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探来了,亲爱的。”柏太太站在书房门口。“他姓柯,是个仁慈的好绅士也是康爵士手下最有经验的人之一。莫先生对他评价很高。相信我们应该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请代我向柯先生为他在莫先生不在时来帮忙致谢。”薇安喃喃道。她拿着一本书在书房窗前停下脚步,望着窗外正逐渐成形的暴风雨。密布的乌云使得这个下午看来就像黑夜,阵阵强风吹袭过树林和花园。偶尔落下的巨大雨滴预告着之后的大雨。
“你要自己去向他道谢吗,小姐?”管家问道。“他正在门厅那里等着,而且好象想要跟你说话。”
“当然好,”薇安有些犹豫地说道。“你能请他进来这里吗?”
“好的,小姐。”
薇安将诗集抱在胸前扣叹了口气。她不想跟柯先生诟谄,她只想要凯南马上回家来。暂时见不到他令她有些不安。她已经变得如此仰赖他,连偶尔跟他分开都难以接受,即使只有一天或一晚。
但是她无法允许自己向这样的感觉屈服。他们的关系——如果有——也很快就会结束,而她得在他们分手时保留一些尊严。表现出渴望他的注意、他的微笑、他的陪伴,只会使双方难堪。她将面对一个没有莫凯南的人生,所以最好现在就开始习惯吧。
刻意把呼吸放慢并加深,薇安放松紧抓着书的手指,这时柏太太领着警探进来。身材中等的柯先生穿着一件显然所费不赀的外套,手中拿着一顶灰色的宽边帽。他相当有吸引力,银白色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薇安无法不盯着他看。他时髦的外表与她所知的鲍尔街警探大相迳庭。薇安礼貌地微微一笑,在他走近时曲膝为礼。柏太太说了句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柯尼尔以一个轻触阻止了她。“请稍等,柏太太,”他说道。“你也可以听听我要告诉杜小姐的事。”
“好的,先生。”管家交握着双手,服从地留下来,紧蹙的眉毛有着一丝忧虑。
“首先,杜小姐,”警探以一种老式的礼貌口吻说道。“我非常荣幸能有这个机会来保护你。”
“谢谢你,”薇安说道,注意到外面的雨势已渐渐变小。“柏太太说我的——”她突然打住,红潮爬满脸庞及脖子。“莫先生非常肯定你的能力。”她设法说完。要是没及时住口,她会说出什么样的字眼呢?我的……她没有权利将这代表占有及亲密关系的字眼,用在凯南身上,他在任何一方面都不是她的。她怎能如此忘形呢?
柯尼尔不但未受到她失言的影响,反而试着改变有点尴尬的气氛。他吸引人而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我会尽全力不负莫先生对我的信任。”
“谢谢你,柯先生。”
“因此,”他继续说道。“我得告知你计划有了一点小变动。不要慌,你并没有任何危险,不过我来这里之前,接到康爵士的口信,要我即刻带你到鲍尔街去。”
“我想留在这里。”薇安惊讶地说道,手不自觉地摸着喉问。
柯尼尔摇摇头。“我了解,杜小姐。然而康爵士于莫先生不在的这段期间又接获新情报,所以要求你到他的办公室去。”
“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报呢,柯先生?”柏太太走到薇安身旁问道。
“我无权透露,”坷尼尔说着,对两个表情担忧的女士露出微笑。“但是我向你保证莫先生一定会要你依指示而行。而且伦敦市区内再没有比鲍尔街四号更安全的地方了。”
“我必须在那里待多久?”薇安问道。“直到莫先生回来吗?”
“可能。”他的嘴角突然不耐似地一扯。“走吧,杜小姐,我们正在浪费时间。康爵士要求我立刻护送你过去。”
“好吧。”薇安对这计划突然的改变有些不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悄悄爬上心头。何先生看来像个好人,但她不怎么喜欢他,又说不上来到底为什么。彷佛他和善的外表下,潜藏着某种卑鄙、冰冷的特质。她本能地想要避开他。她的心跳速度加快,节奏失常而焦急。真是奇怪,她的身体居然会在理智找不到任何的理由时,产生这样的反应。
想要远离他的渴望在她体内急速升高,使得要控制住拔腿就跑的冲动越来越难。“柯先生,”她设法说道。“我可以带一个女仆一起去吗?我想要有个女性陪伴。”
“玛莉会跟你一起去。”柏太太说道,显然很赞同这个主意。
柯尼尔马上摇头。“无此必要。这不是什么社交性的拜访,杜小姐,而是公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在风雨变大之前出发。”
薇安与管家交换一个长而疑问的眼神。他值得信任吗?她的目光问道,柏太太的则回答,我想是吧。
柏太太显然很担心,但她微偏着头的姿势也显示她无计可施。“杜小姐,”她喃喃道。
“如果柯先生说你必须过去,我想大概没什么可商量的了。”她的眉毛困扰地蹙起。“而且他说得对——对你来说再没有比鲍尔街更安全的地方了。”
薇安看看窗外正逐渐转暗的天色。“好吧。”她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不介意,何先生,我想换双鞋并穿件外套。”
“当然可以,杜小姐。”
薇安后退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丝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浮现,推挤着失忆所形成的巨墙。“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不是吗?”
“我不认为如此,小姐。”他带着隐约敌意的眼神,令她的腹部一阵恐慌的紧缩。他不喜欢她,她发觉到。他一定是听到了有关她——或是真的薇安——的谣言,并且相信其中的每一件事。
一连串的雷声划破沈默,柯尼尔转头看看户外渐黑的天色。他的侧脸、他鼻梁上的隆起、他发型的轮廓,还有他下颚到喉头的线条,在在都令她所有的神经响起警报。
柯尼尔回望着她,发现了她脸上紧绷的神情。“我们的时间不多,杜小姐。”
她转身离开书房,强迫自己以正常的步伐走路,即使恐慌已开始在她内心深处四处扩散。呼吸渐渐加重的她回头看了一下。柯尼尔站在楼梯下,正密切地望着她,状似计划要把她拖进地狱的恶魔。
她只想要回到她的房间,锁上房门并躲起来。眼前的楼梯看起来犹如一座陡峭的山坡,她颠踬了一下才开始往上爬。过了像是永恒那么久的时间,她发觉自己站在她房间的门前。
她笨拙地进了房间关上门,站在那儿不停地发抖。她感觉像要溺毙一般,只能挣扎着呼吸。
包围着她的冷意如真次般侵袭着她的四肢。“凯南。”她绝望地试着叫他的名字,但却连一声低喃都发不出来。“凯南——”
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回忆令她跪倒在地。她被袭击的那一夜……那个一脸无情的银发男人……那扣住她喉头、钳子似的手,拇指则紧压着她的气管,直到她再也吸不到空气……当黑暗吞噬了她的同时,她停止呼吸的挣扎,接着是惩罚似的冰冷河水,那黑色的河水将她由水面往下拉去。
柯先生就是那个人,她打从灵魂深处确定这一点。他曾试图杀她,失败了一次,他会再试一次。
被背叛的感觉刹那间划破了充满她内心的恐惧。
凯南……你怎么可以派他来?你怎么能把我留给他?
但那不是他的错,她的心顽固地坚持道。他绝不会有意对她做出这种事。
她正置身于危险当中,就在这直到此刻之前、一直是个美好避风港的地方。她奋力压下作呕的感觉,爬到床边隐藏式的夜壶,胡乱地试着打开前面遮掩用的小门。但是一会儿之后,反胃的感觉消失,她立刻大大吸了好几口气。
她闭上眼睛靠着桃花心木柜子的侧面,将汗湿的脸贴在凉凉的木质表面上。数周以来的第一次,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字。“狄薇雅,”她大声说道。“我是薇雅。”她不断重复那两个字……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它就像是打开她心灵所有上锁箱筐的钥匙,过去的影像——在眼前闪过……她与书籍以及来访的学童们度过无数时日的农庄……村里的朋友……许久以前的一趟海边之旅……她父亲的葬礼。
紧闭着眼睛,她在心里描绘着父亲充满耐心而慈祥的脸。他是个具有学者气质的人,一位哲学人,喜爱他的书胜于外面残酷的现实世界。薇雅十分景仰他,而且常常陪在他身边读室曰。
她从未以浪漫的方式爱过任何男人,也从没想要过。自从母离开树林湾,薇雅就只关心父亲和极少见面的姊姊……从没有给其它人的空间。爱情太危险,还是自己一个人安全得多。在有如宁静天堂的小村里,她除了照顾自己别无大多责任。要不是她那不负责任的姊姊陷身于连她自己也无法解决的麻烦当中,她根本不会离开。重新找回她自己、她的记忆及她的身分,那种喜悦令人几乎要晕眩起来。然而,楼下的那个人绝不会相信她是她姊姊以外的任何人。
“喔,薇安,”她微颤地低喃道。“如果我能活着熬过这一关,我要找你算帐。”
她擦掉沿着脸颊流到下巴的汗水,感觉就像被猫困在桶子里的老鼠。她有种想要爬上床用被子盖住头的冲动,希望柯尼尔就此忘记她。但是他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会把她从这里拖出去!而仆人们绝不会阻止他,他们只会认为是她的失亿让她举止怪异。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备受尊重的鲍尔街警探是个邪恶的杀人凶手。
不管柯尼尔要带她去哪里,绝不会是去鲍尔街。她绝望地寻思着该怎么做。凯南不在,她唯一信得过的只有康爵士。她必须马上联络到他。她发着抖叹口气,用袖子擦擦汗涔涔的前额。她并不知道鲍尔街办公室的确切地址,只知道它在柯芬园另一边的某处。不过它远近驰名,应该不难找才对。
她立即采取行动,到衣柜取出一件连兜帽的墨绿色长斗篷。穿上它并换了双外出短靴后,她打开卧室门,看看走廊。
她以颤抖的手指抓着门缘。在所有本能都尖叫着要她像只受惊的儿子般逃走时,实在很难以平常的步伐走路。她的血管有如警钟般猛烈搏动着。她小心地跨一步进走廊,又一步,然后急忙跑向楼梯——不是主楼梯,而是后面仆人走的窄小楼梯。小小的窗户提供些许光线,照亮了回旋而下的阶梯。她抓住铁栏杆,双脚一刻不停地疾奔而下。
一个人影站在一楼楼梯尽头处,薇雅登时站住,差点尖叫出来。柯尼尔,是她的第一个念头……但她旋即看清楚那是一个娇小的女性。抱着一篮床单站在那里的正是女仆玛莉。
女仆讶异而不解地看着她。“杜小姐?”她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在仆人用的楼梯这里做什么?要我拿什么东西吗?我可以做什么——”
“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看见了我,”薇雅急促地低声说道。“拜托,拜托,玛莉,我要每个人都认为我还在我的房间里。”
女仆的眼神仿佛在问她是不是疯了。“可是暴风雨就要来了,你能上哪儿去呢?”
“答应我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女仆忧、心地问道。“小姐,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而我又没告诉别人我看到你离开,我可能会丢了我的工作而流浪街头!喔,小姐,拜托你,不要到任何地——”
“玛莉,”薇雅急切地说道。“我没时间站在这里。莫先生回家时,我就会回来。在这段期间,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或者如果你非说不可,先等个几分钟。这对我是生死攸关的事。”
薇雅经过女仆身边下楼到地下室,经过通往煤炭间的门,来到厨房。幸运的是,在走到通往外面的门之前,她都没再碰见其它人。
空气中充满风雨欲来的暗示。薇雅深吸一口气,穿过一条仆人们常走的路,匆忙地沿着通往密闭式花园的石板小径前进。随着一步步远离主屋,希望及放松的感觉也开始在她心头升起。她大步穿过国王街成排豪宅后的马厩及库房。
她十分确信离开凯南的屋子是正确的决定。就让柯尼尔在那里,以为他已经把她逼进墙角吧。等他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她早已走远了。想象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紧张、晕眩的薇雅几乎笑出声来。她加快脚步往嘈杂喧闹的柯芬园方向而去。马车道上铺的大而平滑的石头在接近柯芬园广场时,改成粗糙的小石子。薇雅一直走在路旁的人行道上,拉低兜帽尽可能遮住她的脸。她经过豪宅前用来清洗人行道泥土的机器,点灯人正在点灯的黑铁灯柱,以及正以小提琴和铃鼓演奏音乐的街头音乐家。街道上各种马车熙来攘往,还有许多动物,各种声音充斥在她的耳际。
几滴雨水落下,彷佛预告着稍后就能把雾蒙蒙天候当中的烟味及其它臭味洗刷一空。不过蓄势待发的暴风雨彷佛仍在等待某个登场的提示,迟迟未至。女士们穿的金属套鞋(译注:一种装有铁钉的木制品,用在走过泥泞地时套在靴底止滑)在铺石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将雨伞挟在手臂下的绅士们则不时担心地抬头望望云层厚重的天际。昏暗的天色为眼前这一幕染上一层不祥的色彩,使得薇雅里在厚重斗篷下的身躯不禁轻颤起来。
再走一小段路就是鲍尔街了,她告诉自己。她会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穿过柯芬园,到达安全的鲍尔街办公室。
应柯先生的要求,柏太太在他们等薇安下楼时拿了酒来。柯尼尔仔细端详手里所持稀有的查理一世银制酒杯,它的杯形简单而高雅,杯绿如花瓣般微微外翻,整个杯身平滑而且擦拭得晶亮。“莫凯南混得可真不错,”他自顾自地说道,口气丝毫没有钦佩之意。“比我所认识的任何警探更为富有。生财有道,可不是吗?”
“莫先生工作非常勤奋,先生。”管家答道,觉得有必要替她的雇主说些话。莫凯南聪明、勇敢而且远近驰名,因此而得到丰厚的收入也是应该的啊。
“我们都一样勤奋,”柯尼尔说道,他的嘴形成一抹微笑,笑意却不曾延伸至眼中。“他的生活像个国王,而我却……”他的声音逸去,表情转为空白,彷佛后悔说了那些话。
“嗯,”柏太太说道,掩饰住心里一丝不安的感觉。“我想代莫先生的家仆谢谢你照顾杜小姐,相信在你的保护下,她就跟和莫先生在一起一样安全。”
“是的,”他低声说道。“我会好好照顾他心爱的宠物。”
柏大大微偏着头,不确定她听对了。“先生?”
在他还来得及回答之前,一个娇小的黑发女仆打断了他们。她满脸泪痕、一脸苦恼,颤抖的双手紧握成拳。“柏太太,”她站在门口小声地说。“柏太太,我想我应该来向你报告,虽然她叫我不要……喔,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怎样也不愿意伤害她,真的!”
“玛莉?”管家语带忧虑地走过去,柯尼尔则坐直起来。
一片么事?”他尖声问道。“你说的是谁?杜小姐吗?”
女仆急切地点个头。“她走了,先生。”
“走了?”柏太太惊讶地又说一次,这时柯尼尔突然站起身来。
“你该死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走了?”他的语气变得狰狞,两个女人都惊讶地看向他。
女仆有些口吃答道:“不不到五分钟前……我在仆人专用楼梯遇到她,而她要——要我不可以……喔,我不该说的,除非……嗯,她在外面会有危险,对不对?”她一脸悲惨地望着管家。“柏太太,我做错了吗?””
“不,玛莉,”管家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你做了莫先生会要你做的事。”
“该死的婊子,”他咒骂道,将酒杯丢到地上,完全不管酒弄脏了精致的手织地毯。丑陋的血红色污渍立刻渗入黄蓝相间的花纹当中。“她逃不开我的手掌心的。”他大步离开,大叫着要人拿他的外套和帽子。
柏太太揉揉前额正开始出现阵阵头痛的地方,不安的怀疑加深了她五官间的线条。“他的举止真奇怪。”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显然他不怎么喜欢我们社小姐。”
“我希望他会找到她,”玛莉压低声音说道。“那她就会安全了,不是吗?”
避家没回答,只是走到门口去,看着沉重的门在那警探身后砰地关上。
柯芬园一开始只是两座具艺术气息的义大利式市场建筑,其中包括了宽广的宅邸及一座由依尼格琼斯设计的小教堂,不过过去几世纪当中也经历了许多改变。目前,它拥有全世界最知名的剧场,更别提坐满了作家、艺术家和音乐家的那些咖啡店了。而它的市集也从原来的建筑延伸至附近的街道及巷弄。至少有一亩宽的范围,年复一年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潮及商业活动。从前住在这里的贵族早就搬走了,如今那些有着宽阔阶梯的大宅当中充斥着商店、酒店以及伦敦地下世界的人物。
薇雅小心翼翼地走过长廊式商场那里的摊位及聚集了一大群人的店家前,推挤的人群领着她经过卖花的小贩,以及正在替人扎花束的老妇人。菜贩摊前,许多人正在挑捡最中意的蔬果。挂着一条条鳗鱼的摊位上,鱼贩正熟练地杀鱼并包起来。一个鸟贩举高他戴着手套的手上一只呱叫不休的鹦鹉,一旁金丝雀、云雀及猫头鹰也正卖力地展现牠们的“卖点”。
薇雅经过一家草药店,店里陈列着一排放在木架上、装着医疗用水蛭的玻璃柜,橱窗当中则展示着各式香气宜人的软膏、面霜,以及彩色玻璃瓶装的香油。
“小泵娘,”薇雅感觉有人在叫她因而回头,同时有些吃惊地发觉一只枯瘦如爪的手攫住她的袖子。那是一个穿戴着俗丽的手镯、围巾以及红裙子的老妇人。“让我看看你的面相,亲爱的……一个先令就可以知道未来的秘密!只要一先令喔……看看你可爱的脸蛋,你的未来将会有多美好啊!”
“谢谢,但是我没有钱。”薇雅低声说道,扯开了手臂走开。
然而这个看相的老妇人却仍锲而不舍地跟着她,再次抓住她的手腕。“我免费替你看好啦!”她提高的尖锐声音与鸟贩的鹦鹉相差无几。“大伙儿……有谁想听听这个可爱的年轻姑娘的命运如何啊?”
发觉这个老妪意图拿她当作某种广告,薇雅用力想扯开紧抓着她的手。“不要,”她尖锐地说道。“放开我。”
这小小的骚动引来了一些注意,薇雅机警地看着四周的人群,同时也挣脱了那个算命的。
突然间她瞥见了一顶绅士戴的灰帽子,她的胸口蓦地开始抽痛起来。它看起来就像柯先生戴的那一顶,但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追上她,不是吗?
她再次搜寻着那顶帽子,但它已不见踪影。也许那是她的想象,她有些着急地想道,一面匆匆往东走向有着宽阔列柱回廊的歌剧院。它的前方那如塔般矗立的四根圆柱,使得下方的人群看来宛如蚂蚁般渺小。一群包括了体面的绅士及乞丐的民众聚集在那里叫嚣着,正在抗议最近调涨的票价。
“旧票价!”群众中许多人怒吼道。“我们要旧票价!”
薇雅挤进喧闹的人群中继续前进,直到她躲到一根陶力克圆柱的背面。背贴着冰冷的石柱,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脉搏枰枰作响,任由人群在她四周推挤前进。她专注地端详着眼前镶版上莎士比亚及谬斯女神的浮雕,还有它们上方壁龛内喜剧之神的雕像。
柯尼尔跟在她后面,她感觉得出来。
姓柯的认为她是薇安,而他打算杀了她,不论原因是复仇,抑或他是受雇行事。他一旦知道她离开凯南的家,一定猜她首先会想到的避难所是鲍尔街四号。他将竭尽所能阻止她找到康爵士。
突然间,薇雅对这不公平的情势感到一阵愤怒。她在完全没做错任何事的情况下身陷危险之中。她出于对姊姊的担心来到伦敦,一连串奇怪的事件却使她沦至如此处境。
天空彷佛突然开了个洞似的,豆大的水滴纷纷降下,使得人群一哄而散,纷纷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大雨使眼前的一切湿透,落在雨伞及帽子上,浸透了衣裳及鞋子。
深吸一口气,薇雅转身看看圆柱四周的人群。她又看到了那顶灰色的帽子,恐惧在她认出柯尼尔时穿透全身。他就站在大约五十码的距离外,正在问某个人问题,脸色凝重冷酷,全身紧绷。“喔,上帝。”她喃喃道。
彷佛感觉到她的视线,柯尼尔转头并直视着她。他面无表情的脸倏地换上愤怒的面具,推开他正与之交谈的人,眼带杀气地朝薇雅这边跑来。薇雅也立刻采取行动,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沿着剧院周围跑着。她看见罗素街的转角,差点被马车道上铺的圆石绊倒。她努力保持平衡,感觉柯尼尔正逐渐靠近。你无法阻止我,她坚决地想道,她一定会到鲍尔街,该死的他……她已经到了这里,绝不会就此放弃。
一张脸白得像僵尸的凯南旋风似地扫进家门,不寻常地要所有的仆人在门厅集合。
“莫先生!”管家一边嚷着,一边跑上前来,平常的镇定都不见踪影。她看来焦急而担忧,平日一丝不苟、正逐渐花白的发髻已经有几缕发丝松脱。凯南从没见她这么慌张过。
“她在哪里?”他口气严厉地问,心里却早已尖叫地在否认着已相当明显的事实。
“感谢上帝您回来了。”柏太太紧张地说道。“因为不知道您到底会不会回来,我正要派人送信去鲍尔街,确认康爵士的命令——”
“你究竟在说什么?”他看看那些一脸如丧考妣表情的仆人。“薇雅在哪里?”他质问道。
这一问令所有聚在门厅的仆人全都一脸疑问。“薇雅?”管家不解地重复道。
凯南不耐地摇摇头。“薇安,杜小姐,过去这几星期一直住在这里的女士,天杀的。她在哪里?柯先生呢?”
接下来的沉重沉默令他全身的神经系统警铃大作。没人想回答他,他领悟道,惊慌失措的他不觉以令所有人吓一跳的音量,吼出一个问题。
“哪个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该死的!”
双肩下垂而且低着头的玛莉走上前来,一副怕他会打她的样子。“是我的错,老爷。”
她小声说道。“我在仆人楼梯看见杜小姐正要由厨房出去,她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说那对她是攸关生死的事。但我认为最好还是告诉柏太太,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凯南感觉到耳中传来血液急遽搏动的抨坪声。“攸关生死,”他沉重地重复道。薇雅不知怎地明白了她正身陷危险,并逃走了。
柏太太不断在围裙上擦拭双手,彷佛怎样都擦不干似的。“是这样的,先生,柯先生”
到便说康爵士要他立刻带杜小姐到鲍尔街去。他的行为非常奇怪,认识他这些年来,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杜小姐显然不愿意跟他走,不过她也要求上楼换鞋。而我们在书房里等她时,她自己溜出去了。我猜任何像她这样处境的女人,都会有点怕陌生人吧。”
“我从窗户看着她出去,”玛莉插进来说道。“看起来她是往市场的方向走去,柯先生就跟在她后面。”
“她要去鲍尔街。”凯南喃喃道。以薇雅所知,那是除了这里以外唯——个安全的地方。他立即下令要一个男仆以最快的速度骑马到鲍尔街去。“告诉康爵士召集所有的人,仔细搜索柯芬园以及周围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直至找到杜小姐和柯先生。现在快去——我要你在五分钟内到那里!”
“是,老爷。”男仆立即抄近路跑向马厩。
凯南自己则是往外冲,完全不理打湿头发和衣服的大雨。一股奇怪的感觉攫住他,那是他从没经历过的恐惧。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安危,知道自己有充分的机智和体力安然度过所有的危机。但这种为另一个人所感到的恐惧,这种爱、恐惧及愤怒的组合,却是最令人痛苦的事。
他以会跌断颈子的速度跑向何芬园,完全没注意到泥泞潮湿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动物及马车,更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躲雨的行人视而未见。万一薇雅发生了什么事……这念头在他的胸口引起一阵强烈的疼痛,感觉上她的肺部像是充满火焰而非空气。
他经过圣保罗教堂的庭院,绕过东院的门廊时,教堂纳骨处特有的气味迎面而来。柯芬园就在他眼前,广大的地区当中充满了各种污秽的人与事。扒手、皮条客、小偷、流浪汉和流氓四处游走……而他们全都会对一个没人伴护、有着漂亮脸蛋及一头红发的女人极有兴趣。恐惧在他内心逐渐升高的同时,他试图决定薇雅究竟会绕过花园走旁边充满罪犯及流浪汉的暗巷,抑或是直接穿越市集广场。他得赶在河尼尔之前找到她。
“薇雅,你在哪里?”他低声道,挫折感随着时间一分分过去而逐渐加深。他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大吼出声。
眨眨眼再用双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薇雅跌跌撞撞地沿着罗素街分出来的一条小路走着,并且发觉自己走错方向了。要是知道路,她现在早就到鲍尔街了。要是她能在柯尼尔知道她离开之前,多有几分钟就好了。
她提着吸饱了水的沉重裙摆,进入一个建筑物杂乱的地区。就和伦敦其它地方一样,在临街道这一排干净体面的房子后面,是一些胡乱拼凑起来的妓院、贼窝及贫民区。薇雅没停下来往后看,直接走进最近一栋外面的招牌显示是赌场的两层楼建筑往地下室的阶梯。
尽力企图恢复正常的呼吸,她打开一扇木门,大胆进入这个只有油灯照明的昏暗地下室。那里头至少有十二个男人,而他们正全神贯注于眼前的赌戏,并未立即察觉她的出现。绅士与粗汉一样,都聚集在一个放着烟草罐和成柬雪茄烟的柜台前,专注地研究着墙上所写的各种赌局。腰际挂着两个钱袋的赌场老板在柜台后面以极快的速度兑换着筹码,一边吆喝着玩家出手,一边以拇指和食指顺着他腮边的短须,不时用短短的铅笔记下各种赌注。
空气当中充满了混合着汗水、烟草以及被雨淋湿的羊毛料和呢布的男性气味。薇雅躲在角落里,拉低兜帽盖住她的脸,双臂环抱住自己等待着。她无声地祈祷着柯尼尔会经过这一家赌场,继续到其它地方去搜寻她。但她也怕这个希望会落空,因为身为警探,柯尼尔一定就和他那些经常必须四处搜寻罪犯的同事一样,对这个地区热门熟路。这是警探们最擅长的——追捕他们的猎物。
“啊,看看,”一个属于绅士的、有教养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双黑色的长靴来到她面前。“似乎有一只漂亮的小鸟飞进来避雨了。”
下赌注的活动随着薇雅的被发现而暂停。她咬住下唇,努力在那人推开她的兜帽时不畏缩。她听见他屏住呼吸,一只肥厚的手捞起她一缙潮湿而有光泽的红发。“一个可爱的小妞。”他声音浊重地说道,笑着上了打量她。“你有什么事啊,可爱的小鸟?”找今晚的男伴吗?那你可是找到啦!我口袋里有个亮晶晶的金币给你喔。”
“我看你口袋里有的不只是金币吧!”有个人这么说道,引起一阵阵男性的笑声。
悲惨地发觉她正成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薇雅仍直视那个人的眼睛。他有着绅士的外表,或许甚至是低阶贵族的一员,圆脸刮得干干净净,身穿咖啡色马裤、高领黑色呢料外套,系着一条时髦的领巾。
“市场那边有人骚扰我,”她低声说道。“我想在这里躲几分钟。”
他假装同情地咋咋舌,一只手臂狎腻地伸到她背后。“可怜的小半子,让我保护你吧。”他伸手开始要解开她斗篷的结,完全不理会她愤怒的抽气声。“不必抗议——我只是想看看货色。”
现在整个室内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连赌场老板都停下来看热闹,跟着大伙儿鼓噪着要看看隐藏在披风下的女人。
“我来这里是为了避开一个男人的骚扰,”薇雅推开他的手,并且更缩进角落里。“不是来找另一个。”
那蠢蛋对这句话只是咧嘴一笑,显然认为她是在跟他玩游戏。“我正在提供你和一匹精力充沛的种马良宵一度的机会,以及对你的服务慷慨的回报。”他说。“一个女人还能要求什么呢?”
“如果你带我到鲍尔街,我会给你丰厚的报酬。”她反击道。“你一定听说过莫凯南警探,我相信他一定会把你将我安全送到那里,视为帮他个人一个大忙。”他不再一副猴急色相,反而以一种新的兴趣打量着她。“是的,我听说过莫凯南。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股释然自慌乱当中升起,凯南的名字绝对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能说服这个人带她去鲍尔街,她一定能免于柯尼尔的魔爪。急着想说动他帮忙,她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但是还没来得及说任何一个字,一个人走进了赌场。
瞥见那顶灰帽子,薇雅害怕地小声叫道:“就是他。”她颤声说道。
“那个骚扰你的人?”那个以她的保护者自居的人问道。
薇雅点点头,喉咙紧缩地望着柯尼尔。他喘着气,一脸的愤怒。一看到她,双眼间着恶意的胜利光芒。
“我是个鲍尔街的警探,正在追一个嫌犯。”他以冰冷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把那个女入交给我。”
这番话在那一小群人当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赌场老板也从柜台后走上前来,生气地大声说:“我这里可是正派经营的生意。你现在就给我出去!”由于当局经常派人在各赌场抓罪犯,措场经营者扣警探本来就彼此看不顺眼。警探杷经营赌场的人视为准罪犯,也经常如此对待他们。
“我是因公而来,”柯尼尔厉声说道,面朝薇雅走来。“我会很感谢你交出这个女人,我们有是要询问她。”
“他在说谎,”薇雅叫着往身旁的那位绅士靠过去,企图抓住她能找到的任何保护。“我什么都没做!”
“她的罪名是什么?”那人说道,一只手臂环住薇雅。
“我没时间理会你。”柯尼尔答道。“现在,放开那个女人,去忙你自己的事。”
“照他的话做。”赌场老板口气紧张地命令道。“让他带着那小妞走吧。有个警探在这里对生意不好。”
那人叹口气,开始轻轻地把薇雅往前推。“嗯,你想去鲍尔街,小半子,看来你有个护花使者了。”
“他不会带我去那里的,”她喊道,紧紧抓着他。“他会杀了我。不要不理我!”
“杀了你?”那人重复道,显然认为她说得太夸张了。“得了吧,小半子,不管你做了什么事,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到了治安官那里,你只要露出你最漂亮的微笑,我相信他马上就会放你回家了。”
“求求你,”她绝望地说道。“帮我找到康若石爵士,或是莫凯南先生。我……我为我的生命请求你。”
那人俯视着她,脸上有着不确定的神情,彷佛他在她脸上看见的什么说服了他,环着她的胳臂收紧了些。“好吧,”他说道。“反正我也没更好的事可做。”他抬头对柯尼尔露出一抹纡尊降贵的微笑。“我陪着这个女孩到鲍尔街当然不会有问题吧。”他说。“那是你要她去的地方,不是吗?我替你带她过去,应该没什么不同吧?”
柯尼尔走到他们面前时,薇雅不禁全身紧绷。与平静的脸色相较,他的黑眼显得致命。
他显然在想一个合理的回应。“我会让你知道有何不同。”就在说话的同时,他俐落地自外套里面取出一个东西。薇雅立刻认出那是警探们用来制伏不服从的罪犯的警棍。她尖声叫了出来并转身,这时柯尼尔用那枝棍棒迅速打了那个人的头和肩膀三下。她感觉到那几下在那人身上引起的震动,接着便呻吟着倒在地上,胳臂也放开她。
柯尼尔抓住她的一条胳臂往后扭,一阵剧痛袭向她的肩背。薇雅咬着牙关往前弯身以减轻疼痛。室内爆出一阵愤怒的叫喊,柯尼尔的声音盖过他们。“如果还有人想阻止我,我会让你们吃上妨碍公务的罪名。想到新门监狱去过一夜吗?”他对突然安静下来的众人轻蔑地大笑。“不想是吧。”他嘲弄道。“继续吧,绅士们,别再管这小妞的事了。”
“快点滚出去!”赌场老板叫道,随即和其它人一样走过去看看那个受伤的人。
“乐意之至。”柯尼尔又拖又拉地把薇雅带上楼梯,回到大雨中。
“你现在不能杀我,”她叫道,不停眨掉打在她脸上的雨水。“有目击证人……他们全都会说是你把我带走的。你会受到审判……问吊……”
“我在调查开始之前早就远走高飞了。”柯尼尔嘲讽地说道,继续扭着她的胳臂催促她往前走。
薇雅狂乱地扫视着街道,希望有人能来救她。无望的目光自建在地下的房子里看出去。
他们经过屠宰场的门前,那里地上干了的血渍及油脂连雨水都冲刷不掉。她双眼刺痛,泪水混合着雨水沿着她的脸颊泊泊而下。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她哭喊道。
令人惊讶地,柯尼尔居然在风雨中听到她说的话。“我已经老得不适合做警探了,又没多少钱退休。我绝不让自己下半辈子活得像条狗。”
“谁——谁付钱要你杀我——”他将她的手臂更往上扭,痛得她叫起来。
“废话够了。”他说道。他们转个弯,进入一个全是廉价公寓的地区,来到一座废弃的工厂。这栋建筑摇摇欲坠的外墙看起来如此的危险,连住在附近的流浪汉都不敢进去。柯尼尔要推她进门时,薇雅尖叫着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走。
一阵尖锐的痛楚在她的头侧爆开来,她模糊地领悟到他刚刚打了她,重得令她无力反抗。她半瘫在他身上,脑中嗡嗡作响,仍努力想要思考。他用他的领巾塞住她的嘴,她不禁因那浆味及汗味的混合而瑟缩。将她的双手反剪到她背后,柯尼尔用手铐铐住她。
薇雅在柯尼尔推她走向一道残破的楼梯时,只能无助地蹒跚前行。楼梯在他们上楼时吱嘎摇晃着。要不是屋顶有一大半早已不见踪影,而墙上也处处裂缝,这屋里一定是一片漆黑。空气混浊而静止,所有的东西上那一层带着油渍的灰尘,连一阵阵带雨的风都吹不掉。
现在没有人找得到她了,薇雅呆滞地想道,在柯尼尔将她推进工厂二楼时倒抽一口气。 地板上满是嚼齿类动物的粪便,破败的墙面上布满煤灰、蜘蛛网和鸟窝。吱吱喳喳和拍翅膀的声音显示着工厂目前的住客正慌忙逃命躲起来。从破屋顶漏下的雨水在地板中间形成一滩水洼。柯尼尔把她拖到一个角落,推她一下。她跌坐下来,裙摆掀到膝盖上。
他突然静止下来,直盯着她湿透的袜子。他的脸以一种令她作呕的方式紧绷起来。“我本来打算迅速把你解决,”他说道。“不过,现在我要为我的痛苦索取额外的代价,你这个麻烦的婊子。我并不介意尝上一口莫凯南的剩菜。
突然间一切都变得好不真实。薇雅晕眩地想着她一定是在作噩梦,她很快就会醒来,而凯南会告诉她一切都没事。她绝望地专注于这只是个噩梦的念头,甚至连柯尼尔弯腰开始解开他的长裤都没有畏缩。“你的死对这世界根本毫无损失,”他喃喃道。“我见多了你这种女人。不过我倒是挺佩服你的——你是个顽强的婊子,没有哪个女人在经历过这一切还能活下来。”他的语气突然变为嫉妒。“莫凯南总是得到最好的……啊,你真是上乘之选。”继续愤怒地喃喃山自语,他拉高她的裙子,薇雅真希望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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