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七河高举一个装满烈酒的坛子,站在“清莲寺”后方矗立的峭壁顶端,瞄准差不多十丈下的寺院殿顶狠狠摔下去,准确命中屋瓦,打破瓦片直跌入寺中。
其他十几个山贼也在忙着,不断将辛苦背上山崖来的罐坛扔下去,每扔一下都有一股快感。
——走得这么累,就是为了这一刻!
在孟七河的带领下,他们二十一人终于完成这黑暗中负重攀山的艰苦旅程,赶及在午夜时分登上东面的壁顶。
——先前在西面山门那边,义军一直按兵不动,就是要等这壁顶点燃火光的信号。
这峭壁甚高耸,山贼的瓦罐与酒坛当然无法全数扔中,但有七、八成不是摔破在寺顶上就是穿瓦而入,也有一些落到寺庙后院一带,撒得“清莲寺”内外都是烈酒和油。
虎玲兰这时已经点着了第二支燃烧的火箭,搭上弓拉开弦线,往下瞄准,准备再增加火头。
波龙术王想也没想过这儿会被人从后袭击,只留了少数几名弟子在寺里看守。其中一人这时从寺里走出来,一手握刀,另一手提着五色教袍,走向刚冒起的第一丛火焰,想要去灭火。
火光照明下,虎玲兰格外眼利,一看见那术王弟子,就迅速改将弓箭对准那身影。
随着弓弦弹动声,火箭在黑夜空中仿佛化作急坠的流星!
那术王弟子只略一抬头,燃烧的箭镞已然钉入他心窝,整个人带着火焰倒在一摊酒里,身体迅速起火,没挣扎几下就断气。
“吁……不得了……”孟七河看见忍不住吹了一记口哨。这壁顶与下面寺院几乎达百尺距离,下面的人从这里看来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小。虽说箭矢向下直射,远程的下堕曲线较小,但虎玲兰如此神准的箭术还是相当惊人。
——这女人真不简单!
虎玲兰却没有看他一眼,脸容冷傲如冰,专注地再搭上另一枚浸过油的劲箭,往身旁地上的小火堆点燃了,又再向下面寺院发射。
她那俯身张弓的姿态英武又健美,壁顶卷来的山风吹拂她渗汗的云发,箭头的火光照映着晶亮而坚定的眼神。在月光与黑夜的衬托下,犹如一幅暴烈又迷人的图画。
好几个山贼都看得呆住了。他们心里感叹:能有机会跟这样美丽的英雌并肩作战,是一生的福气。
——几十年后,他们有的人还在跟自己孙子说着今夜的故事。
虎玲兰连发数箭后,“清莲寺”已然冒起四、五处火头,扬起浓浓的烟雾来。寺里人声喧闹,显然正在救火,但看那火势之迅猛,已经难以收拾。
正义的焰火,在无情焚烧着这座邪恶的巢窟。
一众人看着这火势,不禁兴奋地挥拳高呼。先前从青原山攀山越岭而来虽然痛苦,但看见这一幕,他们感到就算再多走一倍的路也值得。
孟七河将八卦大刀背起来,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没有辜负王大人所托!
波龙术王自恃“清莲寺”后面有艰攻不破的天堑,因而把全部兵力都集中在前头的山门,不料王守仁却偏偏从他最放心的地方施以突袭。
——绝大的地利优势,反而容易造就人心的盲点。这就是兵法之奇妙。
泗塘村那四百人就被安置在“清莲寺”南面旁边的空地上,那儿也有几名负责处决人质术王弟子在看守。这几个人本来正在关心山门那边的战事,并未留意寺院受到火攻突袭,如今赫然发现火光,都急得跳了起来。
“快……救火!”其中有人高叫着,就想要去命令那些村民,但这时才想起来:为了防止作战中人质乘机在后面作乱,术王早就下令把众村民的手脚都绑起来,还再用长长的绳索连环缚在一起。
现在才去解绳叫村民帮忙救火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见身旁有两个用来盛粥的瓦窝,早已经被他们吃光,焦急起来也顾不得太小,就拿起来往前面的小溪取水。
在峭壁上,唐拔跟另一名山贼已经把带来的大团绳索结好,将一头固定在岩石树木之间。
这时又有人影从着火的“清莲寺”后门奔出来。虎玲兰正要用箭瞄准,却看见是什么人,马上把弓垂下,眉头大皱。
孟七河也看见,那是个身体瘦削的女子,跌跌撞撞冲出来,跪到后院中央,看来很是辛苦,大概是被浓烟呛着了。
“糟糕!快!”孟七河急忙催促唐拔把绳索弄好,他自己则忙着将一束绳圈腰带挂在身上。
同时在山门前的战阵,术王众赫然看见后方大本营“清莲寺”烧起来,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奇策达成这火攻,一时都陷入慌乱。
“另一支敌人已经攻进来了吗?从哪儿来的?”
“要是腹背受敌怎么办?”
“已经守不住了……”
火焰烧着了“清莲寺”,同时也燃起他们心中的疑惧,并在众人之间蔓延。
术王众的阵式顿时变得松散。
王守仁千辛万苦制造这同步的火攻,就是在期待这个效果:他真正要烧的不是那寺院,而是敌人的意志!
圆性和燕横等四人见敌阵变得衰弱,机不可失,更加紧向前冲杀过去!
术王众的抵抗念头被后头的大火削弱,面对前面猛如龙虎的“破门六剑”,更加无心拼杀,只管向后倒退逃避,一排接一排地挤压在一起。
最后排那些术王弟子也被情绪影响而退后,其中一个一不小心,背项竟撞在波龙术王的坐骑上,碰得马儿跳步轻嘶。
“对不——”那弟子吃了一惊,惶恐地回头,还没说完第一句,头颅即与身体分家,旋转飞摔出去!
其他沐在血雨中的弟子,背脊发寒。
波龙术王提着沾血的长剑,那张纹着咒文的脸,因愤怒而在强烈颤抖。
储存在“清莲寺”里那大批辛苦炼制的“仿仙散”,即将付诸一炬。他本要到手的资本,化为飞灰。
但现在他不可能调动弟子去救火——眼前这战阵只要一破,即是全线兵败,那后果将远比失去一座“清莲寺”和几十箱“仿仙散”严重得多!
锥阵在“破门六剑”率领下又更深入。圆性与波龙术王之间,只隔着三排术王弟子。
数十名山贼先锋早已经进入山门内,排在他们后面的庐陵民壮也鱼贯而入。王守仁拔出佩剑来,在门生拱护下率领民壮入关,得以看清如今形势。
关内的锥阵已然填塞了过百人,数目反过来压倒了术王众。
“进攻!”王守仁见时机已至,举剑号令。
梁福通听到王大人的指示,向两边的山贼兄弟大叫:“分!”
山贼们会意,突然一同抛下沉重的木板盾,提起各种兵刃、农具、竹枪冲前,化被动防守为主动进攻!
——他们等待这时刻已经许久。憋着的一口血气一直在等待这个爆发的时刻。
锥阵两侧犹如鸟翼展开,全体冲向敌人,正面肉搏对决!
身在阵线中央的圆性,那半边铜面具上尽是点点血花,乍看难分是佛是魔。他棍下所诛的敌人已累积到十一名。
这时突有一股尖锐的杀气出现前头,与先前面对的百人截然不同。
——武当派的,你终于来了吗?
圆性半边嘴巴在笑。
健马排开中央的术王众,迎圆性出现。
一片反映着月光与火光的金属,在马鞍上方闪耀。
站在圆性后方的飞虹先生瞥见这光芒,同样感受到强烈的危险,受伤的右臂也隐隐刺痛起来。他一掠身子,转移到童静跟前掩护。
另一边的燕横一样生起警觉,握着“雌雄龙虎剑”的两手掌心如火灼般发热。
——今天,不会让你再杀人!
那匹巨马一个跨步就往圆性面前跳来。
圆性仰头,看见月光底下一个高得吓人的骑者身影。
圆性无畏迎上,施展“紧那罗王棍·飞天叉势”,铁棍头高高往那骑者挑打!
波龙术王却更早一步发动,在鞍上猛向下俯冲半身,长臂借势急舒,银剑从高如雷霆击下,直取圆性右眼!
以兵器长度论,圆性的齐眉棍本应大占优势,但波龙术王身高手长,弥补了这个长度差距,这招马上俯身快剑,剑与手臂合成一线,仿佛一整条长枪标射而出!
圆性虽然也有听过燕横等人描述波龙术王的身材,但此刻亲身体会才知道是如此惊人,先前未料到对方的剑法竟有这等攻击距离,眼看自己要先一步中剑,只好急急往右拧转头脸,同时撤棍回救!
武当长剑被棍略一架偏,加上圆性侧首闪避,刃尖刮过他左额,与那夜叉面具擦出星火!
——若非有这铜面具抵住,他额头早就裂开挂彩。
圆性已然经过一轮激斗的消耗,又受了内伤。但经这第一招交手他不得不承认:波龙术王的武功,比他在西安见过的所有武当弟子都更厉害——也许除桂丹雷以外。
波龙术王一刺即收,马上的身影好像从没动过一样,速度极是惊人。
燕横正要上前助战,但圆性伸手止住了他。
“你们快去助阵!”圆性大喝。
燕横和练飞虹往旁一看,只见左右两翼的混战里,已有七、八个山贼倒下来!
术王众虽也有一、二人被杀伤,但可以看出双方战力的差别。
术王众是巫纪洪逃出武当山后,流落江湖期间所收集的部下,大多本来就是地方上的剧盗,不少人也有武功根底;他们这些年受到波龙术王和几位护旗的武艺训练,加上所用的兵器较精良,与孟七河这伙穷酸山贼相比,术王弟子的个人武艺与战斗力,平均高出了一截。
如今阵中仍然站着的山贼只余不足六十人,而他们已经是义军里比较可靠的精兵,一旦牺牲,后继的民壮更难跟术王众正面战斗。
“拼了!”梁福通见兄弟伤亡惨重,恨得把嘴唇也咬破,将双斧向前抡去。无奈他跟前那个术王弟子并非等闲,曾是漹阳一带横行的大盗,个子虽然小,却又灵活又狡猾。他低窜闪过那对斧头,一刀偷袭梁福通旁边一个山贼的腿,将他膝盖砍破。
燕横知道,再不能让山贼牺牲下去。他想到这些人都是受王守仁感召而来将功补过,每一个都是血性汉子,心里更是不忍。
“交给你了!”他毅然放弃夹击波龙术王,向圆性说了一句,就往右投入那白刃群战之中。
单是燕横踏出这一步,已经令术王众大为顾忌,阵线齐齐向后退了数步。
——燕横已然具有这等高手气势与风范。
他连架式也不摆,“龙棘”长剑就像突然变成活物般振起来,直捣刚才那名矮小的术王弟子心胸!
那术王弟子又再用身法斜斜急退。但这种程度的身法速度,燕横哪会看在眼内?他紧接就上步以“虎辟”追击!
这次术王弟子已来不及闪避,只得用手上的单刀横在身前抵挡,却只能把“虎辟”挡偏两分,开有剑脊血槽的“虎辟”宽刃刺进其胸肺,他登时吐血而亡!
此人已是术王众里武艺较好的一个,却抵不了燕横两剑。
另一边练飞虹和童静也一样加入了战团,顿时就把形势逆转。
崆峒“日轮刀”所过处,不是惶然退避的身影,就是血花纷飞的断肢。
童静经过两次施展“半手一心”,对自己的剑技信心大增,一想到庐陵那饭馆的曾老板四口是如何无辜惨死,她就对术王众毫不留情。
到了这个关头,左右战争胜负的,仍然是这几个武者。
波龙术王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必先杀这家伙!
波龙术王从高盯着圆性。他看出“破门六剑”互相依赖的情谊,心里盘算:只要击杀得他们一人,其他几个必然心乱,自可逐一破之!
马蹄再次扬起。波龙术王把剑提起到脸侧,又再朝圆性蓄势。
圆性仰头注视。波龙术王的剑击简直有如从天而降,圆性从未对过身高如此夸张的敌人,应付这样角度攻击的经验甚少,又更增加了他防御的难度。
——但我一定要接下这剑来。
波龙术王摆起架式,却仍然未发招。
只因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将圆性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上方去。
站在波龙术王马旁的几个弟子,都属于阵势中央最后排,一直没有加入战团,只在后方陪着术王掠阵,并未受注意。
其中一个披着五色斗篷的,将头盖拉低了,连面目也看不清,只是站在同伴间没什么动静,也未跟随同伴助威呐喊。
此人就在这一刹那,俯身从人丛之间冲出来,其奔速之快,令那斗篷飘起。
藏在斗篷底下的两臂,这时才露出来,正垂着握持一件巨大兵器。
这身影疾冲向圆性,从下而上扬起一抹金属的光芒。
一柄带着锯齿的大刀。
圆性本来全神与波龙术王对峙,突然遇上袭击,更没想到术王众里竟仍藏着这样的高手——而且等到这个关头才出动!
少林寺修炼十七年的战斗反应,已然深入骨髓。
圆性本来立定的马步,刹那硬生生跳起离地数寸,并缩起左腿护在胯下;同时他双手横握齐眉棍两头,朝下闩拦。
冲来的霍瑶花,将头颈和上身都横倾向一侧,用上全身之力,加诸在这记撩斩之上!
大锯刀砍到圆性棍身和穿着铜甲的左小腿上,发出响彻战阵的鸣声!
齐眉棍被斩得震出木屑来。圆性则因为这记冲击,连人带甲向后方飞起!
霍瑶花的斗篷这时已褪去,露出皎白的脸庞来,瞬间展示傲然的微笑。
圆性整个人凌空失控。
真正的危险却在这刻才到来。
波龙术王那长躯,这次索性从马背跃出,配合着武当派“梯云纵”轻功身法,以“武当飞龙剑”直取圆性心胸!
圆性在半空中尽了最大能力扭动身躯闪躲,剑尖虽未贯胸,但还是深深从他右肩锁骨上方刺进!
圆性右肩颈之间喷血,全身重重摔倒在地!
即使受到如此重创,圆性齐眉棍还是没有脱手,他卧在地上勉力抬头,眼睛愤怒盯着前面的两名强敌,单手将棍头指向他们。
波龙术王大乐。他最喜欢这样不服输的对手——在杀死他们时总是乐趣加倍。
这样的诛敌机会,波龙术王自然不放过,他一双长腿迈开步法,准备向地上的圆性补上致命一剑!
燕横、练飞虹、童静都因霍瑶花那一刀巨响,才察觉到这变故。他们正陷身在战阵里,无人能及时抽身赶过来救助。
童静惊得眼眶湿润。
——快要失去重要的同伴,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时却有四名站得最近圆性的山贼,冲出来掩护在他身前!
他们都听闻过眼前这个高大魔头有多可怕,心里充塞着恐惧。八条腿与手臂都在发抖。
可是有一股更大的能量,驱使他们挺身而出。
——这种能量,是王守仁引发他们产生的。
“不要!”圆性正要阻止,但四人已经朝着波龙术王举起兵器。
波龙术王的邪笑更灿烂了。
——既然是不怕死的人,我就让你们去死吧。
他张步一踏开,手上银刃迅疾起舞。
武当派“褐蛇”级数的快剑,并非这些寻常的村野山贼所能应对。
血浪泼洒。四人里就只有一个比较侥幸,只失一只手掌。
波龙术王踏过新倒下来的三具死尸,再次向圆性接近。
这时他却听见,前头出现一阵急激的蹄音。
他向前眺视,只见敌阵中央的人丛,不知何时已经往两旁分出通道来,一道快影向这儿接近。
黑衣的骑士。黑色的骏马。
一条有如长蛇之物,夹着破空的呼啸鸣音,急激飞射而来!
——梅师弟?
波龙术王此刻心头所受的震撼,无法形容。
但这并未影响他的反应。波龙术王举剑在面前,挡住那飞物的攻击。
两者一碰触之下,长铁链绕缠在术王的武当剑上好几圈,方才停顿。
波龙术王这时看清楚了,那链端扣着的利器不是别的,正是属于梅心树的弯刃。
正策马在阵中冲锋的,当然就是荆裂。
黑色的披风如云卷起。
荆裂那斜斜包着黑布带的脸容,杀气逼人,眼睛狠厉盯着波龙术王那高大的身躯。
——终于看见你啦,混蛋。
荆裂挥掷出飞刃后已把铁链脱手,腾出右手来拔出马鞍旁一柄铁单刀,策骑的去势没有半丝停滞。他继续乘着马儿前冲的速度,将铁刀拉在脑后,势如塞外骑兵,朝着波龙术王施以马战快斩!
波龙术王当然已知道,眼前这个犹如从魔界突然出现的黑骑士,正是杀害梅师弟的仇人。
二人的距离正在高速短缩。中间的空气,仿佛充塞着能烧灼皮肤的强烈恨意。
荆裂虽骑在马背上,但高度几近与站立的波龙术王平排。他运起腰身和肩臂,铁刀从右侧横扫!
波龙术王立定脚步,坐胯沉肩,运一口气将长臂挥出,以“武当势剑”的刚猛力量迎击这一刀!
两刃相交,其中一柄断裂开来,一大段被击得旋飞向天!
荆裂的马儿在波龙术王身旁掠过。
手中只余半截断刃。
——这柄铁刀只是在庐陵衙门里找到的旧兵器,材质铸工都不佳;波龙术王的武当剑乃千锤百炼的上品,更经寒石子淬磨过,铁刀无论在坚韧和锋利程度上,都完全无法相比。
荆裂这一斩之后,将断刀挥到了左耳侧,就在马儿奔过时又再反挥出,在甚短距离下,将断刀斜斜飞摔向波龙术王面门!
荆裂这一斩一摔的连招甚快,波龙术王略感愕然,但也及时再将长剑横扫,在身前不足一尺处,格走这柄旋飞击来的断刃!
黑马这时才掠他而去。
这掷刀飞击的动作全无半点停滞,令波龙术王几乎抵挡不及。荆裂能够这么快,波龙术王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他连自己的刀会被斩断这件事,也早计算在内!
——此人能杀梅师弟,果然不是侥幸!
荆裂越过波龙术王后,变成冲向术王众的中央阵地。有几个大胆的术王弟子,趁着他手中没了武器,欲上前砍马令他摔落,但荆裂急勒马缰,那机灵的黑马会意,立即煞步提起两只前蹄,全身向后扭转。那骏马的蹄腿甚健,在人头的高度翻飞,术王众一时皆不敢接近,怕被踢破脑袋。
荆裂操控黑马转身将众敌逼开,四蹄甫一着地,他已将挂在鞍旁另一口柳叶单刀拔在手里。
术王众都认出这是梅护法生前的坐骑;再看上面这个黑衣骑者,不正是昨天孤身潜到这儿来、杀伤许多弟子、并从悬崖逃逸那个家伙?
——他那样狼狈逃走之时,竟然还能杀死原为武当“兵鸦道”的梅护法!
——这男人给人的感觉,就跟术王猊下一样,好像无论如何也杀不死……
众人更不敢靠近荆裂。
荆裂这一轮阻截攻击制造了珍贵的空隙,让燕横及时赶回来圆性身边。
燕横架着“雌雄龙虎剑”护在和尚跟前,第二次面对波龙术王这个强敌。
圆性这时已经能用齐眉棍支撑着半跪起来。他右边的衣袍全染红了。
荆裂看着圆性,微笑问:“死不了吧?”
圆性也把嘴角翘起来。这半是苦笑,半是向荆裂道谢。
“真丢脸……”圆性向前面的燕横说:“刚刚才这么大口气,说要交给我……”
荆裂迟至这时才出动,本来是王守仁的战术:等待圆性为首的己阵将敌人中央突破,开出一条通道后,就让荆裂一气冲过去,然后在敌阵后头以快马游击扰乱,令对方加速崩溃。
圆性刚才努力想牵制波龙术王,就是为了让荆裂有机会出击。可惜波龙术王也准备了霍瑶花这个伏兵,令圆性陷于大危机,荆裂不得不提早出手相救。
王守仁带着大队民壮,已然站在阵势的中央指挥。他所有的战策都已用完。能够制造的优势也都成事了。如今就只有靠所有人根本的力量,去夺取最后胜利。
王守仁对此充满信心。
因为他深信真正的力量,绝不是来自恐惧或欲望的驱策,而是源于更伟大的感召。
霍瑶花看见荆裂终于出现,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可是胸口底下那颗心却在乱跳。手上使惯多年的大锯刀,也突然感觉变得沉重。
她仔细看着荆裂,只见他一身都包在黑色的衣甲里,脸容更被头巾和布带掩盖一半,予人异常冰冷无情的感觉,跟昨天透着火热生命力的姿态截然不同,已没再令她联想起初恋情人翁师兄了。
然而这刻荆裂散发的凛冽气魄,又正以另一种方式震荡她的心灵。
只因霍瑶花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轻松地与波龙术王对峙。
荆裂看见圆性已然安全,方才有空去瞧瞧霍瑶花。昨天跟她缠斗时虽然脑袋有些迷糊,现实、幻想与回忆都混到了一起,但当时的感觉还是很鲜烈清晰。
他今夜才有机会看清楚这个妖媚冷艳的女刀客。
“你还欠我一样东西。”荆裂朝她微笑说:“我待会就要拿回来。”
霍瑶花心里竟是有点暗喜:
——他记得我。
明明是誓不两立的敌人;荆裂的微笑也分明带着敌意与捉弄,但在霍瑶花眼中,那笑意却仿佛有几分真心……
这时一抹热血泼到霍瑶花的鞋子上,把她唤醒过来。
她看看四周,那百人混战还在激烈进行,到处都是血与死尸。
而今天,她跟荆裂其中一个,也会变成另一具尸体。
——我只是做着一个很荒谬的梦。
霍瑶花看着荆裂的眼神,回复十足的冰冷。
波龙术王缓缓将绕在剑上的铁链取下来扔去,眼睛没有半点离开荆裂。此刻好像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清莲寺”化成飞灰;“仿仙散”葬送火海;甚至身边所有弟子的存亡,都比不上击杀眼前这个仇敌。
他见荆裂还没有下马,心里想:此人这么擅长马战吗?难道梅师弟也是因而落败?
——还是他在隐藏自己什么弱点?
之前波龙术王焦急于补救弟子的阵势,出剑不免有些许浮躁;但现在心神专注于武斗中,必将比前更可怕三分。
这一点荆裂、燕横和圆性都感受得到,但绝没有因此生起半分紧张或怯惧。
此刻在他们眼中,他只不过是另一个必须打倒的敌人。
“来吧。”荆裂展示他每次决斗都会露出的笑容。“再不打,就要天光了。你们这种家伙,最害怕的是太阳吧?”
唐拔吃力地将一个已经昏迷的少女抱出“清莲寺”殿阁,从后门走出来,将她放在后院地上。
那后院里已经聚集着十几个少女,全都是被波龙术王锁在禅房炼药的苦工。她们大都还安好,只有三、四个仍然不支躺卧。
此外还有七、八个农妇和老人,则是给掳到“清莲寺”打扫烧饭的杂役。
那些少女除了几个被烟呛得仍在咳嗽外,全都无法控制地放声号哭,既是因为被烈火吓破了胆,也因为重获自由而激动。
“快跑!去后山那头!”唐拔眼见后院的树木也开始着火,急忙催促众人,自己也抱起刚才的女孩,跟着他们往院子的大后门跑出去。
这时孟七河亦从寺里冲出,肩上横扛着一个女孩子,已经是被困禅房里的最后一人。孟七河一身青绿颜料早就被汗水融化,那堆乱发好几处被火星烧得微焦。
刚踏出木门步下石阶时,孟七河感到后面有异样。
一名术王弟子身上五色袍正在着火燃烧,疯狂奔跑向孟七河身后,举刀就往他砍去!
这刀就算砍不中孟七河的后脑,也必然伤及肩上的少女。孟七河危急中一个八卦门的转步,弧形向左踏出!
矮小的他虽然扛着个人,但腰马甚为稳健,经过严格锻炼的双腿更是矫捷有力,一移步转身,后面那刀已然砍空!
孟七河顺着转势,绕到了那火人的侧后方,他转身不停,还借用了肩上女孩的重量去旋转,一记“虎尾脚”后踢蹬在火人的背项,火人迎面仆倒,不再动弹。
“呀!”孟七河这时察觉踢出的脚上草鞋烧着了,猛在地上踩几下踏熄,这才扛着少女继续跑出去。
到了寺后山坡,看见在那边的众人都无恙,孟七河松了口气,将少女轻轻卸下来。
那女孩已半睁着眼睛,看来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孟七河捡回放在那里的八卦大刀,跟唐拔等几个一起冲入火场救人的兄弟,互相看了几眼,不约而同都大笑起来。
——做好事的感觉,原来是这么棒的!
此时虎玲兰沿着山壁上的绳索,从天而降。
这高空游绳而下的技巧,虎玲兰先前在县城时虽已得唐拔指点,但实作却是头一次,而且她左手受伤,只能靠一只右手操控绳索;不过深厚的武道锻炼,早已赋予她绝佳的身体协调,经过最初一段摸索后,就很顺利滑行下来。
虎玲兰方着地,就听见“清莲寺”北侧发出建筑物崩塌的巨响。
原来术王众将手上三十余匹马全都撤上山来,马群此刻受烈火惊吓而一起挣扎,结果把那临时搭起的马棚都拉倒了,马匹逃离寺旁在四处乱跑。
虎玲兰解去身上游绳用的索圈,整理腰间箭囊、手上长弓与背上的野太刀。
孟七河则把长长的八卦大刀拔了出鞘。
——这次我会用这口刀,光耀门派的名声。
“我跟兄弟负责救人质。你走吧。”
虎玲兰听了点头,径自往荆裂所在的战阵跑去。孟七河则领着唐拔等山贼,奔赴“清莲寺”侧的空地。
烈焰,映出他们气魄充盈的身影,看不出半点的疲倦。
“别以为死掉就了事。”
波龙术王左手摸着耳环说,同时扫视荆裂和燕横等人。
“我会在你们的首级额上贴上符咒,你们的魂魄在真界里,都要成为我教英灵的奴隶,供他们役使虐待,直至永远。”
他说时又擦擦鼻子和下巴,笑得非常得意,神色鬼气森森。
荆裂听了失笑。
“你这套废话,留着说给那群笨蛋听吧。”他将柳叶刀指向正与山贼激战的术王弟子。
波龙术王无言,只是瞄瞄霍瑶花。
在场的人里,就只有霍瑶花一个知道,波龙术王刚才这几句话,并非毫无意义。
只因他说话时几个看来不经意的动作,其实都是在向霍瑶花打暗号。
抚摸左边耳环,是表示要约定一同夹击;擦鼻子来回三次,是示意以前方的敌人荆裂为目标;揉下巴,是叫霍瑶花负责进攻对方下盘——如今荆裂正在鞍上,也就是攻击马儿;瞄她一眼,是在问她有没有看明白。
霍瑶花也伸手擦一擦左边眉毛。波龙术王虽没再正眼看她,却已经收到这确定的回应。
他们这套暗号过去从未使用,只因术王众一向横行无忌,没有遇过今天这样的危机;这套波龙术王的机密,甚至连鄂儿罕和韩思道都不知道。
霍瑶花明白波龙术王的战略:对方武者虽然有五、六人(霍瑶花当然没有忘记那个女刀客),但只要她跟波龙术王同心,每次都合二人之力去攻击一人,迅速地逐个击破,绝对有能力把敌人全歼。
——霍瑶花成了波龙术王扭转危局的最大援助。他自下武当山之后,从未如此倚重一个人。
第一个对象,波龙术王选择了敌阵里看来最强的荆裂。
——先杀最强者,自可震慑其他人。
这时波龙术王的手中剑尖轻轻摇晃,同样又似是无意识的动作,其实是在向霍瑶花传达进攻的倒数拍子。
他们约定的暗号,是数到第七下就发动;波龙术王的剑尖只会摇动四下;最后三下将会各自在心中默数。
霍瑶花双臂已在暗暗预备发劲挥刀。她没有看荆裂,以免暴露了偷袭的意图。
很奇怪,她发现自己双手不再抖了。“昭灵丹”药瘾的痛苦也好像消失了。
霍瑶花虽不看荆裂,但脑海里充塞的都是他的印象。
——既然不可能亲近这个男人,那我就亲手杀死他吧。这是跟他最接近的方法。
节拍已数到“六”。
波龙术王却突然先发动!
而且并不是朝荆裂冲去,反而是杀往燕横和圆性所在!
霍瑶花不知道波龙术王的用意。但她仍然按照暗号的约定而行,在原地倒数最后一拍。
——她并非任何事情都绝对相信波龙术王;但战斗时,她对他毫无疑惑。
燕横感受到波龙术王迈开疾步攻来的气势,马上把“龙棘”剑尖迎往那方向,另一手“虎辟”亦蓄劲待发。
——这一次,我会真正让你尝尝青城剑法。
同时荆裂策马向前,准备与燕横夹击术王。
“七”。
霍瑶花从静静站立到猛烈扑出,那突发动作的先兆极少,斜垂着的大锯刀自身右平平横斩出去,欲将奔来的荆裂坐骑,连同他踏在马蹬的右腿也都砍开!
在同一拍里,波龙术王前奔的右腿突然改用足跟着地,膝盖撑直,整个人急急煞止;他轻功步法之精妙就在双脚重心的转移操纵,借着这煞步产生的反向之力,整个身体往后倒去,顺势转身,一下子就逆转,变为迎向荆裂而跑,紧接就举剑刺去!
这一刺的时机,正好与霍瑶花的下路斩击完美配合,荆裂瞬间上下方皆同时被刀剑的刃风笼罩!
——波龙术王看见荆裂脸庞受伤包扎着,身上必然也有伤患;他一直骑在马上作战,很大可能是腿足有碍,因此要霍瑶花攻杀他的坐骑。
波龙术王瞥见战阵里又有好几名弟子连环命丧在练飞虹刀下,深知胜负已在顷刻,再无保留,这一刺挟着奔跃之力,长身而出,又是刚才袭击圆性的“武当飞龙剑”,剑势有去无回。
这等高大的人整个凌空飞跃起来,简直就是奇观。
他人与剑浑成一体,像一片五色厚云,从高往荆裂头上笼罩下去。
可是在他刺剑的一刹那,发觉鞍上的荆裂,不见了。
黑马仍在向前冲。
荆裂倒在马儿的右侧,仅仅以一只左脚勾着马鞍的皮带,整个人横着伸出来,躲开了上路波龙术王的剑势!
他同时以这惊险的姿势,乘着马的冲力,向下路攻来的霍瑶花出刀!
霍瑶花这时才发觉被荆裂抢了先机:她的刀要是继续横砍向马腿,同一刹那荆裂的柳叶刀也将会斜斩在她脸庞。
——他根本一直都在留意我!我跟术王打暗号这事,他也看穿了!
没有人会笨得用自己一张脸去换一条马腿。尤其是这么美丽的女人。
霍瑶花最危急一刻放软双腿,两膝跪倒在地,幼细却充满弹力的腰肢快速后仰,双臂张开放弃斩击,头脸向左侧转——
荆裂的快刀从她上方仅仅掠过,将霍瑶花额前几丝头发削断!
荆裂还以为这刀必中无疑。霍瑶花虽是邪恶的敌人,他心里还是不禁赞赏——不管是放弃斩马的决断力,还是这紧急闪避的速度与柔软协调。
——除虎玲兰之外,她是我遇过最强的女人。
霍瑶花本身扑前的冲势其实未消,两膝在沙土地上擦得鲜血淋漓。荆裂越过身旁后,她强忍着膝盖火烧般的痛苦,马上左手按地,将左腿提起踏地变成半跪,头也不回,就单手把大锯刀竖起挡在背后。
霍瑶花这恢复体势和架刀自保的动作,全属长久战斗求生而培养出的本能。
她才刚一举刀,柳叶刀已经“当”的一声飞砍在大锯刀的刃面上,急激反弹开去!
原来荆裂又把刚才对波龙术王时的招式再使一次:砍完一刀,马上反向挥臂将兵刃回掷,这招乃是学自飞虹先生的崆峒派“飞法”。荆裂本身就已有飞刀和绳镖的功底,虽学了没多久,也有六、七成的火候。
——荆裂一向擅长双刀出击,以绵密的抢攻取胜;但如今只得一条手臂可用,于是想到用这“飞法”的奇袭弥补。
柳叶刀飞袭的乃是霍瑶花后脑,两刀碰击的轰响震得她耳鸣,更教她心底怒不可遏。
——你真的这么想杀我?我真的这么讨厌吗?
同时在上方,波龙术王的“武当飞龙剑”只能穿过荆裂原本身体所在的空气,只因这剑招去势甚尽,没有中途变化的余地。术王整个人从马儿上方跃过,方才瞥见“失踪”的荆裂,原来用一条腿将全身横挂在马鞍侧。
波龙术王毕竟武功惊人,一剑失手,身体越过马儿后,仍能空中发力伸腿踏蹬,踢中马儿后臀!
术王这一脚勉强发力,劲道不算很猛,但足以使黑马吃痛受惊,蹄步颠了一颠,荆裂单凭一条腿难再勾牢,身体被抛出!
荆裂早已掷去单刀,空出来的右手朝前方跌落的地上一按。他感应力极佳,手掌一着地,肘关节就相应屈曲,卸去身体跌下的一半冲力;他腰肢随之摆折,下身向地上一翻,将另一半力量也卸去,左足平平着地,继而才放下受伤的右腿。
这时可见荆裂腰间伸出一条绳索,拖着地上一物,正是他的长倭刀。原来荆裂不良于行,为了预防被打下马后欠缺强力的兵器,于是用一根绳索,把腰身与挂在马鞍旁的倭刀鞘连结,身体跌下马后,顺势也将刀拉了下来。此外荆裂腰带上还有最后一柄较短的腰刀。
荆裂着地后,正拉动绳索将倭刀收回来,却已感到身后有强烈的杀气冲至!
霍瑶花犹如一头雌狼,夹带着极强烈的怨恨,右手握着大锯刀的刀柄,左臂托着刀背,将那沉重刀锋横砍而出!
——我会成为你一生中最后记得的人!
在战阵的北侧,练飞虹正尽情浴于血风之中。
“风狻猊”飞虹先生仿佛回到昔年大破西域马贼的岁月,感觉像突然年轻起来。他自在穿梭于术王众之间,西域弯刀过处,有如画笔在空中挥出一道道艳红。
他一记崆峒派“日轮刀·夸父过山”,大踏步低首跨前,弯刀尖搠进一名术王弟子腹部,随即放开刀柄,抽回左手转身横挥,戴着铁甲手套的拳头,使出“花战捶”的“一条鞭”,拳背狠狠敲中另一敌人握刀的手,数根指头细骨应声碎裂;练飞虹打完一拳并无停滞,再次转过身来,握回那仍在敌体的弯刀,腰肢发劲大力拔出横扫,又准确拖在第三人的喉咙上,两个人的血花在战场空气里混成一团。整串杀伤连招,不过是眨了两、三眼的事情。
练飞虹出手之快之狠,令术王众士气大降,物移教的药物和咒语也都开始失却效用了。
他们可不知道,练飞虹打了这么久,其实已有点气力不继,只是用惯常战斗的木然表情掩饰疲倦。
——毕竟也不是从前了……
义军众山贼有了他这个强援在敌阵里冲杀自如,原本受挫的士气立时大振。双方此消彼长。
术王众放眼一看,只见敌人后头源源增加的兵员数以百计,已经将山门前后都塞满了。术王众并不知道,敌方真正能打的其实只有前面这几十个山贼,却以为后面那些寻常民壮也一样勇悍,他们心里就更慌乱了。若非这山谷早已被封锁,必得死战求生,而波龙术王又仍然健在的话,术王众的士气早就彻底崩溃了。
童静同样正在敌阵前大展所长。她经过这大半年修练,再加上练飞虹的特训,个人造诣其实已经远胜大部分的术王弟子,此刻她更习惯作战,自信倍增,“静物剑”有如一条乌龙,在阵中迅速倏隐倏现,再有两人在她“半手一心”剑诀之下被废掉拿兵刃的手,许多术王弟子都不大敢接近这名少女剑士。
这左翼的战场已呈压倒优势,居中策划的王守仁反应异常敏锐,马上将这边部分的山贼调拨往右边阵线增援。右边的术王众面对的敌人突然多出五成,原有的武艺和经验优势顿时被数量抵消了。
术王众原有的百人部队,如今被杀得只余四十几名。
庐陵义军,开始嗅到胜利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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