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内的船都亮着全部灯光。汽笛响了,这就是横滨的除夕钟声。
听完汽笛声,回到房间。
和女人一起过新年也不坏,至少,一生中也该有过一次这样的新年。
茶几上摆着美惠子做好的火锅。有几年没吃麻糬了呢?酒是波本威士忌,佐着牛排,是人生最高享受。
“不是要在饭店吃吗?”
“只吃正餐。”
“明天呢?”
“每天都一样,妳只要准备早餐就行。”
“那么,食物会不够呢!冰箱太小了。”一切等搬到新房子再说,在那之前,就算买什么东西,也都得烦恼无处摆放。
每年,新年都是看电视打发掉。肚子饿时就吃泡面,或外出找有营业的小饭馆。但,有一个女人在身旁,生活就完全不同了,何况,口袋里又有钱!
所谓婚姻就是这样吗?有了孩子,再加上孩子的母亲,就是一个家。
元旦当天下午两点多?惠眞来了电话。
“我马上过去。”躺在暖炉旁,高志说。
惠眞也是一个人过年。
“只是去一下,我很忙。”美惠子在旁边听着。管他的!高志的声调却自然的压低,而且简洁回答。
美惠子双手托腮,凝视着窗户。
“我怎知道要吃什么?反正,妳在那边等着。”挂断电话,高志立刻起床。最好不要空出多余时间,这种事和打架一样,不能让对方有反击的余地。
迅速脱光衣服,换上白衬衫,系上胭脂色领带。
“五点过后我会回来,有个人我必须去打个招呼。”根本没有刻意打领带的必要。距惠眞的公寓开车不必十分钟,然后,又要脱光衣服!
平常的那条巷道。不知何故,这里成为死巷,两侧有围墙,好像是为停放车子而辟建的巷道。以前,是住同一栋公寓一楼的学生在此停放车子,该学生搬走时,高志要对方将权利转让自己,但,学生表示他也只是因无人使用,才把车停放该处。
之后,那里就成为高志专用的停车场了。也不知道是谁的地皮,但,大家一定都认为高志获得了停车权利!
进入车内,才发现忘了在车上换新的平安符。去年元旦刚买车时,特别喜欢在车内挂上平安符,总共搜集了五、六个之多。
惠眞身穿白色晚礼服躺在沙发上,正在聆听奥迪斯·雷丁格的歌。因飞机失事而死亡的这位歌手的歌,惠眞不知已听过多少遍了!无聊时,惠眞不是听唱片就是睡觉。
高志解开领带,在惠眞身旁坐下。
惠眞拉起高志的手至自己嘴边,轻轻咬住。听奥迪斯的歌时,她总是很感伤。
“无论什么地方都很静谧,对吧?”
“嗯。”确实,车辆很少。天气晴朗,市街似在璀璨的阳光中沉睡。
“今年元旦,我决定穿白色礼服,找个地方吃饭,边远眺港口,边喝白兰地。”
“我不能陪妳。”
“为什么?”
“我已经跟别人有约了。”不管先和谁约好都是一样,后面的就只有拒绝了。
“你要叫我自己一个人吃饭?”
“明天的话,我有空。”
“不行!别开玩笑了。反正,我已经这样决定。”
“那妳就自己去做。”
“不行!把你的约会取消。”高志叼着烟,用惠眞的都彭点火。事情麻烦了!女人为何都这般任性呢?
惠眞将手搁在高志屑上。香水味……高志不太喜欢,他喜欢女人本来的味道。
轻轻推开靠过来的惠眞。“不要把我看得太扁。”
“我没有。”
“我和被妳的性感迷得团团转的那些老头子不同。”
“我没有这样认为。你就是你,对吧?”惠眞微笑,漂亮的贝齿。
突然,远山叶子的笑脸浮现眼前。
“你替我拿到一百万圆的补偿费,也让车子归于我的名下,我不会看扁你。”奥迪斯·雷丁格的歌声继续响着。
高志在烟灰缸内揉熄香烟。里面有四截沾有口红的烟屁股——惠眞也无家可归?
“钱和车都不算什么,那本来就是妳的东西,我只是从大胡子那边拿过来,我不会为此要妳感激,没意思。”高志点着另一枝烟。
惠眞伸手接过香烟。
“不过,希望妳别以为只要妳一叫,我就会像狗般的摇头摆尾跑过来。”
“你讨厌和我见面?”
“我是想见妳,但,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男人都是一样的。”惠眞吐出一团烟雾。“最初拚命博取我的欢心,厌倦后,就叫我把车送还,或说别随便找我之类的话。”
“我是说我有自己的事,谁说讨厌妳了?”
“你最近有钱了,穿的衣服也都是名牌货。”
“那是我换了工作,所以,也比较忙。”
“什么样的工作?为了工作就得像狗般的摇头摆尾?”
“妳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些天,你脸上有瘀痕,是找到老板了?”
“妳以为我在干么?”
“明明自己摇头摆尾的跟在像猪的女人屁股后,居然还向我抱怨?”高志总算猜出对方认为自己干何种工作了。
“我们交往多久了?”
“这……还不到一年。去年元旦,我和更温柔的男人在一起。”
“我们之间有让彼此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的时间,对吧?”惠眞捺熄烟,转过脸。
她的鼻梁线条很美,几乎是笔直的。半夜,在床上醒来时,黑暗中总是清楚见到那鼻梁的轮廓。感觉上,她应该不会固执,而是很温柔,甚至有着脆弱的纤细。
“妳认为我看起来像舔着女人屁股拿钱的男人吗?”
“谁知道!”
“以前,我确实是领一点薪水的服务生,就算那样,我曾经向妳要过钱吗?”
“高志,别生气。”
“我只是在问妳,妳眞的认为我是那种男人?”
“可是,除此之外,你又能如何赚钱?”
“如果是那样,我早就当妳的小白脸了,从大胡子那里拿到的钱也落入到我的手中。”
“世上多的是比我有钱的女人!”
“所以,我会对她们摇头摆尾?也因为和她们之一有约,而不能陪妳?”
“我没有说这样不好,只是,至少元旦不该工作。”手忍不住要动了,高志慌忙握拳,硬插入口袋内,拚命压抑着怒叫出声的冲动。
“我并非故意要说出来的,因为我自己也一样,也想找个有钱男人,轻松过日子。我们俩是同类,何必为这种事吵架?”高志站起身。在站起的瞬间,怒气消失了。他已经有所决定。“妳是个好女人。”他轻轻抚摸着披散在白色礼服肩头的长发。“很好的玩偶!妳一直这样活过来,以后也可以继续活下去。妳说的不错,那并非坏事。”惠眞唇际浮现一抹笑意,似想说什么。但,高志用食指按住她的嘴唇。
“当男人却更麻烦!不,也许只是我吧?我一直无法向人摇头摆尾,就算打死我也一样,或许,这是自尊心在作祟吧!要我抛弃自尊,我宁愿死。”高志微笑。惠眞凝视着他的脸。高志伸手,惠眞也伸手,两只手紧紧握住,但,马上又松开了。
“怎么了?”
“我要回去。”
“不是说可以留到傍晚吗?”
“一定要明白说出再见两个字?”
“眞的?”
“知道自己被认为是什么样的男人眞好,只不过,妳认为的我却不是我。既然明白这点,也只有分手了。”
“你是不高兴我说我们是同类?”
“我无法听而不闻。有些事可以不去听、不去在意,但,有些就不行。妳确实是好女人,坦白说,和妳分手是愚蠢的,不过也只能如此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中的感受,也许,这就是男人的自傲吧!”
“那只是借口。”
“确实没错!有时候,我也会把事情想得太完美,所以,我道歉。但,我们是眞的必须说再见了。”
“不必道歉,把钱留下就行。”高志伸手至西装内口袋。皮夹子里只有十四、五张万圆钞。
“我是开玩笑的。”惠眞眼眶里滴下泪珠。“只为了说再见,就必须让我如此悲惨?”
“抱歉!可是,我并非那种默默离去之人。”
“你就这样出去,不要再看我的脸。”高志颔首,没有再看惠眞的睑。
美惠子在等着。两眼直瞪着房门,恰似瞪着进门来的高志。
“是红色BM的女人?”
“妳在胡扯什么!”
“大新年,这样很好玩吧!反正,对方也是人家的小老婆,对吧?”
“和妳无关。”果酱瓶飞过来,高志勉强躲开。接下来是橘子。
“你这花心萝卜!叫我做饭,自己却去找别的女人幽会。”
“别太过分,我会揍妳。”洋葱飞过来,然后是烟灰缸。房里烟灰弥漫。
茶几下似准备着更多东西要丢,气急败坏的美惠子又伸手至茶几底下。
高志望向美惠子背后的榻榻米上。褐色的破布……不,是范伦铁诺的夹克,而且是买来后只穿过一次的,此刻已被剪成碎片。
高志热血往头上冒升。
“妳到底在干什么?”
“衣服算得了什么呢?你以为男人穿昂贵衣服就代表很了不起?”
“混账,我眞的生气了。”橘子飞过来。高志进入房内。酒杯击中肩膀。
高志抓住美惠子纤瘦的手腕,拖至门边,把她甩出门外,然后连红色高跟鞋也丢出去。把门锁上。
有一段时间,他眞的怒火直冒。夹克被剪成碎布,西装被酒淋湿。他喃喃自语着,如果敢再回来,非狠狠揍她一顿不可。
在房里不停踱着,也不知抽了几根烟,情绪好不容易才平静,坐下。
自己确实去找惠眞,但,并没有给美惠子为这件事就责怪自己的权利!
扭开电视机。不论转到哪一台,听到的都只是“恭喜发财”。
自以为是我老婆……高志再次喃喃念着。
眞的是破碎的元旦!他脱下湿衣服,换穿上套头衫和牛仔裤,然后捡起两颗橘子,剥开皮,塞入口中。
倚着墙壁,双腿伸直看着电视屏幕。
没有人敲门。他保持同样姿势一个钟头以上。外面开始昏暗了,虽然晴朗,却很冷。美惠子的大衣挂在墙上。高志忽然想起她只穿一件洋装,但,并不想出去找人。只要觉得冷,应该会回来吧!
他轻弹手炼上的金牌。
有人敲门。
已经快下午五点了。
高志跳起来开门。“妳眞是……”话到一半就吞咽下去。
门外站着的是男人!
“你是?”
“这到底怎么回事?好像刚玩过战争游戏!”是初老、瘦削的男人,穿鼠灰色风衣,围着褐色羊毛围巾。满头白发。
视线交会时,男人挤出满脸皱纹,微笑。高志却有一种受到压制般的感觉。
“你是?”
“我姓高树。”
“是惠眞找你来要钱?那就未免异想天开了。”
“哦!是叫惠眞的女人把房间搞成这样?”
“也没怎样呀!只是凌乱了些。”
“一看即知是歇斯底里状态下造成的风暴。”
“有什么事?”
“没有。”
“那你来干么?”
男人从内口袋掏出证件。
瞬间,高志似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缩下颚,腹部用力,站稳身体。
冈田死了吗?抑或恢复意识、说出殴击他的人之姓名?不管如何,在这样的状况下是不能逃的。
“你们结婚了?”
“没有。”
“看起来是夫妻吵架嘛!”
“自以为是我老婆的女人,胡乱歇斯底里发作。”
“嘿,这么让女人着迷?”
“让女人着迷会引起女人歇斯底里?”
“大概和别的女人逢场作戏吧!反正,你一定是做错什么事。”以刑事来说,是有些不太一样,话既多,却又什么也没问,只是一个人,而且今天是元旦。
“你眞的是刑事?”
“证件也让你看了,不是吗?只不过并非神奈川县警局的人。”
“那么是哪里的刑事?会有刑事从元旦就工作?”
“警视厅调查一课。你知道吧!专门负责杀人或放火之类的案件。”
“杀人”这两字让高志心中一动。
“让我进到里面吧!外头好冷。”自称高树的男人入内后,关上门,叼着烟,掏出旧打火机,划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点着。烟也是没滤嘴的,散发出呛鼻的气味。
高志拿出烟灰缸。
“我随身携带。”高树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包状的东西,内侧贴着铝箔,已有好几截烟屁股在里面。
“元旦就开始调查,一定是很重大的事件了。”
“也不是。”高树微笑。“坦白说,小犬正在准备大学联考,家里气氛沉重,所以才想出来走一走。”
“为何来找我?”
“你现在的工作好像很有趣的样子,而且收入似乎也不错。”
“靠劳力赚钱,难道也得受刑事盘问?”
“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保持沉默。”警视厅的刑事会来,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毕竟,几乎所有工作都在都内进行,而且也干过可能会引起刑事在意的一些事。
“我可以和律师连络吧!”
“随便你。不过,在她到达之前,我已经不在了。”
“她?”
“是远山小姐,对吧?”高志也不认识其他律师。他沉默了,咬着一枝万宝路在嘴里。“有什么话,问吧!”他抚摸着手炼,用拇指指腹轻摸金牌上刻的字。
“和室田正行是何时开始交往的?”
“还不到一个月吧!十二月初开始的。”
“你的籍贯是?”
“神奈川县厚木,就在基地附近。不过,详细情形已记不太清楚。”
“年龄呢?”
“二十五岁。”这种事应该已全部调查过才对。即使没有,警方只要想调查,随时都能查到。
“双亲呢?”
“谁知道……”
“你是翘家?”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高树把香烟在烟灰缸内捺熄,并未用自己的携带式烟灰袋。
“常开红色保时捷兜风?”
“谁告诉你的?错了,是BM,而且是借来的,虽然我很想开保时捷……”
“听你的口气,似乎能赚到买保时捷的钱。”
“只是嘴巴说说而已,反正,梦想总是愈大愈好。”
“一辆车就是很大的梦想?”
“那,什么才是?”
“不,也无所谓,只是,我们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把梦想和物质连结在一起,未免太不纯眞。”高志揉熄香烟。“那么,你是何种梦想?希望成为刑事吗?”
“是希望能成为诗人。”似乎是个不太重视工作的刑事。元旦出来外面逛,是否有特别津贴?高志看看表,五点过后,外面已暗了。
“担心吗?”
“担心什么?”
“自以为是你老婆的女人。”
“不必你多管闲事吧!”高树颔首。“下次再谈。”高志并不想再见这种为了特别津贴而在元旦就工作的刑事,不过,仍暧昧的点点头。
“如果想得到她会去哪里,最好去找找看。这也算多管闲事吗?”一笑,脸孔挤满皱纹,看起来更苍老了。
高树走出门外,随手拉上门,哼着歌。
高志心想:只不过是个无能又酒醉的刑事!
他拿起烟灰缸,觉得似乎该收拾一下房间。
门开了。高志仍拿着烟灰缸。“忘了什么东西吗?”
“楼梯下有位小姐没穿大衣,下停发抖,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门又关上。
把烟灰缸丢在流理枱,高志趿上凉鞋。
走近时,美惠子别过脸。
高树的背影逐渐远去。
“妳到哪里去了?”
手搁在美惠子的肩膀上,隔着衣服,颤抖传至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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