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行,”小芮的脸上又泛起了一阵红晕,“你围着我转那案子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没话找话地拿起《求是》:“你看罗干这篇文章写得真好。‘有的参与群体性事件的群众,自己并没有直接利益诉求,而是借机宣泄长期积累的不满情绪。这种社会现象很值得深思’,这不是李老师坠楼那起案件的最佳注解吗?”
说完这句话我们不知该说什么了。我和小芮默默地发了很久呆。
后来小芮又好几次陷入昏睡。有一个礼拜几乎都是上午她醒过来,下午又烧到40度以上昏过去,氧气面罩也脱不下来,经常性的缺氧脸色发紫,这让我不由想起了“午后潮热”几个字——结核病一般都是午后发热的。但检查结果却不支持我的判断,好在小芮还是慢慢好了起来,体温也逐渐降了下来,只是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那天刮北风,秋天的晚上一夜比一夜凉了,我其实不同意小芮出去走走,可小芮软磨硬泡地非要出去,我只好把她抱到轮椅上推到后花园,唯恐她受凉,还压了床厚厚的毯子在她腿上。
站在小芮背后推着轮椅,看着小芮肩胛在椅子靠背上压出的一个“八”字,我鼻子有点发酸。小芮却没事人似的随手采着轮椅边上的蒲公英。
我有点担心小芮采蒲公英的时候会失去平衡,就绕到前面帮她采了两朵,她孩子气地把蒲公英种子往我头上吹,我笑了笑,没动。
“问你件事情,行不?”我正色说。
“说吧,今天你怎么这么客气?”小芮眨了眨眼睛。
“你是本地人。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父母?生病也没见他们来。”说完,我又忙解释道:“我不是说我不想照顾你啊,我只是……”
“我父母不同意我做法医。”小芮的脸好像突然罩上了一层霜,“父母是做生意的,他们想让我学经济或者管理。我从小就喜欢小动物啥的,觉得救死扶伤特高尚,在他们面前哭了几次鼻子也没用,就自己偷偷报了。那时候起他们就很生气,后来转学法医专业就更生气了,他们说学法医就别认他们做父母,两者只能选其一。”
“父母和子女哪有过不去的槛,说不定他们一见到你生病就心软了也不一定。”我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尴尬地强笑着劝小芮。
“你不了解他们。”小芮脸色像块冰,“老郑知道这件事情的,上门劝过几次,一听说是法医差点没把他打出来。这次老郑也打过电话给他们了,他们只说让我保重,问缺不缺钱,就是没来看过。”
我顿时语塞。清官难断家务案,这件事情看来只有让时间来慢慢化解了。
我还在发愣,却看见小芮捂住脸抽泣了起来。我慌了神,以为是我不该提到小芮的伤心事,忙问小芮怎么了,又不方便去拉她的手,手足无措间却看见小芮慢慢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挂满泪珠,幽幽地问:“我还能好起来吗?”
那天风有点大。小芮的黑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映衬着她苍白的脸,还有晶莹的泪。轮椅上被厚厚毯子裹起来的小芮真的显得很弱小很弱小,弱小得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碰碎了。我的鼻子有点发酸,大声地呵斥小芮叫她不许乌鸦嘴。
那天小芮在风中飞舞的黑发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以为小芮是一时伤心口不择言,我以为我瞒住了小芮她白细胞偏低病情,但其实,那是小芮对我隐瞒她病情的开始。
小芮的体温终于恢复了正常,她的体力也在逐渐恢复。我忙于案件去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见她生活能够自理了,也就一两个礼拜都没去过了。
那天我遇到了小芮,在局里的走道上。见到她神采奕奕,和先前的卧床不起判若两人,我打心眼里替她高兴。
“来上班了?”我笑呵呵地问。
“我是来辞职的。”小芮头也不抬。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为什么?”
“我是来辞职的。”小芮抬起了头,勇敢地看着我。
“为什么?”我的嘴唇在颤抖,很多话,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不适合做法医。”小芮突然低下头,声音像蚊子。
“你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才做了法医,现在又说不做了,为什么?”我找不出别的话。
“我的辞职报告已经写好了,一会儿交给王局。”小芮又抬起了头,盯着我的脸。
“什么理由辞职呢?总要有个理由吧!”我怒火中烧。
“我的健康状况不适合当法医,再当下去不过是拖累别人。与其占着位置不如让给其他能承担任务的人。”小芮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准备。
“就是因为你这次的病吗?没有人责怪你啊?谁都有生病的时候!你现在不是好了吗?不是可以工作了吗?”我意识到小芮刚刚大病初愈,语气缓和了不少,“就算你现在还没完全恢复,大家可以帮你分担一点的,你别太担心了。”
“浩哥。”小芮的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我辞职有我的理由。反正我主意已定,你不要逼我。”
我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小芮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辞职,甚至辞职对她只有好处,我凭什么阻拦别人呢?
趁我垂头丧气的时候,小芮从我身边挤了过去,走了。
后来我想,小芮是个女孩子,做法医本来就没什么好,何况家里人也反对。辞职后她可以进入自己的家族企业,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比做法医好太多。我唯一没想到的是,我笨得厉害,简直不是一般的笨,根本就是愚蠢。
当晚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干涉别人的决定。我接受了小芮要辞职的事实,半夜1点多的时候给她发了个短信,告诉她我不理解她的决定,但尊重她的选择。
她回了两个字:“谢谢。”
我接着问:“以后的工作找好了吗?下一步你做什么呢?”
“回老家周庄。做医生。”手机屏幕上的字在我眼前闪耀,它刺不穿静夜的黑暗,就像我的烟头。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短信。尊重她的决定吧,我翻身面朝墙壁睡去。
那夜,我梦见在白墙青瓦,水墨画一般的江南,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坐在桥边,伴着流水在轻声歌唱。
但我却听不见她在唱什么。
我悚然一惊从梦中醒来,一看时间还只有凌晨三点。之后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在黑暗中我摸索半天找到了香烟和zippo。烟头红色的亮光一明一暗,像是我的呼吸。
祝福她吧。我吐了一个烟圈。
没有小芮的生活显得有些艰难,但日子还在一天天地过去。有时我会给她发短信,问问她现在怎样了,一般情况下她回得很快,告诉我她救死扶伤的生活,有时候过很久才回话,我想她肯定在忙着抢救某条生命——那是我曾经经历的生活,我的眼前常常幻化出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白衣天使。
有次她主动给我发短信,告诉我今天在路上见一大群人在看热闹,走近才发现是个女人要生孩子了。她假装说护送产妇去医院的路上心爱的衣服被羊水和污血弄脏了,很沮丧。但我知道那时候的她其实是很开心的。我的心逐渐放下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让她很充实,而且开心。
我暗暗地下定决心要逐渐减少给她发短信的次数。该过去的都会过去,活在过去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益处。
短信在逐渐地减少,也许三四天我才会发一条短信。但我还是偶尔会做错一些事情,比如对着伟城喊出了小芮的名字。伟城故意装作小芮的声音脆生生地答应了下来,脸上却充满了调侃。等我回过神来,我就虎着脸问伟城,胳膊还在做理疗不,现在好些了没有。伟城只好红着脸讪讪地说还没有,理疗效果好像不怎么好,也许还要一段时间。
伟城的胳膊已经是队里的经典笑谈了。话说某天伟城龇牙咧嘴地来上班,并声称他今天不能提任何东西了。我很关切地问怎么受伤的,他红着脸说是和老婆一起看电视,突然很想搂她一下——结果就这样了。
我马上故作惊诧,大声地问:“这伟城的老婆既然是伟城的老婆,伟城急个什么劲啊?”
旁边马上有个同事怪声怪调地说:“伟城究竟急个什么劲咧?”
另外一个老同事像演练好了似的,咳嗽一声,正经八百地说:“请大家发挥合理想象,做一个符合案件经过的现场重建。”
整个技术中队笑作一团。说也奇怪,伟城的胳膊大半年也没好,总是理疗也不见效,于是大家经常打趣他,说是不是经常作案,以至于经久不愈。
这是伟城的致命伤了,一碰就死。但调侃完伟城,我不禁质疑起自己来,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莫非,小芮是觉得我们之间感情的趋势不对,辞职是对我刻意的回避?
我该忘记她了,从哪个角度我都该这么做。我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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