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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庆功!庆功!

        在这里,我想感谢亚马逊的各位朋友在返程途中对我们的友好款待。我要特别感谢佩尼亚罗萨先生以及所有巴西政府官员,感谢他们的帮助和特殊照顾。我还要感谢帕拉的珀雷拉先生,他早就料到我们四人归来时的模样一定与这文明世界格格不入,于是在小镇里为我们备好了衣物。可我们却无法给予这些热情的招待相应的回报,反而对我们的恩人撒了谎。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告诉人们不要企图找到高地,任何时间和财力的投入都将是枉然。我们对地名也做了手脚,就算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反复琢磨,我敢肯定他一定连高地的边儿都找不着。

        我们都以为此次旅行仅在大伙途经的南美地区引发了热议。我可以向英格兰的朋友们保证,那些在欧洲捕风捉影的骚动我们是真的毫不知情。直到抵达艾弗尼亚、离南安普顿只有五百英里时,我们才得知各大报社为获取此次旅行的真相及结果提供了巨额赏金,电报更是一条接一条。原来,不仅科学界对我们高度关注,平民百姓也翘首以盼。大伙达成一致:由于我们是动物学协会委派的代表,首当其冲应向协会汇报;在这之前,谁也不能向媒体透露半点消息。因此,尽管南岸普敦的记者人山人海,我们一行人谁也没有开口。正因如此,对外宣布将于十一月七日晚举行的报告会自然而然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然而,动物学协会的报告厅(也是我们最初接受任务的地点)容不下如此海量的听众,于是摄政街的皇后大会厅成了不二之选。不说也知道,主办方最先考虑的是阿尔伯特音乐厅,但还是因为场地有限作罢。

        大会在我们到达伦敦的第二晚才最终敲定。当然,我们四人都各有任务。我的事……暂时还不方便透露。或许待到时过境迁,我才能平心静气地去回想,甚至去谈论这件事。一开始我就向读者们表明了我参加此次探险的初衷,也许我应该把这事交代清楚,反正纸也包不住火。至少,这个缘由激励了我踏上这次奇妙的旅行,我对此只有无尽的感激。

        现在,就让我为大家讲述此次探险最后的尖锋时刻。正当我冥思苦想该如何下笔时,无意间瞄见了将于十一月八日发行的《公报》。在这张自家的报纸上,我的朋友兼同事麦克唐纳对此次会议进行了完整无误的记录。不如我还是直接转述他撰写的头条和正文吧。不得不承认,报纸的版面几乎都被这次会议占领——毕竟报社派出了自己的记者,想必事后也急需自我吹捧。不过,其他日报也尽是对此次会议的通篇报导。我的朋友麦克唐纳列了几个小标:

        新世界

        皇后议会厅的伟大会议

        现场骚乱

        难以置信

        这究竟是什么?

        摄政街彻夜狂欢

        (特别报道)

        “昨晚,万众瞩目的南美调查委员会报告大会在皇后议会厅举行。该调查委员会由动物学研究协会去年委派前往南美洲,旨在证实查令格教授关于该大陆存在史前动物的言论。整个会议可谓震惊四座,无法忘怀,极有可能成为科学史上的一座伟大丰碑。”(噢,我的作家老兄麦克唐纳,多么霸气的一段开篇!)“报告会的门票按惯例分发给了协会成员及其亲朋好友,但后者的范围可张可驰。离会议开始(八点)还有很久,人群就早早地挤满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不能入场的大众愤愤不平,八点差一刻时,他们蛮横地冲进了大门。漫长的混战造成了好几人负伤,h区的巡检员斯科布在此过程中不幸摔断了腿。这场蛮横无理的硬闯后,每一条通道里都是比肩擦踵,甚至还有人硬挤进了媒体专区。据估计,大约有五千人在翘首期盼探险家们的到场。当他们最终现身时,座位前的平台上早已坐满了科学界的领军人物。这些科学家不仅仅来自本土,更有从法国和德国远道而来的贵宾。乌普萨拉大学著名的动物学家塞尔吉乌斯博士也代表瑞士科学界出席了本次报告会。一得知四位英雄即将入场,现场便爆发出了雷鸣的掌声,全体观众起身欢呼,好几分钟后才恢复平静。但细心的观众会发现,热烈的掌声中夹杂着些许异议。这次报告会显然会是百家争鸣而非一派和谐。而毫无疑问的是,此时此刻,现场没人能预想到这场报告会将会有多么的非比寻常。”

        “四位探险家的相貌无需多加描述,他们的照片早已被各大报刊转载。据传言他们历尽了千辛万苦,但就外表上看并无太多写照。查令格教授的胡须好像更加杂乱了,萨姆瑞教授则更像一名苦行僧,约翰罗斯顿爵士的体态憔悴了些。与出发前相比,三人都晒黑了许多,但看起来都很健康。至于我们的媒体代表——著名的运动员兼国际橄榄球球员E.D.马龙——看起来毫发未损。当他穿过人群时,相貌平平的憨厚脸盘上挂着愉快、满意的笑容。”(好吧,麦克,别让我逮着你!)

        “献给探险家们的热烈欢呼渐渐平息,会场恢复了平静,听众回到了座位,主席杜伦公爵发表了讲话。他说:‘在如此盛大的集会里,在大家拭目以待的结果即将揭晓前,我绝不会多占用一分钟的时间。我不知道委员会代表萨姆瑞教授会说些什么,但是,人们早已传言,此次探险行动已戴上了胜利的桂冠。’(掌声)‘显然,浪漫主义仍旧风头正劲,小说家的天马行空可以在这个年代与探索真理的科学活动和平共处。在我坐下之前,我只想再说一句。我很高兴——在座的各位也很高兴——这些先生们能够从困难重重、危机四伏的任务中安然归来。毫无疑问,若几位探险家遭遇不测,动物学界将面临不可挽回的损失。’”(热烈的掌声响起,有人称查令格教授也加入了其中。)

        “萨姆瑞教授的起身再一次点燃了观众的热情,他演讲中的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热烈的欢呼。关于此次探索旅程的完整叙述将由本报特派记者亲自执笔,并作为补充材料出版,因此,笔者仅在这里就演讲内容做简要概述:萨姆瑞教授首先讲述了探险的起因并向查令格教授致以崇高的敬意。接着,他为自己之前对查令格的质疑表示歉意,称查令格教授的言论现已证实。之后,萨姆瑞教授讲述了此次探索的整个过程,但是谨慎地保留了一些信息,以防有人企图定位那片神奇的土地。接着,他大致讲述了从亚马逊干流到峭壁崖底的探险过程。有关探险队不断尝试登上高地的描述让所有观众身临其境。探险队员们在登顶过程中历经百般磨难,最后在拼死一搏的努力下终于成功,但两位忠实的混血奴隶为此献出了生命。”(为了不在会议上引起争端,萨姆瑞编造了这个版本。)

        “听众们听得聚精会神,仿佛感同身受。木桥坠落之时,他们也如同被孤立在了高地之上。接着,教授先生娓娓道来那片非凡土地上的奇观与噩梦。他很少谈及个人经历,而是把重点放在了重大科学观察成果上,如高地上那些神奇的野兽、鸟类、昆虫以及植物。捕获最多的是甲虫类和鳞翅目昆虫:在几周的时间内分别有四十六种和九十四种新物种被发现。但是,公众的目光自然地聚焦在了更大的生物身上,尤其是那些本应灭绝的大型动物。教授先生列出了许多此类物种,并称待深入探索高地后,这些动物的种类无疑会大大增加。他和其他队员观察到了至少十二种大型生物(大多数是远距离观察),它们不属于目前科学界所知的任何一类物种。这些生物会被及时分类与研究。他例举了一种蛇类,表皮呈深紫色,有五十一英尺长;一种白色的生物(可能是哺乳类动物),在黑暗中会发出清晰的磷光;还有一种大型黑色飞蛾,印第安人称只要被它咬上一口就会中毒,而且毒液杀伤力极强。除了这些全新的物种外,高地还栖息着许多早已为人知晓的史前动物,有些甚至可以上溯到侏罗纪早期。说到这儿,他提到了丑陋、庞大的剑龙。马龙先生在湖畔的饮水处曾见过这种动物,第一个深入这片未知世界的美国探险家也在他的素描本上有所描绘。他还讲到了禽龙和翼手龙——考察队最先遇见的两类神奇物种。接着,他讲述了骇人的食肉恐龙,这段故事令不少在场观众汗毛直竖。这种恐怖生物曾多次追捕探险队成员,是他们见过的最可怕的物种。接着,他谈到了恐鹤,一种庞大凶悍的猎食鸟类,以及在山地漫步的大型麋鹿。观众们的热情与专注在他讲到神秘的中央湖泊时达到了高潮。这位理智、务实的教授冷静地描绘着诡异的三眼鱼蜥和栖息在那片魔幻水域中的粗壮水蛇。聚精会神的观众们得时不时掐一下胳膊,才能确认自己是否清醒。接下来,教授先生提到了印第安人以及类人猿的殖民地。这种类人猿比爪哇直立猿人要高级,比任何已知物种都要接近 ‘遗失的一环’的假说。最后,带着些许调侃,他讲了讲查令格教授独创的一种安全系数为零的飞行器。接着,作为这场难忘的演讲的结尾,他透露了探险队如何最终回到了文明世界。”

        “按原计划,此次会议本应到此结束,接下来将由乌普萨拉大学的塞尔吉乌斯教授带领大家表示感谢与祝贺。但显然,这场报告会注定不会如此平静。整个晚上,反对声一直源源不断。现在,爱丁堡的詹姆斯·伊林沃思博士在会场正中起身,询问在决议之前可否进行修正。

        “主席:‘可以,先生,如果您认为修正环节必须进行。’

        “

        伊林沃思博士:‘主席大人,修正环节必不可少。’

        “主席:‘那我们即刻开始吧。’

        “萨姆瑞教授(突然起立):‘主席大人,请容我解释。此人是我的死对头,自从在科学季刊中就深水类生物的特性与本人产生分歧后便与我势不两立。’

        “主席:‘恐怕我无权涉足私人恩怨。修正继续。’

        “伊林沃思博士遭到了探险队支持者们的强烈声讨,以至于他的发言都有些听不清楚。还有人试图把他拽下讲台。但他人高马大,洪亮有力的声音压过了骚乱声,最终完成了演讲。可以看出,自他起身以来,大厅里还是有一波和他志同道合的朋友,虽然为数不多。绝大多数的听众应该是保持着中立。”

        “伊林沃思博士首先赞赏了查令格教授与萨姆瑞教授的科学著作,并表明如果有人在他的讲话里引申出任何个人偏见,他只能感到非常遗憾。因为他仅仅是迫切想要了解科学真相。事实上,他此刻的角色和上次会议上的萨姆瑞教授如出一辙。

        上一次会议上,查令格教授的言论受到了某位同行的质疑。而现在,这位同行自己上台发表了相同的讲话,却希望这些言论不引起任何争议,这合乎常理吗?(‘对!’‘当然不!’,讲话被观众们的回答声打断了许久,其间记者席上有人听到查令格教授向主席请求离开片刻,好把伊林沃思博士逐出门外。)

        一年前,仅有一人发表了某些言论。而现在,四个人一起说了些更为荒唐的话,这就能为这种不可思议的革命性事件提供真凭实据吗?最近频频有探险者从未知世界归来,人们对他们的故事一下子就买了帐。伦敦动物研究所也要持相同态度吗?我承认协会成员从不人云亦云,但人性生来复杂。

        就算是大教授们也可能因抵不住‘名留青史’的诱惑而误入歧途。我们都像飞蛾,希望飞往光明。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重磅新闻不外乎是为了盖过别人的小故事。记者们向来欢迎耸人听闻的事件,稍加想象又为何不可?。协会的每一个成员都各怀鬼胎地尽可能夸大自己的成果。(‘不要脸!’‘不要脸!’)伊林沃思说他并非想有意冒犯谁。(‘你想!’,底下一阵骚动)这些奇幻故事的证明工作只占了很小的篇幅。证据是什么?一些照片。在这个伪造技术高超的年代,照片有可信度吗?还有什么?我们听到了很多故事,什么绳索、飞行器,却没有大型的样本。故事很新颖,却不能说服人心。约翰·罗斯顿爵士声称有一枚恐鹤的头骨,本人只想看上一眼。”

        “约翰·罗斯顿爵士:‘这家伙是说我满嘴胡话吗?’(骚动)

        “主席:‘肃静!肃静!伊林沃思博士,我要求您即刻结束发言,开始修正。’

        “伊林沃思博士:‘主席先生,虽然我还没有讲完,但我遵从您的决定。那么我开始修正。感谢萨姆瑞教授妙趣横生的演讲,但是,这整件事仍是“尚未证明”,应该派出一支人数更多、更有公信力的探索队。’”

        “这段提案造成的混乱难以言表,很大一部分观众义愤填膺,认为这是对探索家的侮辱,他们大叫着表示抗议:‘不予通过!’‘撤回!’‘让他闭嘴!’。另一方面,反对者们——不得不承认人数也颇为可观——为此项修欢声雀跃,他们叫喊着‘肃静!’‘主席先生!’‘公平的决断!’。后排的座位上有人扭打了起来,他们周围的医学院学生也肆无忌惮地打成了一团。直到几位女士插手,气氛才得以缓和,暴乱才没有发生。突然,所有人都停住了,有人发出‘嘘’的声音,全场鸦雀无声。查令格教授站了起来。他的外貌和举止都出奇地夺人眼目,当他举起一只手要求大家肃静时,全体观众都坐了下来,等他发言。”

        “‘我想在座的各位都还记忆犹新,’查令格教授说道,‘在上次我发言的会议上,这样荒唐愚蠢的情景同样出现过。那时萨姆瑞教授是领头的造事者,虽然他已悔悟,但这种现象恐怕还是难以杜绝。今晚,刚刚坐下的那个人又发表了相似的言论,只不过比上次更加无礼。我知道,恐怕只有故意自我贬低才能把智商降到他那类人的水平;但我仍会倾力而为,以消除大家可能存在的合理怀疑。’(笑声和骚动)‘无需多言,虽然萨姆瑞教授作为探索委员会的领队是今晚的主讲人,但这件事由我而起,而我也是整次探索任务的幕后功臣。我已成功地将这三位绅士引领到了我所说的地方。而且正如你们听见的那样,他们也都证实了我先前言论的正确性。考察队结论一致,也不希望归来时引发愚蠢的争议。但是,鉴于先前的经验,这次我带回了些令人信服的证据。正如萨姆瑞教授所解释的,那群猿人洗劫我们的营地时,相机被弄坏了,大多数的底片也被摧毁。’(揶揄声,嘲笑声,以及后方传来的‘能说点别的吗?’)‘之前我提到了猿人,不得不说,现在我耳边的声音勾起了我对那帮家伙的回忆。’(笑声)‘尽管许多无价的底片被毁,我们还是带回了不少能展现高地生态的真实照片。有人谴责说这些照片是伪造的,是吗?’(一声‘没错!’传来,接着是一阵骚乱,好几个人被拽出了大厅。)‘这些底片将任由专家检查。不过除此之外的其他证据?我们逃生时自然无法携带太多包裹,但萨姆瑞教授收集的蝴蝶和甲虫标本幸免于难,涵盖了很多新物种,这不是证据吗?’(‘不是!’的回答纷纷传来。)‘谁说不是?’”

        “伊林沃思博士(起身):‘我们的观点是,这些标本在其他没有史前动物生存的高地上也可以获得。’(掌声。)

        “查令格教授:‘没错,先生。我们不得不折服于您在科学界的权威,但我必须承认我还真没听说过您的大名。说完照片和昆虫标本,我将向大家展示其他从未公布的精确信息。例如,关于翼手龙的栖息地——’(‘一派胡言!’,场面一片混乱)——‘我想说,关于翼手龙的栖息地有很多可供交流的内容。我可以向大家展示我包里的照片,这张照片记录下了活生生的动物,足以让你们相信——’”

        “伊林沃思博士:‘任何照片都不能让我们相信。’

        “查令格教授:‘您想要见一见活物?’

        “伊林沃思博士:‘那还用说。’

        “查令格博士:‘那样您就信服了?’

        “伊林沃思博士(笑着):‘那是必然。’”

        “就在此刻,整个夜晚的高潮来临——它是那样的匪夷所思,历史上的任何科学集会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查令格教授举手示意,我们的同事E.D.马龙先生立即起身走向了讲台后侧。不一会儿,他和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一同抬着一个巨大的方形运货箱再次现身。那箱子显然沉极了,俩人慢慢地将箱子抬向前,放在了教授的椅子前方。观众鸦雀无声,目不转睛。查令格教授掀开了箱盖,观众只能看见一块倾斜的木板。

        “他看着箱子,打了几个响指,媒体席上的记者听见査令格教授说着:‘过来啊,宝贝,小可爱!’不一会儿,箱子里传来了抓挠声,接着,一只面目狰狞的生物探出了身子,伏在箱子的一侧。观众们目瞪口呆,就连杜伦公爵在此时摔进了乐队席也丝毫没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恐怕只有最天马行空的中世纪石匠才能想象出这家伙的嘴脸,简直是石像鬼中的极致。它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双红眼犹如燃烧的炭粒,一只凶残的长喙半张,满满当当地露出两排和鲨鱼一样的尖牙。

        “这只动物的双肩驼起,肩头好似搭着一条褪色的灰色纱巾,简直就是所有人童年的梦魇。人群混乱了起来——有人尖叫;两位前排的女士晕厥了,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讲台上有人步了主席的后尘,也跌入了乐队席。一瞬间,恐慌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大厅里,时刻就要爆发。查令格教授举起双手示意大家保持镇定,但骚动的人群让他身后的动物警觉了起来。它诡异的披肩突然扑腾着展开——是一双皮革般的翅膀。它的主人试图扯住它的腿,但已经无力回天。这家伙振翅而起,在皇后议会大厅的上方慢慢盘旋,干瘪如皮革的翅膀足有十英尺长,一股腐臭隐隐扑来,充斥着整个大厅。那对发光的双眼和凶残的大嘴正向人群逼近,尖叫声在走廊里跌宕起伏。这怪物受到了刺激,越发狂暴。它越飞越快,发狂似的用翅膀拍打着墙壁和烛台。‘窗子!我的天,关上那扇窗子!’教授一声咆哮,他的焦虑已然变成了愤怒,整个人在讲台上张牙舞爪。可是上帝啊,他的警告来得太迟!一瞬间,那只怪物就如灯罩里的飞蛾般沿着墙壁扑打到了窗口,将它那巨大的身躯挤了出去,踪影全无。查令格教授瘫倒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观众们却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灾难总算结束了。

        “噢!该怎么描述这一切——查令格教授的支持者欢欣鼓舞,反对者则惊叹不已。他们携手掀起了一波激情的热浪,震翻了整间大厅。这热浪从后方翻滚向前,卷起所有的喧嚣,扫向了乐队席,淹没了讲台,用它的浪尖托起了四位英雄。”(好文笔,麦克!)“虽然观众一开始没有给予几位英雄相应的褒奖,但现在却着实好好弥补了他们一番。每个人都起身,每个人都欢呼雀跃,兴奋的人群将四位旅行家团团围住。

        “‘把他们举起来!把他们举起来!’无数声音呼喊道。四位英雄瞬间被人潮托起,他们想要挣脱却没能成功,而是被抬上了荣誉的最高宝座——人群如此密集,想要把他们放下来都难。‘摄政街!摄政街!’人群呐喊道。这人潮好似漩涡,又像缓流,四位英雄被高举起来,抬向门口。大街上同样一片喜庆,数以万计的人群守候在外,拥挤不堪,从朗庭酒店一直延伸到了牛津街。

        “四位探险家刚一现身,报告厅外就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屋外刺眼的电灯下,他们被托起在人们头顶。‘庆功!庆功!’的呼声震耳欲聋。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人群开始沿着摄政街移动,接着是蓓尔美尔街,圣詹姆斯大道,最后来到了皮卡迪利大街。伦敦的中心交通已经瘫痪,据报导,游行者与警察、出租车司机发生了多次冲突。直至午夜过后,四位旅行者才在约翰·罗斯顿爵士阿尔巴尼街的公寓前被放了下来。喜笑颜开的人们齐声高歌‘今天是个好日子’,最后以一曲《天佑吾王》收尾。伦敦历史上最疯狂的夜晚就此落下帷幕。”

        以上就是麦克当纳笔下的新闻,除去天花乱坠的叙述外,其余的还算实事求是。虽然那晚的“轰动事件”对于观众来说莫不是天大的惊喜,但我们一行人却并不惊讶。相信读者们还记得我和约翰·罗斯顿爵士相遇的场景(当时他正身着奇怪的盔甲),他那时正要去给查令格教授抓他口中的“小鬼”。我也埋下了伏笔,说教授先生的包裹在我们离开高地时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倘若我的文稿涉及了归途之旅,我也许会详细介绍大伙是如何用死鱼来喂饱那位恶心的翼手龙伙伴。要是我之前没有提及,当然,那是因为教授先生十分希望在他的敌人被驳倒前不要走漏任何无法作答的消息。

        至于那只伦敦的翼手龙,只能说迄今还没人知晓它的下落。两位惊魂未定的女士作证说,那只怪物在皇后议会厅的屋顶上停留了几个小时,像是一尊恶魔的雕塑。据第二天的晚报报导,皇家卫队的列兵迈尔斯因为在马堡府外执勤时未经许可擅自离岗被带上了军事法庭。据迈尔斯称,他弃甲而逃的原因是在抬头时突然看见一只魔鬼在月光下飞行。他的这一说法虽未被法庭接受,但起码与翼手龙的去向有一线关联。除此之外的唯一证据就只剩SS. Friesland(荷兰到美国的游轮航线)的航海日志。该日志写道,第二天早晨九点,游轮开出十英里后,一只既像“飞羊”又像大蝙蝠的东西从右舷船尾飞过,以惊人的速度飞向了西南方。如果这家伙的“归巢本能”为它指明了正确的方向,毫无疑问,在大西洋的某处,人们可以发现最后一只来自欧洲的翼手龙。

        而格拉迪斯——噢,我的格拉迪斯——那神秘的格拉迪斯湖被重新命名为了中央湖泊,因为她在我的心中不再神圣不朽。难道我从没在她的性格中瞥见一丝任性与自私?在我为履行她下达的任务而洋洋得意时,难道我从未发觉这段可悲的爱情可能让我命丧黄泉?当我望向她那美丽的面庞与灵魂时,我的内心难道从未发觉她那若隐若现的变化无常?她爱上的是高尚的英雄行为,还是因为她想不劳而获地分享光辉的荣耀?这些都是我事后的灵光一闪。有那么一刻,我已然愤世嫉俗。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周,那时我们刚与约翰·罗斯顿聚了一聚——好吧,也许事情还可以再糟一些。

        我就简而言之吧。我在南普顿时没有收到任何来信和电报。那晚十点,当我回到斯特里特姆的小别墅时,我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她是死是活?这个男人因她的心血来潮而命悬一线,可我那日思梦想的拥抱、笑容和赞美之言在哪儿呢?我早已不再身处高崖,而是脚踏实地。但如今要是格拉迪斯能给我个好解释,我还是会高兴得飘飘然。我沿着花园小道一路狂奔,“哐哐”敲门。我听见格拉迪斯在屋内,便一把推开呆立的女佣,大步跨进了客厅。她坐在矮沙发上,呆在钢琴旁的落地灯投下的阴影里。只用了三步我便跨过了整个房间,捧起了她的双手。

        “格拉迪斯!”我呼喊道,“格拉迪斯!”

        她抬起头,一脸惊讶。她的身上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生硬的眼神和双唇看起来很陌生。她缩回了双手。

        “你想做什么?”她说。

        “格拉迪斯!”我大叫道。“你怎么了?你是我的格拉迪斯,难道不是吗?我亲爱的格拉迪斯·休格顿!”

        “不,”她说。“我现在是格拉迪斯·波茨了。请让我为你介绍我的丈夫。”

        多么荒唐的人生!我僵硬地和一位红发小个子鞠躬、握手。他蜷睡在曾经属于我的扶手椅上。我们互相点头微笑。

        “父亲让我们住这儿,不过我们已经有自己的房子了。”格拉迪斯说。

        “这真是太好了。”我说。

        “你在帕拉没有收到我的信?”

        “没有。”

        “噢,太可惜了!那封信本可以解释清一切。”

        “现在已经够清楚了。”我说。

        “我向威廉提过你。”她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们的感情不可能走得太远,是吧?你去了世界的另一头,把我孤零零地留在这里。你没有生气吧?”

        “完全没有。我想我该走了。”

        “喝点儿什么吧。”小个子说道,接着他悄悄对我说:“这就是人生,对吧?除非我们这儿允许一妻多夫,但现实正好相反,你懂的。”当我走出门时,他像个白痴似得傻笑起来。

        我的脚还没跨出门,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我走回了那位获胜的对手面前。看到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他神情有几分紧张。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我问。

        “当然,只要合情合理。”他说。

        “您究竟有什么能耐?发现了宝藏?找到了新极点?是位经历丰富海盗?飞过了英吉利海峡?还是什么?您的浪漫气息在哪儿?您又是怎么成功的?”

        他无助地望着我,和颜悦色的小脸乱糟糟地写满了空虚。

        “您难道不觉得这些问题太过了?”他说。

        “好吧,那就只问一个问题。”我大声说道。“您究竟是何方神圣?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律师事务所的一名职员。”他说。“强生与梅利威尔事务所的二把手,赞善里街四十一号。”

        “晚安!”说罢,我消失在了夜幕中,就像所有忧郁心碎的英雄,悲痛与愤怒伴着苦笑在我的心中沸腾。

        只消再写一幕,我的作品便大功告成了。昨晚大伙都聚在约翰·罗斯顿爵士的房里吃晚餐,之后,我们几个好战友坐在一起抽烟,畅谈我们的历险。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身影,但在不同的环境里看起来有些让人不习惯。查令格胡须喷张的脸颊上依然挂着自傲的微笑,眼皮耷拉着,目中无人,硕大的胸脯在对着萨姆瑞颐气指使时一起一伏。而萨姆瑞的烟斗晃荡在他那稀疏的胡须与灰色的山羊胡间,面容消瘦的他在同查令格激烈争辩时神情扭曲。最后是我们的款待人,他皮肤粗糙,神情如鹰,冷酷的蓝色双眼下闪着冷酷与幽默的光芒。这就是他们在我脑海中留下的最后形象。

        晚饭后,罗斯顿在他的私人房间里——粉红色的灯光照耀着数不胜数的战利品——说自己还有话要讲。约翰爵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陈年的雪茄盒,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有一件事,”他说。“也许我之前就应该说,不过那时我想要多了解一下我们的处境,没有必要把希望点燃又扑灭。但现在,这已经是事实而不是希望了。大伙也许记得我们发现的翼手沼泽。有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许你们没有注意到,我就现在告诉你们吧。那是一个满是蓝色陶土的火山坑。”两位教授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这世上唯一有蓝色陶土火山坑的地方,是在金伯利伟大的戴比尔斯钻石矿场——我当时就想到了钻石。我设计了一个奇妙的装置来防御那些恶臭的翼手龙,之后便拿着小锄头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这就是我想说的。”

        他打开了雪茄盒,从里面倒出了二三十个粗糙的石头,有的如豆粒大小,有的则跟栗子差不多。

        “也许你们觉得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们。我确实应该,不过还是小心为妙,这些宝石可能小得可怜,也可能打磨出来后毫无价值。于是,我把它们带了回来,回家的第一天我就去了趟斯宾克,让店员切开一粒石头并估了价。”

        他从兜里拿出了个药盒,打开后,一颗美丽的钻石闪闪发光,几乎是我见过的最精美的宝石。

        “就是这样。”他说。“他的估价很高,至少二十万英镑。别的什么都别说,我们当然要平分。好了,查令格,你会拿这五万英镑做什么?”

        “如果你真要如此慷慨,”查令格教授说。“我会建一个私人博物馆,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你呢,萨姆瑞?”

        “我想我会提早退休,不再教书了,腾出时间来分类白垩化石。”

        “我会用我的钱来组一支更好的探险队,”约翰·罗斯顿爵士说。“然后再次拜访我们的老朋友。你呢,年轻人,我猜你肯定要把这笔钱用作婚礼费用。”

        “时机未到呢,”我一脸苦笑。“我想,要是您肯要我的话,我倒是愿意和您一路。”

        罗斯顿爵士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桌子那头伸来了一只古铜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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