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愤怒的眼镜

        它对我说

        你呀你

        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的心又抖了一下。

        那个场景是1999年的夏天，大连的海。当时我刚刚辞掉杂志主编职务，无业，一身轻松。

        世事难料，我突然变得残缺不全。我的心里悲痛欲绝。

        我知道她这时候越惊慌越容易出事。

        月亮今天本应该很圆，但是它没有出现。它和今夜这场阴谋有串通之嫌。只有云朵缝隙里露出星光照耀着我的前路。

        我看着他，静静地说：“我不是周德东。”

        “你的胳膊？……”

        我蓦地醒了。

        准确地说，我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心里暗暗庆幸，多亏自己在梦里没有答应！

        海水还继续把她朝深水处推拥，她吓坏了，惊恐地大叫着：“德东！救我！德东！救我！——”

        突然我听见好像太太在呼喊我！

        太太的眼泪“哗”地流出来。

        这个可以变化成各种人形的东西，这个可以像空气一样从门缝钻进我办公室的东西，这个可以透视我内心世界的东西，这个可以用现代技术重现我多年经历的东西，这个可以制造海市蜃楼的东西，这个可以有无数条命的东西，他竟然哭起来。

        太太说：“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厄运都落在你一个人的头上？”一边说一边哭得更厉害了。

        我终于进了家门。

        现在，他有一条胳膊是真实的，有血有肉。那是我的胳膊。他的其它部分还是虚拟的。

        他还要吞没我剩余的部分。

        他要吞没我的脑袋，我的五腑六脏，我的另外三肢，我的生殖器，我的思想。

        太太见了我，大吃一惊。

        从此，我怕任何人叫我的名字。我几乎变态了，听见有人说话带一个周字，或者带一个德字，再或者带一个东字，我都会心惊肉跳。

        我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我忽然想起我的助手来，马上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她那天晚上到底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她惊诧地说：“我根本没有去过你家呀！”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太太在海边玩。

        我大叫一声：“我不是！你滚开！”

        他神秘地消隐了。

        我一个人往大海深处游去。

        我回过头，看见她已经到了深一点的地方，只露出一个脑袋。

        我一直安慰她。其实，我的心里更沉重。我担心，这才仅仅是开始。

        我说：“别哭了。你都经历过我的死，还受不了这种打击吗？”

        平时，她睡到半夜害怕了，总这样叫我。她的呼唤是那样的温柔，就像夜晚轻盈的海浪，就像冬日静谧的雪花。

        我一下想到这是要我命的声音。

        我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然后再和太太见面。

        我淡淡地说：“我上当了，我答应他了。”

        这时候，我竟然真的听见太太在耳边轻声叫我：“德东……”

        在阒静的夜里，在黑暗中，他哭得极其无望，极其荒凉，极其恐怖。

        我张嘴刚要答应她，突然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太太不会游泳，我把她拉进了大海，让她站在浅水里，学习游泳。

        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是那样苍白，令人不寒而栗！

        他直起腰身，他的脸扭曲着，突然哭了。

        他快完蛋了。

        到了家门口，我在星光下的台阶上坐了很久。

        我看见他的脸已经苍老了许多。

        我睁开眼，看见夜幕中他的脸正俯在我的脸上，等着我说话。

        他哭说：“你撒谎……”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失去了一条胳膊，我很不适应，感到身体极其不平衡，走起路来左摇右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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