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午四时左右回到乡里,把嫌疑人关起来之后,羊头崖乡的派出所大门就一直关着。十里八村早闻听派出所居然抓到了偷牛贼,甭提多来劲了,不少村里的闲人散汉都聚到派出所看热闹,不过大门一直没有开过,让企图来满足一下好奇心的村民失望了不少。
门虽然关着,可里面没闲着,大家就在董韶军和周文涓的指挥下忙活着,从车上收集证据,采样,根据嫌疑车辆反查,根据嫌疑人的指模比对,还从嫌疑人身上搜到了化学合成物质。董韶军化验分析后,不得不承认江湖伎俩很难识破,以他学了几年的警务知识,居然搞不清嫌疑人身上那些散发着怪味东西的大致成分。
一个小时后还没有提审,指导员坐不住了,他想进所长办问问余罪,可看到余罪头靠着椅背又在有一搭没一搭玩硬币的时候,他没敢打扰。他现在明白了,所长玩硬币和呆头挠后脑勺,狗少咬手指是一种行为习惯——那是在思考呢。
两个小时后,天已经黑了,王镔出门安抚了村民一番,让大家先回去休息,凡问及案情都是一句挡回:“你家又没丢牛,关你什么事。”
可丢牛的呢,王镔也是不客气地回一句:“贼都抓到了,还怕赔不上你家的牛呀?年后要没有赔你,你来把我牵回去。”
朴实的村民们呵呵一笑,各自散去,指导员关上了门,叫着李呆和拴羊两位做饭,至于李逸风,这小哥挨了一拳把自己个儿当英雄了,鼻子上压着胶贴,躺在队办里直哼哼。王镔想想,这孩子自从到乡里就偷鸡摸狗,也真难为他了,抓个贼还冲锋陷阵跑在最前面。他笑了笑,没理会这货,这回拿定主意,要催催所长了。
不料他刚上前,门开了,余罪出来了,王镔赶紧问着:“所长,怎么还不开始审?赶紧审,以防夜长梦多。”
“哎哎……算我一个。”李逸风早注意到了,一骨碌起来,不拿自己当普通人,直接插所长和指导员中间了。王镔眉头一皱,不悦地斥着:“别添乱,这活你哪干得了?听所长的。”
“我没说干,我帮忙,所长,王叔,您俩放心,谁他妈不说实话往死里揍他,没事,我动手……”李逸风不知道是不是对被挨那一下苦大仇深,拍着胸脯说道。王镔刚要训两句,不料余罪一嗤鼻子道:“那不叫本事,信不信我随便几句就让他们老老实实交代?”
“什么?”王镔傻眼了,李逸风更傻眼了,被噎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指着余罪道:“所长,这怎么可能?你不会有特异功能吧?”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好像有。”余罪开着玩笑道。
“吹吧你。”李逸风一嗤鼻道。
余罪不愠不火,一勾手指。李逸风最容易上当,凑上来了。余罪耳语了几句,李逸风尚存狐疑,不过翻着眼珠,按步施之了。
没干别的,把那位司机从关人的小屋放出来,解了铐子,催着洗了把脸,然后坐到了乡警们常聚的东厢房。李逸风很不情愿地安排着李呆给他端碗饭,李呆更不情愿,不过听说是所长安排,却是不敢违拗,端了碗给扔桌上,恶狠狠地瞥着,那意思像在说:吃吧,噎死你!
干完了这一切,李逸风屁颠屁颠跑出来了,站到了余罪面前,余罪笑着问:“想拿剩下的哪个开刀?”
“那个花白头发的,老贼,打我一拳那个。”李逸风恶狠狠地道。
“另一个年纪小的怎么样?”余罪道,商量的口吻。
“为什么?”李逸风不乐意了。
“那个看样子比你还傻,好对付呗。”余罪贱贱一笑,邀着指导员同去办公室,李逸风气得直想踹他两脚,催了两遍才去提那个嫌疑人。
关人的小间里,嫌疑人们窝了几个小时了。司机刚被提走,那老贼面着壁,不吭声。另一个年纪不大的,正是余罪要提审的,看样子还真不怎么灵光——眼睛有点斗鸡,鼻子却像个蒜头,再往下看却是龅牙,就拉头牛出来都比他眉清目秀。李逸风厌恶地拉着铐子,那人却是口齿不清地哀求着:“大哥,我们牛不要了,放我一马。”
“那就不是你的牛,偷来的也能谈条件呀?”李逸风哭笑不得了。
“大哥,大哥,您听我说。”那哥们见李逸风搭话,紧张地哀求着,“那罚款,罚款我们出。”
一听这话李逸风愣了下,就他这水平都知道,这么大的盗窃案值,岂能是一个罚款了事?他冷笑一声,回头朝着嫌疑人臀部猛踹一脚催着:“快走……他妈的没文化真可怕,出俩钱就想了事?”
那人被踹了一脚,刚要往前走,却愣了下,他异样了,因为他看到了同来的司机杨静永端坐在东厢房里,和警察坐在一个桌上。他一下子觉得气血上头,有想揍人的冲动,还没发作,后面的李逸风又继续踹了两脚,把他直踹进所长办了。
他刚要进去,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董韶军和周文涓出来了。韶军拉着他语重心长道:“逸风,你得改改,不能抓着嫌疑人就不把人家当人……更不能随便打骂啊。”
李逸风抿抿嘴,喷了句:“少来了,所长让我打的。”
“什么?”董韶军不信了。
“真的,他让我带那个吃饭,拉这个审讯……对那个客气点,对这个要很不客气,顾不上了,我得进去瞅瞅。”李逸风挣脱了董韶军,一闪身进门了。
门外董韶军哭笑不得地看着,和周文涓相视来了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两人去吃饭的地方了,谁也没打扰乡派出所的预审。
然而这预审已经让李逸风觉得没意思了,根本不像想象中那么刺激的场景啊。就连平时拍桌子说话,抽皮带打人的指导员也变得像个小媳妇一样安生,余罪更不用说了,从进门开始,压根儿就没有正眼瞧嫌疑人一眼。
这可怎么行?不但李逸风憋不住了,就嫌疑人也憋不住了,四下瞅瞅,奇也怪哉地问着:“警察叔叔,咋没人审问我呢?”
“没审你不会自己说呀?非让领导跟你费工夫?”李逸风虎着脸,“吧唧”踢了嫌疑人一脚。王镔一瞪眼,李逸风不敢造次了,乖乖地退居一边。嫌疑人摸着臀部,不疼,不过装着低眉顺眼,好不惶恐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我说,我自己说……我们想到这片山打只兔子什么的,就碰到几头牛,一时糊涂,就把牛牵下山了……警察叔叔,我错了,我罪该万死,可怜我家里还有年过七十的老爹没有养着,你们看在我初犯份上,放我一马,我再也不偷了……”
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伴着自扇耳光的动作,就差仆地磕头,恳求警察大爷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放他一马了。
李逸风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这娃一把鼻涕一把泪,实在可怜哦。
不过在余罪看来是另一种情形,他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些人渣,前一刻目露凶相,后一刻诚惶诚恐,再一转眼,痛哭流涕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喂喂,别哭了……”余罪敲敲桌子。那人像个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抽泣着,脸上头上身上还带着被群众揍的伤,着实可怜,余罪加重了声音吼了声,“别哭了!”
“哎,不哭。”那人明白了,点着头,老老实实地站在门边上。
“看这样是个老实人啊。”余罪指指,征询指导员的意见。王镔点点头。
“哎,对,老实……我老实交代,确实是我们一时鬼迷心窍,把村里牛牵走了。”嫌疑人又点点头,悲戚道,那表情叫一个痛不欲生,悔之晚矣。
“哦,这认罪态度不错,可以从轻处理,不过……叫朱宝刚是吧?我们对你偷牛这个人赃俱获的事没兴趣,你是今天上午偷的对不对?”余罪问。
“对,是,在那片山上。我们看着几头牛在吃草,就……鬼迷心窍牵走了。”绰号“大缸”的朱宝刚忙不迭地交代道。
“上午这个事知道了。”余罪欠欠身子,脸笑着问着,“说说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还在晋中没回来。”朱宝刚带着无辜的眼神道。
余罪笑了,王镔笑了,李逸风也笑了。笑得嫌疑人慢慢地开始不自在了,不自然地耸耸肩膀,好像后背生疮一般,半晌又嚅嗫道:“昨晚……在路上,我也说不清在哪儿……那个……”
“等等……”余罪打断了这个吞吞吐吐的交代,看着嫌疑人,很不屑地笑着道,“朱宝刚,你说话太费劲,我替你说,昨天晚上你、牛见山、杨静永三人驾驶着小卡车,从209国道进了五原市,行驶三十七公里后转入二级路,二十二点左右你们进了羊头崖乡的地界,接着你们三个人合力把车上的摩托车放下来,你用摩托载了一大包草料,乘夜去了我们乡的涧河村对不对?你连夜把草料运上了河谷通上山的小路,在路上还做了不少手脚,比如这种东西……牛好像特别爱舔,做完这一切,你原路返回。今天上午,你们就等在山梁后的缓坡下,等着闻着味道,啃着草料,不知不觉跨过山梁的牛,然后,就牵回到自己车上……呵呵,有哪儿不清楚,我再给你详细解释一下。”
朱宝刚愣了,下嘴唇耷拉着,几乎要滴下口水来了,这说的就是他一整天干的事,可这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对方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又觉得后背痒痒了,有点白日撞鬼的感觉。
“你在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对吧?”余罪趁热打铁,一句话说到了嫌疑人心坎上了,他没吭声,不过余罪眼睛瞟着东厢的方向,笑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等于暗示嫌疑人——你们窝里有人告诉我了。朱宝刚一想刚才杨静永和警察一块吃饭的待遇,气得牙咬得咯咯直响。余罪当老好人似的劝着:“宝刚,想开点,反正都这样了,有人抢你前头立功赎罪了……这样吧,你给我交代几个一块偷牛的,或者是谁教你这一招偷牛的。别说是你自己揣摩出来的啊,据我所知你就是个牵牛跑腿打工的……怎么样?需要再想想?”
王镔仔细地看着,他对余罪有点叹为观止,这些话几乎都敲在嫌疑人的痒处,让对方痒痒得越来越吃不住劲了。
“我觉得不用想。”余罪一靠身子,叹着气,似乎很为嫌疑人着想似的道,“宝刚兄弟,据我所知你是一个很失败的贼,三十好几了,媳妇都没娶上……而有些人靠这个已经发家致富了对不对?我真替兄弟你不值啊,你说羊头崖乡前后丢了七八头,都算在你脑袋上,得蹲多少年大狱?”
“那不是我们干的。”朱宝刚苦着脸,强调道。
“那是谁干的?不能和你们手法一模一样吧?”余罪摊手道,语速很快。
“老七那伙人干的,北边不好下手了,听说这边比较偏,他们就来趟路了。”朱宝刚道。
“哦……我就说嘛,宝刚兄弟怎么可能犯那么大的事,对不对,指导员?”余罪恍然大悟道,随手摁开了录音。
王镔一脸严肃,点点头道:“嗯,就宝刚这样子,完全可以申请从宽处理,司机杨静永也要从宽处理。对了,宝刚,你们用的新鲜苜蓿草,是大棚培植出来的吧?”
“啊,是……古寨那一片,好多大棚都专门种草。”朱宝刚顺口道。
“价格不低吧?”余罪问。
“七八块钱一斤,比菜都贵。”朱宝刚道。
“难道专门种草喂牛?”王镔奇怪地问。
“不……都卖给偷牛的了。”朱宝刚老实一脸,纠正道。
李逸风忍不住了,使劲咬着嘴唇,捂着嘴,憋着笑。余罪翻了他一眼,一摆头,狗少知趣地出去了,不过他看出来了,这个诱拐牛的迟早得被所长和指导员诱拐到坑里去。
一进东厢,又出事了,一群乡警围着那个开车的司机,司机饭只咽了几口,在大把大把地抹泪。狗少揪着李呆小声问怎么了,李呆小声告诉他,进门董韶军就劝慰他吃上口饭,说什么来着,说你虽然是嫌疑人吧,我们也没拿你不当人。周文涓呢,还很客气地给他端了碗汤,哎哟,坏了,司机这就哭上了,跟小媳妇被无赖调戏了一样,抽抽答答一直哭个不停。
李逸风听到此处大为光火,直斥道:“别哭了,你哭个屁呀,想坦白从宽都晚了,你那同伙在所长那里早交代了。”
“你一边去。”董韶军不悦地瞪了眼。李逸风刚要反驳,却不料嫌疑司机一抹泪道:“我知道迟早要有这一天的,恶有恶报,你们问吧,我吃不下。”
董韶军和周文涓愣了,没想到不经意的恻隐之心,却有这个意外之得,他挥手屏退了乡警们,和周文涓一起,就坐在饭桌边上,慢声细语地问上了。那位司机仍旧抽抽答答哭着,边哭边交代……
门外蹲着吃饭的一干乡警着实有点崇拜,城里这几位办事说到底还就是比乡警们有素质,李呆刚赞了个,却不料啃着饼的李逸风骂咧咧不屑道:“真没挑战,太没挑战了,还没过夜,全交代了……老子鼻梁挨的这一拳,算是还不回去了。”
众乡警哧哧地笑着,都看笑话似的看着狗少,没人给他一点恭维,不过不怨大伙,实在没法恭维呀。
过了一会儿,耷拉着脑袋的朱宝刚出来了,被安排去吃饭,余罪听说董韶军居然把司机说服了,还有几桩偷牛案,都是这位司机参与运输的。他兴奋地擂了这位同学几拳。不过审到第三位嫌疑人就卡壳了,没想到这位年过半百的牛见山是个硬货,对着同伙的口供也百般抵赖,死不认账。
朱大刚说我偷了?没有,他是贼,贼的话怎么能信?和我一起偷?不可能,他算什么东西?
司机指认我,指认我什么?我不认识他,我搭顺风车的不行呀?
等更多的证据证词排出来,这家伙哑口无言了,不过就是梗着脑袋根本不认账。
这种人不多见,可也不罕见,每个领域都要有“坚强的”战士,犯罪领域也不例外,只是抵赖到这种程度让余罪有点上火,而抵赖的人往往是知道更多的。他猛拍桌子失态了,吼了句:“李逸风,进来。”
一吼,早按捺不住的狗少捋着袖子奔进来了,抹了抹鼻梁上的胶贴,恶狠狠地盯了嫌疑人一眼。那嫌疑人也是个软硬不吃的,回敬了不屑的一瞥。指导员王镔桌子下踢踢余罪,那意思在讲,这事别让狗少掺和,这货有点二,别真捅出事来。却不料余罪没理会,一指嫌疑人安排着:“去把这个人放了。”
“啊?放了?”狗少怒目相向了,连余罪也准备不认了。
“对,放了,他什么也没干,我们没理由滞留他,对不对?”余罪使着眼色向指导员道,王镔一时不明所以,余罪又补充着,“放他之前领他到丢牛的村里走一圈,观音庄、后沟、涧河,让群众瞅瞅见过这个偷牛贼没有……要没有,就放了吧,别往回拉他了。接下来出什么事,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王镔眼睛一凸,知道要坏事了,那帮老百姓,可比狗少猛多了。李逸风一想却是喜色上脸,嫌疑人知道警察要使坏了,他哆嗦着:“别别,我交代,我我我我……我参与偷牛了还不成吗?”
余罪没动,头微微低着,眼上翻着,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嫌疑人,这一下子看到对方的软肋了,知道这种地方能发生什么事。一念至此,他催着李逸风道:“拖走,他妈的,我治不了你,有人治得了你……知道这什么地方吗,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李逸风乐了,嚷着李呆几人,几人把嫌疑人使劲往外面推。那嫌疑人牛见山此时恐惧更甚,不迭地嚷着:“不要呀,我不去啊,我交代……我交代……”
“别急,得让你见识见识,别以为老子吓唬你。”余罪恶相顿露,安排着守家的、出勤的,两辆车载着嫌疑人直往最远的观音庄去了。所里留守的董韶军有点看不懂了,一晚上审不下来,可没想到为什么嫌疑人死活不愿意到观音庄,而且观音庄那事应该和这拨贼没什么关系啊。
车刚走,他问周文涓道:“什么意思?这牛头不对马嘴嘛,观音庄那事不是牛见山做的吧……哎,对了,怎么把他吓成这样?”
周文涓笑了笑,没多解释。董韶军总觉得有点不对,他拽住了所里的内勤小高,小声问着你们这儿抓住贼,一般怎么处理?高乡警咧嘴笑了,也没说话。
董韶军不问了,他可能知道余所长的意图了。
果,比想象中要快好多,没出观音庄就问出不少隐情来,审讯的地方就放在村委,余罪和王镔依次问着,耷拉着脑袋蹲着的嫌疑人在一五一十交代,他身后站着虎视眈眈的李逸风和众乡警,不过这不是威胁,真正的威胁在门外。一院子拿着锄头、锹把、钉耙的村民,仇深似海地围着村委,根本就是械斗的方阵。偶尔有人带头喊一句,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话:“镔叔,别审了,交给我们吧!”
在这种随时有可能被群殴致死的巨大威胁下,最后一个嫌疑人,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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