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栏筹备组要求参建的三家公司近期开展一次学访活动,扬长避短,优势互补。第一站安排的是莱奥美广告公司和天骄广告公司先到《海江都市报》广告部交流。
三方的主要负责人和策划、文案悉数坐在会议室里。向天歌环顾会场,顿生伤感,因为少了郑曙光,他的心里涌动着“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怀恋。
正式开始前,三位老总介绍了各自阵容,当说到莱奥美公司半路杀出一举中标报栏工程时,靳克晓嘿嘿一笑:“我这个人,蛰伏可以无期,但是一鸣必须惊人。大家肯定听过给长城贴瓷砖、给赤道镶金边的四大梦想,那其实也是我的梦想,做得到做不到是一回事儿,敢想不敢想是另一回事儿,我的体会是,有时候,干广告的,就凭着敢想也能成事。”
向天歌觉得机会来了,你靳克晓进了报社还敢班门弄斧,不如借机煞一煞你的威风,他说:“这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老掉牙的短信笑话,真正敢想敢干的是咱老祖宗,你听过古人之间怎么吹牛吗?登梯到碧空,对坐问天公。无马常骑虎,观海每钓龙。补衣针贯月,劈竹篾穿风。为截犀牛角,推平五老峰。怎么样,吹牛吹出文化才是真牛。”旁边的人都知道他们的过节儿,但没见过斗气斗到这么高层次的,暗想文人果然就是文人,一样的意思到了文人的嘴里马上就变了味道,虽然听不太懂,但是觉得顺耳顺嘴,就一起起哄要向天歌详细讲讲。有靳克晓在身边,向天歌当然乐得卖弄,就慢悠悠地说:“就像吹牛吹出文化才是真牛一样,这人坏呀,坏到骨子里才是真坏。爱算计人的人,最后说不定就把自己算计进去。”了解两个公司背景的人都听懂了向天歌在指桑骂槐,恨不得赶快知道下文,就催他快讲,向天歌说:“有个人去串门,主家十分吝啬,端上一锅稀粥,还刁难客人说不吟首诗就不能喝。这个客人稍加思索,出口成章,诗是这么写的,半镬清汤米一瓯,未曾到口使人愁。试将箸插东西倒,才把匙挑左右流。捧出厨中风起浪,掇来帘下月沉钩。佳人不用青铜镜,眉目分明在里头。”
靳克晓和其他人一样,似是而非地听着,不敢再接话茬。看着靳克晓轻松的、有福之人不用忙的表情,向天歌心里一阵难受。人生里的很多事情其实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好比买彩票,谁都觉得头等奖的号码就是自己买的那一注,等到开奖才知道原来离中奖号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这时他忽然想起前不久看过电视台播的一个企业家专访,当记者举着话筒伸向那位成功人士并提问“此时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时,企业家突然把脸一偏说:“最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向天歌懂得这话背后的深意,他有时也常问自己,这样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地钻营,这样抛弃悠闲、迁就迎合地公关究竟是为了什么?以他现在的资历、级别和年龄,低调等待,等待击鼓传花花落自家的那一刻不是挺好吗?以前他不理解那些腰缠万贯的老板为什么还在不停滚着生意的雪球,直到他进了广告圈,才明白这就像是上了一辆刹车失灵的老爷车一样,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着,只能进无法退。
困惑归困惑,但是向天歌已经习惯了这种惯性和被这种惯性支配的生活。天降大任,就是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因为只有忍常人难忍之事,才能享常人难享之福,可这福到底是什么呢?还不到40岁,他就外界关系细密,家里身家可观,往后的四五十年还会有什么突破呢?过早地将激情燃烧殆尽,过早地冲到人生之巅也许是一种悲哀,以后是不是只剩下下坡路呢?向天歌不敢再往下想,他似乎有种预感,就是所谓成功人士的晚景都很凄凉,至少是精神上的凄凉,因为就算他还有往前冲的念头却失去了闯荡的力量。
向天歌在心里说服了自己。艾小毛说得对呀,上面握手,脚底下绊,这才是君子雅量,这才叫韬光养晦,向天歌呀向天歌,你的度量、涵养怎么连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都比不上!他忽然想起但丁里的一句话:“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将无济于事”。在广告圈里混,最重要的一种本事就是学会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相处。其实,有一个对手并不是件坏事,至少能够保证一个人的生活不寂寞,否则,就像在森林里转圈,很容易失去方向感和往前走的兴趣。
对于任何一个经济实体来说,现金流就像生命一样重要,资金链一断,就会寸步难行。钱可以不赚,但是不能不转,只要钱转起来,就等于拿到了生存的执照装上了发展的引擎。
向天歌盘点着自己这半年来的生活轨迹,他发现不断重复的只有两件事:给自己人开会,陪外面人吃饭。但即使这样,广告指标仍然爬升得十分缓慢,究其本源,除了《海江都市报》的市场认可度不高外,主要还是代理公司的实力制约了整体发展,当务之急是赶紧解决融资问题,哪怕先要来银行的授信额度,也有助于早日突破资金瓶颈。但是融资之事谈何容易,变更股东的申请被高庆国暂时搁置,《海江都市报》现在每迈一步,都会被体制不顺的绳索绊住腿脚,所以这件事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先从外围入手,扫清障碍,赢得支持,画出时间表和路线图,否则,如果一开始就大张旗鼓的话,在静水深流、暗算不断的复杂局面下,多好的方案都有可能胎死腹中。
向天歌看看表:“不早了,务虚的神仙会就开到这儿,大伙的想法我会一一细化,下面开始务实。我看了近三个月的日报、晚报和海江网,发现最近的房地产广开始由房子本身的使用功能向周围的配置功能转化,原来更多地强调房子的楼距、采光,现在已经把在哪个重点学校片区,离哪家医院近,走几分钟能够到达地铁站等元素作为放大的对象。我得到消息,海南区的海光里、海霞里两大老居民区要全面改造,规划面积比晚报重点包装的河滨小区还要大,大约有80万平米,房子主要由市城建总公司开发,估计广告也已经被他们常年合作的几个广告公司瓜分了,咱们怎么动手打入值得研究,我的意见是,策划一次大的市民海选,什么十大主力户型,十大概念楼盘,十大婚房首选,先从这两个地块炒作,一直跟进到开盘。另外,我认识一个汽车品牌的企划经理,据他说,他们的车,现在海江的代理做得不好,一直没有打开局面,可不可以和房地产项目捆在一起做,推崇一种有房有车的贵族生活,考虑把车和房来个捆绑销售。这是当务之急,小沈明天先拿出一个初步策划,分别交给叶主任和艾老师,后天下午,我们再研究。”
和报社新来的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一比,艾小毛感到自己老了许多,所以,现在她常常没来由地问向天歌:“你说将来老了的小毛还好不好看?”向天歌就说:“怎么会不好看呢?美丽是有阶段的,并不一定年轻的都美。但是美丽绝对是女人最大的资本,你别信那些内涵、气质之类的话,那都是丑人用于自我安慰的。谁不喜欢好看的脸蛋呢?你没听过这么几句形容好身条、丑面孔的女人的话吗,叫做男人从后面看想犯罪,从侧面看想撤退,从前面看想自卫。”艾小毛“扑哧”笑了出来:“谁的嘴这么损,把人编排上了绝路。”向天歌说:“你要喜欢听,这种话多了,现代人节奏快,与人相处的节奏更快,最初见的几面很重要,日久见人心的耐心早没了。比如有的人看上去不像个好人,但是接触长了,才发现原来是个大好人,可惜的是这种人在职场上已经失宠,因为没有人会拿出那么长时间去了解另一个人,那么就要求一个人必须看上去就首先像个好人,这样才有了进行下一个节目的资格。”
向天歌从绳子仁那里得到消息,吴企全出事了。查实的受贿、贪污、挪用公款金额总计31万元,目前检察院已经立案,如果罪名成立,判下来差不多要十年以上刑期。向天歌有种骨鲠在喉的感觉,他知道肯定有比吴企全还贪婪的人却能逍遥法外,甚至步步高升,而吴企全竟然栽在这么点小钱上,得不偿失呀,向天歌虽然被吴企全吃过、拿过、气过,但是今天,一切都一笔勾销。向天歌甚至想将来吴企全要是真判了刑,用刑期除以钱数的话,说不定其中还有他默许金宝玉贡献的几天呢!他想给马自达打个电话,犹豫了半天,终于没有将那个号码拨出去。他觉得这种事情还是装傻最明智。因为吴企全被捕对马自达极为不利,虽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但吴企全毕竟是他的内弟,等于给他的社会关系一栏了卷。
吴企全被立案侦查,这段时间,马自达肯定会低调从事,正好给向天歌腾出工夫专攻工商银行海江市分行副行长唐光。谢广仁曾经给唐光的亲戚办过工作,唐行长设宴答谢的时候,向天歌作为陪客和岳父一起去的。当时,唐行长指着谢广仁对向天歌说:“小向呀,以后遇到资金周转不灵的难题尽管和唐伯伯说,有谢局长给你保驾,没有翻不过的火焰山!”
唐光年近60,由于保养得好,看上去顶多像50出头的人。银行的环境也养人,中央空调,四季如春。向天歌坐在唐光的办公室里满眼羡慕。那是一间大约150平方米的办公室,被一道屏风隔成两半,布置得很简约,一张大班台,一组沙发,一排书柜,屏风后是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向天歌想起“出国看教堂,回国看银行”的话,果真名不虚传,个个叫苦日子难过还有这样的气派,一旦好过了还不得穿金戴银?
唐光的儿子去年考上了美国缅因州的一所不太知名的大学,拿到了半额奖学金,向天歌想按当初攻下马自达的办法照方抓药,他很清楚这个年龄、这个层次的人如果没有“二奶”就没有太大数目的花销。因为他们自己的吃喝、住房、坐车、应酬、出差乃至出国都有公款支撑,唯一的花销就是孩子。从孩子身上也最容易打开缺口,向天歌记得妈妈总爱说这句话,“这世上永远是财和儿女最动人心”,那是绝大多数人的情感软肋,在这上面加大投资力度,即便对方开始时不太情愿,也不好翻脸,更何况还有他岳父的一层面子呢?
向天歌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通过唐光拿到一千万元贷款,这样,广告公司的打款缺口尽可填平补齐,甚至还有余力挪作它用以钱生钱,如果真能做到这样的一出一进,他的日子就可以游刃有余。
唐光迟疑了一下,说:“小向,你们海天传媒有限公司的注册资金只有三百万,怎么可以贷一千万元的款呢?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找到谁也不可能。更何况这个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广告业,承担风险能力很弱,我看,你只有另辟蹊径。”
向天歌说:“是呀,唐伯伯,我来就是请教您去哪辟这个蹊径,贷款方面的知识我是一窍不通。”
唐光说:“办法也不是没有,但要费些周折。按说这个主意是不该给你出的,弄不好连累一帮人,都是拉家带口的不合适。”
向天歌赶紧说:“唐伯伯,您但说无妨,咱们是违法的事合法地做,凡是周折的地方都用钱给它熨平。”
唐光摇摇头:“你这个孩子,违法就是违法,违规就是违规,哪里可能违法的事合法地做?要是真能那样,天底下还会有违法之人吗?”
向天歌说:“唐伯伯,我不是那个意思,让您去犯法,侄子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我是说能不能按照规定套用一下,找个替身走个过场,不就等于穿上一件合法的外套?”
唐光未置可否:“这个事你可不能急,要容我些时间。”
向天歌还是第一次到浩雅小区来。从外墙颜色看,房子交付使用的时间不长,处处透着新意,每幢楼六层高,带电梯,每一层都是跃层设计,小区的甬道边停着几辆市政府牌照的车,其他牌照的车也都是高档公务车。向天歌想,领导还是有眼光的,至少从他们给自己选择房子的角度看,总能追赶上最时尚的潮流。向天歌按了几遍大门上的对讲器,唐光家都没有人应答,大元旦的,他会去哪呢?
向天歌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就坐回到车里,半摇坐椅,透过风挡玻璃看着冷寂的夜空。两排楼之间长着四棵钻天的杨树,已经没有叶子的树枝间架着两颗星星,一闪一闪看着向天歌,向天歌不知道那是谁的眼睛,但是他始终坚信世界上永远有一种注视能够穿越时空关注着每一个人的善与恶、欲与罪。向天歌看看表,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他想给艾小毛打个电话,又怕长时间占着线,万一有要紧事别人打不进来,只好发了两条短信出去,一条是“等着别人想着你”,一条是“回味着我们的细节,有些蠢蠢欲动”。这时,小区的人开始多起来,都是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送礼人,向天歌理解他们,也同情他们,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向天歌觉得他们没有理由不高兴,因为能和住在这里的业主走动的,即便什么都还没有做,也算是沾染了些背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是来求助的就是来答谢的,不管哪一种,他们真正来看望的其实是权力。艾小毛不知在干什么,一直没有短信回复,向天歌实在无聊,就打开手机上的游戏,玩起了他最喜欢的贪食蛇,第一次居然就打出了七百分,向天歌对这个游戏情有独钟,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贪食的蛇不管吃得多饱,最终总要咬住自己的尾巴或者撞墙而死。
正等得无聊,手机响了。向天歌以为是艾小毛,翻开手机盖一看,是家里的号码,就恹恹地接起来:“长话短说呀,我这正等人呢。”谢真真说:“没什么要紧事,就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刚看完一集电视剧,挺感人的,想起了咱们谈恋爱的日子,行了,你忙吧。”手机里传出“嘟嘟”的忙音,向天歌愣在那里,不明白谢真真没头没脑的这一段话是什么意思。
向天歌干脆放倒座椅躺下来,懒得去想和谢真真之间的是是非非。他活得窝囊的念头一直挥之不去,有车有房有知己,却不能让生养自己的父母享受一下儿子创业之后的回报,却无法给情人一个看得见希望的答复,只能日复一日地暗地偷香。他的小家和父母的大家之间,不到两百公里路程,却像在地球的另一端,对公婆的不冷不热,是向天歌对谢真真心生怨恨的起点。但是这会儿,他的心里又隐隐升起了一种负疚感,谢真真再胡打乱缠,毕竟专一地跟了他这么多年,而且在他的事业初期,岳父一家给了他从渠道到财力的所有支持。他苦笑了一声,男人多好哄啊,几句温情的话,就把原来的好处都想起来了。
向天歌等得有些累,心想,这当领导的也不容易,没完没了的应酬,走不完的心思,这时,他想起吴企全的一段话:书上说****一次等于跑八百米消耗的能量,但是男人都愿意受前面的这种累,甚至主动要求再给他一次跑八百米的机会,可你要是??把他拉到操场上,就是坐车转一圈,他都没那个耐心。向天歌觉得话虽粗糙,但是这个理,虽然都是累,这里的差别是很大的。做领导的,举手投足都有人前呼后拥,随便一句话就能决定许多人的命运,看谁不顺眼尽可以大呼小叫一通,那种居高临下和把握千秋的满足是没有体验过的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而且这种满足完全可以把辛苦转化成享受,属于典型的累并快乐着。
刚想到吴企全,向天歌的手机又响了。他一看号码,是马自达的宅电,赶紧接起来:“天歌,昨天你来祝贺新年时,人多嘴杂,没得说话。告诉你个事,企全出了点问题,经济上的。”向天歌故作吃惊地问:“怎么会呢?吴主任多爽快的一个人呀!”马自达大概没留意向天歌明显带些夸张的语气,自顾自地说:“企全是贪了点,我早就提醒过他注意尺度,现在木已成舟,唯一能做的就是争取从轻发落。改天咱们坐一块儿再细说吧,我说这些是想先告诉你,你们成天迎来送往的,千万注意保护好自己。”
挂了电话,向天歌一声叹息,不义之财烫手呀,拿不好,说不定就是一手的血泡。可是话说回来,大千世界,万千诱惑,又能有几个人把握得住自己呢?他看过一篇报道,现在贪官的心态是“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家人”,特别是行将退休的贪官,宁肯用几年刑期换回一家人几代的花销,谁敢保证他苦等的唐行长会不会哪一天也被检察院带走呢?
向天歌心底涌过一股暖流,这暖流来自刚才马自达的一番话。内弟出了事,按说是不愿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可是马自达不但提前告知,还加上了善意的提醒。“你们成天迎来送往的,千万注意保护好自己”,向天歌咂摸着这句话,往深处一想,不对呀,这里的意思似乎不光是提醒向天歌注意今后的尺度,分明暗含着一股攻守同盟的味道。
一直等到9点半,唐光才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向天歌估计他是被别人送到小区门口的,赶紧下车迎过去。唐光满嘴酒气,看见向天歌站在眼前,感到十分意外,他僵硬地问:“小向,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向天歌一边让唐光靠在自己身上,一边从打开的车门里拎出大大小小的几个包:“唐叔叔,新年了,婶婶和弟弟不在家,爸爸怕您春节出去度假,让我来给您问个新年好。我打您手机没开,就在车里坐了三个钟头。”唐光不再说什么,任凭向天歌架着他进了楼门。搂着唐光,费力地靠在电梯间里,向天歌有些后悔等到现在,看着唐光的样子,即便这会儿承诺了什么,也不过全是酒话,过去了就不算数的。
进了门,绕过玄关,向天歌有些眼花缭乱,敞亮的客厅有种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心想“回国看银行”的话不但一点不假,而且不光是看办公大楼,行长们的家里更是值得一看。这些行长真敢住,三百多平米的大跃层,就住着两口人,改成室内球场都绰绰有余,再看那装修和摆设,镀金淌银,玉石红木,喷泉鱼缸,哪一件东西都不是工薪阶层能够轻易下决心买回家的。
向天歌深感人间不公。有人挣点钱,要披星戴月,绞尽脑汁,而有人挣钱,却是谈笑之间就把一切圈定,甚至还会有人追在后面争着送钱。他闻着唐光大口大口呼出的酒气,胃里一阵翻腾,他把唐光放到床上,脱了鞋,然后想去卫生间浸一条热毛巾。因为不熟悉地形,他摸索半天才找到电灯开关,里面一下子亮了起来,换气扇也跟着嗡嗡启动了,向天歌环顾着卫生间,黑色的地爬壁墙砖,奶白色的浴房,一深一浅,明暗有致。浴房很大,两面房壁上布满了尺寸不一的按摩喷头,在浴房的储物格上,向天歌看到了两样极私密的东西:一小盒蓝色的伟哥和一只女用振荡器,他摇摇头,心说,老夫聊发少年狂,快六十岁的人,真有情调,在这里也不闲着。他关好灯,用毛巾敷在唐光的额头上,泡了杯袋茶让他漱了口,然后将礼品放到茶几上,一句话也没说,带上门走了出去。
向天歌看看表已近10点,赶紧给艾小毛打电话:“怎么也不回个短信?刚完事,我这就过去,都快饿成狼了。”艾小毛说:“给你做饭呢,听不见,那我热菜了,你开车小心。”向天歌心里一阵温暖,想着有一扇窗口随时为自己亮着灯,灶台上一直飘着煲汤的热气,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家的定义。他想起艾小毛关于老了的感慨,心说女人就是敏感,而男人有时候恰恰愿意利用这种敏感。沈唱和艾小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沈唱泼辣得有些简单,艾小毛恰恰相反,是简单中透着泼辣,看似仅仅是次序的颠倒,但是内涵却有天壤之别。沈唱能够让所有见过他的男人感到愉快,而艾小毛只会令她所爱的男人觉得踏实。
向天歌从心底还是喜欢艾小毛这种类型,但是,前卫的沈唱无论从视觉、听觉还是偶尔的触觉上都给他带来一种无法抵挡的冲击。他想起听到过的一句话,说男人从骨子里是需要两个太太的,一个用来爱,一个用来钉扣子,他把这句话改成男人需要两个情人,一个用来征服,一个用来追求。但是他不知道,他这些细碎的心理活动,都没能逃过艾小毛的眼睛。
艾小毛用从雾云山带回来的山菇煨了一锅鸡翅根,这是向天歌最爱吃的菜。由于应酬多,两个人很久没有在家里吃饭。艾小毛喜欢这样的情调,关上门,天地就是自己的,不用担心碰上什么熟人,一边吃一边逗逗闹闹,一会儿也许就滚到了床上。向天歌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出的瓷器碰撞的声音,再次感觉被一种家的热浪紧紧包围着。“天歌,我打一瓶红酒吧,喝完了冲个澡,解解乏。”“那要你陪我一起洗。”“美得你。”
夜晚的情调是从餐桌上开始酝酿的,艾小毛很看重这个前戏,那是在给兴奋的神经加温。向天歌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洗,而在缠绵之间,就有些蠢蠢欲动,溜进厨房,从后面环住艾小毛的腰,撩起围裙,两手一直探寻下去。艾小毛扳了下身子:“等一会儿,菜还没熟呢。”“菜没熟,你已经熟了。”
这时,向天歌的手机响了,他只好悻悻而退:“有事吗?你说海南区的项目有了眉目?噢,远房表舅,怎么个远法,什么,你妈妈表姐的孩子,真是够绕的,在海南区建委,那是能说上话的,不用那么大胃口,平面的、广播电视的、路牌灯箱还有楼书、信签什么都行。只要沾上边,就不愁下一步。到时候,广告部给你庆功。”
“谁呀?”艾小毛端着两个碟子出来,问。“沈唱,她说她有一个远房表舅在海南区建委,说不定这个项目能帮上忙。”“天歌,你是不是觉得沈唱很有味道?”艾小毛问得似乎漫不经心。向天歌故作不快:“怎么,打个电话就不乐意了?告诉你,男女之情,凡是长久的,必须文火慢煎,慢慢地熬出味道,熬出双方的胶着,小毛,这种味道,只有你才能给我,这就是鸡翅根的味道。”艾小毛没再说话,她不想破坏了好不容易烘托起来的气氛,就摆好两只高脚杯,正准备倒酒,向天歌的手机又响了,他一看号码,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手势:“小沈,想让你老妈亲自出马,真是的,咱们这点小事都惊动老人家了,该公关的要舍得花钱,报社有这笔预算,没听相声里说吗?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舍不得媳妇逮不着流氓,行,明天上班再说。”
砰的一声,艾小毛将酒瓶墩到桌上:“你说你调情也不分个场合,要是那么多的话说不完,何必耽误你的时间到这来呢!”正在兴头上的向天歌有些不高兴:“看你,怎么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艾小毛说:“是呀,我打断了你好听的话,剩下的可不都是难听的。”向天歌说:“小毛,你这是吃的哪家子醋?沈唱又碍着你什么了?”艾小毛用手拧着酒瓶的瓶盖,说:“我吃什么醋,我喝酒。我有什么资格吃你的醋、吃她的醋,我又不是你老婆!”向天歌强制自己收敛情绪:“小毛,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难缠了呢?”艾小毛说:“不是我变了,而是你的心里根本就不存在我也有喜怒哀乐的概念,在咱们的关系模式中,一直是以你为圆心运转的,我必须招之能来、挥之能去,而且不带一项附加条件,不然就是不懂事。可是,这只不过是你的角度你的逻辑,你忘记了我也有我的角度我的逻辑,所以,我一提出来,你就受不了。”向天歌阴着脸:“我说你这是无理狡三分,你看不出我有多为难吗?这些天来,我是心在你身上、梦在你身上、性在你身上,我那个家不就是个摆设吗?”艾小毛幽怨地说:“有时候我倒情愿有那么个摆设,可是我没有,连个摆设的模型都没有!”
向天歌看看表,嗓门儿不知不觉高了上去:“非得让我不痛快你才高兴呀?你说我心里有事,就算我忍着不接沈唱的电话,可你说那么大个项目,也许就把‘海都’的地产行业一针救活了,我能安得下心不想吗,总这么分神,这顿晚餐还有得了那种情调吗?”艾小毛脖子一梗:“天歌,我今天才发现,你原来这么自私!你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你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你的广告才是最重要的,都是不能??响的,看来,你得换个女人了,我没有你要求的那种涵养。”说完,艾小毛呜呜地哭了,而且越哭越厉害,向天歌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心软下来,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艾小毛拨开他的手,把脸藏进臂弯里,向天歌看见艾小毛真动气了,一顿好端端的晚饭,给搅得锅冰碗冷,就说:“好啦,我道歉还不行吗,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艾小毛擦擦脸说:“除了贫,你还会什么?”向天歌趁热打铁,赶紧和艾小毛坐到一把椅子上:“还会逗得你破涕为笑,逗得你心痒难挨。”艾小毛扎在向天歌怀里,眼泪扑簌簌接着往下滚,脸上满是委屈:“天歌,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总觉得心里特别的苦,像个炮仗,一点就着,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向天歌说:“傻丫头,你的青春期还没过完呢,哪里就跑出来个更年期?”艾小毛握住向天歌蠢蠢欲动的手:“也许是相处一久,依恋的成分就多了,以前远远地看着你,看了那么多年,也没觉得委屈,可是自从你要了我,好像一切都变了,我实在是太在乎你,如果你哪一天离开我,理论上说我还是什么都有,但现实中我可能连回家的路都无法找到。”向天歌举起双手,说:“好好,你看,我这就给你当向导,不但把你领回家,还要负责把你领上床,领到快乐的顶峰。我现在就把手机关了,什么项目也别想找到我,咱们过一个真正没人打搅的周末。”“哼,情绪都让你给弄跑了,算了,找不回来了。”向天歌说:“嘿,看我的,怎么弄跑的再怎么给你弄回来。”艾小毛抵住向天歌不安分的手:“就不,你得好好赔我刚才那段情绪,先说会儿话吧,海南区的目要是能沾上一点也是很可观的。”向天歌正经起来:“我看,不管有没有希望,都先做出一套广告策划来,最好能拼出一组假版,能碰上运气最好,碰不上,就当是策划部练兵。”艾小毛说:“告诉你,我现在也开始碰运气了,每期买十注体育彩票。”向天歌说:“嗨,那不是守株待兔嘛,现在都说创富人物,哪有票富人物的,不过也别说,万一你中了500万,我就一心一意给你打工,不过,到那时,你肯定会对我守口如瓶。”艾小毛说:“也就你那么小心眼,我的十注号码都是一样的,永远不变,那就是你的生日,加上特别号2。”向天歌的心一动:“特别号2是什么意思?”“你和我呀,茫茫人海,一个人遇到另一个人,演绎出一段情、两颗心,多浪漫,只是到现在只中过三次末等奖,两次我还忘了兑奖。”
向天歌一边听一边在心里许了个愿,将来不管怎样,一定要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好,虽然人们现在口口声声标榜的永远有时候只等于一两天,但这种瞬间的感觉弥足珍贵,至少,艾小毛给了他一种习以为常但又时时期待的温暖。
元旦假期刚过,向天歌接到唐光的电话:“小向,我们行里几大金刚今晚吃饭,你也带些人过来凑凑热闹。”向天歌心里叫好,就带上叶子凡和艾小毛赶了过去。一看在座的人,都是唐光的左膀右臂,心想这正是各个攻破的机会,就抄起酒杯,以迟到的名义,先干下去一大杯,赢得一片叫好声。唐光已经喝过几圈,脸上白里透红,他和向天歌又单独干了一大杯。两杯加在一起,大概四两多白酒,向天歌早中餐都没怎么吃,肚子里空,又喝得急,酒劲很快就涌上来,他有些站立不稳,话头渐密,但是语速明显慢下来,逻辑也乱了,左邻右舍的手都被他拉了一遍,接着,就像数来宝一样挨个夸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先是唐光,后面是行长助理、行长办公室主任、信用卡部经理,夸一段,喝一杯,约摸又喝了半斤多,三瓶白酒已经见底,唐光又要了两瓶XO,向天歌笑眯眯地看着酒瓶说:“唐行好眼力,这酒好,红扑扑的,多喜相,来,唐行,小向先敬您一杯。”
艾小毛知道向天歌今晚必醉无疑,但当着那么多人,她不好意思太近地去扶他,只好抢过向天歌的酒杯,说:“唐行,我看向总不行了,您点个头,我代劳吧。”还没等唐光说话,向天歌磕磕绊绊地说:“小毛,这是哪的话,没事,躲酒可不是我向天歌的风格,再说,敬唐行,那是我的心意,来来,我和子凡一起接着敬金融系统一杯。”
唐光端起酒杯,刚要说话,却咕咚一下又坐了回去,头歪在椅背上,他也不行了,几个人只好架着他往外走,出单间门的时候,他用双手抓住门框,回过头来说:“小向,你可记住了欠我一顿酒,今天的不算。”向天歌被酒灌得早已魂出七窍,他趴在桌上,嘴里呼呼吹着泡,唐光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
费了半天劲,叶子凡和艾小毛才把向天歌弄回报社。侧躺在床上,向天歌紧一声慢一声地呻吟着,突然,一股抵挡不住的力量将他从床上拔起来,胸腔里鼓荡着酸辣、潮湿的暖流,直接冲开喉咙的闸门,他像一条被扔在岸边的鱼一样,仰着头,闭着眼,脖颈因为本能的反应向上强直着,随后是哇的一声,喷薄而出一堆黏糊糊散着酸臭味的饭食。艾小毛没有办法,只好将摆在床边的脸盆端到卫生间,用水冲净后,烫了烫,又拿过来一大卷面巾纸,把喷溅在地板上的脏东西一一擦干净,这时,向天歌稍微清醒了些,睁开眼,看着忙前忙后的艾小毛,僵硬地笑了一下,说:“小毛,真难为你,这么丑陋的事情都让你做了。”艾小毛轻轻拍着向天歌的后背,说:“这又不是第一次,我不明白这酒到底有什么好处,非得喝到动不了才算过瘾?”向天歌说:“哪里有什么好处?你问问子凡,谁难受,自己的胃口最清楚,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不喝酒,将来谁给咱钱哪?那些人,从行长到职员,都是每天要在酒里泡着的人。不过非要说好处呢,也不是没有,至少能找出两条吧,一是拖延了吃饭的时间,换来了说话的时间,要不两菜一汤,就是一个个米粒数也吃不了三四个钟头啊;二是很多清醒时说不出口的话都能顺当地表达出来。”向天歌舒服些了,趁叶子凡去卫生间的当口,搂过艾小毛,摇晃着找她的嘴唇,艾小毛歪了一下头,说:“行了,刚舒服一点,又不老实了,醉哄哄的,谁稀罕你,一点情调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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