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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腊月初三的早晨,我的西巡队伍浩浩荡荡通过德辉门,宫人们在高高的箭楼上挥巾相送,而京城的百姓们闻讯而来,男女老少将宫门前的御道挤成两道密集的人墙,他们企望一睹新燮王的仪容,但是我乘坐的龙辇被黄缦红绫遮挡得严严实实,百姓们其实根本无法看见我的脸。我听见有人在高声呐喊,陛下万岁,燮王万岁。我想掀开车篷上的暗窗看看外面的百姓,随辇护驾的锦衣尉很紧张地劝阻了我,他说,陛下千万小心,人群密集的地方经常藏匿着刺客。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打开窗户,他想了想说,等出了京城,不过为了陛下的安全起见,最好是不要开窗。我立刻朝锦衣尉嚷了一句,你想闷死我吗?如果一直不能开窗我就不出驾西巡了,如果我不能随意看到外面世界的人和风景,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这只是我脑子里的想法,我不宜将这种想法告诉锦衣尉。王宫的车队出了京城城门后加快了速度,街市两侧围观的百姓也渐渐稀落了,风从旷野中吹来,飒飒地拍打车上的旌旗的麾幡。空气中飘散着一种难闻的腥味,我问锦衣尉腥味从何而来,他告诉我京城近郊的百姓以皮毛业为主,每逢入冬季节就将带血的羊皮、牛皮拿到太阳下晾晒,现在官道的两侧晾满了各种牲畜和野兽的皮毛。

        那个阻拦龙辇的老妇人突然出现在车马群中,前面的骠骑兵和龙辇两侧的侍卫起初没有发现她。老妇人以一张兽皮盖身跪在官道左侧已经多时了,她掀开兽皮后朝我的龙辇直扑过来,侍卫们大惊失色。我听见车外响起一片骚动之声,我打开暗窗时侍卫们已经强行架走了那位白发妇人,我听见她呼天抢地的哭叫着,她说,我的小娥子,把我的小娥子还给我,陛下开恩放小娥子出宫吧。

        她大喊大叫的干什么?谁是小娥子?我问锦衣尉。奴才不清楚,也许是从民间选来的宫女吧。谁是小娥子?你认识小娥子吗?我又隔窗询问马车上的一个宫女,我觉得那个老妇人的哭叫使人心里发慌。小娥子在先王身边侍奉,先王驾崩后一起随棺殉葬了,那个宫女眼泪汪汪地回答,她掩面啜泣着又说了一句,可怜的母女俩,她们要在黄泉路上见面了。

        我竭力想回忆小娥子这个陌生的宫女的面貌,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要知道大燮宫的八百宫女面貌都娟秀姣好,互相之间都很相似。她们像一些繁花俏枝在三宫六院之间悄悄地摇曳生长,然后是盛开或者凋零,一切都不着痕迹,我想不起小娥子的容貌,却想起铜尺山下的陵墓,想起无数深埋于地底的棺木和死尸,一股深深的凉气奇妙地钻进我的鼻孔,我打了个喷嚏,我突然感到车里有点冷。

        陛下受惊了。锦衣尉说,那个老妇人该以乱刀斩首。我才没有受惊呢,我不过是想到了死尸。我披上了一件孔雀氅,系好麂皮护腰,我说,野外比宫里冷多了,你们该想法给我准备一个小泥炉,我想在车上烤火。我第一次看见了燮国的乡村。那些村落依山傍水,圆顶茅屋像棋子一样散落在池塘和树林边。初冬的田畴一片荒芜,桑树的枝条上残存着一些枯卷的叶子。远远的山坡上樵夫砍柴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还有一些贩运盐货的商贩从官道旁的小路上推着独轮小车吱扭扭地经过。我的车队驶过每一个村庄都惹来狗吠人闹之声,那些衣着破陋面容枯槁的农人集结在路口,他们因为亲眼一睹我的仪容而狂喜激奋,由老人率领着向我行三叩九拜之礼,当龙辇已经穿越桑树离开村庄,我回头看见那些农人虔诚的仪式仍然在持续,无数黝黑的前额一遍遍叩击着黄土路,听声音酷似春日惊雷。乡村是贫穷而肮脏的,农人是饥馑而可怜的,燮国乡村给我的最初印象仅止这些,它与我的想像大相径庭。我忘不了一个爬在树上的孩子,那个孩子在寒风中的衣着只是一片撕裂的破布,他骑跨在树叉上摹仿父辈向车队行礼,一只手却不停地从树洞里掏挖着什么,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他在掏一种白色的树虫,他嘴里咀嚼的食物就是这种白色的树虫。我差点呕吐起来,我问锦衣尉,那孩子为什么要吃虫子?锦衣尉说,他是饿了,他家的粮食吃光了就只好吃虫子了。乡村中都这样乱吃东西,要是遇上灾年,连树上的虫子都会被人抢光,他们就只好扒树皮吃,要是树皮也被扒光了,他们就出外乞讨为生。如果乞讨途中实在饿急了,他们就抓官道上的黄土吃,吃着吃着就胀死了。陛下刚才看见的骨头不是牛骨,其实就是死人的尸骨。

        谈到死人我就缄默不语了。我不喜欢这个话题,但是不管在哪里人们都喜欢谈论这件事。我冷不防打了锦衣尉一个巴掌,警告他不要再谈死人。后来车队经过了月牙湖,我才重新快活起来。月牙湖水在暮色夕照中泛金泻银,水天一色,满湖芦苇在风中飘飘欲飞,轻柔的芦花和水鸟盘旋在一起,使湖边的天空一半苍黄一半洁白。更令我惊喜的是水边栖落着一群羽毛明丽的野鸭,它们被木轮和马蹄惊动后竟然径直朝我的龙辇飞来,我令车夫停车,持弓跳下龙辇,有一只白头野鸭应我的弓弩之声飘然落地,我高兴得大叫起来,那边的燕郎已经眼疾手快地捡起中箭的野鸭,一手高举着朝我跑来,陛下,是只母鸭。我让燕郎将那只野鸭揣在怀里,等会儿到了行宫,我们煮着吃。我对燕郎说。燕郎顺从地把受伤的野鸭揣进怀里,我看见他的典罗衫很快就被野鸭之血洇红了。在月牙湖边我兴致勃发,随驾车马都停下来,观望我弯弓射雕的姿态。可惜以后数箭不中,气得我扔掉了手里的弓弩。我想起从前在近山堂吟诵的诗文中就有感怀月牙湖景致的,我苦苦地回忆却没有想起一鳞半爪,于是我信口胡诌了两句,月牙湖边夕阳斜,燮王弯弓射野鸭,竟然也博得随驾文官们的鼓掌喝彩。大学士王镐提议去凉亭那里瞻仰古人的残碑余文,我欣然采纳。一行人来到凉亭下,发现青石碑铭已经荡然无存,亭柱上过往文人留下的墨迹也被风雨之手抹尽,令人惊异的是凉亭一侧的斑竹林里凭空多了一间茅屋。来过月牙湖的官吏们都说茅屋起得蹊跷,有人径直过去推启柴扉,禀报说茅屋里空无一人,再举灯一看,就惊喊起来,墙上有题字,陛下快来看吧。

        我率先走进茅屋,借着松明灯的光线看见墙上那行奇怪的题字,燮王读书处。根据笔迹我一眼明断是僧人觉空所为。我相信这是他在归隐苦竹山时留给我的最后教诫。所以我轻描淡写地对侍从们说,不必大惊小怪,这不过是一个僧侣的涂鸦之作。在湖边茅屋下我想像了一个黑衣僧侣踏雪夜行的情景,觉空清癯苍白的脸变得模糊而不可捉摸。我不知道这个嗜书如命的僧人是否已经抵达遥远的苦竹寺,是否正在寒窗孤灯下诵读那些破烂发霉的书经。

        夜宿惠州行宫。惠州地界正在流行瘟疫,州吏们在行宫的四周点燃一种野蒿,烟雾缭绕,辛辣的气味呛得我咳嗽不止。我下榻的正殿也用丝帛堵塞了门窗,到处都令人窒息,据说这是为了防止瘟疫侵入行宫。我满腔怨气却发泄不出,我从来没预想到会来这个倒霉的惠州下榻过夜,但是侍从们告诉我这是西巡凤凰关的必由之路。

        我和燕郎玩了一会绷线线的游戏,后来我就让燕郎和我并肩而睡,燕郎身上特有的类似薄荷的清香淡雅宜人,它改善了惠州行宫污浊的空气。

        过品州时正逢腊月初八,远远地就听见品州城里锣鼓喧天声乐齐鸣的节日之声。我早就听说品州是燮国境内的富庶之地,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阳在燮国公分封的这块领地励精图治,品州百姓以善织丝绸和商贾之名称雄于芸芸众生之上。我的车队接近品州城门,抬眼可望城门上方的那块铸金的横匾,上书品州福地四字,据传先王在世时,曾向他的叔父西王昭阳索要这块横匾,遭到婉言拒绝,先王后来派出一支骠骑兵深夜潜行至此,结果登上云梯的骑兵都纷纷中矢坠落,据说那一夜西王昭阳亲临城楼防盗,盗匾者都死于西王昭阳的毒箭之手。西王昭阳与大燮宫心存芥蒂的历史由来已久,随驾的文武官员格处小心谨慎,他们把我的龙辇凤舆乔装改扮成一支商队进了品州城,车队在僻静的街巷里迂回穿梭,最后抵达装修豪华富丽的品州行宫,西王昭阳竟然不知道我们到来的消息。品州城内的节日锣鼓使我在行宫内心神不宁,我决定携燕郎二人微服私访。我无心暗查西王昭阳的丰硕政绩后面隐匿着什么劣迹,我感兴趣的是民间闹腊八到底是何等的欢娱,品州的百姓到底又是如何地安居敬业其乐融融。天色向晚,我与燕郎各自换上了皂袄潜出行宫后门,燕郎说他曾经随父到品州城卖过铁器,他可以充当我的向导。

        除了几家纺织作坊偶有嗡嗡的缫丝声,品州城内万人空巷,街衢之间的石板路面在冬日夕照下泛出洁净的光泽。燕郎领着我朝市声鼎沸的大钟亭走,途中遇到一家匆匆打烊的小酒铺,面色醺红的酒铺老板正站在板凳上摘门前的幌子,他朝我们挥舞着那面酒幌嚷嚷,快走吧,舞龙蛇的快过大钟亭啦。在品州城我生平第一次走了二里之地,燕郎拉着我的手挤进大钟亭的茫茫人群,我的脚底已经起了水泡。没有人注意我和燕郎,欢乐狂喜的人群如潮水在大钟亭的空地上涌来涌去,我时刻担心脚上嫌大的麻屐会被人踩掉。我生平第一次跻身于布衣百姓之中,身体被追逐社火的人流冲得东摇西摆,我只好紧紧抓住燕郎的手臂,惟恐与他走散。燕郎像条泥鳅似地灵巧轻捷,领着我在人群中穿梭来往,陛下别怕,闹腊八就是人多。燕郎俯着我的耳朵说,我会让陛下看到所有好玩的东西,先看陆上的,后看水上的,最后再看市上的。这次微服出游令我大开眼界。品州城内的狂欢气氛和惠州城内的郁郁闷闷形成鲜明的对比。先王的仇敌西王昭阳统辖着如此亢奋如此疯狂的城池,使我感到一丝隐隐的忧虑,在这里我亲眼观赏了著名的品州腊八之伎,计有吹弹舞拍、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踏滚木、走索、弄盘、讴唱、飞禽、水傀儡、鬻道术戏法、吞刀吐火、起轮、风筝、流星火爆等十余种。这些都是燕郎所谓的陆上伎乐。燕郎还要拉我去湖边看水上的画舫小船,说那里的人更多,因为所有新鲜奇俏的商品在腊八节上船出售。我盯着一个在空中走索的杂耍艺人,正在难定东西之际,从杂耍班的布缦后面走来一个黑脸汉子,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熠熠发亮。孩子,好轻巧的身板,他伸出手在我的腰间捏了一把,疼得我惊叫了一声。我听见黑脸汉子操着南部口音说,孩子,跟我走,我会教你走索的。我对他笑了笑,燕郎在一旁则吓白了脸,他急急地说了声,陛下快跑,就拉着我的手挤出了看杂耍的人群。吓死我了。跑出一段路燕郎放开了我的手,他仍然白着脸说,杂耍班最会拐人了,要是陛下真的让他们拐跑了,我就活不成了。那怕什么?我倒觉得走索比当燮王威武多了,那才是英雄。我想了想我跟走索艺人的差别,很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当燮王,我喜欢走索艺人。

        要是陛下去走索,我就去踏滚木。燕郎说。你说话怎么像个老宫女一般乖巧?我在燕郎的腮帮上拧了一把。燕郎立刻满面羞赦之色,我又说,别脸红呀,你怎么老是像个女孩子一般羞羞答答呢?

        燕郎咬着嘴唇,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他说,奴才罪该万死,以后再也不敢脸红害羞了,不知道陛下还想不想去看看别处的热闹?

        去吧,既然溜出来就玩个痛快吧。

        我和燕郎最后来到品州城西侧的香柳湖边。湖边果然是另一番人间仙景,无数画船小舫上歌妓舞鬟,弦乐笙箫,船家罗列无数珍品奇货招徕游人,计有闹竿、戏具、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孩儿等样,岸上的货摊则摆满了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漆窑等各种玩器。我看得眼花缭乱,直叹没有随身携带银子。燕郎神秘地说,陛下想要哪样尽管吩咐,奴才不花一文也可以弄到手。我就指着船头上的几个彩塑泥孩儿说,我想要那些泥孩儿,你去给我弄来吧。燕郎让我站在原地等他,我站在一棵大柳树下,心里疑惑着燕郎轻松的承诺。顷刻就看见燕郎拨开人群往我这边走,边走边从怀里掏着什么,先掏出一个泥孩儿,又掏出一个泥孩儿,一共掏出四只,捧在手上对我嘻嘻地笑。是偷来的?我恍然大悟,我接过四只泥孩儿问燕郎,那么多的人守着,你怎么偷来的?

        眼快手快腿快,燕郎莞尔一笑,他摸了摸头皮说,我三哥教我的,我三哥什么都偷得到,有一次他还在屠户的眼皮底下偷过一头猪。你有这一手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我就让你去偷皇甫夫人的玉如意了。要不你去把品州城门上的金匾给我偷来?那都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对燕郎亦真亦假地说。那可不行,会砍头的,奴才万万不敢。燕郎回头朝湖边望了望,他拉了拉我的衣角,陛下快走吧,我怕船家发现了会追来。回行宫的路上是燕郎背我走的,因为我已经走不动了。我们穿越品州城欢乐的街市,听见路人在纷纷议论燮王驾临品州的消息。我在燕郎的背上掩嘴窃笑,我发誓这是我十四年来最快活最自由的一天。后来我对燕郎说我以后要把西王昭阳逐出品州城,把我的燮国京城迁到品州来。燕郎在我的身下嗤嗤地笑,他说,那就好玩了,我可以天天去给陛下偷泥孩儿了。四个彩塑泥孩儿在后来的西巡途中一一丢失了。后来又经过了许多燮国的城镇,品州城的腊八节狂欢留给我的印象渐渐淡薄了。但是在昏昏沉沉的冬日午后,在颠簸泥泞的乡野小道上,我多次想起那个在高空中表演走索的杂耍艺人,他的红披风和黑皮靴,他的野性奔放的笑容和自由轻盈的身姿,当他在细铁索上疾步飞奔时多么像一只山间羚羊。我还多次想起那个操南部口音的黑脸汉子,他对我说,孩子,跟我走,我会教你走索的。西部边地瑞雪初降,皑皑白雪覆盖着无边的旷野和荒凉的集镇。这里历年战祸不断,居民迁徙致使人烟稀少,方圆百里之内竟听不到鸡鸣狗吠之声。统辖此地的西北王达渔贪图酒色之名我早有所耳闻,在他的府邸里我看见了数不胜数的酒缸酒坛,还有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大酒窖,弥漫于西北王邸的酒气使人头脑晕眩,西北王达渔丑陋红胀的脸则令我联想起猕猴的屁股,我一看见他就指着达渔的脸说,你见过猕猴的屁股吗?你的脸活像猕猴屁股。达渔听了哈哈大笑,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之色。他召来一群舞姬在大殿上载歌载舞,其中还有几个蓝眼隆鼻的番女。西北王达渔一边饮酒一边击掌吟和,他的酒气烘烘的脸凑近我耳语道,陛下是否属意那几个番女?我可以送给陛下带回京城宫中。我摇了摇头,我看见所有的舞姬都裸露着肚腹,她们在腹上涂抹了一种发亮的红粉和金箔,扭摆起来分外妖冶而艳丽。我突然笑起来,因为再次想起了猕猴的屁股。这回西北王的脸面再也挂不住了,我看见他朝天翻了个白眼,对他的侍从低声埋怨道,狗屁大燮王,什么都不懂,光知道猕猴的屁股。我原来是准备第二天去凤凰关幸见戍边将士的。但是第二天下起了鹅毛大雪,天气异常寒冷。我缩在西北王的羊毛暖榻上不愿走出宫邸一步,隔着窗户我看见侍从们正在雪地里准备车马,参军杨松按时来督促我上马西行,被我喝斥了一顿,我说,你想冻死我吗?现在不去,等雪停了,等太阳出来了再去。外面的风雪却不见衰落,反而愈见狂暴了,参军杨松又来催询何时起驾,我怒不可遏,抽出龙豹宝剑对杨松说,你再来催促我就拿你斫首是问,今天天气严寒,我懒得出驾。杨松垂首站在榻下,他的眼睛里沁出了泪水,我听见他用一种哀伤的声音低诉道,凤凰关将士正翘首以待燮王幸见,如今燮王旨意一夕三变,守关将士的士气也势必一夕三变,假若彭国的战表今日下达,恐怕凤凰关难以保住了。我没有理会参军杨松的谏言。我后来听见杨松在雪地里抚马痛哭,简直就像个疯子。我不懂这有什么可哭的,我不相信我的一次变旨真的会导致凤凰关失守。

        午膳时我饮了一盅虎骨酒,还吃了些鹿肉和果蔬,觉得身子又发热了。我和西北王达渔弈了一盘棋,结果轻易取胜。我拈起一粒棋子往达渔的朝天鼻孔里塞,叔父,你真笨。我说。达渔打了一个酒嗝,不以为然地说,我是笨,笨人贵命,没听别人说燮国公的子孙都很笨?历代君王多为笨人,都是酒色无度的缘故。我纠正了西北王达渔的谬论,我说,我就不贪酒色,我就一点也不笨。西北王达渔又郎声大笑起来,他说,陛下才十四岁,陛下也会慢慢变笨的,你要是永远聪明王位也就难坐啦。达渔的话听来有些刺耳,我勃然作色,从棋桌旁拂袖离去,达渔跟在我后面连声说,陛下息怒,我说的全是酒后胡话,我们再弈一盘分输赢吧。我回过头说,我已经赢你了,我再也不和你这种笨蛋弈棋了。达渔又喊,陛下我带你去酒窖尝尝百年陈酿吧。我说,别老缠着我,我讨厌你的满嘴酒气。西北王达渔的虎鹿之膳使我燥热难挡,我只好走到外面的风雪之中,我想现在倒是可以出驾凤凰关了。奇怪的是雪地里只见车马不见人影,我问身边的燕郎,杨参军跑哪儿去了?燕郎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他说参军杨松擅自率领一队骠骑兵去凤凰关援阵了。我说我怎么不知道战役打响了,战役是什么时候打响的。燕郎说,就在陛下和西北王下棋的时候。现在梁御史和邹将军他们都在箭楼上观望战况呢。燕郎撑起华盖大伞,引我登上箭楼。观战的人们给我让出最高的地势,指给我看西北方向的滚滚狼烟。那时雪霁乍晴,我看见远远的山谷里有无数旌旗像云影似地移动不定,听见隐隐约约的画角呜咽、马蹄杂沓声,除此之外就看不见什么了。什么也看不清楚,怎么分辨两军对垒的形势?我问骠骑大将军李冲。李冲颇显焦虑地说,陛下只需看清两军旌旗如何进退,就可以知道谁占上风,现在大燮的黑豹旗边战边退,看来战况不佳。一旦凤凰关失守,焦州便朝夕难保,陛下该准备起驾回京了。我说,那么我什么时候幸见戍边将士呢?李冲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看情形陛下西巡只能到此为止了,战火之下龙辇凤舆难以成行。

        我站在箭楼上不知所措,对于疆场战争之事我一无所知,只是隐隐意识到我的一次随意变旨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但我想这主要还要怪西北边地的倒霉天气,谁让天气如此寒冷恶劣呢。我准备下箭楼的时候,只见西巡总管梁御史正在询问骠骑李将军,凤凰关距此有多少路程?李将军说,大约二十八里地。梁御史就失声大叫起来,他开始驱赶挤在箭楼上观战的随驾宫役,大家快下去,准备车马随时起驾返回。参军杨松的谏言不幸言中,到了薄暮时分,就有第一批败军丢盔弃甲地从西边的树林前撤退。我的庞大的车马群就是这时离开了西北王宫邸,队伍里充斥着嘈杂仓皇的逃亡气氛。西北王达渔的车马跟在后面,我听见他的姬妾在绣车上哭哭啼啼乱作一团,而达渔骑在一匹骝马上,向他的侍从大发雷霆,把我的酒缸搬上车,达渔挥起鞭子抽打着几个狼狈的侍从,他大声叫道,快回去把我的酒缸搬上车。我觉得西北王达渔在贪图酒色方面确实名不虚传。

        道路旁的莜麦地里偶尔可见被丢弃的阵亡士兵的尸体,他们是在半途中咽气的,押运伤兵辎重的军吏为了减轻马匹的负担,随时随地下那些刚刚气绝的伤兵。我看见那些死尸就像断木一样横陈于雪后的莜麦地里,飘散一丝淡淡的血腥。他们使我想起殉葬于铜尺山王陵的那些嫔妃宫侍,相比之下那些躺在红棺里的殉葬者算是幸运的了。我在龙辇上清点了一下莜麦地里的死尸,一共是三十七具,数到第三十八具的时候我惊叫起来,因为我看见那具死尸突然在雪泥里爬行起来,他将一只手艰难地举向空中,似乎想大声叫喊,但我什么也听不清。那个人血流满面,红色战袍被兵器撕成几块红布条随风飘动着,我看见他的另一只手按在裸露的肚腹上,我终于看见他按住的是一条紫红色的肠子,是一条被利刃挑断的人的肠子。我要呕吐,我捂住嘴对身边的燕郎说。燕郎就撑开双掌说,陛下吐在我手上吧。我朝着燕郎的手掌哇哇干呕的时候,听见身边另一侧的锦衣尉以盔遮面发出压抑的呜咽。我很惊讶,你哭什么?锦衣尉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他手指莜麦地里的那位垂危的抚肠之将说,陛下,那是参军杨松。请陛下开恩将杨参军带回宫吧。我又临窗看了看那个人,果然就是擅自驰往凤凰关援阵的参军杨松。现在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雪地上,那截肠子穿过他的手指垂挂着,血污已经染红了他靴下的白雪。我看见的是杨松湮没于血痕创口中的那双眼睛,哀伤的悲怆的绝望的眼睛,他的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声音,我听不见他的呼喊或者呻吟。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到底是惊悚还是恐惧,反正我猛地回缩回来,对着锦衣尉喊出一个短促的不可理喻的音节。锦衣尉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杀,我拍拍锦衣尉背上的箭筒重复了一遍,我看见锦衣尉将弓箭架在窗上迟迟不射,我说,快射,你要胆敢抗旨我就把你一起杀了。锦衣尉回过头呜咽着说,车辇颠簸,恐怕射不准。我就夺过了他的弓箭,你们都是废物,我说,还是看我的箭法吧。最后是我倚窗向垂死的杨松连射三箭,其中一箭异常精确地插入杨松的胸前。杨松仆倒于雪地时我听见前后的车马上响起一片惊叫声,也许随从们都已经发现那个浸泡在黑血中的人就是杨松,他们静默地等待我的旨意,我的三支响箭无疑使一些人震惊,也无疑会使另外一些人感到庆幸和轻松。杀。我收起弓箭对目瞪口呆的燕郎说,杨松擅离职守已有死罪,现在又成败军之将,不可不杀。

        陛下好箭法。燕郎轻声地附合。燕郎的小脸充满了惊惧和谄媚参杂的表情,他的双手仍然捧着我吐出的一摊秽物。我听见他重复我的话,败军之将,不可不杀。

        别害怕,燕郎。我只杀那些我不喜欢的人。我在燕郎耳边耳语了几句,我想杀谁就得死,否则我就不喜欢当燮王了。你想让谁死也可以告诉我,燕郎,你想让谁死吗?我不想让谁死。燕郎仰起头想了半天,他说,陛下,我们来绷线儿好吗?我的西巡之路被彭国军队的一次突袭断送了,也许其中更重要的罪责在于我自己。狼狈逃返的结局使这次浩荡的西巡活动显得荒唐而可笑。随驾的文武官员在车马上互相诋毁,怨声载道,驭手们奉命昼夜兼程,想尽快将西巡车马驶离危险地带。我坐在龙辇上神色黯然,想起离宫前卦师占卜的情景,他说,暗箭一出,将被北风折断。我觉得冥冥之中确有一支暗箭在追逐我的行踪,但我不知道北风从何而起,北风是如何折断暗箭的,也许卦师的话只是一派胡言乱语。在裴州的驿站听说了彭国占领凤凰关以及关内燮国五十里谷地的消息。彭国人焚烧了西北王达渔的宫邸,并捣毁了无数酒缸酒坛,达渔听说这个消息后痛哭失声,他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边哭边扬言要把彭国王昭勉的睾丸割下来酿酒喝。我目睹达渔的悲痛显得无动于衷。我西巡凤凰关的目的本来只是玩乐而已,如今凤凰关既然已落入彭国手中,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平安回宫了。

        我想起历代君王在出巡江山时的种种惊险和不测,既向往又疑惧。在裴州驿站的饲料棚后面,我和燕郎做了此行最为有趣的游戏,我们交换着穿上各自的衣裳,然后我让金冠龙袍的燕郎骑上马在驿站四周蹓一圈,我说,我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暗箭射我。燕郎策马驰骋的姿态俨然是一代帝王天子,他也深深陶醉在做燮王的游戏中。我坐在草垛上注意着燕郎周围的动静,那些忙于喂马的侍从们竟然没有察觉这场游戏,更没有人发现真正的燮王此刻正爬在草垛上,所有人都在燕郎的马下行了跪拜之礼。没有暗箭,陛下。燕郎蹓了一圈后禀告我,他的小脸洋溢着好奇带来的喜悦,他问我,陛下,我要不要骑马到农户家去?下来吧。我突然感到不快。我几乎是恶狠狠地把燕郎拽下马背,令他迅速更换服装,我意识到金冠龙袍对于我的重要性,即使在短暂的换装游戏中也体现了我对它的依恋。我无法描述我在草垛上看燕郎骑马时的惶惑和忧郁的心情,我突然发现我的燮王装束在别人身上同样显得合体而威武,你穿上阉竖的黄衣就成为阉竖,你穿上帝王的龙袍就成为帝王,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体验。

        燕郎对游戏的中止不解其意,他一边卸衣脱履一边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我厉声警告他动作利索一点,我说,要是被皇甫夫人知道这事,你就没命了。

        燕郎被吓哭了,后来我发现他的裤子也尿湿了,幸亏他已经把龙袍先卸下还给了我,要是我的龙袍也被他尿湿了,后果肯定是不堪设想啦。裴州一日使我得了热疾。也许疾患的起源就在于我和燕郎的换装游戏,要知道我们是在驿站的草料堆后换的衣装,风寒因此浸入了我羸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随行的御医让我服了一颗药丸,保证说第二天我的病体就会恢复。那颗药丸腥膻无比,我怀疑它是用动物或人的血糅制成的,我吃了一半吐了一半,结果翌日刚出裴州城我就感到浑身不适,随行的文武官吏对此惊慌失措,将车马全部停在路上,等候御医给我诊脉的结果。御医又送来那种黑红色的药丸,被我一脚踢飞了。我在迷乱中对他高喊,不要给我吃血,我不要吃血。御医拾起破碎的药丸,对梁御吏低声耳语着什么。后来车辇就继续上路了。他们决定日夜兼程赶到品州,据说西王昭阳的宫中聚集着燮国医术最高明的三位太医。再度滞留品州城的那些日子里我昏睡于床榻之上,对身边发生的惊人事件一无所知。期间西王昭阳带着三位太医多次来到我身边,我却记不清他们的貌相和话语。太医杨栋投毒于汤药的事是我后来听燕郎说的,燕郎偷偷披露这件被隐瞒的事件时神色非常紧张,他曾被威胁不许透露此事的任何线索,否则将惹来杀身之祸。我记得那天早晨西王宫中静寂无声,疏淡的的阳光透过格窗照在我病后初愈的身体上,犹如根根芒刺深深地刺疼了我。我抓起枕边的宝剑劈断了一条花案,吓得燕郎跌坐在地上,他哀求我在兴师问罪时不要提及他的名字。我召来了梁御史等人,他们看见我暴怒的脸色已知分晓,一起跪伏在榻下等候我问罪。只有长须剑鬓白袍皂靴的西王昭阳弯膝单跪在门边,他的双手搭在腰背后面,手中似乎提着什么东西。西王昭阳,你手里是什么东西?我以剑刃指着昭阳问。是我的太医杨栋的首级。西王昭阳说着猛然举起双手,他的手中果然是一个人的血肉模糊的头颅。西王昭阳的眼睛里莫名地噙满泪水,他说,昭阳特意亲取杨栋首级,前来叩见陛下负荆请罪。是你指使杨栋下毒谋害于我吗?我背转身不去看那颗人头,因为我怕自己忍不住又会呕吐起来,我听见西王昭阳发出了短促的讥嘲的笑声,于是我猛然回头怒喝,你笑什么?你竟敢讥笑我吗?陛下明鉴,我不敢讥笑,我是嗟叹陛下少年之心不谙世事,难挡风雨刀剑,难判东西南北,假如投毒之事是我指使,假如我真有杀君之心,何必要在我的宫邸中进行?又何必假我的太医之手进行,陛下腊八节日微服出游不是更好的机会吗?我一时语塞,看来我那回大游品州城的足迹都在西王昭阳的耳目之中。我望了望榻下的群吏,他们神色局促保持着沉默。他们似乎都害怕得罪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阳。太医杨栋为何谋害于我?后来我平心静气地问。

        操刀者必为刀所伤,陛下。太医杨栋是参军杨松的胞兄,他们兄弟情同手足,杨栋知道是陛下在焦州射杀了功不可没的参军杨松。西王昭阳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悲切之色,他的炯炯目光逼视着我,杨松擅自带兵援阵凤凰关守军,虽未经陛下恩准,但是英勇报国之举,虽败犹荣,昭阳不知道陛下为何将他射杀在莜麦地里?我终于弄清了太医杨栋的来历。我无法回答西王昭阳尖锐的问题,尤其是他的逼人的目光使我恼羞成怒,于是我把手中的宝剑朝他扔

        去,我对他说,你滚,我想杀谁就杀谁,用不着你管。我听见西王昭阳仰天长叹了一声,他自言自语地说,燮王年幼而暴虐,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说完就提着杨栋的首级退了下去。我觉得西王昭阳的话听来耳熟,细细一想他的悲悯之言竟和老疯子孙信如出一辙。

        出品州城前遇到了罕见的冬雨。车辇途经法场,在沥沥雨线中我看见法场上人迹寥寥,木杆上悬挂着的人头被雨洗测一新,每张脸都焕发着新鲜的气息,在五个死犯的人头之间飘动着一张黄褐色的人皮,他们告诉我那就是太医杨栋的人皮。西王昭阳将杨栋的首级呈奉给我,将杨栋的人皮悬挂于法场示众,而杨栋无首无肤的尸身已被西北王昭阳厚殓埋葬于陵墓之中。奇怪的是杨栋的人皮竟然从木杆上突然坠落,恰恰落在我的龙辇篷顶上。所有的目击者包括我自己都被这种巧合吓了一跳。人皮坠落时愤怒的形状以及砰然炸响的声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在昏昏沉沉的回京路上,我无数次陷入白日梦呓之中。我看见杨氏兄弟一路追逐着我的踪迹,杨松按住他的血红的肠子,而太医杨栋则挥舞他的人皮紧跟在他的兄弟身后奔跑。刺客,刺客。我在昏睡中重复叫喊着。我不准车辇中途停栖。后来我依稀看见一群妇人也加入了杨氏兄弟的行列,她们张大空洞无舌的嘴或者一路抛下粉红的手指,乱发飘飞、裙裾破碎,像一群狂奔着的白色小鬼。我看见业已淡忘的杨夫人和妃子黛娘,她们向我尖声叫喊着什么,杨夫人边跑边喊,你不是燮王,燮王是我的儿子端文。黛娘追逐我的形象则是充满色情意味的,我看见她的罗裙在奔跑中随风飘走,黛娘坦露出酥胸白臀对我喊,陛下,到我身边来吧。我听见我虚弱的声音只是喘息和呻吟的混合。我想对她们说,别过来,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你们,但我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我用力蹬踢着脚下的紫铜脚炉,手指甲在锦衣尉的脸上抓挠出道道血痕,龙辇里的宫人不知所措,他们后来告诉我在昏厥中我只是重复喊着一个字:杀。

        卧病清修堂的那些日子是寂寥而无奈的,每天都是北风充耳,枯树萧瑟之声使这个冬天更显凄凉。我母亲孟夫人总是跑到我的榻边来嘘寒问暖或者暗自垂泪,她担心宫里有人利用这个机会制造宫变事件。她还怀疑祖母皇甫夫人在此间设下了什么圈套和毒计。我讨厌孟夫人的喋喋不休,有时候她放我想起笼中的鹦鹉。舞姬们在炭炉边闻乐起舞,乐师们则在堂外奏响琴瑟,他们的努力其实是徒劳的。我仍然处于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中,透过舞姬们的长袖薄裾和金钗银簪,我依稀看见许多血淋淋的人肠在清修堂里盘缠舞动,许多人皮在乐声中低空飞行。杀,杀,杀。我突然持剑跳到舞姬们中间胡乱砍击。吓得她们抱头鼠窜。太医说我中了邪毒,病情一时不会好转,需要到春暖花开之日才会恢复。辍朝已经七天。祖母皇甫夫人尝试着与我交谈,我仍然只会说一个字,杀。她很失望。她把我的途中染病归结于随驾官员的失职,对他们一一作出了惩罚。随驾总管梁御史自觉无颜回宫,当天就在私宅中吞金自杀了。到了第八天,皇甫夫人与丞相冯敖商议,决定让我带病临期。为了防止我在朝议中信口胡说,他们想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办法,在我的嘴里塞上丝绢,然后把我的双手缚在龙椅上,这样前来朝觐的官员们可以看见我的面目,却听不见我的声音了。可恶的老妇人,可恶的奴才们,他们竟然以对待囚犯的方法对待我,堂堂大燮王。

        这年冬天我第一次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当我口含丝绢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例行朝仪时,眼睛里噙满了屈辱和愤怒的泪水。

        燮国的版图已经被画师再次修改,焦州凤凰关一带的百里疆土现在已经归属新兴的彭国。画师姓张,他在绘制了新的燮国版图过后,用裁纸刀切下自己的手指包卷在图中呈送入殿。宫中一时对此事议论纷纷。

        我见到了那张血迹未泯的新版图。燮国地域的形状原来酷似大鸟,在父王那辈大鸟的右翅被东邻的徐国斩除,现在大鸟的左翅就断送在我的手上。现在我的燮国看上去就像一只死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记得久病初愈的那天天气晴和而温暖,在太医的建议下我来到后宫的树林里聆听各种鸟禽的鸣唱,太医认为这对恢复我的语音有所裨益。我看见树林里悬挂着几架秋千,有几只锦鸡和山雉像人一样站在秋千架上左顾右盼。鸟声啁啾,我模仿鸟类鸣叫了几声,声带果然畅通了许多,这个早晨很奇妙,它使我在以后对鸟类有了格外的兴趣和百倍的钟爱。隔着茂密蓊郁的槐柏树林,我还听见有人在冷宫里吹响笙箫。其声哀怨凄怆,似一阵清冷之水漫过宫墙。我坐在秋千架上,我的身体在箫声中无力地荡起来,落下去。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一只林中禽鸟,我有一种想飞的欲望。飞。我突然高声大叫。这是多日来我恢复的第二个语音。飞。我连续地亢奋地大叫,树林中的宫监们跟着我一齐叫起来,他们的表情又惊又喜。

        后来我拉着绳索站在了秋千的座板上,我将双臂伸展,在秋千板上走了几个来回。我想起在品州城见到的走索的艺人,他们自由而飘逸的姿态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使我无法忘却。我模仿走索艺人又走了几个来回,秋千板在我的脚下不停地晃悠,但我的平衡能力有如神助,我像一个真正的走索艺人控制了我的身体,也控制了那副悬空的秋千架。你们猜我在干什么?我对下面的宫监们喊。宫监们面面相觑,他们也许真的不知道,他们只是惊诧于我的病情在瞬间里消失殆尽,后来是燕郎打破了沉默,燕郎仰起脸露出一个神秘而灿烂的微笑,他说陛下在走索,陛下正在走索。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的兄弟端文的消息了。在我西巡回宫的第二天早晨,端文收拾了他的弓袋箭囊和诸子籍刊去了铜尺山下的近山堂,随行的只有三五个仆役书童。近山堂是我即位前读书的地方,我母亲孟夫人认为端文选择近山堂读书是居心叵测之举,以端文的年龄已过授室之年,但他却迟迟不婚,沉迷于刀枪弓箭和孙子兵法中,孟夫人觉得端文多年来一直对燮王的传位耿耿于怀,心中必有图谋不轨的念头。而祖母皇甫夫人对此有另外的看法,她对所有的王子皇孙都采取一种宽容和慈爱的态度。让他出宫,皇甫夫人后来对我说,一山不容二虎。你们兄弟素来不睦,与其搅在一起明争暗斗的,不如送走一个,我做长辈的也少操一份闲心。我说我无所谓,端文在不在宫里都跟我无关,只要他不再想暗算我,我就不会去阻止他的任何行踪。

        我真的无所谓,我一直觉得端文端武兄弟心中潜伏的杀机只是蚍蜉撼树,除非借助至高无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他们无力伤害我一丝毫毛。我想起端文那张阴沉而忧郁的脸,想起他骑在枣骝马上援弓射雕的勃勃雄姿,心中便有一种古怪的疑虑和猜忌。我怀疑在我和端文之间发生过某次严重的错位,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被殉葬的杨夫人说的是一句真话,我是假燮王,端文是真正的燮王。我觉得我不像一个真正的燮王,而端文比我更像一个真正的燮王。

        这是一块无处诉说的心病。我深知不能对任何人谈论我的自卑的猜疑,即使是最可亲近的燕郎。但在我最初的有惊无险的帝王生涯里,它像一块巨石压迫着我脆弱的冠冕,波及到我的精神状态。我就这样成为一个性格古怪顽劣的少年天子。我很敏感。我很残暴。我很贪玩。其实我还很幼稚。孟夫人始终不放心端文在宫外的行踪,她派出的探子乔装成砍柴的樵夫,远远观察和监视着近山堂的动静。探子说端文晨读午练,夜间秉烛而睡,一切都很正常。可是有一天探子慌慌张张地跑到迎春堂,报告端文拂晓西行的消息,孟夫人说她早料到这样的结果。她猜测端文会投奔品州的西王昭阳,昭阳的宠妃杨氏是端文兄弟的嫡亲姨母,端文的西逃充分暴露了他不满现状的野心。

        你一定要截住他,否则无疑于放虎进山。孟夫人向我陈述了端文与西王府势力勾结后的种种弊端,她的目光异常焦灼,她一再嘱咐截道之事需要瞒住祖母皇甫夫人,以免那个可恶的老妇人从中作梗。我听从了母亲孟夫人的意见。一个深宫中的妇人对于宫闱大事也会有独到和深刻的见解。我深知孟夫人把她的权柄维系在我的王位上,她所有的智慧一半用于与皇甫夫人的明争暗斗中,另一半则投注在对我的燮王冠冕的监护上,因为她是我的生身母亲,因为我是至高无上的燮国君主。骠骑兵的快马在柳叶河渡口堵住了端文。据说端文当时夺路狂奔,企图跳上渡河的舟楫。他站在冰凉没膝的河水里,回首向骠骑兵射发了三支响箭。驾船的船夫因为受惊将舟楫划向河心,端文最终没有登上渡船。他朝河心追赶了几步,再次回首望了望岸上的骠骑兵和旗手手中的黑豹旌旗,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悲壮而绝望的白光,然后他企图自溺于柳叶河中,迅疾地将整个身体沉下去。岸上的骠骑兵们大惊失色,他们一齐策马下河,将湿漉漉的端文捞上了马背。被掳回的端文在马上沉默不语,沿途的百姓中有人知道那是宫中的长王子端文,他们以为这是一队征战返宫的人马,有人在路边树枝上点响爆竹。爆竹和欢呼声响起来的时候,马上的端文潸然泪下。直到返回铜尺山麓的近山堂,端文的阴郁的脸上仍然泪迹未干。在端文被囚禁于近山堂的那段日子里,我曾经去见过他一次。清寂的近山堂物是人非,鹭鸟在冬天不知去向,而堂前的老树枯枝纵横,石阶上仍然残留着多日以前的积雪。我看见端文在寒风中独坐石凳,以一种无怨无恨的表情等候我的人马到来。你还想往品州逃吗?我没有想过要逃。我是想去品州购买一副新的弓箭,你知道只有在品州才能买到上乘的弓箭。

        买弓箭是假,图谋作乱才是真的。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一直以为父王是把王位传给你的,你这样想,端武也这样想,我从来不想,什么也不想,可我现在是燮王,我是你的君主,我不喜欢你眼睛里阴郁的火,躲躲闪闪的仇恨,还有那种该死的倨傲和藐视。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眼睛挖掉,你知道吗?我知道。不仅是眼睛,假如你不喜欢我的心,你还可以把我的心也挖掉。你很聪明,但我不喜欢你聪明过头,更不喜欢你把聪明用在谋权篡位上,否则我就割下你聪明的脑袋,给你按上一只猪或者一条狗的脑袋,你喜欢做一头猪还是做一条狗?假如陛下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情愿自求一死以免遭污辱。我看见端文从石凳上站起来,返身走进近山堂内,少顷携剑而出。锦衣侍兵立刻簇拥上前,紧密关注着端文的举动。我看见端文的脸色苍白如雪,嘴角上却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紫铜短剑闪着寒光被高高举起,那刃寒光使我在瞬间丧失了意识。我的眼前再次闪烁了西巡途中杀戮场面的血肉之光,看见参军杨松手托肠子站在莜麦地里的身影,看见杨松之兄杨栋的血淋淋的怒目金刚的头颅,一阵致命的晕眩使我倒在锦衣侍兵的怀中。不。别让他死。死人让我感到恶心。我呢喃着说。锦衣侍兵上前夺下了端文的短剑,端文现在倚树而立,眺望沐浴在冬日阳光中的铜尺山山峰,他的神色无悲无喜。从他的眉宇之间我发现了已故先王的影子。

        求生不能,求死不允,陛下到底想让我干什么?端文仰天长叹。什么也别干,我就想让你在近山堂面壁读书,我不允许你走出近山堂十步之遥。离开近山堂前我用剑刺在大柏树下划了一条线,这是我给端文划定的活动界限。当我无意间抬头打量那棵大柏树时吃了一惊,柏树坚硬的树皮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白斑,我知道那是箭簇留下的痕迹,无疑也是端文在近山堂卧薪尝胆的见证。囚禁端文的秘密很快被好事的宫人走漏风声。我祖母皇甫夫人闻讯大怒,她没有更多的指责我,但孟夫人却被她杖打三次,孟夫人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叱责和痛骂,自觉失尽脸面,差一点投入迎春堂后的水井中。

        事情闹大后大燮宫外的朝廷重臣纷纷入宫进谏,所谏之言大体都是同室兄弟干戈相见的弊端。唯有丞相冯敖提出了一条务实的建议。他建议从速商定端文的婚姻大事,使端文充满危险的生活相对地稳定下来。冯敖谏言的关键是在端文完婚后所要采取的步骤,他提议封长王子为蕃王,这样便可遣派端文出宫守关,以免大燮宫内同室操戈的尴尬局面。冯敖须发皆

        白,声若洪钟。冯敖是燮国的两朝丞相,权倾江山,也深得祖母皇甫夫人的信赖,在冯敖滔滔不绝的进谏声中,皇甫夫人不停地颔首称是,我知道冯敖的建议将很快被采纳了。我成了一名旁观者。我不想也不能干涉皇甫夫人的决定。出于一种好奇心,我想看看皇甫夫人为端文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大燮宫里枯守着众多先王留下的嫔妃,如果按照我的意愿,我会把其中最老最丑陋的妇人许配端文,但我知道那是违反天伦的,也是不可能的。我母亲孟夫人怀着仇恨的心情预测了端文的婚事,她对我说,你等着看吧,那老不死的母狼肯定要把娘家的女孩子塞给端文,大燮宫早晚会变成皇甫家族的天下。孟夫人的预测不久被事实所证实。端文果然娶了吏部尚书皇甫彬的六小姐,其实也就是皇甫夫人的侄孙女。我知道那是个脸孔黑黄眼睛有点斜视的女孩。对于端文被动的婚姻宫内流言纷纭,老宫人们感叹昔日的骄子端文如今沦落成老夫人手中的木偶,年龄幼小的宫女和阉宦在婚典之日则喜笑颜开,他们躲在窗廊后尽情嚼咽着杂果糕点。我有些幸灾乐祸,同时也萌动了兔死狐悲的恻隐之心。端文第一次给我某种可怜弱小的感觉。娶了个斜眼女子。我对燕郎说,那个皇甫小姐就是给我做婢女都不配,端文也够倒霉的。端文的婚典在侧宫的青鸾殿举行,按照大燮祖训君王不可参加臣子的婚丧仪式。婚典之日我在清修堂回避,听见侧宫的方向传来钟鼓弦乐之声,我无法抑制我的好奇心,带着燕郎从后花园的耳门潜入了侧宫。青鸾殿前的卫兵认出了我,他们张大嘴巴惶惑地望着我站到燕郎的肩背上,燕郎缓缓地直起身子,我就慢慢地升起来。这样我从窗格中清晰地窥见了青鸾殿内的婚典场面。大鼓再次捶响,红烛之光将婚典中的人群描上了朱砂色的油彩,王公贵族们肥胖的身影形同鬼魅,峨冠博带与裙钗香鬓一齐散发着盲目的欢乐气息。在人群中我看见了母亲孟夫人,她的脂粉厚重的脸上荡漾着虚伪的微笑,皇甫夫人手执寿杖安坐在椅子上,她的松弛的长满赘肉的颈部左右摇晃着,这是一种高贵的疾病,在摇晃中皇甫夫人欣赏着她亲手安排的宫廷婚姻,无比慈爱,无比闲适。

        我恰恰目睹了新郎端文掀红布帕的情景。端文的手在半空中迟疑了很久,然后猛然掀去那块红布帕,那只手无从掩饰主人的失望和沮丧,皇甫氏的眼珠一如既往地朝两侧斜视,她的羞赧的神情因而显得很可笑。我在青鸾殿外忍俊不禁,我的不加节制的笑声无疑惊动了殿内的人,他们一齐朝窗上张望,我看见端文的脸在大婚之日仍然阴郁而苍白,他朝窗上张望时嘴唇努动了一下,我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从燕郎背上跳下来,飞快地逃离了青鸾殿。从侧宫到凤仪殿的路上,悬挂着无数喜庆灯笼。我随手摘下一盏灯笼,一路跑着回到清修堂。我跑得很快,燕郎不停地劝我跑慢点,他怕我摔倒。可我仍然提着灯笼跑得飞快,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似乎后面的钟鼓声在追逐我,似乎是害怕那场可怕的婚典在追逐我。夜里下起了冻雨,我在龙榻上遥想日后我的婚事,心里空洞而怅然。清修堂外的宫灯在夜雨中飘摇,火苗忽闪不定。更役在宫墙外敲响三更梆声,我猜想端文已经挽着斜眼新娘的手步入了洞房。那群白色小鬼再度降临我的梦中。现在我清晰地看见了他们的面目,是一群衣衫褴褛通体发白的女鬼。他们在我的龙榻边且唱且舞,是一群淫荡的诱惑人的女鬼,冰清玉洁的肌肤犹如水晶熠熠闪光。我不再恐惧,不再呼叫僧人觉空前来捉鬼。在梦中我体验了某种情欲的过程。我梦遗了一回,后来自己起来换下了中衣。端文不久就接受了光裕大将军的封印,率领三千骑兵和三千步卒开往焦州,他的使命是驻守边界以抵御彭国的扩张和侵犯。端文在繁心殿接受封印,并索取了已故先王遗留的九珠宝刀。当他跪下谢恩时我看见他的腰带上系着那只刻有豹子图案的玉如意,那是祖母皇甫夫人的赠物,也就是我多次索取而未得的祖传宝贝。这个发现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在朝臣们向端文恭贺道别的时候,我从繁心殿拂袖而去。我不知道皇甫夫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目的是什么,我讨厌她遍洒甘露于每一个子孙的权术。她已届风烛残年,为什么还在殚精竭虑地驾驭大燮宫的人人事事?我甚至多疑地猜想皇甫夫人与端文之间存在着某些勾结。

        他们想干什么?我曾就这个疑问请教翰林院大学士邹之通。邹之通是一个学识渊博文章冠群的儒生,但他在回答我的疑问时张口结舌,不知所云。我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害怕皇甫夫人的缘故,若是僧人觉空在宫里就好了,可惜他现在已经归隐遥远的苦竹山。我听见有人躲在幕帘后低声啜泣。谁在那儿?我撩开幕帘一看原来是燕郎,燕郎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啜泣声戛然而止,燕郎立刻跪地告罪。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

        奴才不敢惊扰陛下,实在是疼痛难忍。

        哪里疼?传太医来给你诊治一下吧。

        奴才不敢。疼痛马上会过去的,奴才不敢惊动太医。到底是哪里疼?我从燕郎哀楚的神情中发现了蹊跷之处,便想问个水落石出,从实禀来,我沉下脸威胁燕郎说,你若敢欺君缄口我就传刑监来鞭笞问罪。

        后面疼。燕郎以手指着臀后,再次呜咽起来。我茫然不解,燕郎半遮半掩的陈述终于使我明白过来。我以前听说过太子端武与京城伶人厮混不清的传闻,大学士邹之通谓之断袖邪风。但我没想到端武的断袖之手竟敢伸向宫中,而且伸向我素来骄宠的燕郎身上。我觉得这是端武兄弟对我的又一次示威。我勃然大怒,当即传端武到清修堂兴师问罪。燕郎的小脸吓得煞白,他伏地求我不要声张此事,奴才受点皮肉之苦是小事,张扬出去就会惹来杀身之祸。燕郎跪在我脚下捣蒜似地磕头。我望着他奴颜卑膝的模样,突然觉得厌恶之至,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臀部上,我说,你下去,我并非为你伸冤,端武一向骄横自大,我早就想惩治他了。

        刑监们依照我的吩咐在堂前摆好了宫刑器具。一切准备就绪,传旨的宫监也先自回到清修堂,宫监回禀道,四太子正在沐浴更衣,随后即到。

        在宫监们的窃笑声中端武来到清修堂前,我看见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放刑具的矮几前,信手拈起一柄小刀把玩着,你们在玩什么?他毫无察觉地询问旁边的刑监。刑监没有搭腔,我正欲步下台阶,燕郎尖声大叫起来,陛下发怒了,四王子快逃吧。端武闻声大惊,脸上乍然变色。我看见他转身就跑,提着裘角,趿着皮屐,撞开了前来拦堵的宫监,老太后救我!端武一路喊着仓皇逃逸,他的行状既狼狈又可笑。宫监们追了一程又退回来,说端武真的朝老太后的锦绣堂跑去了。对端武暗施宫刑的计划错过了。我迁怒于通风报信的燕郎,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卑贱。可恶的奴才,现在你替端武受过吧。我令刑监们鞭笞燕郎三百下,作为对他背叛我的惩罚。但我又不忍心目击燕郎受刑之苦,于是我愤愤然回到堂上,隔帘听着下面皮鞭笞打皮肉的噼啪之声。我真的不理解燕郎的卑贱,抑或卑贱的铁匠父亲传留了卑贱的血统?卑贱的出身导致了燕郎卑贱的人格?响亮的噼啪之声不断传来,传来的还有燕郎的呻吟和妇人般的哭诉,燕郎说奴才皮肉之苦是小社稷大事是大,燕郎还说为了陛下四王子不致结下怨仇奴才死而无憾。

        我心有所动,突然害怕瘦小的燕郎会死于皮鞭之下,于是我让刑监停止了鞭笞。燕郎从刑凳上滚落在地,强撑着跪拜谢恩,即使是现在他的圆脸仍然不失桃红之色,双颊上热泪涔涔。还疼吗?不疼了。撒谎,鞭笞一百怎会不疼?

        陛下的释恩使奴才忘却了疼痛。

        我被燕郎矫饰的言词逗笑了。有时我厌恶燕郎的卑贱,但更多的时候我欣赏或享受着燕郎的卑贱。

        我最初的帝王生涯里世事繁复,宫墙内外的浮云沧桑都被文人墨客记载成册,许多宫廷轶事在江湖上广泛流传,但对于我来说,记忆最深的似乎就是即位第一年的冬天。第一年的冬天我十四岁。有一天适逢三九大雪,我带着一群小宫监到花亭去打雪仗,父王生前的炼丹炉被闲置在花亭一侧,炉边的积雪尤其深厚。我无意间踩到了一块绵软的物体,扒开积雪一看,竟然是一个冻毙在风雪中的老宫监。冻毙者是我所熟识的疯子孙信。我不知道在昨夜的弥天大雪中他为何要枯守在炼丹炉前,也许孙信已经糊涂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也许孙信想在风雪之夜再次升起先王的炼丹之火。孙信的手中紧紧捏着一爿未被点燃的木柴。在大雪的覆盖下他的面容一如孩童姣好而湿润,两片暗红的嘴唇茫然地张开着,我似乎听见了孙信苍老而喑哑的声音,孙信既死,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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