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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白天我仍然被各种无头案件缠绕着,有时候是邻家的阿婆被隔壁的小伙子踢了一脚,有时候是小孩子被其他的家长倒车时撞倒,但一到家里,我的心就马上回到小芮那里了。

        我尽可能地收集着一切小芮喜欢的东西寄给她。有时候是一个贝壳做的手链,有时候是一瓶香水,有时候又是一个玉坠。我努力弥补着自己的歉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实在是太没心没肺了。

        几乎是一有时间,我就会和小芮视频聊天,但每次都只能打字,小芮的话筒一直也没有买来。我知道小芮是故意的,她知道文字比语言更有让人理智的力量。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声的对话,每次到了预定时间我打开视频都会看到小芮就在那里,就在电脑的前面。这似乎让我放心了不少,因为我很害怕哪天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化疗对小芮产生了一些副作用,每次她为了吃一碗稀饭都好像是在展开一场艰苦卓绝的反扫荡,经常是吃不到两口就要呕吐半个小时,稍微好一点就再开始吃。我很怀疑她吃进去的营养和呕吐消耗的体力究竟哪个更多,尽管如此我还是鼓励她多吃点,我知道不吃的结局更糟。好在老天似乎也不忍心破坏她的美,化疗后常见的掉发现象,没在小芮身上的发生,这让爱发如命的小芮多少有些安慰。

        化疗似乎还是有一点作用的,当呕吐、苍白、白细胞降低和高烧昏睡逐渐过去后,小芮的脸色逐渐红润了起来,又开始声称自己和海鲜一样生猛。她经常向我讨教一些急症的处理,这让我相信她真的是好多了,至少是可以工作了。就算有时候她没有及时回我短信,我也相信是她是被某个病人拖住了。

        那天,我和以往一样打开视频,和她讨论一个骨折患者的处理。聊着聊着,小芮的脸忽然痛苦地扭曲了,整个人趴在了电脑桌上。

        “发作了?”我关切地问。

        “药在哪里?”我急得简直就想自己跑去帮她拿药,但那是不可能的。

        趴了大约一刻钟,她才艰难地回话:“隔壁。”

        “拿药去啊,傻瓜!”我忍不住呵斥她。

        我看见小芮艰难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但没走两步就砰然倒地,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

        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了病魔在肆虐。疼痛好像飓风一样在小芮体内呼啸,让她的身体如秋风中的枯叶般瑟瑟发抖。每一个简单的动作在那个时候都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挣扎了半个小时才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疼痛让她孱弱得还不如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她甚至都无力用一个小指头按动手机上的号码。

        我在屏幕上鼓励她站起来,我播放贝多芬的第一章节给她听,虽然我知道她完全看不到,也很可能根本听不到。

        我把音响开到了最大。在厄运急促的敲门声中,我看见小芮在无力地挣扎。

        几乎过了一个小时,小芮终于爬了起来,又坐在了电脑前。

        “电话打过了?”我偷偷揉了揉发红的眼角。

        “血液科现在有个急诊,他们下午才能来。”小芮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那你自己的止痛药呢?”

        “我才想起来,昨天吃完了。我真笨。”小芮的笑容居然很灿烂。

        “家里人呢?”我急不可耐地问。

        “出差。”

        我正打算责备她太不注意自己身体了,刚离开不到5分钟的恶魔又回来了。不,也许它根本就没有离开,只是站在了一边,用嘲弄的眼神看着一只到手的猎物徒劳地挣扎。刚才短暂的休息似乎让它养足了精神,这一次它来得更加狂暴。它直接一拳把小芮从凳子上击倒在地板上,又把雨点一样的重拳如暴风雨般倾泻在小芮毫无防备能力的身体上,这次的小芮,连颤抖的能力都没有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可怕的景象让我如坠寒冰地狱。她的病比我想象得重得多。这绝不是她第一次发作了,而且这样的发作只会越来越频繁。我见过癌症患者一天发作几十次甚至上百次,除了麻醉他们,医生什么也做不了。

        她活在地狱里,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的念头折磨着我,让我无力思考任何其他的问题。我已经不记得后来我做了些什么,和小芮说了些什么,我甚至不记得视频是怎么结束的。

        小芮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她偶尔会动一下胳膊,试图把自己撑起来的话,我会怀疑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她微弱无力的动作往往刚开始又颓然倒下,起不了任何作用,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努力,一连好几个小时都试图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我只记得,当视频结束后,我马上打了一辆的士,催促着司机赶紧到人最多的地方。我冲进麦当劳,要了一个巨无霸和一杯热可可,然后又在众目睽睽下冲了出去,在阳光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大口地咀嚼着这些高热量的垃圾食品。

        地狱般的景象让我的心结了冰,我太需要这些俗世的温暖了。

        突然我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放下手里的一切去看小芮,如果我不去,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我终于见到了小芮。她故意隐瞒了具体地址,甚至告诫身边的学生不许跟我说,但那难不倒我。她所在的城市并没有太多医疗机构,何况她的经历这么特殊呢。

        看到小芮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蓬松的被絮更加显得她瘦小孱弱,洁白床单上鲜艳欲滴的十字将她的脸色映衬出触目惊心的苍白。我分明看见一只令人畏惧的大手,坚定有力地揉捏着生命。它是我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东西,它就是我的专业,但当它真的在我面前,我却怯懦地躲闪着它的身影。

        我的目光触到金属床架旁一个带刻度的透明塑料袋,那是留置导尿。在我还是外科医生的时候,“留置导尿”只是医瞩本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它意味着我不想去面对一个因为手术中无法排尿而涨破的膀胱,但现在,透过小芮躲闪的目光,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这项操作是那样的让人难以忍受。除了身体上的疼痛外,让自己这种淡黄色的体液暴露在公众的目光之下,割裂了一个人最起码的尊严。我甚至突然明白,身体上的疼痛和痉挛不过是心理上排斥的表现罢了。

        我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拥抱一下小芮的念头,我知道那并不合适。小芮见到我也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问了句:“来了?”好像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天一样。她要求拆掉氧气面罩,让我推她出去走走。我无法拒绝。

        我们什么也没说,语言在那一刻是多余的。在那个秋日的花园,在灿烂阳光和金黄的秋叶中,小芮如同花丛里翩跹起舞蝴蝶般的灿烂笑容永远留在了我心底。

        我相信这就是小芮要对我说的。

        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

        那天,我躺在值班室,又难以入睡,半梦半醒间收到一条短信,小芮幽幽地说:“你要是见到残废心里会不舒服吗?”

        “不会的,除非是神经病或者变态什么的,不然我不会的。”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小芮很久没说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她,犹豫了很久才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截瘫了。刚才两只脚突然就没感觉了。也好,该来的迟早会来。”

        我的心又狠狠地被杀了一刀。“给医生打电话!”

        “不用了。你知道叫医生也没有用,何苦半夜麻烦人家呢?再见。”小芮说。

        一句普普通通的“再见”,如果我不是那么熟悉小芮的话,也许会把这当成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就好像晚安那样。但我一秒也没迟疑,“你别干傻事!”

        “那不是傻事。”小芮回道。

        “我会痛。”我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挽留她了。

        “若非时间,伤口怎能痊愈。”

        我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条短信又发了过来。“别想了,我已经把你说的傻事给做了。弗洛诺斯,4倍中毒剂量。你就让我安静地睡吧。坟墓好黑,黑得看不见痛苦和死亡呢。好好做你的法医,珍惜你身边的人。再见。”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疯狂地拨通了电话:“你蠢啊你!你死不了的!还法医呢,你用弗洛诺斯的时间太长,身体早就适应了,你死不了的!”我狂乱地喊,完全不在乎隔壁有没有别人值班。

        “那样的话,是会创造弗洛诺斯使用史上的奇迹呢。”小芮在笑,但听得出来,这么大剂量的弗洛诺斯并没有止住她的疼痛,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几乎听不清楚,中间还夹杂着隐忍的呻吟。

        “别,我不要你死。”我真的想不出任何理由能劝小芮留下来。我太明白她了,如果别人自杀我会鄙视他们在逃避,但她不是。她要留下自己的尊严,也许还有美丽。她是在用生命跟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但她没有回答。呻吟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偶尔听得见深沉的呼吸。我发现小芮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就是不给我她身边任何人的电话,她压根和老郑一样,是个死也不肯麻烦别人的家伙。我没想到她连今天都算好了。我只能看着她死去,找不到任何人帮忙。

        我打上车就往小芮那里跑。我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心想的就是要过去,虽然不知道去了能干什么,甚至不知道去阻止她的死亡是对还是错。那一刻,是非对错都不存在,有的只是本能。

        一路上我疯狂地打小芮的电话,中间还有一次欠费停机了。我气得差点把手机摔掉,转念又想起可以用银联卡充值,否则我拦路抢劫的事都做得出来。幸运的是我充上了,更幸运的是小芮估计是把耳机挂上了,或者是将手机设定成自动接听,我一拨就又通了。

        我一路上都在喊小芮的名字,我不许她睡着,但是听不到回音。除了电话的杂音,我几乎什么也听不到。我有时候会把它幻想成小芮的呼吸声,因为这可以让我信心陡增。但等我终于真的听到小芮声音的时候,我却像一个蔫了的气球。

        小芮最后一个声音是:“好美啊。”

        我真的蔫了。也许一切都错了,我根本不该这样挽留她,就让她安详地走。

        一瞬间,周围变成了一片虚无。我像一朵蒲公英的种子,什么也决定不了,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我都是被动地被命运推来推去,毫无还手的能力。和风吹过的时候蒲公英会飞起来一样,决定它飞不飞起来或者飞到哪里的,根本不是蒲公英,是那只推动我们命运的大手。

        生命的价值是什么,让小芮活下来的理由是什么?

        我看不到小芮的未来,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未来。我挽留不住我所珍惜的一切,那些善良和美好。

        司机在前面大声喊叫,唤醒了我。估计我一上车他就觉得我是个神经病,要不是一身警服早把我赶下车了。

        干脆什么也别想了,还是按照本能行事。我让司机快点再快点,要是带了枪,我早就掏出来了。

        电话一直通着,我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到的时候已经天亮,我又踢门了,这次是小芮的家门。我看见小芮躺在床边,胳膊无力地垂下,脸色苍白。那时候我真的很怕,怕她就这样离我而去,如果是那样,我会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也许也会变成变态杀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要是我变成变态杀手,一定比我们抓获的凶手可怕一百倍。

        但是没有。小芮醒了,她的第一句话是:“浩哥,是你吗?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接着就号啕大哭,骂自己死都死不了,真没用。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更麻烦的是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小芮一直把我当做精神支柱,在困难和痛苦超越了她坚强意志的时候更是如此,可我这根柱子现在也茫然了,不知道该倒向哪一边。

        现在我可以老实承认,当小芮哭着说自己没用,连死都死不了的时候,我一刀杀了她的心都有。她已经够坚强了,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坚强,可我把她精心准备了这么久的一个完美结局给破坏了。

        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和她定了规矩,我不再来看她,她也不再干傻事。她不答应我就不走,她没奈何答应了下来。我找到小芮的学生,告诉了她们发生的事情,她们是流着眼泪答应一定会24小时看护小芮的。我这才放心地走。回到局里时,我不愿意跟别人说起小芮自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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