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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初冬时节,她基本上还算是守约的;但守约并不等于守时。

        在起初的三个月里,她赴约迟到的时间总是在三刻钟与两小时之间。连绵的秋雨,迫使马里奥尔不得不在花园的门后撑伞等候,两脚陷在烂泥中,浑身发抖。他叫人在门后造了一个小木亭——一个遮好关严的通道,以免他们每次幽会时受凉感冒。树木已不再是绿叶成荫了。原来栽着各色玫瑰和各种花草的地方,这时已变成了几片高大的菊花花坛。那些花有白的、红的、浅紫的、紫红的和黄的,在雨打枯叶、秋雨萧瑟的湿润空气中,散布着晚秋名花的芬芳气味——有点清苦味和草香味,同时也给人以一种凄切感。小屋门前的那些菊花属于稀有品种,五彩缤纷,经过艺术的夸张手法,构成了一幅马耳他十字形的图案,色调优美而变化多端,是那位园丁别具匠心的杰作。马里奥尔每次经过这片令人惊异的鲜花怒放的花坛,一想到这十字形图案似乎象征一个坟墓时,总不免感到心情紧张。

        近来他在门后那个小木亭内经历过多次漫长的等待。雨滴落在他叫人搭盖的小木亭的顶棚上,然后顺着板壁滴落下来。每次在这个像小教堂一样的“期待之所”等待的时候,他都要再次进行同样的考虑,重新进行同样的推理,再经历一遍同样的希望、同样的焦急与同样的灰心丧气。

        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没有间断的斗争,一种精神上的、激烈的、令人疲惫的斗争——同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同一种也许就不存在的东西(这位女人的柔软心肠)进行的斗争。他们的幽会,是何等不正常呀!

        有时候,她笑嘻嘻地来了,兴致勃勃,想聊聊天,帽子不脱,手套不除,面纱不摘,甚至还没有同他亲吻便坐下来了。那些日子她常常想不到要同他亲吻,她的脑子里有一大堆使她醉心的事情,比把她的嘴唇送到一个绝望的情人嘴边获得的那种快乐还更能使她为之心醉。他坐在她的身旁,有满腔的热情话儿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听着她说,也回答几句,对她所讲的事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有时候,他试着拉拉她的手,她也听之任之,让他拉着,态度友好,但感情冷漠。

        有时她显得更温柔一些,对他更亲近一些。可是他呢,却带着不安的目光、机警的目光、一种无法全部占有她的目光瞧着她,心里明白并猜想到她这种比较亲热的劲儿是由于这几天她的思想没有被什么人和什么事打扰和缠住的缘故。

        在马里奥尔看来,她常常迟到就表明她对这种幽会已不大热心。一个人对他所喜欢的、使他高兴的、吸引他的事是会趋之若鹜的;但是,对于不大吸引人的事,他就总以为来得太早了,于是利用种种借口来延缓和阻挡自己的脚步,推迟那个使他感到多少有点为难的时刻。他经常拿自己做一个奇妙的比喻:夏天对冷水的爱好,促使他每天起床后加快梳洗,忙着出门奔往淋浴的地方。可是一到寒冬,他去淋浴以前就觉得有许多零星琐事要做,推迟去淋浴的时间。去奥特伊幽会对她来说,就好比冬天出门淋浴。

        再说,近来她常常拉长他们两次幽会之间的时间,把今天的约会推到明天,而且直到最后一个钟头才发来电报,找一些极其勉强的理由做借口。这种借口她总以为合情合理,而不知这些话正足以使他精神不安并陷入难以忍受的苦闷。

        他对她的热情日益增长,她是看得到的、感觉得到的。如果她对此流露出一些冷淡和厌烦的态度,他也许会恼火,继而生气、泄气并死了这条心。可是她恰恰相反,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眷恋他,更赏识他的爱情,更想长期占有他。她独独以偏爱的友谊来报答他,哪怕引起其他所有崇拜者的忌妒也在所不惜。

        在她家里,她好像从来没有把他看够。她每发同样一封电报通知安德烈说她不能来奥特伊时,总是再三邀他晚上去她家进晚餐或玩上个把钟头。起初他把这些邀请当成报偿,后来他才明白,原来她喜欢看见他甚于喜欢看见其他人,才明白她真的需要他、需要他所说的恭维话、需要他那脉脉含情的目光、需要他那洋溢而亲切的热情、需要他在她面前的谨慎爱抚。她需要这些东西,犹如一尊偶像要变成真神需要有人祈祷和信仰一样。在空旷无人的教堂内,那偶像不过是一件木雕而已。可是,只要有一个信徒走进了教堂,他朝拜、祈求、跪拜、热心祷告、醉心于他所信奉的宗教,那偶像就变成了和婆罗门、安拉或耶稣一样的东西,因为凡是被爱的东西都是人们崇拜的对象。

        德·比尔纳夫人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那种被人盲目崇拜的对象,生来就享有自然赋予女人的那种使命:受人崇拜和被人追求,以秀丽的姿容、动人的仪态、顾盼的风流和矫揉造作的装束来制服男人。

        她真是这一类骄奢傲慢、苛求高傲的人间女神,男人们像缭绕的圣香一样钟情地崇拜她,把她熏得非常骄傲,把她奉若神明。

        然而,她喜欢马里奥尔并明显地偏爱他,几乎公开表示出来,也不怕别人说闲话,可能她暗中想借此来刺激别人,并燃起他们心中的追求欲望。任何人只要到她家去都会碰见他在那儿,他几乎经常坐在那个拉马尔特称之为“方丈宝座”的大靠椅上。她还觉得整整几个晚上和他单独坐在一起,和他聊天,听他说话,都使她感到由衷的愉快。

        她开始爱好这种由他向她表白心迹的私生活,喜欢同一个可爱的、聪慧的、学识丰富的人不断接触,而且他是属于她的,她是他的女主人,就如同她是乱放在她桌上的小摆设的女主人一样。她也同样渐渐向他泄露了许多有关她自己的事、她的思想和她个人的秘密,像知心的情话一样,说起来和听起来都是一样甜蜜蜜的。她觉得同他在一起比同其他人在一起更随便些、更诚恳些、更坦率些、更亲近些,因此更加喜欢他了。她还体验到对女人们说来更可贵的一种印象,那就是真正拿出一点东西,把她自身所能表现的一切委之于某一个男人:这正是她从来不曾做过的事。

        对她说来,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够多的了。但对他来说,却微不足道,他期待着。他总是在希望这女人彻底屈服:在他的爱抚中把她的灵魂都交给他。

        她似乎认为他对她的爱抚是多余的,是一种累赘,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痛苦。不过,她也并非无动于衷地听凭他抚爱,只是很快便感到厌倦了,而且这种厌倦无疑又引起了她内心的厌烦。

        哪怕是最轻微的、最微不足道的爱抚,似乎都能使她讨厌、使她精神不快。他一边聊天,一边拉着她的一只手以便亲亲她的指头,他把她的指头一个一个地放在他的嘴唇上亲一亲,好像在轻轻地闻糖果的香味似的。这时候,她似乎总想把她的指头从他的嘴唇上移开,他感觉到她好像整个手臂在那儿暗中使劲想缩回去。

        几次幽会临别的时候,他在她的衣领与后面金发之间的颈脖上深深一吻,想在她贴身的衣褶下嗅出她肉体的香味来,她也总是轻轻往后一动,接着便让她的皮肤从他那张被她嫌弃的嘴边暗暗躲开。

        所有这一切使他觉得心如刀割,离开时带着心灵上的创伤,在他那深感孤单的爱情中,这种创伤片刻不停地给他以极大的痛苦。为什么她不像其他几乎所有的女人那样,在自愿地、无所吝惜地献出她们的身体后,接着便至少会有一段狂热的时期呢?这段狂热时期常常是短暂的,接着就是疲劳,然后才是厌倦。而这种狂热在她身上根本不存在,连一个钟头也不存在,连一天也不存在,这种情况是多么罕见呀。这位情妇并没有使他成为一个情人,只不过使他成为她生活上的一位聪明懂事的伙伴而已。

        他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就是那些把自己整个儿献给别人的女人,她们给的东西恐怕还没有她所给的那么多吧!

        他并不抱怨,可他有点害怕。他害怕另一个人,一个突如其来的人,一个明天或后天就遇上的人,随便哪一个艺术家、社交家、军官、戏剧家,反正任何一个生来就使女人看着高兴的人。这些人使她高兴并没有其他任何理由。因为他就是那“另外一个”——那个使她一见倾心想伸开双臂同他拥抱的人。

        他已经忌妒未来了,正像他以前时而忌妒从未经历过的过去一样。另外,这位少妇所有的亲近朋友也都开始忌妒他了。他们对这件事窃窃私议,甚至在她面前也以极慎重而隐晦的方式说了些冷言冷语。有些人认为他是她的情人了。另有些人则附和拉马尔特的看法,认为她一如既往,为了消遣取乐而故意逗得他如疯似狂,以便刺激他们,使他们这一伙人瞅着生气,仅此而已。她父亲心中也不安起来,提醒她注意,她却傲然听之。而且她发现周围的流言蜚语越多,她越是坚持公开地表示她对马里奥尔的偏爱,与她平生很稳重的性格相比,这是很反常的。

        不过,他对他们的这些猜疑和窃窃私议感到有点不放心。于是,他就跟她谈起这件事来。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呀!”她说。

        “只要您真的爱我就行了!”

        “难道我不爱您吗,我的朋友?”

        “您爱我,也不爱我。在您家里,您是相当爱我的,可是在别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依我看,我宁愿颠倒过来,甚至对您来说也一样。”

        她笑开了,喃喃地说:

        “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他又说:

        “但愿您能知道,我为了激起您的热情而做的种种努力使我陷入了什么样的苦闷中。我的感觉是:一忽儿好像想搂住一件不可捉摸的东西;一忽儿又好像抱住什么冰块,它在我的怀里融化了,使我浑身冰凉。”

        她没有回答,不大喜欢这类话题,并流露出她在奥特伊常常表现出来的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不敢再谈下去了。他望着她,好像人们在观看博物馆的珍宝似的:它虽然使鉴赏者垂涎三尺,可就是不能把它带回家。

        白天也好,黑夜也好,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些痛苦的时刻。因为他怀着那么一种固定不变的思想生活着——与其说是一种思想,不如说是一种感觉,那就是她既属于他却又不属于他,已被征服却又放荡不羁;已被抓到手却又没被抓住。他生活在她身边,离她很近,但又可望而不可即。他就这样带着精神上和肉体上不曾得到满足的种种强烈欲望在爱着她。他像在他们交往之初曾经做过的那样,又开始给她写起信来。既然以前曾用笔墨攻破她捍卫节操的第一道防线,他也许可以用笔墨再度克服她内心深处这最末一个隐蔽的阻力。他稍微拉长一下幽会的间隔时间,几乎天天写信向她一再申诉他在爱情上劳而无功的苦衷。当他写得特别生动、特别热情并特别痛苦的时候,她有时也回他一封信。她的回信上标明的写信时间别有风趣。有夜半,有清晨一点、两点或三点,都写得清晰、明确、诚恳。意思很好,令人鼓舞而又使人懊丧。她在信中谈得头头是道,颇有心思,甚至还有点幻想。这些信,尽管他读了又读,尽管他也觉得写得确切、巧妙、婉转、优美,能满足他男人的虚荣心,但都是徒劳的。因为它们并不能满足他的心。同在奥特伊屋内她给他的亲吻一样,这些信也不能使他满足。

        他在寻找原因。他把这些信的内容完全记住了,终于因为领会至深而找出了其中的原因。因为人们总是通过文学才把一个人看得十分透彻。言语可以迷惑人和欺骗人,因为它通过脸部的表情来表达,因为别人瞧着它是从那两片嘴唇里吐露出来的,而那两片嘴唇能讨人欢喜,那一双眼睛能把人迷住。可是,那白纸上的黑字反倒是赤裸裸的灵魂。

        男人由于使尽各种修辞手法,由于熟悉业务,惯于用笔墨来处理生活上的一切事物,常常会在他那无人称的实用的或带文艺性的散文中,把他的本性给掩盖起来。可是女人要不是谈她自己是不大写东西的,而且她在每个字里都要写点她自己。她一点不会舞文弄墨,往往在那些纯朴的词句中,把她的一切完全暴露出来。他还记得以前读过的几位知名的女人写的书信集和回忆录。她们是那样地活现于信纸之上,那些高贵的女人、聪敏的女人、多情的女人啊!而德·比尔纳夫人的来信给他印象最深的则是信中从来不流露一点真实感情。她真是一个只会想而不善感的女人。他还想起另外一些来信,他曾收到过不少其他女人的信。有一位他在旅途中遇到并谈了三个月恋爱的小家碧玉曾给他写过几封热情洋溢的情书,充满了别具一格和意想不到的佳句。信中语气之委婉,文笔之华丽和辞藻之多样性,曾使他赞叹不已。她这种才干是从何而来的呢?就是由于她多情善感。女人并不在措辞上下功夫,感情一激动直接就影响她头脑里的措辞。她是不查字典的,当她感受最强烈时,她所表达的就很真切,既无困难也不矫饰,只凭她真诚而多变的天性。

        他竭力想从他的情妇给他写的字里行间找出她天性的真诚之处。信写得可爱而微妙。可是,她怎么竟为了他而写不出别的什么东西呢?唉!可是他呢,为了她却写出了炽烈如炭火的肺腑之言呀!

        男仆送上当天的来信,他扫视了一眼,在信封上寻找他所热望的字体。他认出了她的字体,一种无意识的激动情绪便涌上心头。接着是一阵怦怦的心跳。他伸出手,拿起信,又看了看地址,然后把信拆开。她需要对他说些什么呢?信中会有“爱”这个字眼吗?她从来不曾写过这个字,她从来不曾说过这个字,而且从来不曾在这个字前面加上一个“很”字——“我很爱您”,“我非常爱您”,“难道我还不爱您吗”?他对这些惯用语了如指掌,而这些惯用语因为添加了字眼就显得毫无意义。一个人在被人爱的时候会有程度之分吗?难道一个人可以认为自己是非常爱他人或是不完全爱吗?非常爱也就是不大爱呀!爱就是爱,丝毫不能有所增加,也丝毫不能有所减少。不能有什么可以添补的。在这个字眼之外,不能有其他任何想象,不能有其他任何解释。这个字虽简短,但它是“完整的”。它变成了身体,变成了灵魂,变成了生命,变成整个儿的一个人。它如血之有热可以感觉到,如空气一样能呼吸到,如思想一样存在于人们的大脑中,因为它变成了人们独一无二的“思想”。除了它之外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它不是一个字眼,而是难以表达的以几个字母的形象表现出来的一种状态,一个人不管他怎么干,他也不能有任何作为,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他什么也不欣赏。他也不像从前那样还会有什么痛苦。马里奥尔被这一个小小的动词所折磨。他一目十行地把信扫视一遍,想在信里寻找同他自己心中一样的那种温情的流露。果然,他在里面找到的只是使他心中说“她很爱我”,但仍然和以前一样,却始终也找不到任何使他惊呼的“她爱我”!原来她在她的信中还在继续写她在圣米歇尔山开始写的那篇美妙而有诗意的小说罢了。那只是爱情的空洞言词,不是什么真正的爱情。

        他把来信读了又读之后,把那几页他珍爱但又令他失望的书信放在抽屉里。然后,他坐在靠椅上,他在这把靠椅上已经度过了十分艰难的时刻。

        过了不久,她的回信写得也少了。无疑对写那些浮夸之词,谈那些同样的事情,感到有点厌倦了。再说,那时她正处在社交活动频繁的时期。安德烈早就以一种倍感痛苦的心情预料到这个时期即将来到。一个人在忧心忡忡的时候,即便是极小的不快事件也会给他增加一些痛苦。

        那是一个宴会盛行的冬季。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风气已侵袭了巴黎,震撼了全城。各式各样的马车川流不息,通宵达旦。当那些车辆穿街过市的时候,在车厢里卷起窗帘的玻璃窗后面,可以看到浓妆艳抹的女人倩影。大家都在纵情欢乐,谈论的话题不外乎是歌剧和舞会、午宴和晚会。这种狂欢的风气像瘟疫一样顿时感染了社会的各个阶层,德·比尔纳夫人自然也不例外。

        她的社交活动是在奥地利大使馆举行的一次芭蕾舞会上以姿色出众而开始的。经德·伯恩豪斯伯爵的介绍,她与大使夫人德·马尔丹公主之间建立了交往,德·比尔纳夫人一下子便完全迷住了这位公主,她不久便成了公主的密友,凭着这层关系,她又把她的交往范围迅速扩展到外交界和最上层的贵族界。她的仪态、她的魅力、她的高雅、她的智慧、她那罕见的机敏,一下子使她飞黄腾达,成为名噪一时的妇人,加入了第一流人物的行列。于是,法国最有名望的女人纷纷请人介绍到她家里登门拜访。

        每到星期一,长长的一列带着爵徽纹章的马车,就停在弗瓦将军街的人行道边上。几个仆人被弄得晕头转向,在客厅门前响亮地通报来客的大名时,竟把公爵夫人错叫成侯爵夫人,把伯爵夫人错叫成男爵夫人。

        她也感到如醉似狂。人们恭维她、邀请她和向她问候致意;而她也觉得自己已变成当代的一个宠儿,已变成一个交际明星——在她整个儿这段狂热时期中,巴黎全城都欢迎她、阿谀她、崇拜她,她也因这样受人优待与赞美,因到处有人招呼、挽留与追求而沾沾自喜;所有这一切,在她的心灵中爆发了一场尖锐的、追求时髦的心理危机。

        她那一帮艺术家都想起来反抗了。这一反抗使她的那些老朋友结成了一个亲密的联盟。弗雷内尔也经他们许可加入了联盟,成为这个小集团中的一支力量。他们推举马里奥尔为首领。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对她有影响力,而她对他也很倾心。

        可是,他却看着她在这种人人都欢迎她、人人都恭维她的社交界中远走高飞了。如同一个小孩眼看着他放掉的红气球飞得无影无踪一样。

        他觉得,她好像逃到一群衣着绚丽多彩的跳舞的人群中;远离他如此盼望的那种隐蔽的巨大幸福。于是他就忌妒大家,忌妒一切,忌妒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女人和所有的东西。他憎恶她所过的整个生活,憎恶她所见到的任何人,憎恶她参加的宴会、舞会、音乐会以及上各个剧院看戏,因为所有这一切一点一点地把她给占据了,占去了她的白天和夜晚,这样他们幽会的时间就所剩无几了。由于不断受这种极端的怨恨的折磨,他差一点病倒。去她家时,那一副憔悴的面容使她大吃一惊,她问道:

        “您怎么啦?我简直认不出您来了,您近来消瘦多了。”

        “就因为我太爱您了。”他说。

        她以感激的目光瞟了他一眼,说道:

        “哪儿的话,您才不会太爱呢,我的朋友。”

        “您敢说这样的话吗?”

        “那当然了。”

        “您怎么不明白,我这样白费心思地爱您,简直都要把我愁死了!”

        “首先,您爱我,并没有白费心思。其次,谁也不会因为这个就愁死。再说,我所有的朋友都忌妒您,这就足以证明我待您还算是不错的。”

        他拉住她的手说:

        “您真不理解我的心情。”

        “不对,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

        “您听到我在不断地向您的心灵发出绝望的呼声吗?”

        “是的,我听到了。”

        “那么……?”

        “那么……我感到很苦恼,因为我非常爱您。”

        “怎么?”

        “因为您对我喊道:‘您应当和我一样,也像我那样地想、那样地感觉、那样地表示出来。’可是,我不能这样,可怜的朋友,我终归是我,上帝把我造成这个样子,您也只好照样接受下来。既然我已经这样把我献给您了,我对此并不后悔,也没有改变初衷的意思,您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心爱的人。”

        “您并不爱我。”

        “我已经使出我全身的力量在爱您。如果还不中您的意,还嫌我用的力量不够,难道这是我的错吗?”

        “如果我确实知道这是真的,我也许会心满意足的。”

        “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说,我相信您能够用另外一种方式来爱我,但是我自信已没有能力来激起您真正的爱情。”

        “不对,我的朋友,您错了。我看,您胜过从前任何人,胜过今后任何人,至少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和您相处,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讲假话,不装模作样答应您所希望的东西,而许多女人的所作所为,往往是另搞一套。您该感激我。别着急,别激动,相信我的爱情,它已全部地、真诚地被您获得了。”

        听到他们两人说的话有好大一段距离,他不禁喃喃地叹道:

        “唉!您对爱情的理解和对爱情的说法是多么奇怪呀!诚然,对您来说,我只不过是您希望常常坐在您身边的那么一个人;而对我来说,天地间只有您一个。在这个世界里,我只认识您、只知道您、只需要您。”

        她脉脉含情地微微一笑,并回答道:

        “这我也知道,也猜想到,也理解到了。因此我非常高兴,并且还要对您说:假如可能的话,您就经常这样爱我吧,因为那对我真是一种幸福。可是,您不要强迫我对您玩那一套会使我感到为难的喜剧,这和我们两人的身份都是不相称的。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已觉得这个关键性时刻已经来到,这对我是很残酷的,因为我已深深地爱上您了,但我却不能勉强自己,让我的性格变得和您的性格一样。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您也应该听之任之。”

        他突然问道:

        “您是否想到过、相信过,只要花上一天、只要花上一个钟头,或是以前、或是今后,您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爱我吗?”

        她感到为难,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便思索了一会儿。

        他忧心忡忡地等候她的答复,接着说道:

        “您瞧!您瞧!您分明也曾幻想过别的事。”

        她慢吞吞地低声说:

        “我也可能偶尔想入非非。”

        他喊道:

        “啊!说得多么微妙、多么深奥呀!心灵上的冲动是不能这样解释的。”

        她还在思索,对她自己的思想、对这种探索、对这样的反躬自问深感兴趣,于是又说道:

        “在我像现在这样爱您以前,我确实一度相信我会以更加……更加……更加激动的心情来爱您……可是这样一来,过不了多久,我就一定会变得不大淳朴、不大坦率……也许还会变得不大诚实了。”

        “为什么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不大诚实了呢?”

        “因为您把爱情固定在这么一个公式里了:‘完全的爱或一点不爱’,而这个‘完全的爱或一点不爱’的含义,照我的看法是:‘开始是完全的爱,不久便是一点不爱’。正因为‘一点不爱’开始了,女人就说起假话来了。”

        他很激动地反驳说:

        “可是,您是否了解,我因想您或许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来爱我而感到苦痛、受到折磨呢?您既然曾经感觉到这一点,那么,您将来也就会用这种方式爱另一个人的。”

        她毫不迟疑地答道:

        “我不相信。”

        “为什么呢?对了,为什么您不相信呢?只要您曾经有过爱情的预感,只要在您心里稍微有过那种难以实现而令人痛苦的念头,想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和自己的肉体与另一个人的生命、灵魂和肉体交融在一起,想把自己与他、他与自己化为一体,只要您曾经感觉到这种难以形容的情感有实现的可能,那么,您早晚总有一天会受到这种情感的支配的。”

        “不会的。那是我的想象迷惑了我,也就是我的想象对我的估计错了。我把我所能献给您的东西全献给您了。自从我当了您的情妇以后,我在这方面曾经考虑得很多。您知道我什么也不怕,就是流言蜚语我也不怕。我说真的,完全深信不疑,我不可能把现在爱您的程度再加深了。您知道,我对您说话,就像对我自己说话一样。我之所以这样对待您,是因为您是个聪明人,您能理解一切,您能洞彻事理。对您什么也不隐瞒,是使我们永远关系密切的最好的、惟一的办法。这就是我所希望的,我的朋友。”

        他像一个渴得要命的人喝到一杯甘泉那样倾听着,一下子跪了下来,把头趴在她的衣服上。他把她的两只娇小的手拉到嘴边吻着,一面反复喊道:“多谢!”当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的时候,她两眼挂着泪珠;接着,她也伸出双臂搂着安德烈的颈脖,轻轻把他拉过来,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眼皮。

        “坐下来吧,”她说,“您这样跪在我面前不太合适吧。”

        他坐了下来,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她问他是否愿意改日带她去参观雕塑家普列多勒脍炙人口的作品展览会。在她的梳妆室内,她已经有他雕塑的一尊爱神铜像——那是一件神态动人的小塑像在浴盆内沐浴。她想参观一下这位优秀的艺术家在瓦兰画廊展出的全部作品。一星期来,他的作品使巴黎的观众深受感动。

        他们约定了日期之后,马里奥尔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您明天想去奥特伊吗?”她低声说。

        “啊!我很想去!”

        他乐不可支地离开了,沉醉于情人心中那种永不泯灭的“也许”二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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