一直停在半颗,肉包子也持续冰冷。
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七号自顾自说起紧急处理小组的业务范围,告解似地。
彦廷的脑子里,则快速重新组合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现在唯一能安慰他们在天之灵的,就是实践X理论灿烂的革命。”七号叹气。
“在我弄清楚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之前,我就陪你玩一下吧。”彦廷捏碎茶叶蛋,两只眼睛布满血丝,说道:“不过,从现在开始,都要照我的方法来。”
七号点点头,某种程度也松了口气:“是,先知说的对。我的思维长久受到紧急处理小组的训练,这点他们一定会好好利用来围捕我们。先知,还是请你指引我革命的路线吧!”
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烂氛围,真像是漫画《二十世纪少年》。
“对他们来说,首要之务是什么?”彦廷看着地上的影子。
“莫过于逮捕先知。”
“那么,你原本的应变之道呢?”
“我想等天一亮再安排先知偷渡出境。出境后再想办法向全世界发声。”
“如此说来,现在港口一定都站满了海巡,我们一出海,就会被抓。”
“……必然如此。”
“换个角度思考,如果他们认为就算杀掉我也无济无事的话,我就暂时得救了。”
“……”
彦廷霍然站起:“走吧,趁我还能背出X理论的时候。”
烟雾缭绕的网咖里,到处都是打怪的兵器交集声、怪物的惨叫声。
彦廷用最快的速度默背出他的极限民主黑洞引力理论,一字字敲在沾满烟垢与鼻屎的键盘上。
有句话说的好:“If you risk nothing.”
现在就是那句话的情境。
“网络里,有最暴力的言论自由。”彦廷喃喃自语:“在二十一世纪里,根本不可能阻止任何人说任何话,只要他的身边有一条网路线。”
坐在隔壁的七号冷静的观察网咖内外的动静,内心对先知佩服不已。
大致写好后,彦廷反覆看了两次。
删减一些杂讯般的赘字,开始思考该将这篇“据说足以杀死他所有亲朋好友的怪诞理论”在哪里首发,最有爆炸力?
台大pttbbs站的e板?无名小站?奇摩知识?还是用群组寄电子信件?
不,绝对不能用群组寄信,那会害死很多好朋友。
正当彦廷犹豫不决时,愤怒的干骂声突然在网咖此起彼落,几个非善类用力拍打电脑屏幕,更有人大声惨呼快要到手的宝物就这么飞了。
彦廷心中有股不详的预感,移动鼠标,网络果然全面断线。
“换间网咖!”彦廷抓紧着鼠标。
“先知……”
此时一阵剧烈的天摇地动,网咖里顿时聒噪起兴奋的大叫声。
……地震。持续了十多秒的地震。
“我说换间网咖!”彦廷站了起来。
“是。”
半夜里,彦廷与七号连续换了三间网咖,都是处于断线的状态。
一踏进第四间网咖,里面除了老板空无一人。
“今晚不用打怪啦!”老板看着电视,冷冷道:“中华电信刚刚宣布,因为强烈地震的关系,他妈的海底光纤缆线受到严重伤害。发言人还说,台湾将会失去网络三天到一个礼拜啊!这下生意难做啦,不知道可不可以申请国赔……”
彦廷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就走。
“连地震都能制造出来吗?”彦廷看着愤怒的影子。
“应该是巧合。”七号胡乱猜测:“如果没有碰巧来的地震,紧急处理小组也会找出其他的理由关闭网络,只能说,这次他们找到了好理由。”
“说不定在地层引爆几顿炸药,就可以制造出地震的效果。”
彦廷一脚踹向空气,却没有打倒任何敌人。
“真不愧是先知。”
“……”
“话说回来,真不愧是X理论,紧急处理小组竟然用这种方式断掉网络。”七号燃起更强烈的希望,紧握双拳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是吧!是吧!”
前面又有警车经过,两人往左钻进了冷清的小巷。
彦廷开始用漫画里的阴谋论思考这个现实世界。
左手伸进口袋,拿出曾被没收的手机。
无讯号……果然。
这下想简讯传给陌生人群组的念头,立即灰飞烟灭。
“地震也连同基地台一起摧毁了吗?”彦廷将手机丢进垃圾桶,用力笑了一声:“现在拿起公共电话,应该连嘟嘟声都听不到吧。”
“是的,这是最紧急状态的第三级应变。”七号想起了手册的红页内容。
这下子,终于被逼到绝境了吗?
彦廷停下脚步,看着远处十字路口上的酒吧。
“走!”
考考你。
尽管考。
从古至今,自东而西,不论历史如何变迁,制度如何更替,不论是大帝国或是小城邦,这些国家的领导阶层都是用哪一种方式管控他们的子民?
答案是:恐惧。
人们会因为恐惧而依赖政府。
要得到民意,与其制定好政策,不如让大众恐惧。
找到敌人,就能找到支持。
曾有个出名的怪异实验。
科学家将两只猴子关进一个空房间,在地上放了一串香蕉,只要其中之一的猴子走近拿起香蕉,科学家就用电击棒狠狠攻击两只猴子,痛得它们不敢接近。
尔后,科学家又放了第三只猴子进去,再将一串香蕉放在地上。可以想见当第三只猴子伸手去拿香蕉时,根本不需要科学抡起电击棒,最初放进去的那两只猴子为了自保就揍了第三只猴子,于是第三只猴子就不敢再动香蕉的脑筋。
后来房间放进了第四只猴子,它一想拿香蕉,就被前三只猴子揍了个痛快,于是它也不敢再动香蕉的脑筋。
之后,当放进第五只猴子时,科学家将一开始丢进去的那两只猴子抓出来。而NO.5的猴子喜孜孜想伸手拿香蕉时,却被NO.3跟NO.4的猴子联手痛扁了一顿……
尝过电击棒滋味的猴子离去了,剩下的猴子依然遵守着“只要拿香蕉,就会被揍”的教训。从未被电过的猴子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只是单纯恐惧接触香蕉后的结果。
科学家不必再用电击棒威吓,因为无法解释的恐惧已存在猴子的精神底层。
不知何时,夜空竟下起来。
海岸线全面警戒,探照灯不停确认海面上的异状。
所有中介偷渡的船老大都收到了通知,今晚如果接到偷渡的请求若不报警,抓到一律枪毙。
但,这远远不够。
在黑色厢型车上临时成立的咨询汇整中心里,削瘦男子面无表情听着简报。
看过两名紧急处理小组的特派员如何因为看了X理论而变节,又看到削瘦男子如此格杀不论,所有特派员都将惶恐转为压力与行动力,将手册上的管控步骤闪电执行,深怕再不消灭X理论,自己迟早也会被栽赃成为X理论的同党。
到了那时,自己的命不过是一颗子弹的重量。
“长官,已经比对完从游戏公司跟网络公司调出的思想犯网友名单了,一共是一百二十四名,其中思想犯在魔兽世界的公会网友共六十名,无名小站跟ptt的好友名单共二十四名,无名G板板主一名,表特版的……”一个特派员钜细靡遗地念着清单上的统计。
“用无线电通知各地的派出所紧急支援,太阳出来前一定要把这些人从床上翻下来。”削瘦男子淡淡地说:“如果漏了一个,将来要扩散逮捕的人就更多。”
“要用什么名义?”
“恐怖主义。”
“是。”
削瘦男子看着手表。
网络不能无限制断线下去,手机基地台跟电话线更不能摆烂超过八小时,否则政府不需要X理论,就会招致强大民怨而垮台。
所有的坏事,都得在阳光出现前结束。
削瘦男子下车,看着山脚下的大台北霓虹灯火。
这么晚了,思想犯跟七号会跑到哪里呢?
如果是以前的时代,通缉这区区两个人实在易如反掌,但现在要顾虑的细节多如牛毛,上头要面子的人真不少。
一个特派员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报告长官,南区派出所那边说,街口监视器拍到了疑似思想犯的画面。”
“……”削瘦男子冷冷地系好领带。
久久,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彦廷站在卡拉OK的台上,拿着麦克风环顾四周,脚边摔碎了几只啤酒瓶。
酒吧里的每个人,眼睛里都噙着感动的泪水。
他们刚刚听到的,比他们曾经活过的都要精彩。
他们心中燃起的,比他们过去期待的都要热烈。
“以上,这就是……X理论的内容。”彦廷有些腼腆地结论。
所有人,都哽咽地吞下流到嘴边的眼泪。
“革命吧!为推翻自由民主而战吧!”七号拍桌大叫:“别让政府得逞了!”
所有人一起举臂喝采,欢声雷动。
“没错——发动革命吧!革命吧!”
“朝闻道,夕死可!我愿意献上我的生命!”
“革命!让台湾成为X理论的起点,将全世界带进真正的光明!”
“让这间酒吧成为革命的圣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革命的先锋!”
看着底下的酒客集体陷入疯狂,彦廷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不管几次,彦廷都无法习惯这些人为了他的期末报告如痴如醉。
突然一声敲碎玻璃的巨响,勉强让大家住嘴。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柜台。
“大家静一静!关于怎么革命不能只是大吼大叫,我们还是请教先知吧!”
酒吧老板放下半只碎玻璃瓶。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没错,先知,我们该如何革命?”一个压低帽子、神秘地坐在角落的客人。
彦廷红着耳根子,支支吾吾地说:“说到革命这种事,我也没革命过,也没想过要牺牲谁的性命,不过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革命之道吧?总而言之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把X理论传播出去,多一个人知道X理论就多一份力量,等到有一百万个人知道,政府就没办法把X理论压下来,那样的话我的小命就差不多保住了……”
一个彪形大汉第一个举手,大声道:“我家隔壁就是立法委员的服务处,明天一早我就去拜访他,把X理论说给他听”
“但这种打倒所有权力现状的理论,交给立法委员行吗?”七号不以为然。
“放心,这个理论可以让一个政客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引领思潮的政治家,没有一个立法委员抵抗得了第一个开记者会演说X理论的诱惑!”彪形大汉自信满满。
大家掌声通过。
一个坐在沙发上的美丽女子说:“我是在延平中学实习的老师,明天我会带着快乐的宿醉去学校,在满八节的课堂上向学生演说X理论。”
大家哈哈大笑,互相击掌。
“换我了,我是出版社总编,我明天一早就去把印刷厂老板给挖起来,包下他所有的机器,要他赶工印出十万本X理论!”一个带着黑色胶框眼镜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激动不已。
“不用印成书啦,X理论其实只是两张A4……严格来说其实只有一张A4,等一下我找桌子写一写,就大功告成。”彦廷脸皮发烫。
“一本也好,一张A4也好,X理论一定会取代圣经成为全世界最畅销的书,先知你放心,版税一毛都不会少!”出版社总编举杯,大家高兴地大叫起来。
听到版税,彦廷几乎就要露出惊喜笑容的时候,七号大声引述X理论中的一句话:“付先知版税是一种污辱,伟大的思想没有价钱,真正的文明是共享的!”
此话一出,全场更是high到最高点,彦廷也只好将笑容压回脸皮底。
“这种时候,我不出马也不行了。”
大家转头,看着那压低帽子、坐在角落的那人。
“方……方文山!”彦廷惊呼。
低帽客微笑,摘下帽子。
正是得过金曲奖作家作词人的方文山!
“只是一张A4的话,简单,我立刻将先知的X理论逐一断句写成歌词,明天就去工作室找杰伦那小子谱曲,新的专辑——依然叶惠美,下个礼拜就要进场压片了,现在赶工录一首新歌勉强还来得及。”方文山酷酷地说:“目前新专辑全亚洲预购的量超过二十万张,一定会让X理论风起云涌。”
酒吧里悄然无声,因为每个人听得都呆了。
只见方文山举起酒杯,微笑说:“改变世界,是最酷的事。”
此时,酒吧正式大暴动,连彦廷都兴奋地抓着麦克风大吼“帅啊老皮”!
趁着气氛沸腾,彦廷立刻在吧台前将X理论重新默写一次,然后交给七号冲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影印。
彦廷则在酒吧里跟每个仰慕者握手、击掌、拥抱,继续听着每个奋不顾身投入革命的人提议着自己的革命之道。
二十分钟过后,革命先锋七号抱着三百多张X理论冲了回来。
“呼,一切都很顺利,便利商店的柜台工读生也看了X理论,感动到差点把收银机摔在地上,现在影印机还在赶印好几百份,晚一点工读生会将X理论夹在报纸里暗中送出去。”
七号将成叠的X理论重重放在沙发桌上,兴奋道:“大家先将这些影稿分一分,情势紧迫,分头行事!”
大家几乎是用抢的,很快就人手多份。
“革命需要一个口号,先知?”方文山提议,将X理论卷了起来。
口号?
革命果然很复杂,铁拳无敌孙中山竟然连续革了十次……
彦廷想起了漫画《二十世纪少年》里,经典的一句对白。
“口号的话,还请大家听好了。”彦廷深呼吸。
酒吧静了下来。
彦廷看着这些义无反顾崇仰自己的群众,正经八百地说:“普通地活下去也很重要。遇到危险的时候,不要客气,尽管转身逃跑。”
大家静静地看着这位仁慈的先知,心中感动非常。
“虽然这种口号长到不像是口号,不过……”方文山莞尔。
他将帽子摘下,反手戴在彦廷的头上,双手紧握着皱掉的X理论,说:“当下次先知把帽子还给我,就是我们革命成功的时候到了。”
烈士们举杯撒酒,离开酒吧的时候到了。
“带着X理论与各自的使命,咱们英雄再见。”
离开了酒吧,七号还是满心喜悦地跟着他的先知。
彦廷抖擞精神,在街上打量着下一个去处。
天还未蓝。
以前都是打怪打到天亮,现在却因偷懒不肯抄书乱写了期末作业,一个眨眼,彦廷竟变成了革命领袖。
始料未及,不过也许是美好的始料未及。
如果可以活过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革命……大家口中说个不停的那种大革命,说不定真的会成功。
从此老旧不堪使用的自由民主垮台,彦廷成了新版教科书里的大英雄……
一想到这个可能,彦廷就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先知,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呢?”
“ 附近哪里还有酒吧,我们就往哪里走。”
“还要继续演说吗?”
“不演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恕我直言,如果是紧急处理小组的话,很容易就透过街上的监视器锁定附近的夜间娱乐场所,实在不宜再冒险。”
“好吧,不过大家都在忙革命。如果我没事干的话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是。”
彦廷想了想,说:“那我们再去找间便利商店影印X理论吧,等印了个几百几千份,再挨家挨户塞信箱。”
“果然是先知。”七号点点头。
毫无疑问,这是七号这一生最有意义的时光。
僵硬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
削瘦男子坐在吧台前,后面站了一排黑衣特派员。
桌上放了一杯压了张千元钞的马丁尼,跟一把填满子弹的枪。
“只问一次,我要知道在这间酒吧里发生的事。”削瘦男子看着老板。
“……”酒吧老板硬气道:“杀了我,还有千千万万个我。”
削瘦男子慢慢地拿起手枪,慢慢地瞄准老板的鼻子。
“那我就将千千万万个你都杀掉吧。”削瘦男子慢慢眯起右眼。
脑中一片惨白,老板的背脊发冷,眼皮猛然抽跳。
呯!
老板含着发烫的子弹,嘴角冒烟,两眼瞪大呆呆坐下。
后墙淋上龙飞凤舞的红。
削瘦男子慢慢转头,看着脸色苍白的酒促女郎。
“只问一次,我要知道在这件酒吧里发生的事。”
“快!没有别的事比这件事更重要了,趁天还没亮,我们先印它个十万本!每一本共一百页,每一页都是一模一样的X理论。”
“我说老陈,你有毛病啊?半夜叫我起来印这什么每一页都一样的书……”
“每一页都长得一样,这样买到X理论的人就可以随手撕几页给遇到的人,这样对散播X理论不是非常方便吗?哈哈!这一生,难得革命一次啊!”
“我不管革不革命,反正你钱还是得照付就是。”
出版社总编拉着睡眼惺忪的印刷厂老大,兴致高昂地打开印刷厂的大门。
“……”出版社总编呆住了。
在里头等待他们的,不是希望。
而是两个穿着黑色丧服的人。
……与两次沉闷的扳机。
老旧的公寓三层。
叩叩。
叩叩。
门小心翼翼打开,露出一条带链的缝。
“请问是张老师吗?”门外的黑衣人。
“你是……”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快速把门关上。
但敲门的黑衣人已经伸脚卡主门缝,冰冷的枪管默然探进。
“今天的课取消了。”
门,再也没有关上。
“好瞎。”
单眼皮的男子打了个哈欠,看着没有讯号的手机发呆。
“瞎什么瞎?我告诉你,当明星是一时的,革命才是永远的。总之你把这张纸好好看一遍,我们一起熬夜把词曲弄出来,一定……”方文山躺在沙发上,两只脚跷在灯架上讲话。
喀喀。
喀喀。
钥匙孔里发出异响,方文山触电般坐了起来。
音乐工作室的门被打开。
三个黑衣人慢条斯理走进。
慢条斯理掏出怀中的手枪。
慢条斯理在枪管旋上消音器。
单眼皮的男子呆住,还以为是走错门的恶作剧。
方文山举起双手,冷静地看着三个黑衣人:“别忙杀我,等你们将桌上的A4纸看过一遍,还想开枪的话也不迟吧。”
咻咻咻。
真是的。
方文山看着身上三个冒烟的黑孔,有点无奈地为自己倒了杯热茶,用气音说:“爷爷泡的茶,有一种味道叫……叫作家……”
这下事情严重,单眼皮的男子慌张开口:“喂,我周……”
黑衣人同时扣下扳机,结束了两个传奇。
天快亮了。
影印机压板下的黄光,一道又一道滚过,出口堆满了上千张的X理论。
每一张,都可以改变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想法。
一万张,就足以组织成强大的军队。
但,梦已到了尽头。
二十几台黑色箱型车将便利商店团团围住。
但不见一个黑衣人下车。
削瘦男子好整以暇坐在车子里,闭目养神,什么也不做。
戴着帽子,彦廷呆呆地看着玻璃窗外的黑色阵仗。
踏出了便利商店,便不再有革命的梦。
原来人生可以这么短,比一个随便注册的网路账号还不如。
“……”七号苦笑,掏出怀中的手枪。
对他来说,除了沉甸甸的子弹,什么也不剩了。
“先知,我杀了你,然后再陪你上路。”七号流下眼泪,将枪指着彦廷的眉心:“过去这几个小时里,承蒙你的启发了。”
“干嘛杀了我!我不是说过了,普通地活下去也很重要的吗!”
彦廷惊慌失措,简直要尿失禁了。
“先知,你绝对不能落在敌人手里!”
七号拉开保险,哽咽道:“能送你上路,是我无上的荣耀。”
“我不是先知!”彦廷哭着大叫:“你们崇拜的,不过是一份期末报告!”
“先知,你到死了还是那么谦虚。”
七号扣下扳机,看着伟大的新世界坍塌。
含着泪,反手。
又是一枪。
枪声划破了漫长的黑夜,晨曦洒落大地。
当首的黑色箱型车打开车门,削瘦男子只身走下,一个人走进便利商店。
“终于见面了,思想犯。”
削瘦男子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两人,依旧是面无表情。
影印机的出口早已满溢,却还是不断滚光吐出X理论。
危险的思想,一张又一张如讣文般覆盖在被七号杀死的思想犯身上。
削瘦男子慢慢蹲下。
他伸手翻开一张张盖在思想犯脸上染血的X理论,想比对尸体与资料上的面孔时,他的手突然僵硬不动。
只是看到了第一句话,削瘦男子的眼睛便无法从X理论的纸上移开。
一个字又一个字。
一句话又一句话。
黑暗混沌的世界像是裂了条缝,无限大的光从缝里的另一头奔了过来。
……有二十七年了吧?
削瘦男子摸摸抬起头,看着脸孔在玻璃上的反射。
两行陌生的眼泪,撕开了他的面无表情,裸露出他从未拥有过的情感。
“我到底做了什么……”
削瘦男子将X理论揉成纸团,万分痛苦地吞进肚子里。
举起枪,冰冷的枪管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没有说再见。
因为他没有道别的对象。
全台恢复了正常通讯后的某年某月某日。
彰化市私立精诚中学,高三忠班。
礼拜四下午的国文课,周淑真老是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论民主。”
难得不用被借课考试的作文课,却出了一个无聊透顶的超八股题目。
所有学生甚至懒得抗议,全都一边打瞌睡一边爬格子,想拖完这两节课。
“靠,民主有什么好,随便想出来的东西都比它有用。”
一个在桌子底下偷看《少年快报》的高中生,勉为其难摊开作文簿。
那这快断水的原子笔,有气无力地写下:
“所谓民主政治的极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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