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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新怀旧

        我经常说到,我是幼无大志的人。其实我老也无大志,那种“大丈夫当如是也”的豪言壮语,我觉得,只有不世出的英雄才能说出。但是,历史的记载是否可靠,我也怀疑。刘邦和朱元璋等地痞流氓,一无所有,从而一无所惧,运气好,成了皇上。一批帮闲的书生极尽拍马之能事,连这一批流氓并不漂亮的长相也成了神奇的东西,在这些书生笔下猛吹不已。他们年轻时未必有这样的豪言壮语,书生也臆造出来,以达到吹拍的目的。

        话扯远了,还是谈我自己吧。我的“无大志”表现在各个方面,在年龄方面也有表现。我的父母都只活四十岁多一点。我自己想,我决超过父母的,能活到五十岁,我就应该满足了。记得大概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四十多岁的时候,忽发奇想,想到我能否看到一个新世纪。我计算了一下,我必须活到八十九岁,才做到。八十九岁,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古今中外的文人,有几个能活到这个岁数的?这简直像是蓬莱三山,烟波渺茫,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曾几何时,知命之年,倏尔而逝;耳顺之年,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在古稀之年也没能让我有古稀的感觉。物换星移,岁月流逝,我却懵懵然,木木然,没有一点儿感觉,“高堂明镜悲白发”,我很少揽镜自照,头发变白,自己是感觉不到的。只有在校园中偶尔遇到一位熟人,几年不见,发已半白,我心里蓦地震颤了一下。被人称呼,从“老季”变成了“季老”,最初觉得有点儿刺耳。此外则一切平平常常,平平常常。弹指一瞬间,自己竟然活到了八十九岁,迎接了新世纪和新千年,当年认为无法想象的,绝对办不到的,当年的蓬莱三山,“今朝都到眼前来”了。岂不大可喜哉!然而又岂不大可惊哉!

        记得有两句诗“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便平常”,我现在深深地认识到这朴素语言中蕴含的真理。我现在确实如愿了。但是心情平常到连平常的感觉都没有了。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到了晚上,仍然会在西方落下。环顾我的房间,依然是插架盈室,书籍盈架。窗台上的那几盆花草依然绿叶葳蕤,春意盎然。窗外是严冬。荷塘里只剩下了残荷的枯枝,在寒风中抖动。冰下水中鱼儿们是在游泳,还是在睡眠?我不得而知。埋在淤泥中的莲藕是在蔓延,还是在冬眠?我也不得而知。荷花如果能做梦的话,我想,它们会梦到春天,坚冰融化,春水溶溶,它们又能长出尖尖的角,笑傲春风了。

        荷花是不会知道什么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的。大千世界的一切动植物都不知道。它们仅仅知道日和夜以及季节的变换这些自然界的现象。只有天之骄子人类才有本领耍出一些新花样,自己耍出来以后,自己又顶礼膜拜,深信不疑。神仙皇帝就属于这一类,世纪和千年也属于这一类。就拿二十世纪的世纪末来说,明明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却似乎有了无限的神力。多少年来,世界各国不知有多少聪明睿智之士,大谈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世纪末问题,又是总结二十世纪的经验教训,又是侈谈二十一世纪的这个那个,喧呶纷争,煞是热闹;人各自是其是而非他人之是。一时文坛、学坛,还有什么坛,议论蜂起,杀声震天。倘若在高天上某一个地方真有一位造物主的话,他下视人寰,看到一群小动物角斗,恐怕会莞尔而笑吧。

        我自己不比任何人聪明,我也参加到这一系列的纷争里来了。我谈的主要是文化问题,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东西文化的关系问题。我认为,二十世纪是全部人类历史上发展最快的一个世纪。在这个世纪以前西方发生的产业革命大大地解放了生产力,二百多年内,给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和福利,全世界人民皆受其惠。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并不美好的,由于西方人以“征服自然”为鹄的,对大自然诛求无餍,结果遭到了大自然的报复和惩罚,产生了许多弊端和祸害。这些弊端和灾害彰彰在人耳目,用不着我再来细数。现在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政府和人民团体都在高呼“环保”,又是宣传,又是开会,一时甚嚣尘上。奇怪的是,竟无一人提到环保问题产生的根源。为什么欧洲中世纪和中国的汉唐时代,从来没有什么环保问题呢?这情况难道还不值得人们深思吗?

        我自己把环保问题同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挂上了钩,同东西文化挂上了钩。同时我又常常举一个民间流传的近视眼猜匾的笑话,说二十一世纪这一块匾还没有挂了出来,我们现在乱猜匾上的大字,无疑都是近视眼。能吹嘘看到了匾上字的人,是狡猾者,是事前向主事人打听好了的。但是这种狡猾行动,对匾是可以的,对二十一世纪则是行不通的。难道谁有能耐到上帝那里去打听吗?我主张在二十一世纪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这是东方文化的精华——能帮助人们解决环保问题。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还没有挂出来的匾上的字。不是我从上帝那里打听来的,是我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得出来的,我是我自己的上帝。

        二十世纪最后一天的夜里,我猛然醒来,开灯一看,时针正指十二点,不差一分钟。我心里一愣:我现在已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了。多介意,关灯又睡。早晨7点,乘车到中华世纪坛去,同另外九个科学界闻人,代表学术界十个分支,另外配上十个儿童,共同撞新铸成的世纪钟王二十一响,象征科学繁荣。钟声深沉洪亮,在北京上空回荡。这时,我的心蓦地一阵颤动,二十一世纪五个大字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真正感觉“往事越千年”,我自己昨天还是二十世纪的“世纪老人”,而今一转瞬间,我已成为二十一世纪的“新人”了。

        在这关键的时刻,我过去很多年热心议论的一些问题,什么东西方文化,什么环保,什么天人合一,什么分析的思维模式和综合的思维模式等等,都从我心中隐去。过去侈谈二十一世纪,等到二十一世纪真正来到了眼前,心中却是一个大空虚。中国古书上那个叶公好龙的故事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然而,我心中也并不是完全的真正的空虚,我想到了我自己。进入新世纪,我确确实实是八十九岁了。这是古今中外都艳羡的一个年龄。我竟于无意中得之,不亦快哉!连我这个少无大志老也无大志的人都不得不感到踌躇满志了。但是,我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一个问题:活大年纪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这问题还真不易答复。爱活着,是人之常情,连中国老百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焉能例外!但是,活得太久了,人事纷纭,应对劳神。人世间一些魑魅魍魉的现象,看多了也让人心烦。德国大诗人歌德晚年渴望休息(ruhen)的名诗,正表现了这种心情。我有时候也真想休息了。

        中国古代诗文中有不少鼓励老年人的话,比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又如“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又如“余霞尚满天”,等等。读起来也颇让老人振奋。但是,仔细于字里行间推敲一下,便不难发现,这些诗句实际上是为老人打气的,给老人以安慰的,信以为真,便会上当。

        那么,老年人就全该死了吗?也不是。人老了,识多见广,正反两面的经验教训都非常丰富,这些东西对我们国家还是有用处的,只要不倚老卖老,不倚老吃老,人类社会还是需要老人的。佛经里面有一个《弃老国缘》的故事,说的就是这一番道理。在现在的中国,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活着无疑还是一种乐事。我常常说:人们吃饭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这是我的最根本的信条之一。我也身体力行。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我仍然是黎明即起,兀兀穷年,不求有惊人之举,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吃下去的饭。

        在北京大学校内,老教授有一大批。比我更老的人,还有十几位。如果在往八宝山去的路上按年龄顺序排一个队的话,我绝不在前几名。我曾说过,我绝不会在这个队伍中抢先加塞,我决心鱼贯而前,轮到我的时候,我说不定还会溜号躲开,从后面挤进比我年轻的队伍中。

        多少年来,我成了陶渊明的信徒。他喜欢写的一首诗: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我感到,对生死之事,我确实没有多虑。关键在一个“应”字。这个“应”字由谁来掌管,由谁来决定呢?我不知道,反正不由我自己来决定。既然不由我自己来决定,那么一一由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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