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疤眼子和父亲坐在地头,似乎什么念头也没有,木然地朝巨大的风车仰望着,风车耸立在空阔广漠的天空下……
二疤眼子的左眼上方有块淡紫色的疤,是八岁那年他爬树时摔下来被地上的瓦片划破后落下的,虽没有伤着眼珠,但视力还是受到了影响,眼的形状也与右眼不太一样。他在看风车时,仰着的脸是扭着的。
一片旷野,没有树林,没有村庄,没有行人,只有这么一架孤独傲慢的风车。
现在,这架风车的主人是二疤眼子和他的父亲。
它承担着三十亩地的灌溉重任。它架设在一片与任何河流都不相通的水泊边。正是抽水机船进不来的缘故,这架风车才有理由直到今天还存在着。
风车是木结构的,木头经长久风化后,裂成道道口子。八叶蒲篷,每叶皆如海船上的大帆。比起后来铁的、有齿轮的“洋风车”,它实在庞大多了,也威武多了。
“为什么叫它野风车?”二疤眼子问。
父亲说:“旷野上,没遮拦,大风来了像野马,弄得风车疯转。这种车就叫野风车。”
二疤眼子觉得自己挺喜欢这架风车的,虽然同时感到一丝惧惮。
“一般车只四根铁缆拽着,你看这架车,六根缆。”父亲说。
二疤眼子一根一根地数着。
“你没见过这种车疯转起来的样子,怕人着呢,都说是鬼推车,得多两根缆牵拽着。”
二疤眼子有点儿兴奋,捡了根木棒,敲了敲铁缆。金属的声音便传上车顶,又传到其他五根铁缆上,在旷野上鸣响起来,如同一曲荒古的乐章。
父亲说:“就在风车旁搭个窝棚,你和我得看车。”
二疤眼子看着高大的风车,又看了看那一大片地,心里很高兴。
这架风车好几个年头没有人管它了。它很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如果哪一天突然来了一阵狂风,它也许就会永远趴下了。父亲花了半个月拾掇它,才使它又显出有生命的样子。
扯篷的仪式很庄重,很认真。小桌上,放着猪头等供品。几炷香,在袅袅地飘动着淡蓝的烟线。风车的竖轴上贴着一副对联:八大将军,四面威风。
父亲和母亲都跪在地上,合掌虔诚地凝望着风车。
在他们身后,站着很多人,一个个皆在脸上露出一派神圣的和微微有点儿恐惧的神情。人们似乎感到有一颗无形的巨大的灵魂在风车的背后飘动着。父亲的眼睛里甚至闪动着乞求。二疤眼子站在父亲背后,被一种神秘的气氛弄得有点儿惶惑。他望着风车,突然觉得那风车原来是活的,有生命的。当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时,二疤眼子按照父亲预先教导的那样,在地上“嘭嘭嘭”地磕了三个响头,甩掉衣服,露出精瘦的身子,走到风车下,埋下屁股,把一叶篷扯了上去。二疤眼子从未有过这种宁静、神圣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离开了人间,在天堂里做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下、两下……空中,滑轮在“咯嗒咯嗒”地发着清脆的声音,除了这干净的声音之外,四周一片岑寂。
八面篷都被二疤眼子扯了起来。
二疤眼子疲乏极了,瘫坐在地上。
父亲提起斧头,一下砍断了套住风车的绳索,它便“呼噜呼噜”地转动起来,篷一叶一叶地从人们面前闪过,像荒僻的古战场上一面向前呼啸而去的大旗。人们被笼罩在大篷的阴影里,显得都很渺小。
风车有声有色地转动着。那暗藏的生命力,此时,生动地流露在“呼噜呼噜”的旋转中和“哗啦哗啦”的流水中。
风车的迷人,太出乎二疤眼子的想像了,这孩子用两只细长的胳膊支撑起身体,惊讶地望着它。它有一股威慑人灵魂的魔力。它让人心惊肉跳。二疤眼子忽然感到天旋地转,便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就只能听见风与篷磨擦碰撞的“嘭嘭”声。这“嘭嘭”声很能打动人心。
等他睁开眼睛时,人们都已离去,只剩下父亲一人静静地坐在窝棚门口,抽着烟锅。父亲显然在回忆什么……
那年的春天,二疤眼子将会一辈子铭记在心——
那天,二疤眼子坐在河堤上的大树下,出神地看着山羊吃草。羊一边吃,一边很快活地甩着短短的尾巴,并不时地摇摇耳朵,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羊很幸福,因为羊有无限的绿草。二疤眼子很羡慕那只羊。他很喜欢羊吃草的样子。有时他心里会有一丝悲哀。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旁。
“河上有只粮船。”父亲似乎很不在意地说道。
二疤眼子却像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迅捷用眼睛向河上找去。
粮船!
确实是粮船。
二疤眼子一阵冲动,心慌慌地乱跳。
父亲这时慢条斯理地开始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偷粮食的故事:“也有你这么大……河上来了只粮船……竹签子插入粮袋……”
二疤眼子觉得这是父亲给他讲的成千上万个故事中最精彩最激动人心的一个。
故事讲完了,父子俩都不瞅河上,而朝两个不同方向呆呆地望,仿佛此刻他们什么也不想。
“我一个猛子可以扎到那只粮船。”二疤眼子的口气力图使父亲同时也使自己觉得,他只不过是在说他一个猛子的距离,并无它意。
“能?”
“能。”
又一阵沉默。
“你不饿?”父亲这话问得好没有意思。
二疤眼子咽了咽唾沫。他的肚子饿得正泛酸水。春天,青黄不接,家里的米瓮里已空了几天了。这几天,全家人就靠借人家的粮食,一天三顿只能喝稀粥。他家人口多,又没有家底,日子过得很窘迫。
“真不饿?”父亲用他的眼睛牵引着二疤眼子的眼睛朝河上粮船看去。
再一次沉默。
这种沉默很沉重,维持着这种沉默很让人尴尬。
二疤眼子终于憋不住了:“我偷粮去!”
父亲毫不吃惊,很平静地说:“押粮船的人在后舱里午睡呢。”
二疤眼子瞅瞅四周,扒了上衣扔给父亲,又脱下裤子,随手从树上扯一根藤蔓,将两个裤管一扎。抓着这只“口袋”,二疤眼子望着父亲,目光很严肃,显得事情很重大。
“河水凉呢。”父亲说。
“不怕。”
“河水凉呢。”父亲重复着,透出一股犹豫。
“我去了。”二疤眼子像只小狐狸,在树丛里机灵地钻着。
父亲坐在树下,看着儿子一闪一闪的黄灿灿的身子,在嘴里自语着:“河水凉呢。”
二疤眼子已到了河边,露出脑袋来看着父亲。
父亲站起来,紧张地望着儿子。
二疤眼子下水了。这孩子手脚轻得像蚂蚁,没有一点儿声响。
父亲很有点儿佩服儿子。
二疤眼子一个猛子,很准确地扎到了粮船边,然后像只弯腰屈背的虫子,三下两下爬上了粮船。他把后背贴在山一样高的粮袋上稳定了很久。没有竹签子,他就用尖利的牙齿撕咬开粮袋。那米,便像一股银色的细泉流了出来。他赶紧把“口袋”迎上去。这一切,他干得很漂亮。二疤眼子在紧张中甚至有一种自豪感。
岸上的父亲却像度过了几年。
“口袋”满了。因为是用裤子扎成的,所以样子很奇怪。
一个押粮船的大块头出来撒尿,二疤眼子吓得立即趴在粮袋上,动也不动,都不敢用眼睛看。那人尿很粗,弄得河水“哗啦哗啦”响。后来,声音渐渐小了,再后来,几乎就没声音了,可是又“哗啦”了一声,仿佛一个人倒水壶,决心要把水壶倒干净。这声音的持续、间隔、再响起,使二疤眼子一阵阵哆嗦。二疤眼子从未偷过人家一件东西。声音终于彻底结束了。二疤眼子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大胆地抬起头,睁开眼……
一只大手恰在这时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
二疤眼子挣扎着,可是那只大手却像长在了他的头上,疼得他叫喊起来,从后舱里爬出四个汉子来。
“这小杂种,敢大白天偷粮!”大块头说。
“把他扣起来!”
“扣起来!”
二疤眼子就真的被他们扣了起来,他赤条条地被他们围观着,有个小矮子很坏,用一根小树枝挑起二疤眼子的小鸡鸡,其他几个就哈哈乐。二疤眼子闭着眼睛忍着,那小矮子越发地坏,很快活地用小树枝轻轻敲着它。二疤眼子突然往小矮子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小矮子火了,挥起树枝往二疤眼子脸上猛抽了一下,二疤眼子的脸上便立即暴起一道棱。
父亲从河堤上冲下来:“你们放了他!是我让他偷粮的!”
“还有一个老强盗!”
船靠了岸,放了二疤眼子,却又绑了二疤眼子的父亲,并且发动机器开船了。
“放了我爸!”二疤眼子在岸边追喊。
那些家伙不理。
二疤眼子穷追不舍,跌倒了爬起来。
二疤眼子只好跪在岸上求他们。
他们放了父亲,但剥了父亲的衣服,说是换鱼吃。
船往前远去了。
父子俩屈辱地站在春天的夕阳里……
风车带着父子俩的仇恨和希望,优美地旋转着。
秧苗绿汪汪的一片,给了父子俩无数好梦和幻想。
修理后的六根铁缆,皆绷得紧紧的。二疤眼子快乐的时候,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用木棍去敲击它们。不同的部位会敲出不同的声音。二疤眼子像一位乐师,能敲击出变化多端的节奏来。这根长弦,世界上绝无仅有。那声音在长弦上走动着,颤颤的,浑浑的,很富有感染力。有时,二疤眼子简直忙得要死。他敲响一根,再敲响一根,直至敲响第六根。当六根弦都在鸣响时,共鸣声达到了震撼人灵魂的地步。二疤眼子猴儿似的跑动着,用那神奇如魔杖的小木棍,将它们点化成一部巨大的乐器。二疤眼子全神贯注、陶醉欲仙地做着这一切,在他的心里,他已创作出至少十部曲子。有威武雄壮的,有轻松活泼的,从四面八方招来了许多孩子。他们围成一圈傻乎乎地看着。这时的二疤眼子便完全失去自己了。他满头大汗地在六根长弦之间跳动奔跑着。在这不停运动的过程中,他不时地向小观众们摆出一个个架势来。那些架势既自然又有风度。二疤眼子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一个乐师,但他沉浸于其中的氛围,却绝对是音乐的氛围。最感人的莫过于当六根长弦一起把声音传向顶端的时刻。六股声音汇合了,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像一股青烟朝云彩飘去。
可是,仅仅才过去一个月,悲剧就发生了——
这天,天气显得很晴朗,田野显得很平静。谁也不会想到会发生什么。走路的走路,干活的干活,玩耍的玩耍,一切都很正常。就在中午,刚才还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却骤然间刮起了大风。
大风旋转风车,弄得铁缆“当当”响。眼看风车就要像撅馓子一样被撅断,父亲冲出窝棚,欲将车篷落下,但风车旋转得实在太快,父亲眼一花,被后面飞速而来的碗粗的一根缆杆打倒在地。等有人赶到将车篷通通放下、再将他从地上扶起时,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腰被打坏了!
妈妈号啕着。
人们将父亲送到了医院……
父亲出院后,已只能拄着两根拐杖勉强行走了。他老了许多,因为身体不能直立,身体就好像萎缩了一截。他让人扶着,挣扎到风车下。望着风车,他不禁老泪纵横。随之,那过去一直在眼中燃烧着的复仇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父亲让二疤眼子捆好铺盖卷,说:“回去吧。”
“为什么?”二疤眼子哭着问。
“管风车得是个大男人。敢管这种风车的人,除了你爸,也就没有别人了。”
二疤眼子扛着铺盖卷,呆头呆脑地往家走。
第二天早上,父亲拄着拐杖走出门口,偶尔抬头朝田野上望时,有点儿奇怪了:“那风车怎么在转呀,是谁扯的篷?”
母亲说:“是二疤眼子。五更天,他把铺盖卷又背回去了。他说,你往后只管坐在窝棚门口教他管车就行了。”
风车在转,很均匀,很优雅,很有生气……
风车很卖力,日夜不停地给那三十亩地车着水。它显得温顺、憨厚和勤劳,叫人心里喜欢。
秧苗很乖,喝着水,就像孩子喝着娘的奶,一天一天地变出好颜色。
日子一天一天地重复着,重复得让人充满希望。但就在秧苗灌浆的节骨眼上,风车却一天比一天转得慢了,后来干脆完全停顿下来——风没了。
风是风车的命。
没有风等于要了风车的命。
赤日炎炎,地里的水只两天就被耗干了。
二疤眼子急得埋下头去推那风车。它像一具死亡了的巨兽的骨架被锈住了一样,根本推不动。
父亲坐在窝棚门口,望着那片蓝得让人发毛的天。他就这么望,不动,像块石头。
地开始干裂了。
二疤眼子操起一根树枝,狠狠地抽着风车,抽得咬牙切齿。
风在哪儿呢?
河边的芦苇一根根地僵直着。湖水无一丝波纹,平得像结了冰。偶尔有一片树叶掉下,飘也不飘,直线坠落在地上。一切都像被凝固住了。天空特别地光,一连几日,连抹布大一块云都不曾飘过。天空中的鸟失去了风力,飞得沉重、滞涩,好像是贴在天空上了。远处牛的“哞哞”声,似乎传播得很困难,不像是在空气中传播,倒像是在黏稠的糨糊中传播。
又等了一天的风,毫无希望。
二疤眼子躺在车下昏沉沉地睡去。噩梦让他感到压抑、窒息:那三十亩地的秧苗,一根根地从地里挣出来,像饥饿的人群,呼叫着,杀气腾腾,在天空下黑鸦鸦地朝他压过来。它们见到那口湖,“呼啦啦”扑过去,眨眼工夫,湖水便被喝干了。它们就在湖边莫名其妙地跳,最后又朝他压过来……
他睁开眼,四周静得要死。
父亲的烟锅,像一只熬红了的眼睛。
地里可以走人了。秧苗一分钟一分钟地枯黄着。
父子俩不吃不喝地守着地,守着车。母亲望着盛饭的瓦罐,神情发木。
二疤眼子从四面八方捡来许多砖块瓦片,像准备决战的士兵在准备弹药。
父亲和母亲看着。他们一点儿也不明白儿子的古怪行为。
二疤眼子坐下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憋不住跳了起来,“吭哧吭哧”,用砖块瓦片朝天空连连砸去。
他砸,父亲无动于衷,可后来被他一句“我砸你狗日的眼睛”逗得大笑起来:“傻……傻东西……天还有眼睛……”
母亲笑着哭。
二疤眼子也笑了,忘了风,忘了旱。
傍晚,父亲朝空气中伸着手,很兴奋地说:“有点儿凉气。”
二疤眼子的后脑勺也微微察觉到了。
“说不定今夜会来风呢。”父亲说,“是你砸的。”
吃了晚饭,他们就很耐心地等风。
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把感觉调动到最敏锐最细微的程度去寻觅,去捕捉。
旷野的夜,分外宁静。一丝头发粗细的声音,也能听得很真切。
他们没有一丝倦意,有的是几分渴盼,几分紧张,几分希望,还有几分神圣之感。
过了午夜,天地间慢慢地加深了凉意。
看来风正在路上。
二疤眼子闭上了眼睛,这样,人的听觉和触觉就会变得更加敏锐和清晰。
五更天,风似乎来了。它走得很轻。这风是那么娇贵,那么温柔,那么安静,它像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儿,从草地上,从树林里,从水边,从田埂上走过。二疤眼子觉得痒酥酥的,仿佛那长裙从他脊梁上摩挲而过。风带来远处淡雅的草味儿和露珠的湿润气息,让人感到惬意。
柔软的风,像两只娇嫩无力的胳膊,没有能够推动风车。
这女孩儿就这样在田野上走着。走着走着,它变成了一个调皮淘气的小男孩。它蹦蹦跳跳,一会儿把秧苗弄得“沙沙”响,一会儿又把水边的芦苇摇得“哗哗”响。它来到风车下,好奇地望了一会儿风车,便爬上爬下大胆地玩耍开。风车好像被它弄醒了,抖了抖篷,“吱呀吱呀”地转起来。
“风,风……”
父子俩在心中深情地自语。
风给焦灼的心灵带来了凉意,给这死亡的世界带来了生命。
风变成了汉子。这汉子像披着斗篷骑在马上的侠客,威武地奔动过来,在田野上“呼啦啦”地旋转着,寂寞不堪的田野重新有了响声:湖水的“哗哗”声、树梢的“沙沙”声……
风使风车圆满地转动着。
二疤眼子和父亲进了窝棚,倒头便睡……
父亲推了推二疤眼子:“降成半篷吧。”
二疤眼子迷迷糊糊地望着父亲:“满篷不是挺好吗?”
父亲担忧地望着天空:“怕有大风。”
二疤眼子不同意:三十亩地的秧苗快要渴死了,哪能让风车慢转?
父亲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再坚持。
风车“呼呼”转动,父子俩又沉沉睡去。
二疤眼子突然觉得有件东西打在额头上,惊醒了过来。他几乎不能相信:我怎么在天底下?我们的窝棚呢?
窝棚被骤然而至的飓风,一胡噜卷走了。
二疤眼子摸了摸流血的额头,又摸了摸打在他额头上的木头,还在疑惑。
父亲面如土色:“大风!”
二疤眼子弹跳起来,朝风车跑去。
“不能去!”父亲大叫道。
二疤眼子在狂风中被泥土草屑打得睁不开眼睛,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风暴烈地从天边横扫过来,它吼叫着,扭动着,旋转着。它像一把巨大而锋利的砍刀,削断了树枝,砍倒了桥梁,一副锐不可当、削铁如泥的凶相。
风车的六根铁缆,在颤悠,在“呜呜”地鸣响,在发出悲惨的呼救声。
二疤眼子看着风车,由于风车的急速旋转,风车篷与篷之间的缝隙完全消失了,看上去像一只飞速转动着的硕大无比的铁桶。
这就是父亲说的——鬼推车!
在二疤眼子的幻觉里,无数怪僻的鬼,一个挨一个,伸出毛茸茸的双臂,疯狂地推动着风车。他们叫喊着,神经病一般地跳动着,二疤眼子甚至听到了不计其数的小鬼由于没赶上疯狂的节奏、被后面的鬼们所践踏而发出的凄厉的叫喊声和呻吟声。
风传来了远处乡亲们的惊恐呼叫:
“风!”
“风车!”
“抢篷!”
风也传来了母亲的号啕声。
母亲跌倒了,跪在狂风中,苦苦哀求苍天。
二疤眼子向前倾着身体,朝风车走去。
父亲拄着拐杖,屹立于狂风之中,望着儿子的背影。
二疤眼子走到风车跟前,风车转得二疤眼子有点儿头晕,他定定神,继续往前走。他先是觉得有强劲的气流从风车的中央喷吐出来,使他难以靠近,但当他又往前靠近了一些时,却又立刻觉得风车漩起的气流的漩涡,具有可怕的吸力,他立即趴在地上。这时,他更真切地听到了风车的声音:篷从空中劈过时的“刷刷”声、榫被摇晃扭动时发出的“吱呀”声、水槽中传出的刮水板折断了的“噼啪”声……
恐怖布满了二疤眼子四周的空间。
二疤眼子往回爬来了。
父亲低下头颅。
二疤眼子无能地站在父亲面前,那样子显出几分猥琐。
风车在飓风中颤抖摇晃着。
父亲长叹一声:“完了,都完了!”
“完了!”
“都完了!”
这声音震撼着二疤眼子的灵魂,他转过身去,像匹走投无路、只有决一死战的瘦狼,朝风车扑去。
他爬到风车下,看准了绳索的活扣,跃起身抓住,猛一使劲,只听见“哗”一声,一叶篷落下了。第二叶、第三叶,都还算顺利地落下了。但到了第四叶时,二疤眼子用尽力气,也未能拉脱绳扣,却被风车在地上拖了两圈。余下四叶篷,同样未能落下。
“风大,绳被扯出滑轮,卡住了!”父亲说。
“我爬上去!”
“不能!”
二疤眼子爬到了风车的中轴下。
父亲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不能爬,不能啊!”
二疤眼子根本不听父亲的劝阻,抱着中轴就往上爬。
父亲仰望着越爬越高的儿子,双手直抖。
高空中的风更是威风,它一次又一次地要将二疤眼子扯下来,二疤眼子用腿死死夹住中轴,紧紧吸着它,寸一寸地往上挪。现在,他竟没有一丝恐惧,一番英雄气概使他感到自己高高地飘扬在空中。
“我上来啦!”二疤眼子在风车顶上向整个世界大声喊叫着。
父亲朝他摇着大手。
他用尽全身力气,使一叶篷落下了。当他将另一叶篷的绳索抠回到滑轮上时,一股强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一把抓住,从车顶向远处甩去……
父亲闭上了眼睛。
二疤眼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却落在了湖里。他在湖水中挥动着双手,向风车“嗷嗷嗷”地叫起来。
父亲爬到湖边,向二疤眼子伸出手去。
天下起大雨来。
父子俩坐在湖边上。
只有四叶篷的风车在均匀地转动着。
雨中,父亲给二疤眼子一下一下搓着他瘦背上的污垢,不时地用力在他的背上猛拍一巴掌……
一九八七年四月八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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