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上,天色灰暗阴沉——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这座城市显得格外压抑。埃齐奥到达领主广场时,震惊地看到庞大的人群早已聚集在那里。那里搭起了一座平台,而平台上放着一张桌子,桌布上的图案是这座城市的纹章。乌贝托·阿尔贝蒂就站在桌子后面,还有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他身边,那人长着一只鹰钩鼻,双眸透出精明与谨慎,身穿深红色的长袍——埃齐奥从没见过他。他的注意力被平台上的另外几个人吸引过去:那是他的父亲和哥哥、弟弟,全部戴着镣铐,在他们身后,是一座高大的绞刑架,架子上挂着三条绞索。
刚到广场的时候,埃齐奥还很乐观——行政长官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今天一切都会顺利解决。现在他的想法变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他想要挤到前面,却无法分开人群——那种幽闭恐惧感几乎压倒了他。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戴上兜帽,正了正腰间的佩剑。阿尔贝蒂肯定不会让他失望的。他注意到,那个高个子男人——从他的穿着、相貌和肤色来看,应该是西班牙人——自始至终都在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人群。他是谁?为什么埃齐奥觉得他莫名地眼熟?他以前见过他吗?
穿着光鲜官服的行政长官此时抬起双臂,示意人们安静,他们便立刻寂静无声。
“乔凡尼·奥迪托雷,”阿尔贝蒂用威严的语调说着,但埃齐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掩盖不住的恐惧,“你和你的共犯面临的是叛国罪的指控。你有能够反驳这一指控的证据吗?”
乔凡尼的表情突然显得惊讶而又不安。“有,昨晚送去给你的那些文件里就有充分的证据。”
阿尔贝蒂却说:“我可没收到什么文件,奥迪托雷。”
埃齐奥立刻看出这场审讯只是走个过场,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阿尔贝蒂能说出这样的弥天大谎?他大喊道:“他撒谎!”但他的声音被人们的咆哮声盖了过去。他奋力想要靠近,想把愤怒的民众推到一旁,但他们人数众多,让他动弹不得。
阿尔贝蒂再次开口:“对你们不利的证据堆积如山,而且均属事实。你无从抵赖。在缺乏反驳证据的情况下,我有责任向你和你的同党——费德里克、彼得鲁乔以及缺席审判的埃齐奥——宣布,你们的确犯下了叛国的罪行。”他顿了顿,这时人群再次陷入了沉默,“我在此宣判你们所有人死刑,并且立即执行!”
人们再次咆哮起来。阿尔贝蒂一声令下,刽子手便准备好了绞索,而他的两名助手首先将哭闹挣扎的小彼得鲁乔送去了绞架旁。就在旁边的牧师低声祈祷,将圣水浇在他头上的时候,绞索也围住了他的脖颈。接着刽子手拉动了绞刑架旁的一只拉杆,男孩悬挂在空中,踢打着空气,直到不再动弹。“不!”埃齐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上帝啊,请不要这样!”但他的话哽在了嗓子里,悲伤占据了他的心。
费德里克是下一个,他大声诉说着自己和家族的无辜,奋力想从那些押着他前往绞索的卫兵手中挣脱。埃齐奥发疯地挤向前去,这时,他看到父亲苍白的脸上滚落了一滴泪珠。埃齐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哥哥——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在绞索里不断抽搐,他支撑得比彼得鲁乔要久,但身体最终还是不再动弹了。埃齐奥甚至能听到木头横梁嘎吱作响的声音。埃齐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是真的吗?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但随即有个坚定的声音响起,让他们沉默下来。乔凡尼·奥迪托雷在说:“你才是叛徒,乌贝托。你曾是我最亲近的伙伴和朋友,是我以性命相托的人!我真是个傻瓜。我没能看出你是他们的一员!”说到这里,他抬高了嗓音,语气中充满痛苦和愤怒,“你可以夺走我们的性命,但记住——我们会让你们血债血偿!”
他低下头,陷入了沉默。接着,在牧师喃喃的祈祷声中,乔凡尼·奥迪托雷昂首阔步地走向绞架,欣然面对死亡。
埃齐奥太过震惊,甚至忘记了悲伤。那感觉就像有一只巨大的钢铁拳头敲打在他身上。当乔凡尼脚下的活板门打开时,他再也忍不住了。“父亲!”他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那个西班牙人的视线立刻转向了他。能在如此庞大的人群里辨认出他的身影,莫非那个人的双眼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埃齐奥看到,那个西班牙人靠向阿尔贝蒂,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又指了指——而这一切在他眼中仿佛是某种慢动作。
“卫兵!”阿尔贝蒂指着他这边,大喊道,“那儿!那儿还有个犯人!抓住他!”
在人们反应过来并制住他之前,埃齐奥便挥舞拳头,挤到了人群外围。有个卫兵已经在那儿等待他了,他伸手去抓埃齐奥,拉下了他的兜帽。埃齐奥本能地挣脱卫兵的手,单手拔出剑来,用另一只手捏住那卫兵的喉咙。埃齐奥的反应比卫兵预料的要快得多,还没等他抬起双臂抵挡,埃齐奥便同时抓紧了对手的喉咙和自己的剑,干脆利落地刺穿了那个卫兵的身体,剑刃拔出时顺势一划,那人的肠子便落在了他的衣服和石板地上。他推开那具死尸,转身面对绞刑台,对上阿尔贝蒂的双眼。“我要杀了你!”他嘶吼着,嗓音充满憎恨与愤怒。
其他卫兵已经围拢过来。埃齐奥的求生本能开始占据上风,他迅速和他们拉开距离,朝广场那边相对安全的小巷跑去。令他惊慌的是,有两个卫兵飞快地赶了过来,想要截住他的去路。
他们在广场的边缘开始对峙。那两个卫兵挡在前方,面对着他,其他卫兵则紧跟在后。埃齐奥疯狂地与他们搏斗起来。在格挡攻击的时候,他的剑意外地脱了手,埃齐奥唯恐自己会命丧此地,于是转身就逃——但还没等他站稳脚跟,惊人的变故就发生了。在距离他几英尺远的那条小巷里,有个身穿粗布衣服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向那两个卫兵身后,随后用一把长匕首狠狠地割开他们持剑臂的腋窝,割断了每一根肌腱,让他们再无抵抗之力。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埃齐奥的双眼只能勉强跟上他的动作。那人拾起他脱手落地的剑,丢还给他。埃齐奥立刻认出他来,也再次嗅到了洋葱和大蒜的气味。在那一刻,大马士革玫瑰的芬芳都无法与之相比。
“快走吧。”那人说道,然后就不见了。埃齐奥冲进那条小巷,飞快地在他和费德里克夜游时早已熟悉的那些后街窄巷中穿行。他身后的呼喊声渐渐远去。他一直跑到河边,躲进了属于克里斯蒂娜父亲的一栋仓库旁的废弃看守人小屋里。
在短短的一个钟头里,埃齐奥从男孩成长为了男人。他感受到了身为男人的职责:复仇与洗清冤屈的渴望仿佛一件沉重的斗篷,压在他的肩头。
他无力地躺在一堆废弃不用的麻袋上,整个身体开始颤抖。他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他父亲……费德里克……上帝啊,还有小彼得鲁乔……他们都已死去,都已遭到毒手。他双手抱头,失声痛哭——他无法控制那些悲伤、恐惧和憎恨。好几个钟头以后,他麻木的面孔才恢复正常——他的双眼充血,冷漠的复仇之火在其中燃烧。在那一刻,埃齐奥知道过去的人生已经结束——男孩埃齐奥已经不复存在了。从现在开始,他的人生将只有一个目的:复仇。
当天晚上,他取道小巷,前往克里斯蒂娜的家族宅邸。他知道卫兵们肯定还在搜寻他,他不希望让她陷入危险之中,但他需要拿走那袋宝贵的东西。他在一处散发尿骚味的昏暗凹室里等了很久,甚至连老鼠爬过脚边时都没有动弹。终于,她的窗户亮起了光,他知道她已经回房准备就寝了。
“埃齐奥!”看到他在阳台上的时候,她叫出了声,“感谢上帝,你还活着。”她的脸上写满了释然——但很快便被悲伤取代。“你的父亲和兄弟……”她低下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埃齐奥把她抱紧在怀,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拥抱着。
最后她抽身退开。“你疯了!你为什么不离开佛罗伦萨?”
“我还有些事没办完,”他语气阴沉地说,“但我不能在这儿待太久,这样会给你的家族带来危险的。如果他们想到你在包庇我……”
克里斯蒂娜沉默不语。
“把那个袋子给我,我就离开。”
她把袋子拿给了他,但在递给他之前,她首先问道:“你的家人怎么办?”
“那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埋葬死者。我不能让他们像普通罪犯那样被人丢进石灰坑里。”
“我知道他们的遗体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的?”
“城里一整天都在传这事,不过现在那儿应该没人了。他们的遗体在圣尼科洛码头,和乞丐们的尸体堆在一起。他们挖好了一个大坑,就等明早送石灰的货车过来了。噢,埃齐奥……”
埃齐奥的语气既平静又无情。“我必须让父亲和兄弟体面地离开人世。我没法为他们安排一场安魂弥撒,但可以让他们的尸体免受侮辱。”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知道被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会有什么后果吗?”
克里斯蒂娜垂下了目光。
“我必须确保母亲和妹妹平安无事,还有个人要为这一切负责,”他犹豫了片刻,“随后我就会离开,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知道的是——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她抽身后退,他能看到她眼里那些相互矛盾的情感。她的确深爱着他,但他已经成长了许多,而她仍旧只是个少女。他怎么能指望她做出那样的牺牲?“我想跟你走,埃齐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但我的家人——我的父母会因此送命——”
埃齐奥温柔地看着她。尽管他们年龄相仿,但最近的经历让他的思想开始成熟。他不再有可以依靠的家人,只剩下艰难的责任与职责。“我不该问的。而且谁知道呢?也许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以后——”他把手伸向脖颈,从领子里抽出一枚拴在细金链上的沉重银吊坠。他取下链子。吊坠上的图案很简单——只有他家族的首字母。“我希望你拿着这个。请收下吧。”
她颤抖着双手接过吊坠,轻声哭泣起来。她低头看着吊坠,然后又抬起头,想要感谢他,想要继续替自己辩解。
埃齐奥已经离开了。
在亚诺河的南岸,靠近圣尼科洛码头的地方,埃齐奥找到了那些堆放在巨大土坑旁边的尸体。两个闷闷不乐、看样子还是菜鸟的卫兵正在附近巡逻,有气无力地拖着手里的长戟。他们的制服引起了埃齐奥的怒火,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死他们,但他今天已经见过太多人死去,而这些卫兵也不过是想过个好日子的乡下男孩而已。他看到父亲和兄弟的尸体就在坑边,脖子上仍旧挂着绞索,心不由得痛了起来。他明白,一旦那两个卫兵睡着,他就能把尸体搬到河边,放到他准备的那只装满了柴火的小船上。
那时是凌晨三点,等到他大功告成时,黎明的第一道光线已经照亮了东方的天空。他独自站在河堤上,看着小艇承载着他亲手点燃的家人尸体,顺着河水缓缓地飘向大海。他目送着小艇,一直到闪烁的火光消失在远方……
随后,他转身返回城中。坚定的决心盖过了他的悲伤,还有很多事要做,但首先,必须休息。他回到看守人的小屋里,找了个还算舒适的位置躺下。他辗转难眠,但即使在那短暂的梦境中,克里斯蒂娜的倩影也徘徊不去。
他依稀记得安妮塔姐姐的住处,尽管他从没去过那儿,也没有和葆拉见过面。但安妮塔曾是他的乳母,他知道就算其他人都不可信任,他也可以相信她。他不知道她是否听说了他的父亲和兄弟们的命运——如果她听说了,又会不会告诉他的母亲和妹妹。
他以迂回的路线,谨慎地靠近那栋屋子,并且尽可能在屋顶上前进,以免经过大路。因为他相信乌贝托·阿尔贝蒂会派手下前来搜寻。埃齐奥无法忘记阿尔贝蒂的背叛。父亲死前提到的派系之争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尔贝蒂究竟为什么要把他最亲密的盟友送上绞架?
埃齐奥知道,葆拉的家就在大教堂北方的一条街上,但到了那里以后,他才发现自己不记得是哪一栋房子了。那些房子的正门上都挂着用以区分的铭牌,但他不能停留太久,以免被人认出来。他正打算离开时,看到安妮塔正从圣洛伦佐广场的方向走来。
他拉低兜帽,让面孔笼罩在阴影里,然后不紧不慢地朝她走去,尽可能融入周围的行人之中。他与安妮塔擦身而过,感激地看到她并没有表现出注意到他的样子。又走了几码远以后,他转身折回,跟在她身后。
“安妮塔……”
她明智地没有回头。“埃齐奥。你安然无恙。”
“这可不好说。我母亲和妹妹……”
“她们很安全。噢,埃齐奥,你可怜的父亲。还有费德里克。还有……”她压下一声呜咽,“……小彼得鲁乔。我刚刚从圣洛伦佐广场回来。我为圣安东尼奥点燃了一支蜡烛,为他们祈祷。他们说公爵很快就会回来。或许……”
“我母亲和玛莉亚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认为最好暂时先瞒着她们。”
埃齐奥思索了片刻。“这样最好。等时机合适,我会告诉她们的。”他顿了顿,又说:“你能带我去见她们吗?我认不出你姐姐的家了。”
“我正要去那儿呢。跟着我就好。”
他稍微退后了一点,但始终跟着她。
她走进的那栋宅子的正面和佛罗伦萨的其他大型建筑同样宏伟而沉闷,但走进门后,埃齐奥顿时吃了一惊。他看到的景象超乎他的预料。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装饰豪华而又异常宽敞的客厅里。这里的光线很暗,空气也很沉闷。暗红色和深棕色的丝绒盖着墙壁,中间点缀着东方式的挂毯,挂毯上描绘着各种放纵露骨的性爱场面。房间用烛光照明,空气里有熏香的气味。这里的家具大部分配有昂贵的织锦软垫的躺椅,躺椅边矮桌的托盘里放着用银瓶装着的葡萄酒、威尼斯产的玻璃杯,以及用金碗盛着的蜜饯。最令人惊讶的是房间里的那些人。十几个漂亮女孩,身穿绿色和黄色的丝绸与缎子衣服,剪裁成佛罗伦萨的流行式样,但裙子侧面的开口连大腿都一览无余,领口之深也格外引人遐想。在房间的三面墙壁上,在那些挂毯和帘布之间,排列着许多扇门。
埃齐奥扫视周围,有些不知所措。“你确定没走错地方?”他问安妮塔。
“当然没有!而且我姐姐已经来迎接我们了。”
一位优雅的女子正从房间的中央朝他们走来,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虽然按照安妮塔的年龄来计算,她应该已有三十八九了),她的容貌就像公主那样美丽,穿着比大多数公主还要华贵。但她的眼神里带着隐约的悲伤,莫名地增添了她的性感,埃齐奥尽管心事重重,也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
她朝他伸出那只戴满珠宝、手指纤长的手。“很荣幸认识您,奥迪托雷先生,”她以品评的目光打量着他,“安妮塔对你的评价相当高。我看得出她所言非虚。”
埃齐奥不由得红了脸。他答道:“感谢您的溢美之辞,女士——”
“请叫我葆拉。”她打断了埃齐奥的话。
埃齐奥鞠了一躬。“关于您对我母亲和妹妹给予的保护,我感激不尽,女——我是说,葆拉。”
“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她们在这儿吗?我能见见她们吗?”
“她们不在这儿——让她们留在这儿可不太合适,而且我的一些客户还是这座城市的高官。”
“请原谅,但这儿是我想象的那种地方吗?”
葆拉大笑起来。“当然!不过我希望这儿能和码头那儿的那些区分开来!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不过我们习惯做好一切准备——经常会有官员在去办公室的路上顺道光顾。你们选择的时间恰到好处。”
“我母亲在哪儿?克劳迪娅呢?”
“她们很安全,埃齐奥,但现在带你去见她们就太危险了,我们可不能危害她们的安全。”她拉着他来到一张躺椅旁,和他一同坐下。而安妮塔消失在这栋屋子的内部,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我想,”葆拉续道,“你最好还是一有机会就带她们离开佛罗伦萨。不过你必须先休息。你需要养精蓄锐,还有一条漫长坎坷的道路在等待着你。也许你会喜欢——”
“您太好了,葆拉,”他轻声打断道,“而且您的建议也很正确。但眼下我不能久留。”
“为什么?你要去哪儿?”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埃齐奥渐渐镇定下来,头脑里纷乱的思绪也聚拢到一起。最后,他发现自己摆脱了震惊和恐惧,因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也找到了目标,他知道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我要杀死乌贝托·阿尔贝蒂。”他说。
葆拉面露担忧之色。“我明白你渴望复仇,但行政长官是个有权势的人,你也并非天生的杀手,埃齐奥——”
命运正迫使我成为杀手,他心里这么想着,但说出口时却尽可能地礼貌:“请别对我说教了。”他已经下定决心。
葆拉没理睬他,继续说完了后半句:“——但我可以让你成为杀手。”
埃齐奥压下心中的疑虑。“您为什么要教我杀人的方法?”
她摇摇头。“为了让你学会如何生存。”
“我不太确定是否需要你的训练。”
她露出微笑:“我明白你的感受,但请允许我磨砺你与生俱来的技艺。就把我的教导当成你用来防身的另一件武器吧。”
她在当天便开始了训练,还找来了不当班的女孩儿和忠实的仆人来帮忙。在屋后高墙环绕的花园里,她将二十个人分为四组,每组五人。随后他们开始在花园里乱转,不时与其他小组擦身而过,同时交谈和大笑,其中几个女孩还面露微笑,朝埃齐奥投来大胆的目光。埃齐奥仍旧挎着他那只宝贵的袋子,对她们的魅力视若无睹。
“听着,”葆拉告诉他,“审慎在我这一行是最重要的品质。我们必须做到随意行走于街道上——既被人看见,又没人会留意。你必须学会融入我们之中,与城市里的其他行人融为一体。”埃齐奥正要抗议的时候,她抬起了手。“我知道!安妮塔告诉我,你的表现不算坏,不过你必须做到更好。我希望你挑选其中一组人,尝试融入进去。我可不想一眼就认出你来。回想一下你在刑场上遭遇的状况吧。”
那番话刺痛了埃齐奥,但这件事在他看来并不困难,只要他学会运用自己的审慎就好。但在她毫不留情的目光下,他发现自己过于乐观了。他会笨拙地撞上别人,或者被人绊倒,有时还会导致他挑选的那组人迅速散开,让他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这座花园风景宜人,阳光明媚,鸟儿在观赏树木的枝头唧唧喳喳地叫着,但在埃齐奥的头脑里,它却成了不友善的城市里仿佛迷宫般的街道,从旁经过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敌人。葆拉从不间断的批评也令他恼火。“当心!”她会说,“你走起路来不能这么横冲直撞的!”“对我的姑娘们放尊重点儿!靠近她们的时候,走路要小心!”“你把别人撞得东倒西歪的,还怎么融入人群?”“噢,埃齐奥!你可以表现得更好的!”
到了第三天,那种恼人的评论开始减少,而在第四天早上,他已经能从葆拉的眼皮底下走过,甚至不会让她眨一下眼睛。终于,在整整十五分钟沉默不语以后,葆拉喊道:“好了,埃齐奥,我放弃了!你在哪儿?”
他满意地从一群女孩之中走出,举手投足跟那些年轻仆人一般无二。葆拉微笑着拍起手来,其他人也开始鼓掌喝彩。
训练并未就此结束。
“既然你已经学会了融入人群的技巧,”次日早晨,葆拉对埃齐奥说,“我接下来要教你如何利用这种技巧——用来偷窃。”
埃齐奥露出犹豫的神色,但葆拉解释道:“这是你在旅途中必须的生存技巧。人没了钱就寸步难行,而且有时候,你的处境不允许你用诚实的手段赚钱。我知道你不会去碰穷人或是朋友的东西。就把它看成是一把你很少使用的小折刀吧——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
扒窃学起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他可以悄然接近某个女孩,但他的手才刚刚碰到她腰带上的钱包,她就会大喊“住手,小贼!”然后飞快地跑开。等他初次成功地摸到几枚钱币以后,他得意地伫立了片刻,随后便有一只沉重的大手按在他的肩头。“我要逮捕你!”扮演城市卫兵的那位男仆笑着说,但葆拉没有笑。“等你从别人那里偷到东西以后,埃齐奥,”她说,“就不该再继续逗留。”
埃齐奥学得很快,而且他开始认识到,这些技巧是他达成使命所必要的。一直到他能成功地摸走十个女孩的钱包——后五个甚至连葆拉都毫无察觉——的时候,她才宣布训练到此为止。
“回去工作吧,姑娘们,”她说,“游戏时间结束了。”
“我们非走不可吗?”女孩们嘀咕着,不愿离开埃齐奥,“他那么天真可爱……”但葆拉毫不动摇。
她和他在花园里走了一会儿。他的一只手一如既往地按在袋子上。“现在你学会接近敌人的方法了,”她说,“我们需要为你找一把合适的武器——比剑精巧得多的武器。”
“噢,你打算让我用什么?”
“答案早就在你那儿了!”说完,她拿出了一把带有裂纹的剑刃与一副护腕,与埃齐奥从父亲箱子里取出的一般无二。直到这时,他还以为那些东西正安全地存放在他身上的袋子里。他在震惊中打开袋子,翻找起来。那些东西果然不见了。
“葆拉!你究竟是怎么——”
葆拉大笑起来。“我是怎么拿到手的?就是用我刚才教你的那种技巧。不过你还有一课要上。既然你已经学会了如何偷窃,就该学会防范别人来偷你的东西!”
葆拉把那些东西交还给埃齐奥,而他脸色阴郁地看着破损的剑刃。“这上面配有某种机械装置。只不过都没法用了。”他说。
“噢,”她说,“的确。不过我想,你已经认识莱昂纳多先生了吧?”
“你说达·芬奇?对,我之前见过他——”他停了口,强迫自己不去想起那段痛苦的回忆,“但一个画家能帮上什么忙呢?”
“他可不仅仅是画家而已。把这些东西带给他,然后你就等着瞧吧。”
埃齐奥理解了她的意思,点头同意,然后说:“在离开之前,我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为何如此热心地帮助我——帮助素未谋面的我?”
葆拉露出悲伤的笑容。作为回答,她拉起长袍的一条袖子,露出苍白而纤细的前臂——它的美被上面纵横交错的黑色伤疤所破坏。埃齐奥明白了。在她过去的人生中,也曾遭受过拷打和折磨。
“我也知道遭到背叛的滋味。”葆拉说。
埃齐奥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人有着与他相似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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