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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我们的心原本是什么样的心

        他十分苦恼,因为他爱上了她。他爱上了她,但与一般情人不同——对一般情人说来,被他们心里所选中的女人是以十全十美的形象呈现在他们心目中的——但他却以一个多疑的、怀有戒心的、从未被女性完全征服过的男人那种明澈的眼光来看待她。他生性多虑,对什么都看得很透彻而又懒于耗费精神,一生中经常处于戒备状态,致使他始终不曾热恋过任何女人。在他所经历的风流史中,有过几次秘密勾当,两次因厌烦而结束了的短暂来往,以及几次因感到乏味而断绝了的建立在金钱上的恋爱关系。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了。他认为,对那些想使家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并想生儿育女的男人来说,女人好比是件有用之物;对那些以谈情说爱来消磨时间的男人来说,女人又差不多是个玩偶。

        当他走进德·比尔纳夫人家中的时候,他的那些朋友在背地里向他说了许多不利于她的牢骚话。这些听来的话使他感到兴趣、感到困惑、感到开心,可也使他反感。原则上他是不喜欢这种爱戏弄男人并从来没有真实感情的女人的。经过几次初步接触,他断定她非常有趣,而且具有一种特别感人的魅力。这位苗条娴雅的金发女人,看来既丰腴又轻盈,两只美丽的手臂,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招引人、缠住人和拥抱人似的;一双可想而知的又细又长的腿和羚羊的腿一样,好像生来便是为了逃遁似的;一双瘦小的脚,小得好像逃跑时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在他看来,她这体态轻盈的天然美和善于打扮的人工美,简直就是他希望要落空的一种象征。另外,在和她的几次谈话中,他感受到了一种他自信在交际应酬中所得不到的愉快。她生来便喜欢胡思乱想的、出人意料的和戏弄人的机智,谑而不虐的诙谐,有时也听任自己受那些多情的、聪慧的或形体健美的男人的诱惑。似乎在她那戏谑的活泼性格中依然存在着古代女人那富有诗意的温柔典雅的遗风。这样一来,使她真的迷人极了。

        她对他特别好,希望也像征服其他男人那样来征服他。而他呢,越来越需要和她见面,这种与日俱增的需要吸引着他,使他一有空就来看她。虽然有不少次,当他从她家走出来的时候,对于她所做的或她所说的感到气愤。但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股力量——一言一笑、一个顾盼的那股不可抗拒的迷人力量却把他迷住了。

        他越是觉得自己被一个女人用来打动我们、控制我们的那种难以形容的“磁流”所袭击,便越是猜到她的心思和了解她的为人,为她那种性格而爱。因此他热切希望她的性格不这样才好。

        可是,不管他愿不愿意,也不管他有没有理智,她身上那些他不赞同的东西却迷住了他、征服了他,也许比她的那些真正的美德还更能引起他的爱慕。

        她卖弄风情因人而异,看那些男人是否讨她欢喜,也看谈话的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就像公开地玩弄一把折扇似的,在众人面前要展开就展开,要折起就折起。她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起初他觉得还有点趣味,到现在就觉得对人简直是一种威胁了。她总想消遣取乐、追求新奇,一颗常常厌旧的心,老是觉得不能满足。所有这一切有时候使他很恼火,因此回到家中便下定决心少跟她来往,直到完全和她断绝关系为止。

        第二天,他找一个新的借口到她家去。随着对她迷恋程度的增加,他越发感到这个爱情是不可靠的;而他要吃苦头倒是肯定无疑的了。

        噢!他可不是个瞎子,他是逐渐陷入这个情海中的,就像一个人因筋疲力尽而淹入水中一样,因为他的船已经沉没而他离岸又太远了。他对她的了解并不亚于任何人,感情上的先见之明,激发了他洞察事物的能力,他再也阻止不住自己对她时时刻刻的思念。他用一种不知疲倦的顽强态度经常对她进行分析,想弄明白隐蔽着的女性灵魂最深处,想弄明白那个很难理解的混合的性格——有愉快的智慧也有不愉快的无聊,有理智也有稚气,有多情的外表却又变幻无常。所有这一切矛盾的倾向加在一起,相互糅合,便造成了一个反常的、迷人的、难以理解的人物。

        但是,她为什么竟能把他迷惑到这种地步呢?他反复自问,不得其解。因为拿他那种善于思考、善于观察而又非常朴实的本性去说,在一个女人身上,他照理应该寻求的是温柔可人,爱情专一的那种古式的、优雅的品质,似乎惟有这种品质才能保证一个男人的幸福。

        但是,他发现她却是另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人物——一种人世间以新风格来打动人的首创者,也是新的一代开始出现的天生尤物,和我们迄今所了解的迥然不同。这种天生尤物甚至就凭借她们的缺点,也能在他们的周围散发出一种令人警醒的可怕的吸引力。

        继复辟时代那些富于热情的、浪漫派的、沉湎于梦幻的女人之后,接着而来的是帝政时代相信及时行乐的乐天派的女人。这时候,永远变化着的女性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变体,一种举止风雅、情感暧昧、心胸狭窄、心灵不安、心情激动而又优柔寡断的女人,她们好像已经用过人们用来安定神经与刺激神经的各种麻醉剂——那使人昏睡的哥罗芳,激起幻觉的、使人官能迟钝、感情麻痹的乙醚和吗啡。

        他从她的身上嗅到了一种人造美人的气味,那是经过润色加工和推敲琢磨以便专门迷惑男人的。这种女人真好比一件罕见的奢侈品,引人入胜,别致高雅。人人在她面前都要动心,欲望油然而生,就像人们透过玻璃橱窗,看到里面陈列着叫人激起食欲的精美食品一样。

        当他深信自己正在沿着深渊滑下去的时候,他才开始以恐惧的心理考虑到他这样发展下去的种种危险。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她又会怎么办呢?可以肯定,她会像对待其他所有的男人那样来对待他。会把他引到听凭一个女人摆布的境地,就像一条狗追随主人的脚步似的。然后便把他列入她那本或多或少有点名气的宠臣录中。可是,她到底是不是对所有的男人都玩过这套把戏呢?难道说,在她一度倾心便又立刻抑制住的感情冲动之中,竟找不出一个——惟一的一个她爱过,真正爱过,哪怕是一个月、一天或一个小时的男人吗?

        每次参加了那些通过和她接触而使宾客们心情激动的晚宴归来,他便和他们没完没了地谈论她。他在这伙男人身上发觉他们仍然感到苦恼、不满,他们对所得的实惠一点也不满足。

        不错,在这些喜欢炫耀自己以引人注目的头面人物当中,她不曾爱上任何一个。可是他呢?和他们相比,不过是一个无名之辈,在大庭广众之下或沙龙客厅里,如果有人唤到他的名字,大家不会都回过头来看他的,也不会把目光都盯到他的身上。在她的心目中,他会是何等样的人呢?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一个配角、一个客人。在这些高贵的女人眼中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熟人,即使有点用处那也只像掺水喝的葡萄酒一样的淡而无味。

        假如他已经是一个有名人物,他倒还可以充当这种角色,因为那显赫的名声能够减轻一点屈辱之感。既然是无名小卒,他也就不愿充当这个角色了。于是,他便给她写了那封告别信。

        当他接到那封简短的回信时,他激动得好像一种幸福已经降临到他的身上;而当她请求他千万不要离开的时候,他简直高兴到了如释重负的地步。

        几天过去了,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当一阵烦恼已经过去,心情刚刚安定下来,他便觉得对她的思念不仅再度增加,反而更使他焦灼不安了。他曾下定决心,从此不再和她谈这件事,可是他没约定不再给她写信。因此,有天晚上,他由于不能入睡,相思之苦使他心烦意乱,彻夜不眠,他一刻也不停地想着她,便身不由己地坐到桌前,开始在雪白的纸上倾吐他的感受。这写的哪是一封信啊!分明是一些呼声的符号,一些零碎的短语,一些片断的感想,一些化成了字的痛苦的哆嗦。

        他写好信,平静了下来,心中的痛苦也似乎减轻了一些。躺下以后,他终于入睡了。

        第二天刚一醒来,他就把那几页信重读一遍,认为写得情意缠绵,相当动人,便装入信封,写上地址,一直等到天黑,时间已经很晚了,才叫仆人送往邮局寄出,以便她早上起床时就可收到。

        他想了又想,认为这几页信一定不会使她生气。哪怕是最庄重最自爱的女人,对那些出自诚意的情书也会有无限宽容的忍耐之心。而且这种情书,当它是因目睹对方面容之美而神魂颠倒、如疯似狂,并用颤抖的双手写成的时候,便会反过来在读信人的心上具有一种无比坚强的力量。

        到了傍晚,他去她家,想看看她怎样接待他并听听她对他说些什么话。德·蒲拉东先生也在那里,正抽着香烟和他的女儿谈话。他常在她的身旁一待就是整整几个钟头,因为他在她面前与其说是父亲,不如说是一个普通男人。她使他们父女的关系和感情带着一种互敬互爱的情调。她对自己要求如此,也要求所有的人对她这样。

        她看见马里奥尔到来,脸上顿时流露出愉快的神情,兴奋地伸出手来,满脸带笑,好像在说:“您的到来让我太高兴了。”

        马里奥尔希望她的父亲立刻走开,可是德·蒲拉东先生待着不走。虽然他很了解他的女儿,已经好久不再猜疑她,相信她不致落入情网。但他仍然经常用一种好奇的、担心的,还有一点像丈夫对待妻子的态度监视她。他想知道这位新朋友是不是有可能获得持久的成功,也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品怎样。他会不会像其他许多男人那样仅仅只是一位过路的客人,或者是小团体里的一位一般成员。

        他因此就待了下来,马里奥尔当即看出不可能把他赶走,只好忍耐下去,决定和他拉拉交情。如果可能还要奉承他一下。他认为和蔼相处至少是一种不得罪人的态度,总比互相敌视要好得多。他打起精神,显出十分愉快的样子,说些很有风趣的话,丝毫没有露出恋慕他女儿的神色。

        她满心高兴,想道:“他一点不蠢,这一出喜剧演得真不错。”

        德·蒲拉东先生心想:“这人和蔼可亲,我的女儿看来不会像对待那些蠢货一样瞧不起他。”

        马里奥尔认为是该走的时候了,便向他们告辞,给他们父女俩留下了非常满意的印象。

        可是,他是怀着懊恼的心情走出她家的。在这女人身边的时候,他已感到被她设下的情网幽禁起来的痛苦,觉得自己想打动她的心毫无希望,就像一个被禁闭的人想用拳头打开一扇铁门似的。

        他已成为她的俘虏,这是他深信不疑的,因此也不再想从她手中挣脱出来。既然不能逃脱命运的摆布,他便下决心要机灵些、耐心些、坚定些、含蓄些;用种种手段,用她喜爱的阿谀,用能使她心醉的崇拜,用心甘情愿的卑躬屈节去征服她。

        他那封信博得了她的欢心。他想还是写信的好,于是以写信为日常工作。差不多每晚回家以后,白天的种种感受使他的精神非常兴奋,那些使他感到兴趣或使他动心的事物都在他的心里扩大成了幻景。于是他就在这个时刻坐在桌前,在灯光下因想她而出神。诗的灵感,在许多疏懒的人们心中往往因怠惰而消失,但在他的激荡心情中却增长起来了。由于他老写同样的事物,用一件事——他的恋爱,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表达他每天都要重述一遍的心愿,就在这种柔情蜜意的写作中,他心中的热情更加炽烈了。白天,他整天构思,为她觅得了一些不可遏止的发自真情的词句,他心中那种奔放的热情,使这些词句像点点火星似的从脑子里迸发出来,他就这样在自己的心中煽起了爱情之火,又把这火激成了熊熊之灾,因为这些实在感人的情书对于写信的人来说,往往比对收信人还要危险得多。

        由于他经常使自己处于这种狂热状态之中,不断用信中那些词句来激起他内心火热的感情,并使这惟一的思想占据了他的心灵,久而久之,关于这个女人的真实性格他竟连一点概念也没有了。现在,他不再以和她初次见面时的她来衡量她了,而只通过他那些抒情诗样的文句所描绘的她来观察她;而且,所有他每晚写给她的东西,在他的心中全都变成了真实。这种每天习以为常的把她加以理想化的工作,竟使她在他的心目中仿佛真像是他所幻想的那个样子了。而且,他以前对她的魅力的那些抵抗情绪,由于目睹德·比尔纳夫人对他所表示的不可否认的真情,也已经完全消失了。毫无疑问,现在他们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但她已在那一伙人中看中了他,并公开地对他表示这种特别偏爱之意。因此他也怀着一种狂热的希望,认为她终将会爱上他的。

        她果真以一种既复杂又天真的愉快心情,经受这些情书的诱惑。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缄默不言的隐蔽方式奉承过她和迷恋过她。从来没有人想出过这样一种美妙的主意,每天早晨当她刚刚醒来,女仆便把一封当作精神早餐的情书送到她的床前。除此之外,尤其可贵的是他对这些信从来只字不提,好像他自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似的。在客厅里,在她的那些朋友面前,他始终是最冷静的一个,在谈话中,他只字不提私下向她倾吐的无限柔情。

        诚然,她早先曾收到过一些情书,但却是另一种风格的,不够含蓄,比较心切,简直像是在要挟强求。拉马尔特,这位曾经拜倒在她魅力之下的小说家,曾在三个月中——在他那三个月的感情危机中,用写言情小说的缠绵悱恻的文笔,对她奉献了一部词句美妙的书信集。在她写字台的一个特别的抽屉里,收藏着这些写给一个女人的十分优美动人的书简,它们是出自一位真正动了情的作家的手笔。这位作家用他那支笔来爱抚她,直到他失掉了成功的希望那一天才停止。

        马里奥尔的信和上面所说的大不相同:意愿的专一是那样的坚决,措辞的诚恳是那样的得体,恭顺服从是那样的道地,矢志不渝又是那样的可靠,致使她每当收到,拆开,欣赏这些书信时产生的那种快乐心情,是她在收到其他任何书信时从来不曾有过的。

        她对他的感情也因此发生了变化。由于他在和她的关系上保持这样绝对审慎的态度,并且在同她说话时摆出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好像从来不曾用过一纸信笺来向她表达过他的爱慕之情,因此她也更加经常地邀请他来看望她。而且,她自己也认为这种情况是很奇特的,简直可以写成一本书,由于她天天感觉到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用这种方式来爱她,在深感满意之中,她心里不久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心,因而使她用一种特殊的眼光来看待他了。

        直到目前为止,虽然她以自己的迷人之美自负,但她总觉得在所有那些钟情于她的男人心中,人人都有另外一些使他们分心的事,她不曾单独地占据过他们的心,她发觉了并看出了他们心中的种种顾虑,这些顾虑与她毫不相干,却强有力地吸引着他们的精神。她曾埋怨马西瓦尔只醉心于音乐,还埋怨拉马尔特只致力于文学,经常怨这怨那,总不满意自己所得到的那些成就只能算应该得到的一半儿,而没有能力把一切牵挂从那些野心勃勃的男人心中,从那些热衷虚名的男人心中或从那些竟把职业视同自己的情妇——任何人或任何东西都不能使他们摆脱开的情妇——的艺术家心中排挤出去。可是,她第一次碰上这么一个人。在他的心中,除她以外别无所念。至少他曾向她发出过这种誓言。固然,只有那个胖子弗雷内尔在一心一意爱她,可是,这也就是胖子弗雷内尔了。她认为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心被她这样占有过,而这个人却给了她这样的胜利。于是,一种出于自私的感激之心就逐渐地往爱情方面发展下去。这时候,她需要他,需要他在她身边,需要他那情意绵绵的目光,需要他的恭顺服从,需要他做爱情的奴隶。虽然他在迎合她的虚荣心方面不如其他男人,可是他在迎合支配着风流女人心灵与肉体的那些至高无上的要求方面,迎合她那沉静女性的一股泼辣辣的本能方面,却胜过其他一切男人。

        如同占领一个国家一样,她通过日益增多的、连续不断的小的侵占来逐步占据他的全部生活。她常设家宴,安排剧院的聚会和酒楼的晚宴,好让他参加社交活动。她怀着一种征服者的满足感经常把他拖在身边,因为她再也离不开他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再也离不开这样一个甘心供其驱使的奴仆了。

        他追随着她,觉得自己这样受到钟情是幸福的。她的眼光、她的声音,甚至她的一切反复无常的奇怪想法都使他有如受到了抚爱,他完全沉迷在狂热的欲望和爱情之中,熊熊燃烧的情火使他神魂颠倒,如同一个人发高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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