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很多张你的脸

        有黑白的素描

        有彩色的油画

        可是，你怎么也找不到

        那个画家的脸

        我说：“你再看看，到底是不是我。”

        那个县在大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很封闭。那里的人要走出来，得坐大船。

        他睡上铺，毛婧睡下铺。

        毛婧是第一次出远门，她在济南换车时，不小心背包被偷走了，她一下就变得无分文，连身份证都丢了。

        她坐在火车站广场上，举目无亲，回不去长岛，去不了北京，就哭起来。

        天黑了，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毛婧看见他的脸更加苍白，简直像个死人。但是，他的眼睛在缓缓转动。他轻轻地对她说：“你怕吗？”

        这时走过来一个老头，他好奇地打量毛婧。毛婧脸上的泪痕未干。

        他对她说：“你表叔就在这个单位。你去吧。”

        候车室里很嘈杂，很拥挤，没有空位。她只好找个人少一点的地方，枕着她的包，侧身躺在地上。

        “我一天吃一顿就够了。”

        那老头立即冷了脸，说：“我凭什么给你买面包！”然后，他转身就走了。走出一段路，还回头怀疑地看了看毛婧。

        上车后，他领毛婧到餐车上吃饭。毛婧顾不上斯文，狼吞虎咽。吃着吃着，她发现那个作家没有吃，他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半夜时，毛婧醒了，她去解手，回来时，她无意朝上铺看了一眼，看见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她。

        他耐心地说：“你找的这个人不过是你的表叔而已，而且多少年都不来往了，其实挺疏远的。你是一个女孩，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到了他家里一定很难堪。拿着。”

        于是，她走进候车室，打算找个地方睡一觉。

        我还是坚持让她好好看我，五官，眼睛，身材，声音，表情习惯……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叠钱，塞给毛婧。毛婧说什么都不要。

        到了北京，那个作家先把毛婧领到了他的住处。那地方好像离市区很远，一个挺孤单的院落，院墙外的草很高了，也没有人割。

        这时她闻到一股香味，睁开眼睛，她看见了离她的脸很近的地上滚过来半个面包。

        “大伯，我的钱丢了，您能不能给我买个面包？”

        毛婧有一个表叔在北京，但是两家多少年都没有来往。毛婧想投奔这个表叔，在北京找个打工的地方。

        她觉得特别累。她想，在想到办法之前，一定要减少消耗能量。

        他恶狠狠地瞪了毛婧一眼：“这是我的！”

        毛婧愣愣看着他，不敢跟他争，看着他把那把个面包拿走了。

        听说是作家，毛婧好像有点放下心了，她从小就想当作家。只是她对这个作家的脸色有点恐惧。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梦一样的声音：“姑娘，你饿了？”

        有个女孩叫毛婧，她19岁，家住山东省长岛县。

        毛婧戒备地坐起来，没有说话。

        那个脸上没有血色的人笑了笑，说：“你别怕，我是个作家，我姓周。”

        一个月后，她找到那个好心人工作的编辑部，看望他。

        他笑了笑，说：“没事，我天生就这样。好了，再见。”

        她说：“周哥，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她吓得差点叫出来。

        毛婧说：“我去北京，找我表叔，他在公交公司工作。”

        毛婧见那个老头像父亲一样和善，就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大伯……”

        毛婧想起在杂志上看到的人贩子，变态狂，有点怕。可是，我是她遇到的惟一的好人，他是她惟一的机会了，要不然她就会流落街头，结果可能更惨。

        她的心里涌上无家可归的悲凉。她闭上眼睛，两滴委屈的泪又渗出来。

        那个人淡淡地说：“没关系。”

        这时有两个本地人走过来。

        我很吃惊，对她说：“你见过我？”

        那个人说：“我正好回北京。你跟我一起走吧，我给你买票。”

        毛婧脸红到脖子根，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如果有什么变化，提前打个电话。”

        “没问题”……

        她说：“是你呀……”

        他买的是两张卧铺。

        那个人问：“你要去哪里？”

        在灯光下，毛婧感到他的脸更白，好像被人把血抽干了。

        她蓦地感到很害怕。

        她哭了很长时间，没想出任何办法。

        他说：“你找到你表叔后，如果还有什么难处，你再来找我。”

        她俯下身，突然发现那些文字都是一种怪怪的苍白的虫子！

        她的眼前到处都是行走的脚，乱哄哄。她的耳朵里充满火车站特有的那种让人疲倦的嘈杂声音。

        他说：“我不饿。”

        她想了想，说：“那谢谢你了。以后我有了钱，一定还你。”

        “可是你晚上还没有吃饭呢！”

        躺在铺位上，她一直在宽慰自己——也许是这个好心的作家失眠了，一直在构思他的恐怖小说……

        她想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发冷的话：“好像又画了一个你似的。”

        进了门，他说：“昨晚你在火车上肯定没睡好，你先躺床上好好睡一觉吧。我打电话帮你找你表叔。”

        “不，我不累。”

        “去，睡一会儿吧。”

        “你怎么不吃？”

        毛婧就跟这个脸很白的人走了。

        然而，那个人没有进来。

        她隐隐约约听见他在打电话。她觉得他就像是她的爸爸，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受了这次打击，她再也没有勇气张口讨要了。

        他们拎着一些水果，塞给那个脸很白的人，然后他们一起说话。看样子他们是来送他的。毛婧细心聆听他们的谈话。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这个作家躺在一堆汉字中。那堆汉字是白色的，密密麻麻，十分干燥。

        我明白她是遇到了那个神秘的人，就问她：“你好好看看，是我吗？”

        是一个孩子掉的。那孩子大约一两岁，没拿住，掉下来。他妈说：“脏了，别捡了，吃鸡蛋。”

        它们在吸他的血！

        遗憾的是，她没有跑掉，她还躺在床上。醒了后，她看见那张没有血的脸正在她眼前定定地看着她。

        过了好久，那些虫子渐渐变得通红，红得晶莹，红得饱满，红得透亮。它们慢慢地四散开来。

        它们慢慢把他覆盖了！它们太小了，毛婧看不见它们的嘴。她只看见有一丝一丝的红色向它们的身体里渗透，那红色一点点扩散，越来越鲜亮。

        那个人在外面把门关上了。

        她转身就跑。

        毛婧爬起来，拿起包，跟他走了。外面的太阳很好，但是她好半天都没有从那个梦中回过神来。

        “再见！”毛婧依依不舍地走了。

        那个人轻轻地说：“你表叔已经找到了。起来吧，我送你去。”

        “好的。”

        他和毛婧打了个出租车，走了很长时间，才进入繁华的市区。又走了好长时间，才拐来拐去地来到一个大院前。

        然后他们就睡了。

        毛婧吃完饭，他们回到铺位，聊了一阵。那个作家问了一些她家的情况，以及她到北京的打算。他简单对她讲了讲在北京求职应该知道的一些基本常识。

        她没有担心这个男人会把她怎么样，她感觉他不是那种人。她更没有想这个人会不会害死她。她甚至想，假如他这时候走进来要和她干那种事，她也许不会反抗他。

        毛婧接了钱。她觉得他真是善解人意。她的眼睛湿润了，说：“谢谢你，周哥。以后，只要我在北京留下来，一定会报答你的。”

        她越肯定，我的心越感到害怕。

        毛婧说：“一定的。”

        她下车后，又透过车窗对他说：“周哥，你以后千万要注意身体，你的脸色不好……”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脸很白的男人正蹲在她身边，平和地看着她。

        他的脸一点点露出来。

        后来毛婧找到了表叔，很快也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

        半个面包！

        当时我正在西安出差。我的助手给我打电话，对我说了这件事。我的心思又乱了。我对我的助手说：“你让她明天再来。”

        当天我就飞回了北京。舷窗外的云朵刺人的眼，像白色的海洋，无边无际，十分诡异。悬空的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恐惧感越来越浓烈……

        她又一次强烈地感到了饥饿。

        她认认真真地看我的脸。过了半天，她还是说：“没错呀……”

        我说：“我没见过你。”

        盛情难却，毛婧就进了他的卧室。她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毛婧着急地说：“我是毛婧，在济南火车站，你为我买的票，你忘了？”

        她说：“我的钱被偷了。”

        第二天，毛婧果然来了。她见了我，高兴地说：“周哥！”

        接着，他拿出编辑部的工作证给她看了看，说：“我是写恐怖故事的，你别怕。”

        “周德东，你回去就把稿子寄过来。”

        毛婧悄悄伸过手去，刚刚把那半个面包拿到手，就被另一只手夺去了。毛婧抬头看，是一个男孩，大约十四五岁，是个脏兮兮的乞丐。

        他为她打开卧室的门。

        她反复看我，同时追忆脑海中的那个人。最后，她似乎有点犹豫：“好像是你。惟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那天你的脸色不如现在好。”

        我步步紧逼：“你肯定一下，到底是不是？”

        那个人停下，听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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