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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我的世界遗忘之海坐标12

12

        斑驳的影子在精灵环外逐渐聚集,我用余光瞥见无数无形的斑驳黑点,似乎是饥肠辘辘的饿鸟。

        那天下午,我站在精灵环里,环心有一棵枯死的树。我从未如此惶恐不安,失魂落魄。没有鸟儿歌唱,没有昆虫哼鸣。什么都没有变化。我听到树叶在沙沙作响,还有风吹过草地时草儿的叹息,可莱蒂不在这儿,微风也没捎来任何人的声音。令我恐惧的唯有层层环绕精灵环的影子,可即便直视,我也抓不住影子的形态。

        太阳渐渐西沉,影子没入黄昏,变得越发朦胧不清。外头到底有东西吗?虽有犹疑,但我一步也没离开草环。

        “嗨!男孩!”

        我转过身。他正穿过草坪向我走来,身着我最后一次见他时穿的衣服:晚礼服、镶褶边的白衬衫,配黑色蝴蝶领结。他的脸依然透着骇人的樱桃红,仿佛在海滩上晒了太久,可他的手却十分苍白。他看上去像个蜡像,而非真人,应当在杜莎夫人蜡像馆的恐怖屋看见才对。当发觉我在看他时,他咧嘴一笑,活像一个蜡像勾起了嘴角,我咽了一口唾沫,希望太阳能再度升起。

        “来吧,孩子。”猫眼石矿工说,“反正早晚躲不过,何必一拖再拖呢?”

        我没有回应,直直地看着他。他锃亮的黑皮鞋踏上绿草环,可没有继续前进。

        我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我敢说他一定也听到了。我的脖子和头皮一阵刺痛。

        “孩子。”他用锐利的南非口音说,“它们得了结这件事。它们是吃腐肉的虚空秃鹫,清理残渣、收拾残局是它们的工作。它们会完美履行职责,清理得一干二净,把你彻底从这个世界清除,就像你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和它们去吧。不会痛的。”

        我盯着他。我只听大人们说过:某个时候,某种情况下,若发生了什么事,就容易受重伤,就会很痛。

        身着晚礼服、已经死去的男人缓缓转动头颅,直到他的脸正对我的脸。他的眼珠向上翻转,似乎正茫然地盯着高空,像个梦游者。

        “你的小伙伴,她救不了你。”他说,“早在它们的猎物将你设为来往两地的门,将通道融入你的心脏时,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这不是我触发的!”我对死去的男人说,“这不公平。明明是你挑起了这一切!”

        “没错。”他说,“你要来吗?”

        我背靠精灵环中央的枯树坐下,闭上眼睛,没有挪动脚步。我寻思着一些诗歌来转移注意力,伴着呼吸无声地念诵,嘴巴在动,但没发出声响。

        猎狗对屋子里的老鼠说:跟我到法庭去,我要把你控告……

        我在上学时用心学了这首诗。这首诗由《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一只老鼠所念,爱丽丝在自己的眼泪汇成的泪湖中发现了它。

        我能一口气背完这首长诗,我这么做了,无可避免地迎来了结尾。

        我就是陪审员,我就是法官,我要亲自执法审判,我要判处你的死刑!

        当我睁开眼睛抬头看时,猫眼石矿工已经不见了。

        天空越发灰暗,世界正逐渐失去深度,折入黄昏。不知影子们是否还在原地,反正我是感觉不到它们了,或更甚之,也许影子已遍布整个世界。

        妹妹从房子里出来向我跑来,呼唤着我的名字。当快到我身边时,她停下脚步,问:“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爸爸打来电话了,他叫你去接电话。”

        “不,他没有。”

        “啊?”

        “他没有那么说。”

        “如果你不赶紧来,就等着吃苦头吧。”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妹妹,但我在草环里面,而她在外面。

        要是随身带着本书就好了,尽管天色已经暗到几乎没法看书了。我再次在脑海中默念眼泪池中的那只老鼠所念的长诗。跟我到法庭去,我要把你控告,我不睬你的辩解,要把你审判。

        “乌苏拉去哪儿了?”妹妹问,“她应该上楼回她的房间了,可她不在房间,不在厨房,也不在卫生间。我想喝茶。我饿了。”

        “你可以自己动手做吃的。”我对她说,“你又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小婴儿。”

        “乌苏拉在哪里?”

        她被来自异域的秃鹫怪撕成了碎片,说真的,我觉得你也是它们的一员,或被它们控制了,或诸如此类。

        “我不知道。”

        “等爸爸妈妈回家,我就告诉他们你今天很可怕,总是吓到我。你等着瞧吧。”她真的是我的妹妹吗?她的声音语气无疑和我妹妹一个样,可她一步也没跨入绿草环。她冲我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回房子。

        老鼠对恶狗说:“这样的审判,既没有陪审员,又没有法官,不过是白白浪费时间。”

        暮色苍茫,万物失色,憔悴而疲惫。许多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哀鸣,一个接着一个,落到我的脸颊和双手上。幸好我穿了莱蒂堂兄这身古怪而过气的装束,因此裸露的皮肤很少。蚊子落到我的皮肤上时,我眼疾手快,一记掌击。一些蚊子飞走了,一只没飞走的蚊子正在我的手腕内侧大啜饮,被我一巴掌打得开膛破肚,余下一滴泪珠状的血液顺着小臂内侧往下流淌。

        蝙蝠在我头顶上方盘旋。我向来喜欢蝙蝠,可那天晚上的蝙蝠实在是太多了,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就和饿鸟一样。想到饿鸟,我不禁浑身发抖。

        黄昏在不知不觉间化作夜晚,此刻我正坐在花园的精灵环内,什么也看不见。灯光,亲切温暖的电灯灯光,在房屋里亮了起来。

        我不想惧怕黑暗。我不怕任何真实的事物。我只是一刻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在漆黑之中,等待一个从我身边跑开且没有回来迹象的朋友。

        猎狗说:“我就是陪审员,我就是法官,我要亲自执法审判,我要判处你的死刑!”

        我停留在原地。我亲眼看到乌苏拉被撕成碎片,被食腐肉的饿鸟疯狂掠食。这些饿鸟来自一个超乎我理解的宇宙之外的地方。一旦踏出精灵环,我心知肚明,我会和乌苏拉遭遇相同的命运。

        我将念诵的内容从刘易斯·卡罗尔的改为吉尔伯特和苏利文的歌剧。

        当你躺倒在地,被头疼折磨,无休无止的焦虑使休息成为禁忌。我想你沉浸于任何语言都没有不妥之处……

        我喜欢这些词句的声音,尽管我不知晓含义。

        我想尿尿。我背对房子,往枯树外走了几步,生怕再多迈一步就会踏出精灵环。我在黑暗中撒尿。刚刚尿完,一道手电筒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父亲的声音响起:“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就是想在这里。”我说。

        “嗯,你妹妹说了。好啦,是时候回家了,你的晚饭在餐桌上。”

        我待在原地,摇了摇头:“我不去。”

        “别傻了。”

        “我不傻。我就要待在这里。”

        “好了啦。”父亲的语气忽然变得调皮欢快,“跟我走吧,帅气的乔治。”这是他在我还是个婴儿时给我取的傻气昵称。他还为这个昵称配了首歌,一边唱一边抱着我在膝盖上弹动。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歌曲。

        我一言不发。

        “我不会把你扛回去或拖回去。”父亲的语气渐渐露出锋芒,“你已经不小了。”

        没错,我心想,可你得跨入精灵环来接我。

        可现在还在乎精灵环似乎非常愚蠢。这是我的父亲,不是饿鸟引诱我出去的“蜡像”。现在是晚上,父亲下班回家,时间没有错。

        我说:“乌苏拉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父亲愠怒地说:“你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恐吓她了?是不是对她很粗鲁?”

        “我没有。”

        他让手电筒的光照到我脸上,十分刺眼。“告诉我你对她说了什么。”他似乎在努力控制脾气。

        “我什么都没对她说。她就这么走了。”

        这话没错,或者说大体上没错。

        “你现在就给我回家。”

        “求你了,爸爸,我必须待在这里。”

        “给我立刻回家!”父亲扯着嗓门怒吼。我承受不住:下嘴唇不断颤抖,鼻子开始流涕,泪水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生疼不已。但泪水没有下落,我眨巴眼睛,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正在和我说话的人,他真的是我的父亲吗?

        “我不喜欢你吼我。”我说。

        “我也不喜欢你跟个小畜生似的!”他冲我大吼。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淌下面颊。那一夜,我在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在这个地方。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我顶住了比他所经历的更可怕的遭遇。忽然间,我明白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抬起头,看着光亮后方高大的黑色身影,说:“惹哭一个小男孩让你觉得自己很强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句话我永远都不应该说出来。

        借着手电筒的光晕,我看到他的脸皱成一团,写满惊诧。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又随即合上。无论是在此之前还是之后,我都不记得父亲曾一度哑口无言。只有这一次。我觉得无比糟糕。我马上要死在这里了,我不想临死之际嘴边挂着这句话。

        可手电筒的光从我身上移开。父亲只说了两句话:“我们就在屋里。我会把你的晚饭放进烤炉。”

        我目送着手电筒的光划过草坪,经过玫瑰花丛,向着房子上移,直至消失于视野之外。我听到后门打开,又再次关上。

        你得以闭上双眼,小憩片刻,灼痛的眼球和钝痛的脑袋终得舒缓,可噩梦接连不断,你宁愿醒来……

        有人在笑。我停下口中的歌吟,环视四周,可一个人也没见到。

        “梦魇之歌。”一个声音说,“多么合乎时宜啊。”

        她向我走来,模糊的脸庞逐渐清晰。她几乎全裸,面带微笑。几个小时前,我看到她被撕成碎片,而现在她是完整的,不过看上去比今晚我所见过的其他人都要虚幻。我看到房子闪烁的灯光穿透她的身体。她的笑容依然未变。

        “你已经死了。”我对她说。

        “没错,我被吞噬了。”乌苏拉·芒克顿说。

        “你死了,你不是真实的。”

        “我被吞噬了,”她重复道,“成了虚无。它们把我从体内放出来,只允许我出来一小会儿。那里很冷,很空。但它们向我保证会把你送给我,这样我就能有一个可以玩弄的东西,可以在黑暗中作伴的东西。等你被吞噬后,你也会化作虚无。你化作虚无后所剩下的东西都会属于我,成为我的玩具、我的消遣,我们将作为同被吞噬的伙伴,一直共处到时间尽头。我们会相处得非常愉快。”

        一只虚幻的手举了起来,触碰唇上的微笑,为我送来一枚乌苏拉的飞吻。

        “我等着你。”乌苏拉说。

        身后的杜鹃花丛沙沙作响,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个轻快而年轻的女声:“没事啦。姥姥已经搞定了,所有事情都已办妥。你出来吧。”

        杜鹃花丛上的月亮清晰可见,皎洁的新月,如同剪下的一片厚指甲。

        我坐在枯树旁,没有动。

        “过来吧,小笨蛋。我跟你说,它们都已经回家啦。”莱蒂说。

        “如果你真的是莱蒂的话,”我对她说,“那你就过来啊。”

        她停留在原地,露出朦胧的女孩外形。接着她笑了笑,向四周伸展,不断颤动。她不过是另一个影子,一个填满黑夜的影子。

        “你饿了。”黑夜里的声音说。这已不再是莱蒂的声音,也许是我幻听,可这声音非常响:“你累了。你的家庭厌恶你。你没有朋友。至于莱蒂·赫姆斯托克,我们遗憾地告诉你,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要是能看清是谁在说话就好了。有个恐惧的具体对象,比起面对可以化作任何东西的某样东西,要容易面对得多。

        “谁在乎你呢?”那个声音是如此无可奈何,又如此切中要害,“好啦,踏出圆环,到我们这边来吧。只需一步就好。踏出边界,我们就会让你的痛苦烟消云散。无论是此刻的痛苦,还是即将到来的痛苦,通通化为乌有,再也不会找上你。”

        这已不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两个人,乃至一百个人在齐声说话。好多好多声音,我辨不出到底有多少。

        “你在这个世界怎么能开心呢?你的心脏里有个虫洞,身体里有个通向未知世界的入口。当你日渐长大,它们会不断渴求,不断叫嚣,让你一刻也无法忘却它们的存在。若你没有听从它们发出的‘心声’,找寻到那个你无法拥有乃至无法想象的东西,缺失之感就会让你夜不能寐,搅乱你的日常,摧毁你的生活,直到你最后一次合上双眼,直到你所爱的人给你下毒,把你卖给解剖者。即便死到临头,你的身体里仍然有个虫洞,你会哭号,你会咒骂这浑浑噩的一生。你无法成长。当然,你可以选择走出来,由我们为此画上句号,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不然你也可以选择待在圆环里,死于饥饿和恐惧。等你死了,这个圆环就会毫无用处,我们就能拽出你的心脏,夺走你的灵魂,留作纪念。”

        “你说的也许是真的,”我对黑暗与影子说,“也许不是。就算是真的,那就那样吧,我不在乎。我要在这里等莱蒂,她会回来找我的。你们这帮愚蠢又恐怖的家伙,就因为我身体里多了点东西,连我自己都不想要的东西,就想把我撕成碎片,就算在这里等莱蒂等到死,也好过你们说的那种去路!”

        沉寂。无数影子似乎再次融入黑暗。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确认那些都是我的心里话。在童年的那一刻,我居然不再害怕黑暗,甚至能从容赴死,只要是因等待莱蒂而死。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我等待黑夜再度开口与我对话,等待有人到来,等待想象中的幽灵鬼怪站在圆环外诱使我出去。可什么都没再发生,只有我在静静等待。

        月亮越升越高。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默默哼唱,拢出一个个词的嘴形。

        你的身心频频受挫,你的脖颈时常痉挛

        怪不得你常头搁地板,鼾声连连

        针扎般的疼痛起于脚心,直贯胫部

        我把整首歌从头到尾唱了两三遍,唱给自己听。记得所有的歌词让我心安,即使我一直没太理解歌词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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