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端着茶盘出现在他面前,两个人的眼光互相接触时,她强烈地战栗起来,以致茶杯和糖罐一连撞了好几下。
马里奥尔向她走去,把茶盘接过来,放在桌上,看她低垂眼帘,便对她说道:
“瞧着我,小姑娘。”
她看了看他,睫毛上挂满泪珠。
他又说:
“我不喜欢你哭。”
因为他把她紧紧搂在自己怀中,她觉得她从头到脚浑身战栗;她低声叹道:“哦!我的天哪!”他明白,使她结结巴巴说出这几个字的,既不是痛苦,也不是内疚,更不是懊悔,而是一种幸福,真正的幸福。他觉得,把这位竟然爱上了他的小姑娘紧紧搂在胸前,对他与其说是精神上的,不如说是生理上的满足。他因此而感激她,正如一个倒在路旁的受伤人得到一位过路女人的救助一样感谢她,以他那一颗受了伤的心,在徒劳的追求中被辜负了的心,受了另一个女人的冷遇而渴望得到温存的心来感谢她。于是,在他的思想深处,便有一点怜惜她了。他瞧着她面容苍白、眼泪汪汪,眼睛里闪着爱情之火,便突然自言自语道:“她可真美呀!一个女人变得多快呀!随着她心灵的意愿或生活上的需要,一个女人是多么能显出她应有的风姿呀!”
“坐下吧!”他对她说。
她坐下了。他拉着她的手,她那双可怜的劳动妇女的手,为着他而变得白嫩了。于是,他用一些巧妙的词句,很温和地告诉她今后他们彼此间应保持的态度。她已经不再是他的仆人了,但表面上还要稍微保持一下原来的身份,免得在村里引起纷纷议论。她要像一个女管家那样生活在他的身边,常常给他朗诵小说,这样可以作为新情况下的借口。过些日子,当她诵读的职务完全确定之后,他就可以让她同桌吃饭。
他说完后,她爽直地回答:
“不,先生,我现在是,今后还是您的女仆。我不愿让人们说闲话,也不愿让人家知道发生的事情。”
尽管他再三坚持,但她怎么也不让步。于是,等他喝完了茶,她便把茶盘端走了。他也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离去。
她走了以后,他心想:“这也是一个女人,凡是女人都一样讨男人喜欢。我让我的女仆当了我的情妇。她现在好看,将来也许会变得十分迷人呢!无论怎样,她总比那些交际名媛和风流女士更年轻、更鲜艳。一句话,这有什么关系!许多声名赫赫的女优伶,不正是看门人的女儿吗?可是,人们接待她们却像贵妇人那样,崇拜她们却像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那些王子们甚至把她们当作女王似的款待。难道这是因为她们那常常令人怀疑的才能,或是因为她们那常常引起争辩的美色吗?不是的。实际上,一个女人之所以取得她所占有的那个地位,经常是由于她善于在人们思想中产生那种幻觉。”
那天,他作了一次漫长的散步。虽然他心灵深处仍然感觉苦恼,两腿沉重,好像全身精力的发条都被心中的愁闷松开了似的,总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如小鸟细微的歌声在低声叫唤。他觉得没有以前那么孤寂、那么茫然若失,也没有以前那种被遗弃之感了。在他的眼睛里,那个森林也不像以前那么凄凉、那么静寂、那么空虚了。于是,他走了回来,期待着满脸含笑、双目含情的伊丽莎白见他进门就走来迎接他。
像这样在小溪边度过的纯朴温柔的爱情生活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马里奥尔本能地狂热地被爱着,也许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地被爱着。那样热情地、疯狂地被爱着,如同孩子被母亲,猎犬被猎人爱着一样。
在她的眼里,他就是一切。他便是世界、是天堂、是欢乐、是幸福。他满足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一切炽烈而天真的愿望,在吻抱中尽量给予她可能感受到的飘飘然的欣喜。在她的目光中、灵魂里、心灵上和肉体上,只有他一个人。她沉醉得像一个少年第一次尝到美酒那样。他在她怀里睡去,在她的爱抚下醒来,她用难以想象的热情和他相亲相爱。他又惊又喜地领略着这毫无保留地委身于他的滋味,觉得这才算得上是爱情——从它的源泉上,从这天真烂漫的人儿嘴唇上尝到的爱情。
可是,他仍旧很忧愁。那种忧愁失望的心情不但沉重,而且一直没有改变。他的小情妇使他开心,可是他仍然十分想念另外那一个。每当他在卢安河畔的草地上散步的时候,心中自问:“为什么这桩心事总放不下来呢?”每次回忆起巴黎的往事,他便感到一种难忍的焦灼,赶紧跑回寓所,免得一人感到孤寂。
回来以后,他便躺在吊床里摇摇荡荡,听伊丽莎白坐在一张折叠椅上朗读。他一面听着,一面望着她,想着从前晚上经常独自一人和他的女友在客厅里谈话的情景。这时候,他心烦意乱地真想痛哭一场。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一种强烈的悔恨向他的心里袭来,使他不断地感到有立即动身、刻不容缓返回巴黎的必要,不然就远走高飞、一去不复返。
伊丽莎白看见他面容黯淡、神情忧郁,问他:
“您心里痛苦吗?我觉得您眼睛里有泪水。”
他答道:
“吻吻我,小姑娘,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抱吻了他,心神不安,觉得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伤心事在他心里。而他,在这样的爱抚下心也宽了一点,想道:“唉!如果把这两个女人变成一个,既有这一个的爱情,又有那一个的媚态,那该多好呵!为什么一个人总找不着他理想的人,而碰到的都是美中不足呢?”
在他已无心去听的单调的诵读声的催眠下,他不着边际地想到从前在那位抛弃了他的情妇家里迷住他、占有他和制服他的一切往事。在回忆往事的缠扰中,她不断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把他缠住,使他像一个被幽灵缠住了的人似的。于是他自言自语道:“难道我已被上天判决,永远不能摆脱她吗?”
他又开始作漫长的散步。他穿过树丛去游荡,怀着把她丢在什么地方的模糊希望,想把她丢在山谷深处,岩石后或树丛中,好像一个人为摆脱一头他不愿杀害的忠实的家畜而把它丢到遥远的地方一样。
有一天,散完步以后,他又来到那片山毛榉树林里。现在这儿已经是一片阴暗的森林,枝叶蔽天,绿得几乎发黑。他走到那个参天相接的巨树形成的宽阔、潮湿、阴森的圆拱下,一想到前不久在阳光照耀下由刚刚舒展开的小树叶构成的稀疏的绿荫,不禁感到惆怅。随后,他顺着一条羊肠小道走去,看见两棵缠绕在一起的大树,他不禁惊骇得停住脚步。
没有任何类似的恋爱形象,能比这一景象更强烈、更动人地刺激他的眼睛和他的心灵了:一株生气勃勃的山毛榉紧紧抱住一株高大挺拔的橡树。
那株山毛榉好像一个身强力壮、备受折磨、痛苦到极点的情人一样,弯曲着它同胳膊一样的两个巨枝,把橡树的树干紧紧抱在怀内。那株被这种拥抱控制住了的橡树,把它那笔直的、光滑的、瘦长的,似乎带着傲慢神气的树干向天空伸去,远远高出它的侵犯者的头顶。可是,不管它怎样向天上逃避,不管它在受到凌辱后逃得多高,在它的腰上却带着两道深深的、早就结了疤的伤痕,那是山毛榉难以抵制的树枝刻入它树皮的两道伤疤。这两株树永远连结在一起后,便把它们的树液混合起来,共同生长。胜利之树的树液也便在那株被侵之树的脉络里流着,并一直流上树梢。
马里奥尔坐了下来,以便把这两株树多看上一会儿。在他带病的心灵中,这两个站着不动的斗士却变成了惊人的高贵的象征,好像在向过路人倾诉他本人那一桩永恒不变的恋爱故事。
然后,他又继续走下去,心中更忧郁了。当他两眼看着地面缓缓走着的时候,突然在草丛中看见一封被游人丢弃或遗失了的旧电报,上面满是陈旧的污泥和雨渍。他停下来,这一张乱扔在他脚边的蓝纸,给某一颗心带来的是甜蜜还是痛苦呢?
他情不自禁地把它拾了起来,并用好奇而又嫌脏的手指把它展开,还可以隐约看出这几个字:“来……我……四点钟。”人名已被路上的潮气浸渍得看不清了。
一些既残酷又甜美的回忆涌上心头。他回忆起她给他的那些电报,有时是跟他约定幽会时间,有时是说她有事不能来。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这些令人看了欣喜若狂或心情沮丧的消息更能在他可怜的心中引起巨大的激动,使他战栗得更加厉害,使他可怜的心更陡然地停止跳动或者跳动得更加猛烈。
可是,一想到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拆开这类电报了,他痛苦得几乎浑身瘫软。
他再一次自问,自从他离开她以后,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由于冷漠而把朋友逼走了,她是觉得痛苦与懊悔,还是对他的逃走听之任之,只不过觉得她的虚荣心受到了损害呢?
他真想知道个究竟。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使他坐立不安。于是,一个大胆的、奇怪的,但还有点踌躇的想法涌现在他的心头。他走上通往枫丹白露的大道。到了那里,他怀着一颗因犹豫不决而烦乱、因忐忑不安而发颤的心走到电报局。可是,好像有一种力量推着他,那是来自内心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他用颤抖的手拿起桌上的一张电报纸,在米歇尔·德·比尔纳夫人的姓名和住址后面写道:
我很想知道您对我的看法,我什么也不能忘记。
他从电报局出来,雇了一辆车,回到蒙蒂尼村,对刚才所做的事感到苦恼与焦灼,而且还后悔了。
他心中盘算,如果她肯写回信,两天以后他便可以收到。于是,第二天他没有离开他的别墅,生怕但又希望收到她的电报。
他在平台的菩提树下的吊床里摇荡着。到了下午三点,伊丽莎白来告诉他说,有一个贵妇人要同他谈话。
他激动得那样厉害,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接着,他拖着瘫软的腿,怀着一颗怦然急跳的心,向屋里走去。但是,他没有想到来的竟然是她。
他打开了客厅的门,坐在长沙发上的德·比尔纳夫人站了起来,面露微笑——一种有点矜持的微笑。面容和态度都显得不大自然。她对他伸出手来说道:
“我是来探听您的消息的,电报上说的不够完全。”
他在她面前脸色变得那样的苍白,以至于她看了以后眼里露出一丝愉快的光芒。而且他竟然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把她伸向他的那只手拉到嘴边一吻。
“天哪!您太好了!”他终于开口说道。
“没有什么,不过我忘不了我的朋友们,而且我还有一点担心。”
她面对面地、深沉地、用女人那种一见面就看出一切的眼光望着他,那是一种探索人们的思想直至根源深处、能揭穿一切虚伪的眼光。她无疑表示满意,因为她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又问:
“您这幢幽静的别墅挺不错,待在里面想必很幸福吧?”
“并不幸福,夫人。”
“那可能吗?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在这么好看的森林里,在这条迷人的小溪上,照理说,您在这儿应该很悠闲,应该完全满意才对呀!”
“其实不然,夫人。”
“那为什么呢?”
“因为我有不能忘怀的事。”
“难道您非得先忘掉什么事才能幸福吗?”
“是的,夫人。”
“能让我知道是什么事吗?”
“您是知道的。”
“那么……”
“那么我是很不幸了。”
她便用一种怜惜而又自负的口吻说道:
“我接到您的电报时就料到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到这儿来,要是我弄错了,我决定立刻回去。”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既然我不马上回去,您可以领我参观一下您的寓所吗?那边那条菩提树下的小路,我觉得景色倒还赏心悦目。待在那儿比在客厅里更凉爽一些。”
他们走出了客厅。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服,和这儿的绿树蓝天实在非常协调,在他的眼里是那样令人神魂颠倒,好比一个用意想不到的新花样来蛊惑人的美丽的妖精。她修长的身段是那么柔美,她的面孔是那么细嫩,那么鲜艳。在那顶同样是淡紫色的大帽子下面,露出了在小小脑袋上闪着光彩的金发。帽子上插着一根长长的鸵鸟羽毛,拳曲在帽子上面,好像头上一个淡淡的光轮似的。她细长的胳膊上的两只纤手,交叉着向前伸开,手里拿着一把折着的小伞。她的举止显得过于端庄,有些高傲和自负。所有这一切给这个农家庭院带来了反常的、意想不到的异乡风光,给人以一种奇怪而又美妙的感觉:好像一个出现在故事里、梦幻中、雕刻上和华托派绘画里的人物形象,从一位诗人或一位画家的想象中刻画出来,一时高兴来到乡间,以便显出她有多么美丽。
马里奥尔的热情又全部回来了,他万分激动地望着她,同时回忆起他来蒙蒂尼村的路途中看到的那两个乡下女人。
她对他说:
“给我开门的那个小巧玲珑的女孩是谁?”
“是我的女仆。”
“她不像……女仆的样子。”
“是不像,她其实非常可爱。”
“您在哪儿找来的?”
“就在这附近,在一个画家出入的旅馆里,有些顾客威胁着她的贞操。”
“是您救了她吗?”
他脸红了,答道:
“是我救了她。”
“也许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吧?”
“当然是为了我的利益,因为我愿看到一个姿容秀丽而不是相貌丑陋的人儿在我身边走来走去。”
“她给您的灵感只是这一点吗?”
“她也许还启发了我不可抗拒的需要,想再和您相会,因为凡是使我注意的女人,哪怕只注意一秒钟,都会让我又想到您。”
“您说得真巧妙呀!她喜欢她的救命恩人吗?”
他脸更红了,脑子闪电般地转了一下,深信凡是足以引起忌妒的都可拿来刺激女人的心,便决定只说一半真话。
他迟疑了一下才答道:
“这个我可一点不知道。也许可能吧。她对我确实很尽心、很关切的。”
一种看不出来的气恼使德·比尔纳夫人喃喃地说:
“那么您喜欢她吗?”
他用闪着爱情之火的眼睛望着她,说道:
“什么也不能分散我对您的向往。”
这话又说得非常巧妙,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她觉得这句话已表达了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难道还会怀疑这件事吗?的确,她根本就不曾怀疑。她心中满意,也就不再注意伊丽莎白了。
他们在河边菩提树下的两张帆布椅上坐下。
于是,他就问:
“您对我到底有什么看法?”
“我想您一定很不舒服。”
“是由于我的错还是您的错?”
“是我们两人的错。”
“还有呢?”
“还有……我觉得您太容易生气,太激动。我想,最聪明的办法是让您冷静下来。于是我就等待。”
“您等待什么呢?”
“等待您的片言只字。我收到了,立刻就来了。我们正经地谈一谈,这么说,您一直还在爱着我吗?……我不是以一个风流女人的态度问您……而是以女友的身份来问您的。”
“我永远在爱您。”
“那么您有什么要求呢?”
“这我能知道吗?我掌握在您的手里。”
“噢!我吗,我的想法很明确,不过在知道您的想法之前,我先不告诉您。先谈谈您自己。谈谈您走了以后您的心里和思想上的活动。”
“我只是想着您,别的可以说什么也不去想。”
“是的,但是怎么想的呢?从哪方面想的?结果又怎么样呢?”
他向她讲述了他是如何下决心医治好自己的单相思,如何逃走,来到森林以后仍一心一意想着她,白天受回忆的缠绕,夜晚受忌妒的煎熬。他真心实意地把一切都谈了出来,只是没有谈到和伊丽莎白的爱情,也没有提到她的名字。
她注意听着,深信他一点也没有撒谎。她之所以确信他的话,是因为她感到她对他仍然具有支配能力,比起从他说话的恳切态度中所感到的要更加确实可信。她因取胜和再度占有他而欣喜若狂,因为她终究还是很爱他的。
然后,他对这种没完没了的处境深感苦恼,并以激愤的情绪,倾诉他在反复考虑这样的处境之后所感到的极大痛苦。接着他又责备她在爱情方面一贯缺乏热情,措辞热烈又富于诗意,既不气恼也不辛酸,对这命中注定的遭遇,起先还有点反抗,以后终于屈服了。她为他的这种欲爱不能而大受感动。
他接着说:
“别的女人没有讨人喜欢的天赋,而您呢,您却没有对人钟情的天赋。”
她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因为她有她的一套理论和理解。
“我至少有这样一种天赋,那就是始终如一,”她说,“爱了您十个月之久,今天要是我爱上了另一个人,也许您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苦恼了吧?”
他大声说道:
“那么,一个女人只爱一个男人,难道就不可能了吗?”
可是,她也激动地说:
“一个人不能永远恋爱,他只能永远忠实。难道您以为对肉欲的狂热、由五官表示出来的感情能维持好几年吗?不能,不能的。至于许多富有感情的、私欲极强的女人,她们简直把她们的生活变成一部浪漫史,不管时间长短。男主角前后不同,环境与情节又新奇多变,结局也是各式各样的。对女人来说,这真是既有趣又开心。我承认这一点,因为感情的开始、中局和结尾每次都在更新,可是到完了的时候,对于男人来说……也就完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说得有点道理。不过我不知道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不存在持续很久的爱情。我的意思是指灼热如火的、令人痛苦的爱情,像您还在遭受痛苦的那种爱情。由于我在爱情上的冷漠无情,无力吐露自己内心的感情,因而使您遭受一次苦恼的,非常苦恼的感情危机,这我知道而且也感觉到……这种感情危机是会过去的,因为它不能永远持续下去。”
她沉默不语,他焦急地问道:
“然而呢?!”
“我认为,对于我这样一个有理智又冷静的女人来说,您可以做她称心的情人,因为您的言行很有分寸。不然的话,您就会成为一个凶暴的丈夫。不过,好丈夫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
他感到诧异,有点生气,问道:
“为什么要保留一个自己不爱或者已经不爱的情人呢?!”
她立即反驳说:
“我有我的爱法,我的朋友。我爱得不热烈,可我正爱着呢!”
他忍耐着,说道:
“您特别需要人家来爱您,而且要人家表示出来。”
她答道:
“的确如此,我就喜欢这样。可是我的心也需要一个秘密的伴侣。我对男人的当众恭维,是用虚荣的口味来接受的,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对某一个人的忠诚专一,也不妨碍我相信自己会把隐秘的东西给予一个男人,而不给予其他的人:我忠诚的爱情、衷心的依恋,我灵魂上的绝对而秘密的信赖;反过来,我也要从情人那里得到他的柔情,一种如此少有的、如此甜蜜的感觉,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并不是一个完全孤单的人。这并不是像您所理解的那种爱情;不过,这也算得上是可贵的东西呀!”
他倾身向她,激动得发抖,结结巴巴地说道:
“您愿意我是这样的人吗?”
“可以,再过些时候,等您心里不再那么痛苦的时候再说,在等待的过程中,有时候为着我,您还要吃点苦头。那是会过去的。既然您反正要痛苦,在我身边总比远离我要好些,您说对吗?”
她的笑颜好像对他说:“拿出一点信心来吧。”同时,因为她看见他激情荡漾,她觉得浑身舒畅,心满意足,得到一种正合她意的幸福,好像一只老鹰展翅向一只受迷惑的猎物扑去时那样幸福。
“您什么时候回来呢?”她问。
他答道:
“嗯……明天吧。”
“明天,也好。您到我家来吃晚饭好吗?”
“好吧,夫人。”
她看了看嵌在伞柄上的表说:
“我得马上走了。”
“哦!为什么这样急呢?”
“因为我要赶五点钟的火车。今晚我约请了几位客人来吃晚饭。有德·马尔丹公主、伯恩豪斯、拉马尔特、马西瓦尔、马特里,还有一位新客人德·夏尔兰先生,是一位从柬埔寨回来的探险家。他这一次旅行非常成功,大家都在谈论他。”
马里奥尔一时心中又是非常痛苦。这里的每一个名字都使他听了心里难受,好像是黄蜂的刺,含有毒液。
“那么,”他说,“既然您要立刻动身,我们一块儿在森林里走一段,好吗?”
“好极了,先给我送一杯茶和一点烤面包。”
是该送茶的时候了,可是伊丽莎白却不见了。
“她出去买东西了。”厨娘说。
德·比尔纳夫人并不感到诧异。说真的,到了现在,那位女仆还能引起她什么担心吗?
随后,他们上了停在门前的那辆轻便马车,马里奥尔关照车夫走较远的那一条路,但可以经过狼谷附近。
他们走到高大的树林里,到处是一片宁静的绿荫,凉意袭人,黄莺歌唱。这时她突然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感觉:感觉世界有一种神秘无比的美,这种感觉通过眼睛感动了肉体,使她不禁叹道:
“天哪!多舒适呵!这儿多美啊,多好啊,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呀!”
她幸福地、像有罪的人领到圣体时那样感动地呼吸着空气,慵倦无力地沉浸在一片柔情中。于是,她把她的手放在安德烈的手上。
可是他心想:“是呀!大自然啊!又是一次圣米歇尔山的旅行了!”因为他在眼前好像看到一列火车向巴黎驶去。他把她送到了火车站。
分别时,她对他说:
“明天八点见。”
“明天八点见,夫人。”
她得意地离开了他。他也乘着轻便马车回到寓所,虽说满意,又觉得很幸福,可是心里依然十分烦恼,因为事情还没有了结。
可是为什么要挣扎呢?他再也不能挣扎了。她用那种他无法理解的比什么都强大的魅力把他给迷住了。躲开她并没有使他得到解脱,并没有使他和她断绝,反而使他遭到离开她后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然而要是他再忍耐一会儿,至少可以得到她曾经答应过他的一切东西,因为她不说假话。
马儿在树荫下跑着。他想,在整个这一次的会面中,她一直没有想到,也没有情不自禁地把嘴唇送上来和他亲吻,她始终还是那个老样子。她一点也没有改变,也许永远不会改变。他还要为她而忍受同样的痛苦。他想起过去他度过的艰难时刻,想起他在等候她的时候那种情况,他曾以难忍的心情确信这一辈子是感动不了她的。想起这些来,又使他心中黯然,使他有所预感,害怕将来还要在痛苦中挣扎,将来还要有同样的烦恼。可是他宁愿忍受一切痛苦,也不愿再度失掉她,听任这个永恒的愿望在他的血液中变成一种永难满足的、使他浑身有如火烧的疯狂欲念。
平常他独自一人从奥特伊回来时所感到的种种懊恼这时又涌上了心头,使他坐在那辆在高大树木清凉树荫下奔驰着的马车里浑身颤抖。但是,当他猛然想到正在等候着他的伊丽莎白,她年轻、好看、容光焕发,心里充满了爱,嘴上充满了吻,又使他浑身感到抚慰。待一会儿,他就要把她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在拥抱的陶醉中,像蛊惑别人那样地蛊惑一下自己,把他爱的那个人和爱他的那个人混合一起,就等于同时占有两个人了。当然,同在这一时候,他对她还是有欲望的,由她引起了的柔情蜜意以及他们两人分享的肉体欢乐——这两种感受经常能深深地打动人的本性,使他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心灵上自然对她产生了出自感激的眷恋。对他那乏味的、枯萎了的爱情来说,这个受了蛊惑的女孩子,难道不正是在夜晚行路时发现的小泉源,在走过沙漠时所渴望的可以恢复精力的甘露吗?
可是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小姑娘仍未回来。他害怕起来,担心起来,对另一个女仆问道:
“您肯定她是出去了吗?”
“是的,先生。”
于是他也走出门去,希望在路上能碰见她。
他走了几步,在拐弯走进那条沿着小山谷倾斜而上的长街以前,他看见了前面那个宽大而低矮的老教堂。教堂的屋顶上有一座不高的钟楼。教堂蹲伏在一座圆顶的小山上,像母鸡在庇护小鸡似的遮蔽着小村里的那些房子。
一种猜疑、一种预感促使他向前走去。谁会猜想到女人心中可能产生的奇怪想法呢?她想了些什么?她明白了些什么?如果那真情实况的阴影在她的眼前掠过了,她不到这个教堂里还会到哪里躲起来呢?
教堂里很阴暗,因为夜幕已经降临。孤零零的一盏吊在绳端的小油灯,在神龛里照耀着安慰之神的完美面貌。马里奥尔轻步走过一排排的凳子,当他走到唱诗台附近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跪在地上,双手蒙着脸。他探出身去认出了她,碰了碰她的肩头,这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她正啼哭着。
他说:
“您怎么了?”
她喃喃地说:
“我明白了,您是因为她才伤了心,才到这儿来的。她来找您来了。”
他对这一回由他引起的痛苦深感不安,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想错了,小姑娘。不错,我是要回巴黎去的,但我要带你一起走。”
她不相信,反复地说道:
“我不信!我不信!”
“我向你发誓。”
“什么时候走呢?”
“明天。”
她又呜咽起来。叹道:“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于是,他抱着她的腰,扶她起来,在夜色苍茫中把她扶下了小山坡,到了河边,扶她坐在草地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他听见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呼吸急促,心中懊悔不安,便紧紧地把她搂在胸前,在她耳边说了一些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的极为温存的话。他满怀怜悯,欲火中烧,对她几乎没有撒谎,也没有骗她。他对他所表达的和感受的连自己都觉得惊讶,心中自问,刚才那个女人——他可能永远成为她的奴隶的那个女人突然来了,到现在他心中还在激荡不已,怎么能在安慰这一个女人的爱情之苦时又觉得满怀贪欲与热情呢?
他答应要好好爱她——他没有只说一个短短的“爱”字——要在他住处附近为她准备一所贵妇人居住的漂亮房子,置一些非常雅致的家具,并找一个女仆来伺候她。
她听他谈着,心情渐渐安定下来,放下了心。她不认为他要这样骗她,而且,从他的语调中也能体会到他是有诚意的。她终于被说服了,眼看自己要成为一位夫人,想到一个出身十分贫寒的女孩子、旅馆的女侍,竟然成了一个那么有钱、那么善良的男人的朋友,她便陶醉在奢望、感激和骄傲中了。其中还掺杂着对安德烈的依恋之情。
她举起她的手臂,搂着他的脖颈,吻遍了他的脸,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多爱您呀!我的心上只有您一个人。”
他万分感动,也以同样的爱抚悄声说道:
“亲爱的,亲爱的小宝贝。”
她差不多已经把今天突然出现的那位给她带来那么多忧愁的陌生女人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一种下意识的疑虑仍在她心中飘荡。她娇滴滴地问他:
“说真的,您将来还会像在这儿一样爱我吗?”
他毅然决然地答道:
“我一定会像在这儿一样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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