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伴着阴郁的夜幕缓缓下沉,夕晖为黄昏的薄雾染上了玫瑰色。印第安人孤独的身影行走在我身前广阔的平原上——我默默注视着这希望的星火,直到他消失在了横跨于我和亚马逊河间的迷雾中。
天色已暗,是时候该起身回营了。离开前我最后瞥了一眼赞布生起的火堆——在我冰凉的灵魂里,他的赤诚之心就如这片荒凉世界中的这点光亮。而此时,自遭遇战友失散的重创以来,我的心情第一次不再那么绝望,因为我们的作为至少可以被世人知晓,我们的名字不会跟着尸首一同腐烂,历经千辛万苦找寻的答案可以被后人传唱。
我们的营地噩运连连,可虽说在那里过夜让人毛骨悚然,但至少比睡在森林里要好得多,反正我也必须二选其一。要是慎重起见,我应该守夜不眠;可疲倦的身体告诫我不该这么做。我爬上了那棵大银杏的枝头,但它表面光滑,没法安眠——只要我一打瞌睡就会立马摔断脖子。于是我爬下树,左思右想到底应该怎么办。最后我关上了栅栏的大门,在营地中央点了三堆火,饱餐一顿后便呼呼大睡。谁也不会料到我将被何种惊喜唤醒。清晨,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胳膊上。我的每一根神经都瞬间绷紧,伸手就去抓来福枪。接着,我情不自禁地欢呼了起来——透过冰凉的晨光,我看见约翰·罗斯顿爵士正跪在我身旁。
是约翰爵士,没错——可又不像平常的他。我的印象中,他总是泰然自若,刚正不阿,衣衫整洁;可现在却面色惨白,怒目圆睁,因为疾跑数里而气喘吁吁。他憔悴的脸上伤痕累累,带着斑斑血迹,脑袋上不见了帽子,衣服破烂不堪。我惊讶地望向他,他却没给我任何开口的机会,一边对我说话,一边搜罗着我们的物资,一刻不停。
“快,小伙子!快!”他吼道。“没时间了。拿上来福,两支都拿上。另外两支在我这儿。好了,带上所有能装上的子弹,把口袋塞满。快,还有食物。半打罐头就行。行了!不要说话,也别多想。快走,不然就没命了!”
我仍半梦半醒,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能风疾火燎地跟在他身后,在林间一路狂奔,两只胳膊各夹着一支来福枪,手上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约翰爵士在茂密的矮树林间躲躲藏藏,直到来到了一片密不插针的灌木丛。他全然不顾周围的荆棘,飞奔进了灌木丛的中心地带,然后一把把我拉到身边。
“就是这儿!”他大口喘着气。“这儿很安全。它们绝对会先想到营地,一定会先冲那儿去。不过咱这招能让它们摸不着头脑。”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缓过劲后问道。“两位教授去哪儿了?追我们的到底是什么?”
“猿猴,”他厉声说道。“我的天,一群畜生!小点儿声,那些家伙可是顺风耳——还是千里眼,不过嗅觉很差。依我目前的判断,它们不会嗅出我们的。你去哪儿了,小伙子?还好你跑掉了。”
我三言两语,小声把我的经历告诉了他。
“太糟糕了,”他听到恐龙和深坑时说。“这儿可不是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嗨,在那些魔鬼抓住我们几个之前我还不信。我被巴布亚食人族逮住过一次,但跟这群狗崽子比,他们简直是衣冠楚楚的绅士。”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问。
“就在昨天早晨,咱们那两位博学的朋友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吵架,忽然,天上就下起猿猴了,就像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似的。我猜那些家伙准是在夜晚集结,直到站了满满一树。我打穿了其中一只的肚子。不过还没等搞清楚我们逃到了什么地方,这些猿猴就把我们迎面扑倒,按在地上摆了个‘大’字。我管它们叫猿猴,但那些家伙手上拿着石头和棍子,还叽里呱啦地嘟囔,最后还用藤蔓把我们绑了起来。它们比我见过的所有动物都要聪明——它们就是猿人——‘遗失的那一环’,我倒希望它们可以永远‘遗失’下去。那些家伙抬走了受伤的伙伴——那血流得跟杀猪似的——然后围着我们坐下。我从没见过那样杀气汹汹的眼神。它们体型健硕,和成人一般高大,但要强壮许多。一对对好奇的眼睛在红鬃毛下咕噜直转,像是灰色的玻璃珠。它们就坐在那儿,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查令格可不是胆小鬼,可就连他也被吓怕了。他试着挣扎,朝那些猿人又吼又叫,火冒三丈,像个疯子一样骂不绝口。我觉得他那时一定是昏了头。就算对面坐着一排他‘挚爱’的新闻工作者,他恐怕也不会吐出那么脏的字眼。”
“它们做了什么?”我沉浸在约翰爵士向我轻声述来的故事中。他则双手紧握着上了膛的来福,机警的双眼不时地向四面打探。
“我以为我们仨完蛋了,可那些家伙反而有了新动作。它们一齐叽叽喳喳,接着,其中一只走了出来,站到了查令格身旁。小伙子,你别笑,可我对天发誓,那伙计和老查简直就是兄弟俩。要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信。那个老猿人——它们的首领——绝对是红毛版的查令格,它具备了查老先生所有的‘美貌’,只是更登峰造极。那家伙五短身材,肩膀宽厚,胸部十分结实,而且没有脖子;两簇短眉,一圈浓密的红色胡须,脸上一副‘想怎么着,混球!’的表情。那只猿人站在查令格身旁,将手放在了他肩上,仅此而已。萨姆瑞激动得有些异常,直笑到泪流满面。那群猿人也开始狂笑——像被施了什么咒语一样笑个不停——然后就把我们往森林里拖。它们不敢碰枪支和物品——我想它们认为那些东西很危险——但散装的食物都被哄抢一空。萨姆瑞和我沿途没少受罪——你看我的衣服和伤痕就知道了——我们被径直拖进了荆棘里,而那些家伙的皮肤和皮革一样硬,根本不在乎。不过查令格倒是安然无恙,四只猿人把他扛在肩头,就像罗马皇帝一样……什么声音?”
远处传来一阵嘀嗒声,像是响板发出的声响。
“说曹操曹操到!那些家伙兴奋时就是这么嚷嚷的!”我的战友说着装了几发子弹。“上好膛,小伙子。想要活捉我们?没门儿!老天!要是咱俩被逮住了一定不得好死。更别指望谁来给我们写诗了,就像那些小白脸唱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还能听见它们吗?”
“离得很远。”
“一小撮猿人成不了气候,但它们的侦查队却遍布整个森林。好吧,我继续给你讲讲我们的悲剧。那些家伙把我们抓到了自己的领地上——在峭壁边缘的一大片树林里,那里大约有一千间用树枝和草叶盖起的茅草屋。那些脏兮兮的家伙把我摸了个遍。得!我是跳进泰晤士河也洗不清了。它们把我们捆了起来——绑我的那伙计打起结来跟个水手一样——我们被吊在了一棵树上,脚朝天头朝地,一个手拿粗棍的大个子负责看管我们。我说的‘我们’,指的是萨姆瑞和我自己。老查可是在另一棵树上吃着菠萝,享受他的美好人生。但我必须得说,他想方设法给我们也弄了些水果,还亲自给我们松了绑。他坐在树上和他的孪生兄弟‘交谈甚欢’——用他那粗嗓门唱着‘铃儿响叮当’,这些小曲儿好像让那些猿人很来劲。你要是瞧见了一定会笑翻在地,但我们当时可没心情。那些家伙虽说不让查令格为所欲为,但还是给了他一些自由,可对我们却是泾渭分明。看到你安然无恙还保管好了资料,大伙会很欣慰的。”
“好了,小伙子,我要告诉你一件震惊的事。你说你瞧见了人类生活的痕迹,火呀,陷阱呀——而我们看到了活生生的人!都是些可怜虫。现在看来,人类似乎统治着高地的另一边——在远处,也就是你看见有洞穴的地方——而猿人则占领了这边,这两拨家伙总是打得你死我活。这就是目前我所知道的。昨天,那些猿人抓了十二个人类——我敢打赌你这辈子都没听过那样叽叽喳喳的叫声——那些红皮肤的小家伙们,浑身都是咬痕和抓痕,伤得都没法走路了。猿人处死了两个,接着扯下了一个的胳膊,太残忍了。他们都是宁死不屈的男子汉,声都没吭。但咱们几个真心被恶心到了。萨姆瑞晕了,连查令格都有点儿站不稳。我觉得它们走了,是吗?”
我们竖起耳朵,只有鸟鸣划破了树林深处的寂静。罗斯顿爵士继续讲起他的故事。
“年轻人,你真是福大命大。那些家伙忙着去抓印第安人,根本顾不上你。否则我敢对天发誓它们肯定会回营地找你,把你抓走。显然如你所说,它们从你上树那天就开始暗中观察我们,那些家伙很清楚我们是一伙儿的。不过,明显它们的脑子也只能想到这么多。所以今天早上来营地叫醒你的是我,而不是那帮狗崽子。那之后,我们还遇到了更恐怖的事。我的老天爷!简直就是噩梦!你还记得峭壁下面那些坚硬、锋利的竹子吗?就是我们发现那美国人尸体的地方。那片竹林就在猿人镇的正下方,它们让囚犯从那儿跳下去。我相信要是我们好好找找,一定可以找到堆积如山的骷髅。它们在峭壁上有一块宽阔的空地,囚犯跳下去前还会在那儿好好举行一番仪式。那些可怜的伙计一个接一个往下跳,整场戏的看点就是观赏这些飞人是摔得粉身碎骨还是像烤肉一样穿进了竹子。那些猿人带着我们一同观看,整个部落在峭壁边缘排成了一条线。四个印第安人被竹子刺穿,就像是黄油插在了针上。难怪那倒霉的美国人肋骨间长出了根竹子。这一切实在是太可怕了——但又令人好奇。我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印第安人纵身跃下,虽然心中忐忑,担心自己指不定就是下一个站上跳台的人。”
“还好没轮到我们。猿人留下了六个印第安人作为今天的表演嘉宾——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但我担心我们仨才是这次表演的明星阵容。查令格也许能幸免于难,可我和萨姆瑞肯定在劫难逃。它们大多靠比划来交流,理解起来并不困难,所以我想该是时候和它们‘道别’了。我暗自盘算了好一会儿,稍微理清了些头绪。这事儿都得靠我自己,萨姆瑞完全派不上用场,查令格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俩唯一凑到一起的那次,居然因为不同意如何对这些红毛怪分类而大打出手。一个说是爪哇森林古猿,一个说是爪哇直立猿人。两个疯子,神经病。不过我刚才说了,我有了些头绪。那些怪物在野外没有人类跑得快。它们的小短腿儿伸不直,身子又沉。就连査令格的百米冲刺都能领先它们几码,我俩和它们相比简直就是飞人了。还有就是,这些家伙对枪械一无所知。我觉得它们压根儿没明白我射中的那伙计是怎么受伤的。如果我们能拿上枪支,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咱能做些什么。”
“所以我今天早晨逃跑了,守卫被我踹了一脚肚子就倒地了。我全速跑回了营地,找到了你和来福枪。就是这样。”
“可两位教授!”我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我们必须得回去救他俩。我当时没法儿带上他们,查令格在树上,萨姆瑞可不是这种任务的合适人选。我们唯一的办法是拿上枪去营救他们。当然,那些猿人可能会出于报复而伤害他俩。萨姆瑞我说不准,不过它们不会碰查令格一根汗毛——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这我很确定。所以我的出逃也没有让事态更糟。年轻人,打起精神,天黑前我们总会找到一条出路。”
我试着模仿罗斯顿爵士简短、有力的说话方式,带点幽默,又有些莽撞。但他是个天生的领导者,情况越是危急他就越是激动,话风也越发粗野。他的那双冷眼闪烁着炽热的生命火花,唐吉诃德式的小胡子欢乐地颤动。他热爱危机,偏好冒险——而且情况越紧急就越兴奋——他把生命中的每一次险境都视作一项体育赛事,一场和命运的残酷比赛,而死亡只不过是失败的惩罚。这些品质让他成为了紧要关头的完美战友。要不是担心伙伴们会遭遇不测,我会为能和这位战友并肩作战欢呼雀跃。正当我们准备从灌木丛中起身时,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的老天爷!”他悄声说道。“它们过来了!”
从我们蹲着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条棕色的小道,树干和枝丫在上方交织成了一道绿色的顶棚。猿人小分队就在这条“走廊”上行进。它们一列纵队,弯着腿,驼着背,双手时不时地触碰地面,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这种弯腰驼背的步态显得它们矮了一截,但我猜想它们的身高起码有五英尺左右。这些胸宽臂长的家伙大多拿着棍子,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队毛发浓密的残疾人。我只看清了它们一眼,这队猿人便消失在丛林间了。
“现在不行,”约翰爵士拿起他的来福枪说道。“我们就呆在原地,静等它们放弃吧。这才是上策。然后我们再看能不能到它们的部落来个致命一击。再给它们一个小时,然后我们出发。”
我们利用这段时间开了一罐食物作为早餐。罗斯顿爵士打昨天早晨起就只吃过些水果,所以现在像匹饿狼一样风卷残云。终于,营救计划开始了。我们把口袋塞满了子弹,一手一杆枪;离开前,又小心翼翼地为这灌木丛间的小避难所做了标记,以及它相对查令格堡的方位,以备不时之需。我们轻手轻脚地在丛林间走动,直到来到了峭壁边缘,也就是我们的旧营地附近。我俩在那儿稍作停留,约翰爵士告诉了我他的计划。
“在茂密的丛林里,我们就只能任那些狗崽子宰割。”他说,“它们能看见我们,我们却看不见它们。但在空地上就不一样了,我们跑得更快。所以咱们一定要尽可能地往空地走。高地边缘的树木比深处稀少,这就是我们前进的路线。放慢脚步,睁大眼睛,时刻准备着你的来福枪。最重要的是,只要还剩一发子弹,就不要沦为阶下囚——年轻人,这是我给你的最后忠告。”
当我们抵达峭壁边缘时,我向下望见了我们的黑人好伙伴:赞布正坐在地面的岩石上抽烟。我本想向他热情地挥挥手,告诉他我们的安排,但又怕太危险。不管怎样,我们不能发出声响。森林里到处是猿人;我们屡屡听见它们古怪、微弱的谈话声。每当这时,我和约翰爵士就会一股脑躲进最近的灌木丛,静静趴下,等待这声音远去,因此我们前进得十分缓慢。我以为目的地就在不远的前方,可过了近两个小时后,约翰爵士的行动才变得更加谨慎——我们应该快要到了。他示意我趴着别动,自己爬了出去。一分钟后他回来了,脸盘兴奋得直抖。
“来!”他说。“快来!老天爷,希望我们别来得太迟!”
我又紧张又激动,浑身发抖。我爬到他身旁趴下,透过灌木丛望向前方的空地。
眼前的情形我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么的诡异,那么的匪夷所思,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向您描述。如果我能活着离开这里,再次坐在野蛮人俱乐部的吧台前,望向窗外那坚固泛黄的堤坝地铁站;到那时,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己曾见过如此的景象。我知道,那时我会以为一切只是场荒蛮的噩梦,或者是高烧时的幻影。但现在——在我的记忆尚还清晰时——我要将它写下,在我身旁,趴在潮湿灌木里的约翰爵士将会证明我的字字句句都是实话。
我们的面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几百码宽——生长着峭壁边缘特有的绿草皮和蕨类。这片空地的周围有半圈是树木,树叶搭成的草屋叠在这些树干上。每一座房屋都像是一个鸟巢,用“鸟群栖息地”形容这里再恰当不过。茅草房的罅隙里,树木的枝干上,满满当当全是猿人。从它们的体型来看,应该是部落中的女性和幼儿。但这些家伙只是画面的背景,它们都热切地望着同一个方向,那里的景象同样也吸引了我们。
上百只乱蓬蓬的红毛怪聚集在空地上靠着崖边的地方。它们大多身量庞大,看上去就让人退避三舍。这些家伙纪律严明,没有一只企图破坏队形。它们面前站着一小群印第安人——这些家伙个子不高,皮肤光滑红润,在炽热的阳光下好似打了蜡的古铜。他们身旁站着一位高挑清瘦的白人男子,他低着头,双臂交叉在胸前,整个人都散发着惊恐和绝望的气息。这瘦削的身影便是萨姆瑞教授,绝对错不了。
几个猿人站在这群狼狈的囚徒周围,紧紧地监视着他们,谁也跑不掉。接着,猿人队伍右边、紧挨悬崖那侧的两个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俩很是奇怪,要不是处境危急,甚至可以用荒唐可笑来形容。其中一人是我们的战友,查令格教授。他残破不堪的外套只剩下几绺碎布挂在肩上,衬衫被完全扯没了,浓密的黑胡须在胸前扭成了一团乱麻。他的帽子不见了,旅程中来不及修剪的长发随风乱舞。仅仅一天时间,现代文明的最高产物便变成了南美洲最歇斯底里的野蛮人。他的主人——猿人之王——站在身旁,的确如约翰爵士所说,除了毛发是红色而非黑色以外,简直就是查令格的翻版。他俩有着同样粗壮的身躯,宽厚的肩膀,连双手的姿势都摆得一样,浓密的胸毛里混杂着粗硬的胡须;只有眉毛以上有些明显的区别——猿人扁平的额头和欧洲人特有的大头骨形成了鲜明对比。除此之外,这猿人之王简直就是查令格的拙劣复制品。
虽然我花了这么多笔墨来描述这一幕,但事实上它仅用了几秒便深深地烙在了我脑海中。随后我们便得各归各位了,还有场硬仗在等着我们。两只猿人把一个印第安人拽出了队伍,拖到了悬崖边。猿王举手示意后,它俩分别抓着印第安人的双手和双腿,使出了全身力气把他前前后后晃了三次,然后用惊人的力量将他抛出了崖外。印第安人下落前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高高的弧线,接着便消失在了视野中。除了守卫之外,所有的猿人都冲到了崖边,没人吱声,一片寂静,接着,一阵狂喜的呼喊爆发而出。它们跳跃着,将毛茸茸的长臂甩向天空,欢快地嗷嗷直叫。不一会儿,这些红毛怪从峭壁边缘退了回来,重新排好队形,等待下一个受害者登场。
这次轮到萨姆瑞了。两个守卫把他拦腰一抱,粗暴地将他拉到前列。他就像是只从笼子里拽出来的小鸡,瘦削的身体和修长的臂膀胡乱扑腾。查令格对着猿王疯狂地挥手。他祈求、恳求、哀求,希望能够饶他的同伴一命!猿王将他一把推开,摇了摇头。而这,便是它在这世上做出的最后一个动作。约翰爵士的来福枪响了,猿王倒地,鲜红的液体在地上蔓延开来。
“朝他们开枪!开枪!小伙子,开枪!”我的战友呼喊着。
再平凡的人类灵魂都隐藏着神秘的血色天性。我本是一个软心肠,见了受伤的野兔呜呜惨叫都会眼眶湿润。可现在我却嗜血如命。我就那样站在原地,打开枪膛装上子弹,再“啪”的一声关上,用光了一盒又一盒弹药。我像野兽般嘶吼着,为杀戮的快感而欢呼。带着四杆枪,我们成为了冷血无情的毁灭者。两只抓着萨姆瑞的侍卫都被放倒了,而萨姆瑞却还像个愣头愣脑的醉汉立在原地,还未意识到自己已重获自由。猿人一头雾水地四处窜逃,诧异这死亡的风暴从何而来。它们挥手、比划、尖叫,绊倒在倒下的尸体上。突然,所有的猿人都咆哮着跑离了空地,奔回树林寻求庇护,顾不得空地上受伤的伙伴,留下其余的囚徒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中央。
反应迅速的查令格很快弄清了状况。他抓住了还糊里糊涂的萨姆瑞的胳膊,向我们飞奔而来。两个守卫在他们身后跳起,却被约翰爵士的两发子弹击倒。我们跑进空地和两位教授汇合,将上好膛的来福枪塞进了他们手里。但萨姆瑞已经筋疲力尽了,连跌跌撞撞地前进都做不到。那些猿人已经从痛楚中回过神来,穿过灌木丛威胁着要将我们碎尸万段。我和查令格架着萨姆瑞,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肘,约翰爵士则掩护我们撤退。他不停地开枪,直到那些冲我们叫嚷的猿人消失在了灌木丛中。走了不到一英里,这些喧嚣的家伙便再次追上了我们。它们对我们的火力已略知一二,所以放缓了追逐的脚步,不再与我们正面交锋。当我们最终回到营地向后张望时,四周只剩下了我们几人。
看似如此;不过我们错了。我们抓着互相的手,僵坐在泉水旁大口喘气,都没来得及掩上栅栏的大门。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细声的哀嚎。罗斯顿爵士冲上前,手上拿着来福枪将门一把推开。门外,四个存活的印第安人俯卧在地。他们因恐惧而浑身颤抖,却又祈求着我们的怜悯。其中一个印第安人甩手指向了周围的丛林,想告诉我们那里危机四伏。接着,他猛扑在地,一把抱住约翰爵士的大腿,将他的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我的老天爷!”我们的同伴叫了一声,疑惑地捋了捋他的小胡子。“我说——我们要拿这些家伙怎么办?快起来,小家伙,把你的脸从我的靴子上挪开。”
萨姆瑞坐起身来,往他的老烟斗里塞了些烟草。
“我们得保证他们的安全。”他说。“你都将我从死神的魔爪里救出来了。唉,要我说,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了不起!”查令格大喊道。“了不起!我不仅代表我自己,还要代表全体欧洲科学家为你刚才的作为表示由衷的感激!毫无疑问,要是我和萨姆瑞教授没了,这对现代动物学将是粉碎性的打击。你和我们的小伙伴真是太了不起了!”
他向我们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不过,欧洲科学界要是瞧见她的得意门生——她的未来之星——这一脸狼狈、袒胸露背、衣衫褴褛的模样,一定会大吃一惊吧。查令格将一罐猪肉放在膝间,用指头夹着一大块澳洲冷羊肉。印第安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哀嚎了一声,缩在地上,紧抱着约翰爵士的大腿。
“别害怕,小朋友。”约翰爵士说着拍了拍他的头。“查令格,这小伙子不敢看你的样子。老天爷啊!我一点也不惊讶。好吧,小家伙,他是人类,就跟我们其他人一样。”
“是吗,先生!”查令格厉声呵道。
“老查,你真该为你不同寻常的长相感到庆幸。要不是你长得这么像那猿王——”
“约翰爵士,你这么说有点过分了。”
“好吧,不过这是事实。”
“先生,我求你换个话题吧。你讲的这些话真是无关紧要又莫名其妙。我们目前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处置这些印第安人。显然我们该打发他们回家——如果我们知道他们住哪儿的话。”
“这不难,”我说。“他们住在中央湖泊另一侧的洞穴里。”
“我们的小伙伴知道他们住哪儿,我想得走一段距离。”
“得走上二十英里。”我说。
萨姆瑞一声叹息。
“反正我是去不了了。我还能听见那些畜生在对着我们的脚印嚷个不停。”
如他所说,我们还可以依稀听见黑暗的森林里传来那帮猿人的叽叽喳喳。印第安人再一次恐惧地哀号。
“我们必须得转移,而且动作要快!”约翰爵士说。“小伙子,你扶着萨姆瑞。这些印第安人可以搬行李。现在,在被发现之前快走。”
不到一小时,我们到达了灌木丛中的避难所,大家藏了起来。一整天,我们都听见猿人在旧营帐那头兴奋地嚷嚷,但没人往我们这边来。而我们这些疲乏不堪的难民们,红种人、白种人,都陷入了熟睡。晚上,我正打着瞌睡,忽然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查令格正跪在我身旁。
“马龙先生,你每天都写日记,想要有一天能出版,是吧?”他严肃地问道。
“我是以报社记者的身份来的。”我回答说。
“没错。你也许听见了约翰·罗斯顿爵士那些愚蠢的言论,他说那些猿人和我有一些——”
“是的,他是说过。”
“不用我说,要是出版物里有这些观点——不论你如何轻描淡写——对我来说都是无比的冒犯。”
“我会遵照事实。”
“约翰爵士的话总是那么天马行空,他曲解了那些低下种族对本人高贵身份的尊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明白。”
“这件事就交给你权衡了。”他停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说:“那猿王是一只不平凡的动物——帅气又机智。你不觉得吗?”
“的确超凡脱俗。”我说。
查令格教授终于放下了心来,再次躺下回到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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