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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四下环顾,看看房间、门、他的脸;他的身体。

        她问他这一夜他是否还出现过想杀死她的念头。他说:

        “那念头又出现过,但和爱的念头一样。”

        亲吻,他们将不说话。

        她第一觉睡得正酣。

        他出去了,他沿着那些海滨大旅馆,朝那些石子堆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永远不会返回那儿。他显然担心被目击者认出,现在他相信那些人是这个夏日的夜晚发生的一件丑闻的真正的制造者。他重又找到了那个地方——他曾在洞开的窗旁面对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那个大厅的各扇门都关闭着。英式家具。桃花心木的椅子和桌子。许多躲开了噪音和劲风的花朵藏身于这寂静之中。他完全想象得出被幽禁着的花的味儿——一种太阳所赋予的温暖现已被寒冷取而代之。

        在同样静谧的门窗玻璃后面,天空和大海都在移动。

        他对她有一种渴求,那个海滨酒吧间的女人。自那晚起,他还没吻过她。他俩嘴对嘴的那个亲吻渗透了他整个身体。这吻已抓住了他整个身心,就像一个完整的秘密,一种必须以忧虑——害怕发生变化——为代价的幸福。就是想到这个吻,他才产生死的念头的。他可以打开大厅的门,以某种方式死在那儿,或者在微热的暖房里沉沉睡去。

        当他回去时,她还在那儿,在原来的地方躺着。

        她朝他看去,却视而不见,目光迷离。她表情阴沉愤然,正处于一种他尚未领教过的愠怒之中。她说:

        “你想像支配一件商品那样支配上帝的旨意,而且四处推销这件刺眼而又陈旧的东西,好像上帝需要你的帮忙似的。”

        他没有回答。他是个不善回答的人。

        她继续说:你哭的时候,是在为没能把自己的意旨强加于上帝而伤心。是为无法偷盗上帝的东西去分发给他人而悲切。

        愤怒消失了,假象。她躺下了,用被单盖住身体,用黑丝巾蒙住脸。黑丝巾后面的她在啜泣。她边哭边说:

        “这倒是真的,你从来不谈上帝。”她说,“上帝,就是法,永远存在,无处不在,你不必在夜晚走到海岸边去寻找。”

        她在哭泣。这是由于她处在一种极其愁苦和沮丧的状态中,这不会折磨他人,与其说她在思忖,不如说她在悲伤,这种悲伤会和某种幸福携手同行。他明白,在这种情形下,他永远无法同她叙谈。

        她弄醒了他。

        她说她正在变成疯子。

        她说:你熟睡时,一切安然宁静。我注视着你的脸,注视着你睡着时所发生的一切。我见你整个夜晚都处在惊恐之中。

        她说话时眼睛看着墙壁。她没有对着他说话。她在他边上,却像根本没有他的存在一样。她说:忽然间,在世界这片经纬密布的织物上,你面积很小的脸部有一根纬线突然变得脆弱易断了,那情形差不多等于一根手指勾住一根丝线,丝线将断未断。她说她的错乱是从那晚他熟睡时开始的,当时她发现了——同时也察觉出这张脸和世界万物的终点有所不同——他俩有着一样的归宿,那就是他俩已被双双卷走,被运动着的时间用同一种方式研烂磨碎,直到世界重新获得那根光滑的纬线。

        不过,她显然在自己骗自己,当她说到他时,说到她对他怀有的这份感情时,她不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明白无误的事情是,当夜如黑漆,最后一批露水情人经过后,得留神在天亮之前的那几个小时。

        依旧是沉沉的黑夜,她叫醒了他,她说她忘了讲给他听:她已熟悉这海滨,她一辈子都能看得见它,她也已熟悉这个房间,她见过它,这是一所门窗紧闭,却碎了一块窗玻璃的房子。有人说,从前这所房子里住着一些女人,夏天,她们带着孩子坐在露台上。然而她,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女人和孩子,她从久远的回忆中去搜索,更想不起有什么人住过这所房子。后来的某一天,这里出现了灯光。她早就想把这事告诉他,但她一直忘了。

        他问她某几个晚上是不是她在敲门。

        也许是的。有时她会去敲一些房子的门,但得看见里面有灯光,她才会去敲,当她知道里面只住着单身男人时,她才会敲门。

        那个夏天的一个晚上是不是她敲了那扇门?他没去开门。他不在等什么人的时候是不会开门的,他切断了电话,他不开门。那个夏天她来过这儿,这可能吗?她想不起她是否真来过,而现在她认识了他,她觉得她应该来过此地。按理说不可能,她应该透过窗玻璃看见灯光才敲门,但有时没看见灯光,她也可能敲门。

        他说有时在他不等候什么人的时候,他便听凭夜色进入室内,他不开灯。这样便可知道任何突然出现在空房间里的人。她说:那就是我。

        她睁开眼睛,又合上,她说:们睡得真晚。

        她用手抚摩着他的脸,接着倦意涌来,手又垂下。她再次闭上眼睛。

        她说:

        “今夜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是在酒吧间楼上的房间里和他幽会的。我请求他和我一起干我们的事,如果死亡没有夺走我们的灵魂我们早该这么干了。”

        在房间里,他走近她。他躺在她身旁。她在颤抖,她说话有些困难。每次她话一停便啜泣。她说:

        “我请求那个男人让我在他身旁睡上一阵子。我请求他对我干几件事,只消等到我进入睡眠状态时就可进行,但得轻轻的、轻轻的。”

        她重复说:

        “我请求他对我说那些话、干那些我告诉他的事,但得非常轻柔地、长时间地进行,那样的话,我就不会醒来。我对他说了哪些事、哪些话呢?

        “我还告诉他别为我是否会醒而操心——尽管他担心他无法使我醒来。因为,处在这种情况下,‘失去’的发生会非常之慢,简直就像一次没完没了的、令人赞叹的临终时刻。

        “他照我要求的做了。缓缓地、长时间地做着。后来,我突然听见了他的声音,我想起来了,他的手燃烧了我的皮肤。起初是轻轻的,有一定的时间间隔,继而是连续不断的,他的手使我的身体燃烧起来。

        “他说我的眼皮在抖动,就好像我欲睁开眼睛却又力不从心。说我腹部深处流出一种稠厚、混浊、像血一样热的液体。说就在那一刻我的双腿分开了,让他进入这深处,那时我已醒来。深入直至尽底处,为了坚持到底到达终点,他非常缓慢地进行着。他害怕得叫了起来。他在尽底处等了很长时间,紧急情况才缓和安宁下来。

        “我并不想等待他所希望的那么长的时间。我要求他快一点,使点劲。我们停止说话。快感从天而降,我们抓住了它,它吞噬了我们,把我们永远地带走,随后,它消失了。”

        房间里,那两个身躯重新倒在白色的床单上。眼睛紧闭着。

        后来,它们睁开了。

        随后,它们又闭上了。

        一切均告完成。房间里,他俩周围凌乱不堪。

        他们就这样长时间呆着,眼睛紧闭,惊恐不安。

        起初,他俩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后来,他俩的手重临灾难的险境,它们还在颤抖,在睡眠过程中,它们握在一起。

        睡醒时,他俩又一次地双双抽噎,目光转向墙壁,羞惭不已。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俩身体分开,各自哭泣。后来,他俩不再哭泣,一动不动地久久地在那儿呆着。

        后来她问他这微光的出现是不是预示着天亮了。他对她说那显然是日光,不过,每年的这个季节白昼来得很慢,所以无法肯定天是否亮了。

        她问他这是不是最后一夜。

        他说是的,这可能是最后一夜,他不清楚。他提醒她,他对任何事情向来就是一无所知的。

        他走向露台。天色很暗。

        他在那儿,他在看。他在哭。

        当他返回房间,她已经直着身子坐了起来,她在等他。他俩对视着,他俩对对方怀着欲念。

        她说她害怕像一个在车站旅馆里过了夜分手后的女人一样被人杀死。他对她说什么都别怕。她相信当他走向露台的时候,这个念头曾在他脑中出现过。他证实了这事。他说:有一阵头晕目眩的时刻,没什么。

        她在啜泣。她说这是她知道他在他俩的故事中每时每刻都有这种需要时激动的表现,这是因为她想起,就她个人的意愿来说,她的身体本该能够做到永远不在这个房间里挨着他的身体生存。

        他说其实他每晚都有这个念头,它和对大海恐惧、对她那无法企及的美搀和在一起出现。

        他跟她讲到了船。

        他说他看见一艘游船在非常近的地方,在离海岸一百米的海上行驶。甲板上空空荡荡。海宛如一个湖泊,船在湖面上前行。像一艘快艇。白色的。她问是什么时候。他不知道,有好几个夜晚了。

        她从没在这个海滩上看见过船。为什么没见过呢?毫无疑问,人都消隐在雾霭之中——这个季节大海上总是大雾笼罩——他们朝着海滨疗养地大旅馆透出的灯光走去。

        他伫立在海滩上直到船在它的航道上消失。转速很低的马达的声音以一种他尚未认知的方式渗入他的内心。当那船渐渐远离海岸时,他相信此刻那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的欲望最后一次地在他身上反应出来了。当船消失时,想必他已颓然倒在沙滩上了。

        他醒来时,那船已经消失多时,一排海浪一直打到房子的墙上,就像想躲开他似的,海浪到他脚边化为一片白色的流苏退避了,它生动形象,不啻一行文字。他把这当作是来自那船上的回应。它在说别再等待蓝眼睛的外国小伙子了,他永远不会重返法兰西的海滨。

        就从这个时刻起,他想去爱这流动的海。带着疯狂的欲念去爱,就像沉醉于他俩给予对方的那唯一的吻。他想起了她的肌肤、她的眼睛、她的乳房,她身上所有的器官,她的温馨及她的双手,这些感觉在他身上再生了。

        好几个白昼,好几个黑夜,他一直处在渴念她的状态中。

        后来,这爱回来了——如同那个吻留下的回忆——那曾是他生命的鲜血,曾使他在这个夏夜——他俩相遇在这个海滨酒吧——惊恐不安。

        她说那便是这爱,那一晚他俩为之洒泪,这是他俩彼此真正的忠贞,这已经超越了眼下他们的故事,超越了将要进入他们生命中的东西。

        他对她说那孤身一人的外国小伙子就是那晚他们在海滨酒吧间感到绝望的原因。

        她回想起他常跟她说起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而她却从未想过那是她曾爱过的人。

        她清楚地记得他说到的那些致命的忧郁,它们每个夏天都要来缠扰他直至把他弄得精疲力竭,那些事情抽象难懂,毫不连贯。

        他说他老是把故事搞错,但根据他们在这个海滨酒吧相遇这一事实,对那个外国小伙子的记忆在他看来似乎旨在防止错误的发生。

        她说不,他们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好比那些忘记自己曾目睹罪案发生的证人。

        唯一的证据应该是,他认出了她,一个在大厅里的女人。那晚在这个海滨酒吧间,他们处在何种情况下才会互不相识呢?

        他去门窗关闭的房子里喝烈酒。他偶尔这样做,她亦如此。他想肯定这艘白船的存在。今夜他将它混淆于另一个记忆之中,混淆于一个同样封闭的场所。他说:和海滨旅馆的大厅混在一起了。

        她说:那艘船存在过。城里的人说起过它。它来自勒阿弗尔。它是被退潮的海水带走的,一直带到茫茫的海上,它一定朝着岸上的灯光返回。这是艘中等体积的希腊游船。除他之外其他见过这艘游船的人都说游船上只有船员。

        她问他是否见过这艘游船上的乘客。

        他无法肯定,但当那艘游船掉头时,他相信他看见一男一女在舷墙旁凭栏观望,欣赏着沿岸一长串闪烁着灯光的娱乐场所,这样持续了无疑有一支烟的工夫。然而,当那船重新驶向航道时,他们一定进了船舱,他没有再看见他们。

        他躺在她身旁。他们沉醉于一种他们不曾感受过的幸福之中,这幸福是如此的深沉,他们为之恐惧。

        他对她说他弄错了,不是天亮了,而是黄昏降临,他们走向又一个黑夜,为了白天的到来,他们得等待整个黑夜过去,他们弄不清时间是怎样流逝的。她问他大海的颜色。他不知道。

        他听到她在哭。他问她为什么哭。他没等她回答。他问她海应该是什么颜色的。她说海为自己抹上了天的颜色——与其说是颜色不如说是一种光的状态。

        她说他们也许开始死亡了。

        他说他对死一无所知,他是个恋爱之中不知爱,濒临死亡不知死的人。他的嗓音里还有喊叫声,但声音遥远依稀,如泣如诉。

        他对她说现在他也认为他俩之间的事一定涉及她在他们的故事开始的头几天所说的内容。她脸贴地板,藏住面孔,她在哭。

        观众静坐不动,注视着安静下来的方向——主人公。演员用目光示意他们的位置。主人公依然暴露在河边强烈的灯光下。他们面朝剧场躺着。简直可以说他们在这寂静中已无生命的迹象。

        他们朝剧场、室外、读物、大海看去。他们的眼神恐惧、痛苦,老是因成为众人——台上的演员和剧场内的观众——注视的对象而怀有犯罪感。

        他们面向观众席,若即若离,准备从一切人类的故事里消失。说明这一点的并非是渐暗的光线,而是那个男演员孤寂的声音,它将促使其他演员原地站定,停止动作,迫使他们度过地狱般的最后一刻的死寂。

        这个晚上是第六夜,他转过了目光,而她,当他一靠近,她便用白被单把自己盖住。

        最后一句台词,男演员说,也许会在静默之前说出。看来应由她在他们爱情的最后一夜为她而说。它应该与你通过认识不曾经历的东西后偶尔受到的感情撞击有关,与语言障碍有关,处在这种障碍之中,你无法表达出这一障碍是怎么回事,这是由于词语在巨大的痛苦面前显得枯贫无力的缘故。

        在剧场的尽底处,演员说,会有一堵蓝色的墙。这堵墙围绕舞台。它很厚实,朝着大海,在落日下显现着。乍一看,它像个被遗弃的德国要塞。这堵墙的特征是无法摧毁的,尽管它日日夜夜经受海风的折磨,尽管它受到最强烈的暴风雨的打击。

        演员说这座剧院是围绕着对这墙和大海的想法建造起来的,目的是让海的喧哗,或远或近,永远在剧院内存在。风和日丽时,那厚实的墙会使它的音量减弱,但它的声音永远在那儿——和着风平浪静的大海的节奏。你从来不会弄错它的自然属性。有些风狂雨急的夜晚,你能清晰地听到海浪在拍击房间墙壁,以及和话语夹杂在一起的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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