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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葆拉奢华的“愉悦之屋”距离莱昂纳多的工作室所在的繁忙街巷并不远,但埃齐奥必须穿过宽阔热闹的主教座堂广场,他发现新学会的融入人群的技巧格外有用。自行刑后已经过去了十天,阿尔贝蒂很可能认为埃齐奥早就离开了佛罗伦萨,但埃齐奥并不打算冒这个险,从安排在广场上的卫兵数量来看,阿尔贝蒂也一样。他肯定也安排了便衣的探子。埃齐奥始终低垂着头,尤其是在穿过大教堂和洗礼堂之间的时候——那里是广场最繁忙的地带。他经过一百五十年来始终俯视着这座城市的乔托设计的钟楼,又经过布鲁内莱斯基十五年前才建成的红色的大教堂圆顶,当他看到一群来自法兰西和西班牙的游客抬着头,以毫不掩饰的吃惊与羡慕打量这些建筑的时候,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了自豪之情,但这座城市真的还属于他吗?

        他压下那些阴郁的念头,飞快地通过广场南侧,前往莱昂纳多的工作室。工作室里的设备显得比上次更加混乱,虽然他依稀看出了几分条理。埃齐奥早先注意到的那些人造物件的数量又有所增加,有个古怪的木制装置自天花板垂下,形状像是等比放大后的蝙蝠骨架。在其中一只画架上,贴着一张宽大的羊皮纸,纸上画着庞大而又异常复杂的绳结设计图,纸的边角有莱昂纳多令人费解的潦草笔迹。这里除了安格尼罗以外,又多了位名叫因诺森托的助手,两人正在努力整理工作室,给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以便寻找。

        “他在后院呢,”安格尼罗告诉埃齐奥,“直接过去就好。他不会介意的。”

        埃齐奥发现莱昂纳多在做些非常古怪的事。佛罗伦萨到处都能买到鸣禽。人们会把鸟笼挂在窗口,为他们取乐,等鸟儿死后就换一只。莱昂纳多的身边足有十来只装着鸣禽的鸟笼,在埃齐奥的注视下,他选择了一只鸟笼,打开柳条编成的笼门,催促它钻出笼子,飞向自由。莱昂纳多热切地看着它飞远,随后转过身去挑选另一个笼子,这时他才注意到埃齐奥正站在这儿。

        看到埃齐奥的时候,莱昂纳多露出迷人而又温暖的微笑,随后拥抱了他。接着他的神情严肃起来。“埃齐奥!我的朋友。发生了那种事以后,我真没想到你还会来。不过欢迎,欢迎。稍等我一下就好。不会很久的。”

        埃齐奥看着莱昂纳多一只接一只地放飞那些画眉、红腹灰雀、百灵和昂贵得多的夜莺,他每次都会专注地看着它们飞远。

        “你在做什么?”埃齐奥疑惑地问。

        “所有生命都是宝贵的,”莱昂纳多回答,“我无法忍受看着它们遭受这样的囚禁,就因为它们有动听的歌喉。”

        “这是你释放它们的唯一理由吗?”埃齐奥怀疑他还有更深的动机。

        莱昂纳多咧嘴一笑,但没有给出正面回答。“我也已经不吃肉了。凭什么让那些可怜的动物为此送命呢?”

        “那样的话,农夫们就没活可干了。”

        “他们可以种谷物。”

        “想象一下那会有多无聊吧。而且还会有供应过剩的问题。”

        “噢,我都忘了你是个金融家了。我也忘了应有的礼节。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需要帮助,莱昂纳多。”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我这儿有一件……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东西,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帮我修理。”

        莱昂纳多的眼睛亮了起来。“当然可以。这边走。我们去里间——那些孩子又在像平时那样弄乱工作室了。有时候我会想,我当初为什么要雇用他们?”

        埃齐奥笑了。他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莱昂纳多的最爱始终都是工作本身。

        “这边来。”

        狭小的里间比工作室里更加杂乱,但衣冠楚楚(也和周围格格不入)的莱昂纳多走到大堆的书籍和标本,以及写满令人费解的文字的纸张之中,小心翼翼地把一些东西堆到另一些东西上,最后将那张大号制图桌彻底清空。“请原谅,这儿乱糟糟的,”他说,“不过我们总算有了一片绿洲!让我看看你拿来的东西吧。还是说你想先喝一杯葡萄酒?”

        “不,不用了。”

        “很好,”莱昂纳多热切地说,“那就让我看看吧!”

        埃齐奥小心翼翼地取出剑刃、护腕和那个机械装置,以及他用来裹住这些东西的画着神秘符号的牛皮纸。莱昂纳多徒劳地想把那些东西拼回去,但没能成功,一时间露出了气馁的表情。

        “我不知道,埃齐奥,”他说,“这装置很老了——非常古老——但又十分复杂,可我敢说,它的构造甚至超前于我们当今的时代。它太迷人了,”他抬起头,“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但如果没有原始的设计图,我恐怕没什么可做的。”

        他正想把埃齐奥的东西重新包好的时候,注意力转到了那张牛皮纸上。“等等!”他大叫一声,专心地审视起来。然后他把剑刃和护腕放到一旁,摊开那张牛皮纸,随后对照着上面的文字,开始在附近架子上的旧书和手稿中翻找起来。他找出了两本书,放到桌上,然后仔细地翻阅起来。

        “你在做什么?”埃齐奥有点儿不耐烦。

        “真有意思,”莱昂纳多说,“这张纸似乎是一本古籍里的一页。”

        “什么?”

        “就是古书里的其中一页。这张纸上的文字不是印刷的,而是手抄的。它真的非常古老了。你还有类似的吗?”

        “没了。”

        “真可惜。他们不该把这种书的书页撕下来的,”莱昂纳多顿了顿,“不过也许,这些加起来才是——”

        “什么?”

        “没什么。你瞧,这一页上的内容是用密文写成的,但如果我的理论正确……根据这些图案来看,它很可能就是……”

        埃齐奥等待着,但莱昂纳多已经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拖过一张椅子坐下,耐心地看着莱昂纳多去翻找、阅读那些书籍和卷轴,不时做着交叉引用和笔记,而且全部是用左手写成的镜像书写体。埃齐奥猜想他应该是出于谨慎。从先前在工作室里看到的那些东西来判断,如果教会得知莱昂纳多在研究什么,那么这位朋友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终于,莱昂纳多抬起了头,但埃齐奥已经快睡着了。“了不起,”莱昂纳多喃喃自语着,然后又抬高了嗓门,“了不起!如果我们颠倒这些字母的顺序,再每隔两个字母……”

        他把剑刃、护腕和那个装置拉到面前,开始动手修理。他从桌子下面拉出一只工具箱,拿起一把钳子,然后专心地投入了工作。一个钟头过去了,然后是两个钟头……在房间里沉闷而温暖的空气,以及莱昂纳多轻柔的敲打与刮擦声中,埃齐奥不由得沉沉睡去。终于——

        “埃齐奥!醒醒!”

        “呃?”

        “看!”莱昂纳多指着桌子。那把剑刃修复完好,而且装在了那个古怪的装置上,而装置又固定在护腕上。一切都擦得干干净净,就像是崭新的一样,只是看不到任何反光。“这是哑光表面,”莱昂纳多说,“就像罗马盔甲。在太阳底下反光的东西只会让你暴露。”

        埃齐奥用双手拿起那把武器,在手里掂量起来。它很轻,但平衡性绝佳。埃齐奥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这是一把能藏在袖口里的、装有弹簧的匕首。他只需要活动一下手腕,利刃就会弹出。

        “我还以为你是个和平主义者呢。”埃齐奥说着,想起了那些鸟儿。

        “创意优先于一切,”莱昂纳多斩钉截铁地说,“无论是怎样的创意。好了,”他说着,从工具箱里拿出锤子和凿子,“你是右撇子,对吧?很好。麻烦你把右手的无名指放在这块木头上。”

        “你要做什么?”

        “抱歉,但我必须这么做。这件武器设计很特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得砍掉那根手指,才能让你使用它。”

        埃齐奥眨了眨眼。他的脑海中闪现出许多幅画面:他想起了阿尔贝蒂对父亲的虚情假意,想起了阿尔贝蒂在父亲被捕后对他的宽慰,然后是处决和逃亡。他咬紧牙关。“动手吧。”

        “也许我该用切肉刀。这样伤口会平整些,”莱昂纳多说着,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好了——把你的手指放上去——就像这样。”

        莱昂纳多举起切肉刀的时候,埃齐奥绷紧了身体。他闭紧双眼,听着它砍在木块上的声音,但他没有感到痛楚。他睁开了眼睛。那把切肉刀砍在木头里,与他的手相距几英寸,而他的那根手指却毫发无损。

        “你这混蛋!”这毫无品味可言的恶作剧让埃齐奥又惊又怒。

        莱昂纳多抬起双手。“冷静!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承认是有点残忍,不过我真的忍不住。我想看看你的决心有多坚定。你瞧,原本使用这件装置的时候,的确需要牺牲一根手指。我猜这跟某种古老的加入仪式有关。不过我做了些细微的调整。这样你就能保住你的手指了。瞧啊!剑刃弹出的时候毫无阻碍,而且我还添加了弹出后的握柄。你只需要记得弹出剑刃的时候摊开手掌就好!这样你才能保住你的手指。不过你用的时候最好戴上手套——它很锋利。”

        埃齐奥看得入了迷,又对莱昂纳多满心感激,因此他的怒气很快就消了。“这可真是不同寻常。”他说着,将剑刃弹出和收回了几次,直到能熟练使用为止。“难以置信。”

        “可不是嘛!”莱昂纳多赞同地说,“你确定你那儿没有类似的书页了吗?”

        “抱歉,真的没了。”

        “噢,听着,如果你碰巧找到了类似的东西,拜托带来给我。”

        “我答应你。关于修理的费用——”

        “我很乐意帮忙。而且我自己也获益良多。用不着——”

        就在这时,工作室那边传来沉重的敲门声。莱昂纳多匆忙走了过去,安格尼罗和因诺森托也惊恐地抬头去看。门那边的人开始大吼:“开门,这是佛罗伦萨卫兵的命令!”

        “稍等!”莱昂纳多大声回答,但随即又低声对埃齐奥说:“待在里间别出来。”

        然后他开了门,并且站在门口,挡住了那名卫兵的去路。

        “你是莱昂纳多·达·芬奇?”那卫兵用响亮、凶恶而又带着官腔的嗓音说。

        “我能帮您什么忙吗?”莱昂纳多说着走到街上,迫使那卫兵向后退去。

        “我有权向你询问几个问题。”莱昂纳多再次挪动脚步,使得那名卫兵背对着工作室的门口,但卫兵仍坚持要问话。

        “您要问些什么呢?”

        “我们收到报告,有人看到你与一名在逃的罪犯有来往。”

        “什么?我?太荒谬了!”

        “你上次见到埃齐奥·奥迪托雷是在什么时候?”

        “谁?”

        “别跟我装傻。我们知道你跟奥迪托雷家很亲密。还卖了好几张涂鸦给那家的母亲。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说完,那卫兵用长戟的尾端狠砸莱昂纳多的肚子。莱昂纳多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弯腰倒地,而那卫兵开始用脚踢他。“现在打算说话了吧?我不喜欢艺术家。一群同性恋。”

        这些时间足够埃齐奥悄然穿过房门,站到那名卫兵身后。街道上空无一人。那人满是汗水的颈背暴露在外。这是试验他的新玩具的好机会。他抬起手,触动了机关,那把利刃便无声无息地弹了出来。埃齐奥的右手灵巧地一挥,便刺进了那卫兵的脖子。新近打磨过的剑刃异常锋利,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那人的颈静脉。那卫兵倒了下去,还没落地便已死去。

        埃齐奥帮莱昂纳多站了起来。

        “谢谢你。”艺术家发着抖说。

        “很抱歉——我没想杀了他的——可没时间——”

        “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不过我已经开始习惯这种事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萨尔塔列里案的嫌疑人之一。”

        这时埃齐奥想起来,几周之前,被人匿名告发一位年轻艺术家的模特——他名叫雅各布·萨尔塔列里——有卖淫行为,而莱昂纳多和另外三人则被指控为他的主顾。案子最后因为缺乏证据不了了之,但他的污名并未完全洗清。“只不过我们这儿并不会起诉同性恋,”他说,“哎,我记得德国人好像对那些人有个特别的称呼——‘佛罗伦萨佬’。”

        “对于官方来说,同性恋还是违反法律的,”莱昂纳多干巴巴地说,“这种行为会被处以罚金。而且考虑到当权的是阿尔贝蒂这种人——”

        “尸体该怎么办?”埃齐奥打断了莱昂纳多。

        “噢,”莱昂纳多说,“这倒是意外收获。趁着还没人看到我们,帮我把尸体拖进去。跟其它那些放到一起。”

        “意外收获?其它那些?”

        “地窖里很冷。应该至少能保存一个礼拜。我时不时会从医院那边弄到一两具无人认领的死尸。当然了,是私下里。我会切开那些尸体,研究一下——这能帮助我改善我的研究。”

        埃齐奥打量他朋友的目光已经不仅仅是好奇了。“什么?”

        “我想我告诉过你了——我想要了解万物运作的方式。”

        他们把尸体拖进屋里,莱昂纳多的两名助手接了手,把它搬进一段石阶下方的门里,然后消失在门后。

        “可如果他们派人来找他,那该怎么办?”

        莱昂纳多耸耸肩。“我会矢口否认,”他眨眨眼,“我在这儿也不缺有权有势的朋友,埃齐奥。”

        埃齐奥有些困惑。他说。“好吧,你看起来很有信心……”

        “只要别跟任何人提起这次意外就好。”

        “我不会的——还有,谢谢你,莱昂纳多,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乐意之至。还有,别忘记——”他的双眸闪过渴望的神色,“——如果你再找到那本古籍里的其他书页,就带来给我。谁知道里面还有什么新奇的设计呢。”

        “我会的!”

        埃齐奥带着胜利的喜悦朝葆拉的“愉悦之屋”走去,不过在穿过镇子朝北方前进的路上,他并没有忘记始终融入人群。

        看到他的时候,葆拉松了口气。“你去得比我预想中要久。”

        “莱昂纳多很喜欢说话。”

        “他该不是只顾跟你说话了吧?”

        “哦,不是的。你瞧!”他将那把“腕刃”给她看,随后以夸张的动作启动机关,让剑刃弹出,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真了不起。”

        “是啊,”埃齐奥赞赏地看着它,“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练习。我可不想因为它少掉几根手指。”

        葆拉露出严肃的神色。“噢,埃齐奥,看起来你已经准备就绪了。我教给了你必要的技艺,莱昂纳多修好了你的武器,”她深吸一口气,“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付诸行动了。”

        “是啊,”埃齐奥轻声说着,神色又暗了下来,“问题在于接近阿尔贝蒂的方法。”

        葆拉陷入了深思。“洛伦佐公爵回来了,他对阿尔贝蒂在他缺席时批准的处决很不满,但他没有权力挑战行政长官。不过,明晚在圣十字教堂的回廊里,韦罗基奥大师的最新作品将会正式开始展出。佛罗伦萨的各界人士都会出席,包括阿尔贝蒂,”她看了看他,“我想你也应该去一趟。”

        埃齐奥早就知道,那尊即将公开的雕像是青铜制成的大卫像——那是一位在圣经中与佛罗伦萨有关的英雄。这件作品由美第奇家族所委托,预计将布置在维奇奥宫里。韦罗基奥大师在三四年前就开始了雕刻的工作,从那时起就有传言说,雕像的头部是以韦罗基奥当时较为英俊的那名年轻学徒为范本——肯定是莱昂纳多·达·芬奇了。总而言之,这是件令人兴奋的大事,人们早就在考虑该穿什么衣服去出席了。

        埃齐奥则有别的事要考虑。

        “我不在的时候,请照顾我的母亲和妹妹。”他对葆拉说。

        “我会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她们。”

        “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对你自己要有信心。”

        次日晚上,埃齐奥提前赶到了圣十字教堂。他需要时间做准备,以磨砺他在使用那把新武器方面的技巧,直到相信自己对它了如指掌为止。他一次次地回想起父亲和兄弟的死,而阿尔贝蒂宣判死刑时的话语也清晰地在他脑中响起。

        接近教堂的时候,他认出了走在前方的两个身影,一小队卫士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那些人的制服图案是黄色背景上的五颗红球。他们似乎在争吵,而他连忙接近到能够听清的位置。他们在教堂门廊前停了下来,而他躲在他们视线之外,偷偷听着。那两个人说话的口气都带着不满。其中一个是乌贝托·阿尔贝蒂;另一个是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有一只大鼻子和坚定的五官,穿着华贵,头戴红色帽子,身披红色斗篷,在斗篷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束腰外衣。他是洛伦佐公爵——他的臣民们称他为“华丽公爵”,而这让帕齐家以及他们所属的派系极为不快。

        “你不能为这件事指责我,”阿尔贝蒂说,“我只是根据得到的消息和无可辩驳的证据做出了行动而已——我的行为是符合法律、符合我的职权范围的!”

        “不!你的行为越界了,行政长官,而且你还是趁着我不在佛罗伦萨的时候这么做的。这让我非常不愉快。”

        “你有什么资格说越界?你掌控了这座城市,自封为公爵,甚至没有得到领主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许可!”

        “我可没做过这种事!”

        阿尔贝蒂发出讥讽的大笑。“你当然会这么说!你永远都这么无辜!多方便的借口啊。在卡勒基,你还让我们认为的那些危险的自由思想家陪伴自己——费奇诺、米兰多拉,还有那个可怕的波利齐亚诺!至少我们有机会看到你的势力范围能延伸到多远——看起来你根本没有势力范围可言!这对我和我的盟友们来说都是有价值的一课。”

        “是啊。你的盟友帕齐家。这才是你真正的动机,对吧?”

        阿尔贝蒂仔细审视了一番自己的指甲,然后才答道:“我会留意你这句话的,公爵大人。你恐怕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十分自信。

        “你才是该管好嘴巴的那个人,行政长官。希望你把这条建议传达给你的同伙——就把它当成是友好的警告吧。”说完,洛伦佐便和他的护卫们朝回廊的方向扬长而去。片刻后,阿尔贝蒂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跟了上去。在埃齐奥听来,阿尔贝蒂咒骂的似乎是他自己。

        回廊周围挂上了金丝帘布,帘布反射着数百支蜡烛耀眼的光。在回廊中央喷泉旁的高台上,有一群音乐家正在演奏乐曲。另一座高台上放着那尊青铜雕像,它足有半人高,看起来精致而美丽。埃齐奥走进门里,利用柱子和阴影藏匿身形,这时看到洛伦佐正在赞美雕像的做工。埃齐奥也认出了另一个身披蒙头斗篷的神秘身影:那是在绞刑台上站在阿尔贝蒂身边的那个西班牙人。

        在不远处,一群本地贵族围住了阿尔贝蒂,对他毫不吝惜溢美之辞。根据听到的零碎片段,埃齐奥知道他们是在向行政长官道贺,因为他替这座城市消除了奥迪托雷家族这样的祸患。他从没想过他的父亲在佛罗伦萨会有这么多敌人——以及朋友——但他明白,他们在父亲的主要盟友洛伦佐不在城里的时候才敢下手。有位贵妇人对阿尔贝蒂说,她希望公爵能够理解他的正直与诚实,而埃齐奥不由得露出笑容。很显然,阿尔贝蒂并不喜欢她的言外之意。然后他听到了更多的对话。

        “那家人的另一个儿子呢?”有个贵族问道,“是叫埃齐奥吧?他是彻底逃跑了吗?”

        阿尔贝蒂挤出一丝微笑。“反正那男孩也没什么威胁。他手软,心更软。不出这个星期他就会落网,然后被送上刑场。”

        他周围的贵族们大笑起来。

        “那么——您接下来的目标是什么呢,乌贝托?”另一个贵族问,“还是领主的宝座?”

        阿尔贝蒂摊开双手。“这就听凭上帝的旨意了。我想做的只是继续忠实而勤勉地为佛罗伦萨效命罢了。”

        “噢,无论您如何选择,我们都会支持您的。”

        “感激不尽。接下来就顺其自然吧。”阿尔贝蒂谨慎地露出笑容,“至于现在,我的朋友们,我建议我们把政治放到一边,专心去欣赏这件令人崇敬的艺术杰作,它可是高贵的美第奇家族的慷慨捐赠。”

        埃齐奥等待着阿尔贝蒂的同伴全部朝大卫像那边走去。阿尔贝蒂则拿起一杯葡萄酒,扫视着周围,眼神里混合了满足与警惕。埃齐奥知道这正是他的机会。其他人都在看着雕像,而韦罗基奥正在雕像旁做着简短的演说。埃齐奥悄然走到阿尔贝蒂身边。

        “能让你说出最后那句恭维可真不容易,”埃齐奥压低声音说,“不过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满嘴谎言,这倒是很适合你。”

        阿尔贝蒂认出了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是你!”

        “是啊,行政长官。是我,埃齐奥。我来为你亲手谋害的朋友——为我的父亲——以及我无辜的兄弟复仇。”

        阿尔贝蒂听到了微弱的弹簧触动声和金属碰撞声,随后看到了抵着自己喉咙的利刃。

        “再见了,行政长官大人。”埃齐奥冷冷地说。

        “住手,”阿尔贝蒂喘息着说,“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来——为了保护你爱的人。原谅我,埃齐奥——我别无选择。”

        埃齐奥凑得更近,对他的托辞充耳不闻。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有选择的——而且是种可贵的选择——但他太过软弱,不敢做出那种选择。“你以为我现在不是在保护我爱的人吗?如果我的母亲和妹妹落入你的手中,你会对她们留情吗?现在听着:我给你的那些文件在哪儿?你肯定放在什么安全的地方了。”

        “你永远也找不到的。那些文件我从不离身!”阿尔贝蒂想要推开埃齐奥,再大声呼唤他的护卫,但埃齐奥径直将利刃刺进了他的喉咙,随后用力割断了他的颈动脉。阿尔贝蒂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跪倒在地,双手本能地攥住自己的脖子,徒劳地想要抑止泼洒在草地上的鲜血。等阿尔贝蒂侧身倒下之后,埃齐奥迅速弯下腰去,割断了他腰带上的钱包并打开看了一眼。阿尔贝蒂最后在傲慢中说出了实情。那些文件真的在里面。

        周围突然变得一片寂静。韦罗基奥的演说戛然而止,宾客们开始回头张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埃齐奥站起身来,面对着他们。

        “是的!你们看到的是真相!你们看到的是复仇!奥迪托雷家族没有灭亡。我还活着!埃齐奥·奥迪托雷!”

        他正在喘息的时候,有个女人尖叫起来:“有刺客!”

        混乱主宰了周围。洛伦佐的护卫们迅速围拢过来,拔剑在手。宾客们四散奔逃,比较勇敢的那些走上前去,试图制住埃齐奥,但没有人敢真正动手。埃齐奥注意到,那个穿着蒙头斗篷的身影消失在了阴影里。韦罗基奥站在那里,保护着他的雕像。女人们男人们都在呼喊,城市卫兵涌入走廊,却不清楚该追赶什么人。趁此机会,埃齐奥爬到回廊的顶上,跳进旁边的庭院里,那里敞开的大门通向教堂前方的广场。一群好奇的民众被回廊里的骚动吸引过来,聚集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问埃齐奥。

        “正义得到了伸张。”埃齐奥答道,然后朝着西北方向穿过城市,前往葆拉的宅邸。

        他在路上略微驻足,确认了阿尔贝蒂钱包里的东西。那家伙的遗言的确不假。所有文件都在里面。除此以外,还有些别的东西。是阿尔贝蒂的一封尚未寄出的信。为了确认里面的内容,埃齐奥撕开火漆,展开了那张信纸。

        这是阿尔贝蒂写给妻子的私人信件。埃齐奥读着这封信,也渐渐明白,究竟是怎样的势力才能迫使一个人不再公正和诚实。

        我将这些想法写进信里,希望有一天能有勇气与你分享。到那时,你肯定早已得知,我背叛了乔凡尼·奥迪托雷,将他冠以叛徒的罪名,并宣判了他的死刑。在后世的历史上,这一行为多半会被记载为出于政治立场或是贪婪,但你必须明白,迫使我做出这种事的并非命运,而是恐惧。

        美第奇家族夺走我们家族的一切之时,我发现自己满心惧怕。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儿子,为了将来。如果一个男人失去了所有财产,他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指望?至于其他那些人,他们提议给我金钱、土地和头衔,以此交换我的合作。

        这就是我背叛我最亲密朋友的原因。

        无论这种做法有多么不堪,在当时看来都是必要的。

        即使到了现在,回顾当初,我还是看不到其他出路……

        埃齐奥仔细叠好那封信,放进钱包里。他会重新把它封上火漆,然后再寄出去。他可不想做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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