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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钟里的生活

        穿夹衣,天冷。

        决计不发牢骚了。预备稳定,落实,刻苦作人。

        到近来,人是真也进步不少了,得着宰平先生的感化,仿佛一切磨难全能泰然坦然。

        一个人,坐在桌前作工,预备把《阿丽丝游记》第二卷继续写完,来了一个裁缝。裁缝是来拿工钱的。第一件衣刚缝好,工钱不曾送,就给六弟穿去了,为了免除到了别人家中怕我扒东西起见,所以缝第二件衣。衣缝就,又无送工钱的余钱了,告他过几天来拿。过几天,到如今真又已过四天了。这宁波人并不失约,是好人。那样子还这么和气,虽然是讨账也缺少讨账人的应有凶相蛮相,我不好说话了。

        拉开了桌子的小抽屉,五个笔尖与一张朋友的名片而已。望到这些又去望那汉子的瘦脸,我好笑。

        “没有吧?”

        “他们不送来,真无法!”抱了歉,说着这样的话,记起不准发牢骚的预约,我是全无一点对送钱方面的人加以不快意思的。

        “是呵,应当送来了吧。”

        “是呵,好像也应当送一点钱来了。但不送。”

        成衣师傅眉皱了,望到这汉子真好笑。

        “什么时候送来呢?”

        “这却不知道了。”

        “不过今天我们铺子捐,到日子了,为难之至。”

        这大概应当是真话吧。看那汉子受窘的样子,我想起应当作的事了。我要他拿这新衣去当。这样一件新衣,至少当三元是办得到的事了。

        “这怎么行?……那必不必,……过两天总可以得吧?”

        我怎么知道过两天就会得钱?用着类乎恩惠一般送来的钱,这至少也应当尽别人兴趣行事吧。虽然不妨告恩人,说,这时窘得很,法非设不可,不然挨饿了。但这是可笑的话。就是真话,也可笑。天下不正是有许多挨饿汉子么?说是我挨饿,就得帮忙,那这恐怕说不去吧。我们在另一时,不是常常听人说过,养鹰的应当让它空肚子,才能嗾饿鹰作事么?把书铺老板杂志编者当成主人,靠文章为活的恰恰是合当居于鹰之类的地位的。挨一点饿文章就作出来了,大致是自然的吧。另一说,挨了饿的文章,会好点,尤其是会贱一点,这于买主方面是有利的事,聪明的主人,当然不会不想到了。

        说到钱是过几天可来,我却茫然了。我怎么能把这日子定下?即或是一本书一出版,便全数销尽,钱呢,仍然不能得,为了顾全另一次交易起见,我敢翻脸么?业已被人看透了弱点的我,到这时,也找不出勇气说一定在某一天可以得钱的话了。

        我劝他还是把衣拿去当好了。

        他不行,说这个近于对不住人。这是客气。其实并无一点对不住人处。

        一个裁缝还如此客气,我只有笑了。我把衣递在他手上,推他出了门,的把门关上了。

        这客气多礼貌汉子,似乎还逗留在门边多久,不能决心照我所说的去作。到后大约是一面记起了今天的捐,才趑趄的走下楼去。

        下午连同一张小当票送来的是四块盖有水印的现洋钱,把三块给他,我留下一块新中国的国币,留到晚,这一块钱又把来换了一罐牛肉同一些铜子了。

        晚上也平夫妇就在此吃晚饭,菜是那一罐牛肉,若不是他们来此,大致这一块钱还可以留到明天。

        到晚上,是天气更冷,仿佛已经深秋了,我的夹衣真非常适宜。穿了夹衣到晒台上去看月,凄清的风带来了秋的味道,是非常合式有趣的。

        起来的早,是睡不着的原故。

        早起来,跑到晒台上去看,风很大,天气很清,大路上的一些法国梧桐,大的叶子青中发光,像刚被雨水淋过。秋是真来了。转头又看了对面楼房的亭子间一阵。这里是住了一个女人,在窗边,在晒台上,全都可以望到这女人在房中一切情形的。望是望得已熟,且在房东方面还说过笑话了。

        猜测出的是这女人大致是一个艺术大学的学生,同到一个作兄弟的在一处住。住到这类地方,所进的学校,总不外乎附近的艺术学校,这真可以说是糟蹋时间同金钱的一件事。听到这一家的主人,成天在钢琴边弹奏顶粗俗的曲子,就觉得这真不但是糟蹋了自己,也同时糟蹋别人的空间了。但弹琴的人呢,从窗边,从帐里,一瞥而过,仿佛是年青。听声音,也非常柔和。因此在这一边免不了有小小影响。

        说爱了这人,那是不会吧。虽说一听到在那一边喊人声音时,头是常常不免抬起,心也会跳,但自己是不会便把这苦恼加上的。如今的我真是老人了,胡涂的行为,也就代表年青的行为,已不会再有气力去作了。觉得自己于女人是无分,这意识,可以保障到朋友间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朋友的妻有危险,这是朋友中也看得出的。不论怎样平常的女人,要求的是如何简单,我也不是可以中意的人吧。我已应当与这些年青人的希望分离,所谓“绮思”,所谓“梦”,不能再拿来当成家常便饭的用了。

        明知无所冀于这女人,却有时不免故意走到晒台上去,像看好书那么趣味绵绵的望这女人的房,且望到这女人在房中怎样作事看书,这心情是难说的。全不在心上负疚,大大方方的看这女人在夜深时脱衣上床,这事也有过。老早的起床,预备看这女人起床时模样,而心情,又不过类乎读一本自己欢喜的书,纵见着这女人的发育得正好的身体,有一点心跳,也不比看许多佳书中时更兴奋。

        这时是又到这样情形下来了。

        女人还仿佛做着好梦,侧面睡。在晒台上的俯瞰,是望到这脸非常明白的。脸在一堆短的黑发中,呈浅红颜色,花花的浅黄色被上有一只光光的白手同时入目,这应当说是美。另外在我意识下保留的,是这时是晨,是新秋。

        我呆着。别的生活上的一切责任暂时放下了,为这调合的美的呈现,我来领会我平时不曾领会到的东西。

        “若是自己的妻,总不至于如此感到诗意吧。”我是这样想过的。“但若是自己的妻,安知不更觉得美与爱的成分加浓么?”自己也无力对这意见加以反对。

        因为天气冷,有风在吹,我担心这出外的手会因此着凉。虽担心,便预备去帮忙,把这只手放进被里去,这欲望是不会在事实的约束下生长的。假使这时另外一个男子来作了这样一件事,自己或者也无所谓嫉妒情绪么?恐怕纵有也不多。

        在另一时另一地方,是曾见着一对年青人在灯光下亲嘴,也还能泰然漠然如看戏一样的。不过看到这些与自己无分的行为时,心情当然稍稍又与目下情形不同。那时的感想不会跑到这时的脑上,那么应当是另一事。

        这时若把自己掺入,去作我所想作的事,小心小心的去用嘴触那白的额,又用嘴与发,眼,颈,手,……去接触,轻微的行动,不至于把这梦惊走,这当算世界上一件顶美的事。作过了,而我们仍然是这样不相识,在她是全无所知,在我是行同一个荒唐不经的梦,这样似乎更好。事实能到这样,那是不能用分量来形容幸福的吧。

        我另外想到这时这女人所作的梦。若说梦境的构成,与日间生活相联,则这时的她,不正是便梦着为一个男子追迫,而这男子的脸便与对面小方窗中的男子瘦脸一样吧。我相信这梦是可能的,因为我的呆处蠢处,仿佛在女人心中已认定了。我的样子可怕可笑成分总比可怜可爱成分为多,这是我已经从女人的眼中看回了的。真是梦到这样时也就可怜得很,我又想,在女人的梦中的我,也会使女人欢喜么?我那里是使人害怕的人?好像无分。这损失当然不算冤屈,对了镜,看我自己的衰惫委靡脸相,的确是很可憎的。

        看女人的独住,笑的时候多,就似乎全无“一面是放空了许多男子,一面是辜负了这无人消受的身”的感觉,这应当是有福气的女子。然而年龄是到了,不会蓄着什么悲呀苦呀的东西在心上么?蓄着了,也不说,这也应当是女子通有的情形吧。这女人,即或要男子,自己也仍然没有乐观理由在。自己是太相信自己缺少逗人注意的方便了,纵特意装成让人注意的机会,那也不过多让人有一个呆子印象而已。

        ……一个早上用到看女人事上去,一个中午写了一篇短文,上半日是这样断送了。

        下午,想走动,看看钱,还有四十一个铜子,所以大胆走到华龙路新月书店编辑处去。到了见到孟侃以外,还见到叶公超、彭基相与潘先生。我对穿洋服的人,是常常怀着敬畏的。本来看到这用上等外国材料作成的衣服,又是白领子,又是起花的领带,相貌堂堂不由人不加以尊敬。仿佛羡慕这些人,又仿佛想劝自己去学裁缝;——学裁缝,当然是缝洋服了。这必定可以发财。

        四人正在喝酒,于是便成为座上客了,主人说喝一杯吧,也不拒绝。我近来渐渐发现我是能喝酒的人了,也似乎需要这东西。把一杯酒灌到肚中去,把疲倦便惊走了,这是试验过的。不久以前在此喝了一盅白兰地,今日又是一杯橘子酒。把酒喝过又吃一碗饭,吃到后来是只剩我一个人的。中年人,是真应当常常喝一点酒精之类才合乎情调。小小的病疼,同到小小的感想,把酒去淹它,倒非常有效。我将来,也许可以成为一个酒徒吧。

        若是真成为了酒徒,把沉湎的样子给人看,是不会如今日把寒村样子给人看时使人更看不上眼的。生涯的萧条,已到尽头了,纵怎样放荡,总不至于比如今更萧条吧。并且不是有人便正利用着荒唐于酒中,反而得到若干年青人可怜的么?从喊叫中,错误中,把这类同情得到,我是不预备收受的,然而这样一来,我的放荡无行,把我人格一变,我可以离开伪绅士更远,也不算是损失吧。

        我只要得到机会便喝酒,惰性极重的我,是无论如何可以把这“上瘾”的方便得到的。我或者,将来就用酒醉死,醉死并不是比活着更坏的事!

        没有经过人生惨痛的人,是永远不会了解他人的惨痛心情的。所以自己看别人的东西,说是真已怎样怎样了解,这所谓了解,真有限之至。即或在文字,用尽了怎样的力,表现得如何完全,然而一个普通读者同作者心情的距离,简直不是可以说用量度能够说明的辽远!在自己,文字的拙处,是不可晦的事实,想要从这拙的技术中,在读者与自己两者间找出心与心通的机会,那真算是妄想呵。有谁能明白我是怎样能忠于女人与职务,来爱我,或帮忙找到一个小小的职业么?有谁能从我的日记看出我厌世的东方色彩的形成,是经着何种惨淡生活作背景,而与所谓其他大文豪相异的地方么?

        说反话,有人以为真,在骂我作帝国主义者的狗了,这天真的地方是使我佩服的。看出了我是有着深的悲痛,匿笑着,齿冷于我的行为,这类聪明人实不少,我将怎么样?还有依稀看出了我的对人生感着的萧条,便用世俗的捧场方法同我要好了,在客气与虚伪中把日子维持下来,我拿这个有什么用处?

        我愿意离开一切人,我不是憎恨,是无法。人与人实在有许多机会变成一个,量我太拙了,太愚了,我不能采用其余方法使人多明白我一点,而贪心却终不满意于一切人已知我的程度。远一点,索性漠不相关,也许是好的吧。

        酒给了我兴奋,眼睛像有刺,使我想起母亲同妹来了,若是让一个醉鬼样子给这两个人见到,唉,她们将用什么言语表示她们的悲酸?

        这一月是到此算完结了。今天离开北京也刚有一个月。一月来,人老了许多,俨然也可以说在人的生活上了解了一些别人不能了解的真理。

        早上,到外面大路上去看了一阵早景。自己的行为,将不免有被人疑为疯子之类的。若是人小一点,则可以从我行为上猜出我是个孤儿。我到那艺术学校大门外站了一阵,看看进出的男女学生;这些人,也望我。望到这些人,全是穿新衣,像吃酒,又像准备为朋友中谁作傧相,就非常有意思。这些年青人的脑中的我是不出呆子与失业人两者之一的,所以遇到几个衣服特别干净的女人,竟仿佛因了她的衣服把她们的身分加了我一等,而对我作着那大胆无畏的注意。这是很可感谢的,得人这样垂青!即或疑心我是呆子,这也无什么不可。我没有好的衣服,也没有好的相貌,精神却不放在外面,无怪乎得到这些人的趣味了。

        站到那类地方,作成乡下人模样,让她们看着笑着,我也随意看她们,这情形是不坏的。这里也没有要这些小姐少爷们知道我姓名与生活的必要。把略近乎土的气分给了别人看到,也许在这些伶俐玲珑的心中还生出一点怜悯。

        我不生气的,到了一个汉子走到我身边,作着吓我的神气时,也不生气的。这时无生气理由。像读一本书,其中有莽子,我能对于这莽男子生气么?

        他问我,用那略略吓人的威严挟着嘲笑的成分,说,“来这瞧什么?”

        感谢天,他还是我的同乡!即或我已猜错了,至少是四川人或湖北人吧。也恐怕只有长江上游的南边人才如此精明。说着主人模样的话的。

        这是一个脸上有疙疸的人,问了这句话,见到我惶恐要走的情形,又见到女人方面的笑,他是满面有了光辉,似乎吃过什么百龄机圣药之类,脸上疙疸也不能损他的体面了。我对我这对手加以估量,我敬服这人。

        女人是更笑了,大约这次的笑是看我并不如那汉子所猜想的无用。

        我稳定的又看看这方面女人,女人是七个。其中两个就长得非常美。她们虽见我望她们,却仗了人多,且断定了我无害于人,也正对我望。这样一来我不免有点羞惭了,我是这样无用这样不足损害于人,为我的土气,真想跑了。

        但我又想,这时即或走到这些女人身边去,故意问一点小事,女人是不至于生气吧。我就走过去。

        那老乡,却有点不平,拦了我的路。我只笑,怯怯的偏一步又向前。

        “这是学校,不认字么?”

        “是大学,我从阁下的体面衣服与体面的分头就明白了。……”但这话并不说出口,只想着。我当然不能扫这人的兴。我就装了点痴,昂头看牌子。

        女人有一个走过来了,用北京话问“找谁?”

        “我看看,白相白相。”

        “这不是白相的地方,撒野是不成的。”这疙疸老乡,大致今天真吃了补药,要找寻开心的机会。他总放我不下,还是想戏弄我吓我,一面便逗了女人的欢喜,我真是遇到太聪明要强的硬朗人了。这无法,这是命运。

        女人是在议论我,我就让这些人议论,还是徘徊的望各处。身边是站得疙疸老乡,他的脸,有点发红,这真是有趣味的一个脸,怕不是今早上才用格雷士刮脸皂刮过脸吧。

        他见到我冷静,要走却为了在女人前的面子不能走,索性拉着我的膀子了。这汉子,全不小心看看我的衣是不是经得起这样用力。把衣扯破难道不用赔么?拉着了我膀子的他,把我的面也牵动了,只好望到这人发愣。我忍耐,极力的制止我的兴奋,看他到底是怎么高明的手段。我也不说话,怕得是话中免不了辣,给了这体面人以羞恼。

        “不准在此地玩,你这呆子!”原来也不过如此,说过这样话,就想把我推走。

        想起好笑,就笑了。

        年青人,如此气盛,如此好管闲事,真给我吃惊不小!所谓生命力,或者就是指这样相近的事吧。一个学艺术的,有这样的涵养,说是不佩服那真不行的。大致这精神健旺的脸相,在他死后十年我总还可以记得到。处到这样的时代,若是请他到我的乡下去,在一个同乡大兵面前,施展他这本领,他的机会是可以即刻得到一顿饱打。也不缺少机会死!当然这不是可以要他相信的事呵!

        我就照他意思,走出这校门,还是劝劝他把脾气稍放得温和一点呢?

        ……我想,还是成就了这汉子吧,我走了。

        这一走,我在女人方面的印象,当然是不离乎呆的印象,而这把我推走的汉子呢,得到了一个机会神清气爽。在我原是无所失,在这般神之子,仿佛已得到了些荣耀了,对这一次经验我是并不难过的。

        回来,坐在桌边,想起这些女人来了。天知道,这时这几个人口上,不是正还把我议论着!?女人是可念的,有些还美。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一些事。看到分明时,是全然沉于推敲玩味中,而不加以稍微介怀的。同这些东西生在这一个世界上,是正不必固执了人的情感来在这些东西中找取认识的。侮辱,欺凌,也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损失。一只蚊,是讨厌东西,有毒,能咬人,且可以将病介绍给人,但我们不会对于这东西加以多少责叱的。你骂它,讽刺它,对于它将可以生出何等影响,是可惑疑的事。有些人,说是比蚊更使人憎嫌!那至多也不会在他体积过大一点以外还有可憎嫌的理由吧。就是体积过大,世界原是那么宽,碰头的时候当然也有限,无意中有非碰头不可的时候,那么,看看这东西得失与欢愁,仍然是有趣味的事。

        我被人称为呆子,这次数当然不容易记清白了。但耳朵所听到的,是这一次,且旁边有七个女人证明。这若说是不愿意,也不一定的。本来作着俨然可以借口的呆行为,让世上聪明人为给一通俗违反平常现象的绰号,这绰号不为不相称了。

        回来了,想到这些眼前事,又不由得不去窗边望望,因为对衖小房中的女人也就是艺术大学生,望得类乎有点痴;望到这女人才起床,整理被单,挂帐子,喊娘姨倒水。这女人,大致是一样在心上也笑着我的乡巴老相了。

        过一阵,就听到那女人,同那仿佛是夫又仿佛是弟的男子大笑,笑得很长久,是论一件事而笑的,想必这笑是不外我痴望了她的原故,这是应当好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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