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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烈·马里奥尔一经离开了德·比尔纳夫人,和她在一块儿时的那种富有刺激性的情趣便消失了。他觉得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周围,在他的肉体内,在他的灵魂里,在空气中以及在整个世界上,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使他兴高采烈的生活之乐已经消逝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什么也没有,几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这次盛会行将结束的时候,她情意绵绵地递给他一两个眼色,好像是在对他说:“这里这么些人中,我心中只有您一个呀!”可是,他总觉得刚才她对他吐露的那些事,他宁愿一辈子都不知道才好。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几乎算不得什么,只是心中感到惊疑罢了,就像一个人发现他的母亲或父亲有什么可疑的行为似的。他知道,这二十天来,他自以为已经按照两个人的心愿,把这二十天里的时光一分钟一分钟地全部寄托在那如此新鲜而又动人的极端温柔的情感之中。可是,她却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进行了那么多的拜访,那么多的活动,耍了那么多的手腕,又开始挑动起那些可恶的情战,制服了她的情敌,挑逗男人,愉快地接受他们的恭维,把专门对他表示的宠爱,同样地用到别人身上去了。

        真快呀!她已经把那一切都干过了。啊!如果她稍晚些日子这样干,他或许还不会这样惊奇。今天他才把这个社会、这些女人、所谓的爱情都认识清楚了。要是他能明了这些事,他便不会有过分的要求,也不会有疑神疑鬼的忧虑。她相貌长得漂亮,生来就是个讨人喜欢,接受恭维和听取谄媚的女人。在众人之中她选中了他,并且大胆而慷慨地委身于他。他已经做了,今后还要继续做一个由她任意驱使的对她感恩戴德的奴仆,做一个由她指定来欣赏她那漂亮女人私生活的旁观者。可是,在他的心里,在他的心灵深处,即在感觉最敏锐的地方,却感到有一些东西在使他苦恼。

        无疑是他的过错,从他认识自己以来,他便经常这样犯错误。他怀着过分谨慎的感情进入社交界。他的心灵太脆弱了。正因为如此,他以前过的是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害怕和外人接触,与人发生摩擦。他错了,因为这种摩擦,几乎常常是由于我们不能谦让一点,不能容忍别人那种和我们迥然不同的性格。他知道这一点,他也时常注意到这一点。可是却不能改变他特有的这个脾气。

        的确,他对德·比尔纳夫人无可指责。因为,她之所以在给他幸福的日子里把他隐藏起来,不让他在她的客厅里露面,正是因为要避开众人的耳目和监视,好使她日后更稳妥地委身于他。那为什么他的心中会产生这样的苦恼呢?啊!什么原因呢?那是因为他一直认为她是整个属于他的,而今他才认识到并猜透,交游如此之广的这位女人是属于所有人的,他想永远得到她、占有她,那是不可能的。

        再说,他深知,人生并不全是完美的。他一直忍耐到现在,甘愿过孤独的生活以掩盖自己的愿望得不到应有的满足而产生的不快。可是,这一次他却以为终于就要得到那个不断希望与期待着的“称心如意”的人了,但这个“称心如意”的人,在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他在愁闷中度过了这一夜,他用各种理由来排遣自己所感受到的痛苦印象。

        上床以后,这种痛苦的印象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强烈了。由于他不愿意在心里留下任何想不通的问题,他开始寻找他心中新近产生的种种烦恼的详细根源。这些烦恼来而复去,去而复来。来时如几股冷风,在他那一颗热恋的心上激起了一阵轻微的、缥缈的但令人不安的痛楚,好比一股冷风所引起的轻微头痛,含有触发一场大病的威胁。

        他首先认识到他是出于忌妒心,这种忌妒使他已不仅仅像一个狂热情人,而是像一个有占有欲的男子。在没有再度看见她被男人们——被她那一群男人们——包围以前,他还没有这种感觉,就是有一点点,那想法也是不同的。他绝不会想到她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在这些频繁幽会的日子里,他自以为他的情妇只想着他一个人;在这刚刚开始的热恋时期里,他觉得她理应断绝一切交际并对他满怀热情;可是,他却发现她同献身于他以前一个样子,甚至还更放荡。她对过去那些无聊的卖弄风情的勾当很感兴趣,倍觉兴奋;对所有的来客都竭尽所能,百般殷勤;而对她所选中的人,也就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可以奉献了。他感到自己心怀忌妒,而且肉体上的忌妒甚于精神上的忌妒,这并不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狂热那样泛泛的忌妒,而是确有所指的忌妒,因为他怀疑她了。

        他起初的怀疑出自本能,出自潜伏在血管里甚于隐藏在思想中的不信任感,出自像一个男人疑心妻子不可靠那种几乎是生理上的不满情绪。经过这样的怀疑以后,他开始揣测起来。

        总而言之,他到底是她的什么人呢?第一个情人,或是第十个情人呢?是她丈夫德·比尔纳先生的直接继承人呢?还是拉马尔特、马西瓦尔、乔治·德·马特里的继承人呢?也许是德·伯恩豪斯的前任呢?他对她的看法怎样呢?他知道,她美丽得令人心醉,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如她雍容华贵;她又聪明、又细腻而且风流。但是生性善变,对人容易感觉倦慵与厌烦,喜欢自我欣赏、卖弄风情的心理永远不能满足。在他以前,她曾有过一位或几位情人吗?假如她以前没有,她会那样果断地委身于他吗?她又从哪儿来的胆量,夜间在一个旅店里打开他的房门呢?以后她又怎么会那样轻易地到奥特伊的小房赴约呢?而且在去那儿以前,她仅仅提出了几个作为有经验而又谨慎的女人所应提出的问题。当他作为一个习惯于这种幽会而又事事谨慎的男人那样回答了她的问题时,她立刻就说“可以”,口气是那样自信,那样坦然,好像从过去的艳史中已经学会了怎样幽会似的。

        她敲这扇小门的态度是多么谨慎而有把握呀!而他却待在门后有气无力地等着她,心里怦怦直跳。她不露声色地只忙着探视邻家有无认识她的人!这间可疑的屋子,本是租来并布置成作为她委身于他时用的,她怎么立刻就有了宾至如归之感呢!任何一个女人,纵然她胆子再大,品德再高尚,不怕流言蜚语,当她初次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人第一次幽会时,她能保持这样平静的态度吗?

        假如她不是一个情场上放荡的老手,假如干这种勾当并没有磨灭她怕羞的本性,难道她在精神上不会感到恐慌,在行动上不会感到迟疑吗?那一双脚踏入陌生之地不会使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吗?

        马里奥尔在热烘烘的被窝里被心灵的苦痛引起的难以忍耐的激动情绪弄得浑身发热、焦躁不安,好像一个人被一连串的假想拖住了,不能不顺势想下去似的。有时候,他努力想停住不想,打断思路。他探索,他发现并推敲那些合理而可靠的回忆;可是,那恐惧的根苗已深入心中,他没有办法阻止它继续生长。

        然而他有什么可以责备她的呢?无非是责备她为人和他不完全一样,她对人生的理解和他不一样,以及她心脏的感觉器官和他的不完全一样。

        第二天刚一醒来,想看她的念头越来越迫切。想到她身边去把自己对她的信任巩固一下。他等到一个适当的时机去对她作第一次正式拜访。

        她正独自在那间小客厅里写信。一见他进来了,便伸着双手迎上前去。

        “哦!您好,亲爱的朋友。”她问候他,那种愉快的神情是那么爽朗、那么恳切,使他所有那些令人憎恨的想法——这时仍在他心中飘荡着的阴影——都在这样的接待中烟消云散了。

        他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立刻和她谈起他是怎样地爱着她。因为现在已经和以前不同了。他以百般的温情想让她明白,世上有两类情人:一类人在追求时如疯似狂,追求成功后不久热情便减低了;另一类人于占有之后就成了奴仆,成了俘虏。在他们身上,肉体的爱和男人对女人的那些难以形容的精神上的要求混杂在一起便表现为百般顺从——出自全心全意和痛苦万分的爱的百般顺从。

        的确,不管它有多么幸福,令人难熬的终归还是令人难熬。因为即便在最亲密的时候,我们男人心中对“她”所抱的奢望也是根本无法满足的。

        德·比尔纳夫人以十分喜悦与感激的心情倾听着。听了以后,非常兴奋,兴奋得像在剧院里看一个扮演得很出色的角色。那个角色,恰恰在她自己的身世上引起了共鸣,因而使她深受感动。这真是一种共鸣,一种令人入迷的、由对方真挚的感情而引起的共鸣;只可惜在她心里大声说话的恰恰不是这种感情。不过,她却对自己深感满意,满意自己居然使他产生了这样的感情,满意这种感情产生在一个能够把它如此表达出来的男人心中,产生在一个实在让她非常喜欢的男人心中。她真正爱上他了,她越来越需要他了,不是身体需要他,不是肉体需要他,而是她这样一个那么贪图温存、尊敬和顺从的神秘女人需要他。她是如此满意,真想和他拥抱、和他亲吻,想把自己整个儿地献给他,好让他继续这样地崇拜她。

        她既不虚伪又不矫饰,拿一些女性所特有的那种非常巧妙的手段回答他;同时向他表示,在她的心中,他已经获得很大的进步了。那天也真凑巧,客厅里直到黄昏时分都没有一个客人来,他们面对面地亲切交谈,翻来覆去谈的总是那一套,并用一些词句互相安抚,但在两个人的心灵中,这些词句的涵义是大不相同的。

        德·布拉蒂安纳夫人进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马里奥尔起身告辞,趁德·比尔纳夫人送他到第一客厅时,他问她道:

        “我什么时候在那边和您见面呢?”

        “星期五好吗?”

        “好的,几点钟呢?”

        “跟以前一样,三点钟。”

        “星期五见。我爱您,再见。”

        在等待幽会的两天里,他觉察到自己正处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空虚中。他缺少一个女人。除她之外,好像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这个女人其实离他并不远,随时都可以见面,只是社会上的那些陈规陋习阻止他,不允许他时常和她在一起,甚至同她一起生活。他孤单一人,觉得时间过得又长又慢,对这种本来是很容易办到的事竟然绝对办不到感到十分恼火。

        星期五。距约会时间还有三个小时他便来到了约会的地方。他先在她绝不会来的地方消磨时间,在那儿受够了精神上的等待之苦,然后就回到她要来的地方等候,这使他感到愉快,而且缓和了他不安的心情。

        他在盼望听到的三声钟响以前,已经倚在门口等了好久。钟声一响,他更显得不耐烦了。他从那半掩半开的门缝中探出头去,小心翼翼地望着那个小巷,只见小巷里从头到尾空无一人。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缓慢得叫人痛苦。他不时掏出怀表,当时针指到三点半的时候,心中觉得站在那里已经好长时间了。突然,他察觉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跟着又听到有人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在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这使他忘记了痛苦,激动得对她立刻产生了感激之情。

        她微微喘息着问道:

        “我来得太晚了吗?”

        “不,不太晚。”

        “您想不到我差点来不成。我家里坐满了客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把他们打发走才好。告诉我,您在这儿是不是用您的真名字?”

        “不是。为什么提这个问题呢?”

        “如果万一我有事来不了的话,好给您打个电报通知您呀。”

        “我叫尼科尔先生。”

        “好极了,我不会忘记的。天哪!这园子里真好呀!”

        管花的园丁看见他的主顾毫不吝啬地付出高价,便用那些经过培植与更新,如今十分繁茂的五彩缤纷的花草在这块草坪上布置了五大片绚丽多彩、浓香扑鼻的花圃。

        他们走到一条背后有一丛天芥菜的凳子面前停了下来,她对他说道:

        “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要给您讲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她接着讲了一件新近发生并已闹得满城风雨的新闻,这时她提起来还非常兴奋。

        据说,马西瓦尔夫人——那位艺术家过去的情妇、后来才娶过来的妻子,因为醋劲大发,闯进了正在举行晚会的德·布拉蒂安纳夫人家中。她碰上侯爵夫人正在唱歌、作曲家为她伴奏,便大吵大闹了一顿,把这位意大利女人气得发疯,让来客们既吃惊又好笑。

        狼狈不堪的马西瓦尔曾竭力想把他的女人拉出去。可是她打了他的耳光,扯他的胡子和头发,咬他;还撕破了他的衣服。

        她抓住他不放,使他动弹不得。这时,拉马尔特和两个仆人闻声赶来,好不容易才把他从那个发了疯的女人的手抓口咬中解救出来。

        直到这一对夫妇走了以后,才算恢复了平静。从那时起,这位音乐家就再也没露过面。亲眼目睹这场闹剧的小说家用一种巧妙而生动的渲染口吻,到处加以宣扬。

        德·比尔纳夫人说这话时,心情非常激动。她一心只想着这件事情,别的任何事物都不能使她分心。她的嘴上不断挂着马西瓦尔和拉马尔特的名字,使马里奥尔听着感到厌烦。

        “您是才知道这件事的吗?”他说。

        “是呀,还不到一个钟头呢。”

        他郁郁不乐地想:原来这就是她来晚了的原因。接着,他又问:

        “我们进去吗?”

        她态度温顺,心不在焉,嘴里喃喃地说:“也好。”

        一个钟头以后她便离开了他,因为她实在太忙。他独自回到那幢孤寂的小屋内,在屋里一张矮椅上坐下。他刚才不曾占有她,就像她根本没到这儿来过一样。这样的印象在他整个身心上好像留下了一片漆黑的深渊。他往深渊的深处看去,但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不理解,一点也不理解。如果说她不曾躲避他的亲吻,至少她刚才总是躲避他温存的拥抱,因为她那不可捉摸的态度说明她缺乏献身于他的意图。她没有拒绝前来,也没有逃遁规避,但她的心好像并没有跟着她一道进来。她的心还留在别的地方,离这儿很远,在那边徘徊,纯粹在一些琐碎的事情上徘徊。

        他还明显地感觉到,他对她肉体的爱绝不亚于对她心灵的爱,也许还要更强烈一些。她那些徒劳无益的爱抚使他感到失望,使他坐立不安;他是那样如痴如狂,真想跟她跑出去把她领回来,再度占有她。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有什么用处呢?因为今天她那变化无常的思想惦记着的并不是这儿,而是别的地方呀!他应该等候别的日子和别的时刻。在那时,谈情说爱的念头和其他某些念头就会重新回到他这位易于遁走的多情任性的情妇身上来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疲惫不堪地走回家去,两眼注视着人行道,对生活已经感到厌倦了。这时他才想起,他俩还没有约好下一次幽会的地点,既没有约定在她家里,也没有约定在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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