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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殿很快就被人们挤满了。格温达从来没在一个地方见到过这么多人:简直比赶集日教堂绿地上的人都多。人们欢快地相互打着招呼,这个神圣的地方是不会有邪神的,他们感到很安全,于是所有的人交谈的声音便提高了许多,在耳边轰鸣。

        格温达看出了是什么引起了她父亲的注意。杰拉德老爷的腰带上用皮绳系着一个钱包。钱包鼓鼓的,看上去足有好几百枚英国钱币,有小小的、薄薄的银便士、半便士和法寻——够爸爸挣一年的,如果他能找到雇主的话。这些钱足以喂饱一家人,直到开春。钱包里没准还有一些外国金币,像佛罗伦萨的弗罗林或威尼斯的达克特什么的。

        “我尽量没让脸冲着他。”

        宽阔的教堂里已是人如潮涌。在两旁的侧廊里,戴着兜头帽的修士们举着的火把,放射出闪烁不定的红光。中殿的柱子高耸入黑暗中。随着人流涌向圣坛,格温达紧跟着杰拉德老爷。这位红胡子的骑士和他瘦瘦的妻子都没有注意到她。他们的两个儿子对她的兴趣也不及对教堂的石墙。格温达的家人已经落在了后面,看不见了。

        格温达像所有敏感的人一样,害怕邪神,但更让她害怕的,是她在礼拜仪式上不得不做的事情。

        她不顾一切地想逃走,便将手放在了前面的人身上,用力一推,使自己向后倒退,结果只是引起了杰拉德老爷的注意。“你在底下什么也看不见,是吧?”她的受害人和善地说道,并且,让她惊恐万分的是,他把手伸到了她的胳膊下面,把她举了起来。

        “用不着躲,咱们可以混进人群嘛。”

        她父亲就受过这样的刑罚。他左臂的头上就是一节吓人的、起皱的残肢。他用一只手过得很好——他能使用铁锹,能为马备鞍,甚至还能制作一张捕鸟的网——但每年春天他仍然总是最后一个受雇,而到了秋天又总是第一个被解雇。他永远不能离开村子到别处去找活儿,因为断臂标志着他是一个贼,没有人肯雇他。当他外出旅行时,他会在残肢上系一个塞满东西的手套,以免所有的陌生人都躲着他,但这也没法骗过人们太长时间。

        他们走出了教堂。黎明的曙光已经出现,天空呈现出珍珠般的灰色。格温达想抓住妈妈的手,但婴儿开始啼哭起来,妈妈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接着她看到一只三条腿的小狗,浑身白色,却长着一张黑脸,正以一种她所熟悉的偏向一边的跑姿跑进教堂。“蹦蹦!”她大叫一声,抱起狗,紧紧地拥在胸前。

        她抬眼看了看父亲,他悄悄地向她指了指过道对面的一家人:一对中年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那两个孩子只比格温达稍大一点儿。那个男人又瘦又小,下巴上长着鬈曲的红胡子。他正把剑往腰上扣,这说明他是个士兵或者骑士:平民百姓是不准佩剑的。他妻子是个瘦削的女人,生气勃勃,脾气火爆。格温达正打量着他们,戈德温兄弟恭敬地向他们点了点头,说道:“早安,杰拉德老爷,莫德太太。”

        格温达的旁边是她们村的另一家人:塞缪尔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他们是一家富裕的农户,有很大一片地。他们的小儿子伍尔夫里克是个烦人的六岁男孩儿,对他来说,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莫过于拿橡果砸女孩子,然后跑开。

        人们纷纷站起身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擦着脸。格温达站起来抖了抖衣服。她穿的全都是她哥哥以前穿过的衣服:一件一直垂到膝盖的羊毛衫,外面罩着一件束腰外衣,束腰带是麻绳做的。她的鞋原先是有鞋带的,但鞋带孔磨豁了,鞋带丢了,她用干草编成绳子,把鞋系在脚上。她把头发塞进了松鼠尾巴做的帽子里,就算是穿好了衣服。

        修士和修女们对洁净的要求极高。昨天晚上,戈德温抓住了一个正在角落里撒尿的六岁男孩儿,结果他们全家人都被赶出了修道院。除非他们能花一便士去住小旅馆,否则他们就只能在教堂北端门廊的石头地上,在十月夜晚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了。动物也被禁止入内,所以格温达的只有三条腿的小狗“蹦蹦”也被赶了出去。她都不知道它是在哪里过的夜。

        这就是她夜里那么长时间睡不着觉的原因。

        接着是一阵刺耳的鼓声,仿佛有人在敲一块金属板。更多的杂音随之而起,有痛哭声、狂笑声、猎号声、劈啪声、各种动物的叫声,还有一口破钟的声音。在所有这些声音的共鸣下,一个孩子开始放声大哭,于是其他孩子也纷纷哭了起来。一些大人偷偷地笑了,但又惴惴不安。他们知道这些声响都是修士们装出来的,但这毕竟是可怕刺耳的声音。

        她摸到挂在脖子上的绳子,从鞘里掏出了小刀。

        他们走出了门,看到两列冻得发抖的修女举着火把,照亮了从医院通向王桥大教堂西大门的道路。火把的边缘有影子在闪动,就像是夜间的妖怪和小鬼正跳向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似乎它们只是因为修女们的圣洁,才不敢过来。

        戈德温兄弟抬高了声音,以便压住人们交谈的嗡嗡声。“看在教导我们行善的基督的分上,万圣节礼拜后将提供早餐,”他说道,“此外,院子里的水池中有干净的饮用水。请记住在室外的厕所方便,不要在室内小便!”

        杰拉德老爷站在镇上的一家人旁边。那家人都穿着细布做的斗篷,因而可能是富裕的羊毛商。骑士的身旁站的是一个约摸十岁的小女孩儿。格温达站在骑士和女孩儿的身后。她竭力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但令她沮丧的是,那女孩儿看了她一眼,还冲她嫣然一笑,好像是在告诉她不用害怕了。

        爸爸说:“那么,那骑士看见你的脸了?”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见很多声音。随着熟睡的人们翻身或挪动,铺在地上的干草时时发出微微的声响。一个小孩子大哭了起来,好像是被噩梦惊醒了,但很快就被低低的抚慰声哄得安静了。不时有人说话,是断断续续的梦话。还有什么地方有两个人在做着父母也做却从来不说的事情,格温达管那事叫“吭哧”,因为她想不出别的词来了。

        医院里非常拥挤。尽管她看不见像挤在圈里的羊一样挨个儿躺在地上的其他家庭,却闻得见他们热烘烘的身体上散发出的汗臭味。天亮之后就是万圣节,今年的万圣节是个星期天,因此就更加是个圣日了。万圣节的前夜是段危险的时间,因为邪神们在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荡。成百上千的人们都像格温达家一样,从周围的村庄涌进了王桥,为的是在修道院这个神圣的地方度过万圣节前夜,并且在黎明时分参加万圣节礼拜。

        菲利蒙的真名叫霍尔格。十岁那年,他觉得自己将来应当去做一名修士,于是他对所有的人说他把名字改成了菲利蒙,这个名字听上去更有宗教意味。奇怪的是,大多数人都顺从了他的意愿,不过爸爸和妈妈仍叫他霍尔格。

        人流一寸一寸地挪动着穿过门厅。摇曳不定的火把的光芒照耀在墙上的浮雕人物上,使它们像是在疯狂地起舞。最底下一层是魔鬼和妖怪。格温达害怕地凝视着恶龙和狮身鹰首兽,凝视着一只长着人头的熊,凝视着一条长着两个身子和一副口鼻的狗。有些魔鬼在和人搏斗,一个妖怪正把绞索套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一个长得像是狐狸的妖怪紧紧拽着一个女人的头发,一只长着手的鹰在用矛刺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在这些画面上方,圣徒们在遮篷下站成了一排;在他们上方,使徒们端坐在宝座上。再往上,在正门的拱券上,圣彼得握着钥匙,圣保罗手持经卷,崇敬地仰望着耶稣基督。

        当所有的灯都点亮后,戈德温将大大的木门向外推开。夜晚的冷风灌了进来,刺得格温达的耳朵和鼻尖生疼。过夜的客人们纷纷拉紧了外衣,开始慢吞吞地向外走去。当杰拉德老爷一家动身后,爸爸和妈妈汇入了他们身后的人流,格温达和菲利蒙也跟了上去。

        她把刀插入了鞘中。现在她必须赶在杰拉德老爷发现丢了东西之前,赶紧逃跑——但是信徒们的拥挤,刚才虽然掩护了她在偷钱包时不被人注意,这时却在妨碍她逃脱了。她试图向后迈步,想在身后的人群中挤出一条缝来,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拥,想看上一眼圣骨。她被紧紧地夹住,动弹不得,而且就在她刚刚偷过的人的身前。

        那恐怖的响声越来越大,接着又有一种新的声音加入其中:音乐。音乐声起初非常轻柔,以致格温达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它。随即乐声逐渐加大。修女们开始歌唱起来。格温达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那一刻在临近。她像个小精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动着。她转过身来,以便面对着杰拉德老爷。

        她猛拽了一把刀子,感觉到皮绳断了。杰拉德老爷低低地咕哝了一声:他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仅仅在为圣坛的壮观景象而感慨?钱包坠落下来,落入了她手中。但是钱包实在太大了,她抓着它并不轻松。钱包在向下滑。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抓不住了,钱包就要落在地上,落在那么多人乱糟糟的脚之间,她害怕极了。但她随即紧抓了一把,把它抓了回来。

        修士在格温达面前俯下身来,去点她头顶上的灯。当他接触到格温达的目光时,他笑了笑。她在不断晃动的火苗中审视着他的脸,认出了是戈德温兄弟。他既年轻又英俊,昨天晚上还和菲利蒙亲切交谈过呢。

        格温达有一把小刀子,装在羊毛织的鞘里,刀鞘用一根绳子挂在脖子上。锋利的刀刃能够迅速地割断皮绳,使那个鼓鼓的钱包落入她的小手中——除非杰拉德老爷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在她得手之前抓住她……

        妈妈说:“咱们没法一整天都躲着呀。”

        痛苦的煎熬结束了,但危险还没有过去。“一个富家女孩儿看见我了。”格温达说道。她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因为害怕而变得尖厉起来。

        格温达猜想“蹦蹦”也许会在门外等着,但它没在那儿。它也许找到了什么暖和的地方睡觉去了。在走向教堂的路上,爸爸一直紧盯着要他们跟紧杰拉德老爷。有人从后面猛拽了一把格温达的头发,疼得她尖叫了一声,以为是什么妖怪,她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她六岁的小邻居伍尔夫里克。他跳到了她够不着的地方,大笑起来。接着他父亲吼了一声:“放规矩点!”并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小男孩放声大哭起来。

        但她仍处于极度的危险中。她的心跳得那么响,她觉得恐怕所有人都能听得见。她赶紧转过身去,背对着骑士。在同一瞬间,她把重重的钱包塞到了她束腰外衣的前襟里面。她能感觉到,钱包卡在她的腰带上,使她身前的衣服鼓了起来,就像是老人的大肚子,会非常引人注目的。她把钱包移到了体侧,这样她的胳膊就能多少遮挡一些。如果灯亮了,人们仍能注意到的,但她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藏了。

        那女孩儿对周围的人喊道:“小心点儿。你们挤着这小姑娘了。”

        格温达的家不富裕。她父亲根本没有地。他给所有愿意雇他的人打短工。夏天时总是有活儿干,但秋收一结束,天气开始变冷后,家里就要经常挨饿了。

        现在还不是下手的时候,格温达心惊胆战地想着。这会儿所有的人都非常紧张、小心。任何触碰都会被骑士感觉到的。

        因此格温达不得不去偷。

        爸爸说:“但是,最好还是别让他再看见你了。咱们不回修士的医院了。咱们去找个小饭馆吃早饭。”

        皮子很结实,她的第一刀没有把它割断。她发疯般地锯着,心里拼命地祈求着杰拉德老爷被圣坛的景象吸引住,而不要注意他鼻子底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她向上瞟了一眼,发现她只能勉强看到周围的人的轮廓:修士和修女们正在点蜡烛。亮光每一刻都在增大。她没有时间了。

        妈妈低声叹了口气。

        在人群的边缘,修士们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手中的火把,最后大教堂完全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一声可怕的尖叫打破了静寂。格温达一直在等着这叫声——妈妈早就告诉过她礼拜仪式上会发生什么情况——但她还是被吓了一跳。这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在受刑。

        宽敞的教堂高耸在拥挤的人群上方,黑糊糊的一大团,看不清轮廓。只有最底下的部分是清晰的,拱门和竖框被闪烁不定的火把映照成橙色和红色,很是醒目。队列快到教堂大门口时放慢了步伐,格温达看到一群镇上的居民从对面涌了过来。她心想,他们足有好几百人,也许是好几千,她不清楚一千人到底有多少,她数不到那么多。

        格温达尽可能轻地将一只小手放到了他的外套上。她想象着自己的手像一只蜘蛛,轻得他根本感觉不到。她将那蜘蛛一般的手伸过他的外套前襟,找到了开口处。她的手在他外套的下摆处,沿着他厚厚的皮带滑着,直到她摸到钱包。

        她睁开眼睛时什么也看不见,但这并不是让她害怕的原因。她知道她在哪里。她在王桥修道院,在一个人们称为医院的长长的石头屋子里,躺在铺在地上的干草垫上。她母亲躺在她身旁。格温达闻到了浓浓的乳汁味,知道妈妈正在喂那个还没起名字的新生婴儿。妈妈的旁边是爸爸,挨着爸爸的是格温达的哥哥,十二岁的菲利蒙。

        是那个富家女孩儿。格温达克制住惊慌。她不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一个想帮忙的大孩子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她什么也没说。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她凝视着黑暗,竭力不去想那件让她害怕的事情。她知道对面的墙上有扇拱形的窗户,上面没有玻璃——只有最重要的建筑物才有玻璃窗——而是用一面亚麻布的窗帘挡住了秋天寒冷的空气。然而,她却连窗户应当有的一片模糊的灰色都看不见。这倒使她很高兴。她不希望黎明到来。

        格温达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腋窝里,离钱包只有一寸。她的脸冲着前方,使杰拉德老爷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儿。她的眼光越过人群,向圣坛望去。修士和修女们正在点燃更多的蜡烛,并向死去已久的圣徒唱着歌。更远处,一道微弱的光亮从教堂东端一扇大大的圆花窗上照了进来:天已经破晓,正在将邪神赶走。嘈杂声这时已完全停止了,歌声则越来越响。一位高大、英俊的修士走到了圣坛前,格温达认识他。他是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安东尼。他举起双手做出祈神赐福的手势,大声说道:“现在,承蒙耶稣基督恩典,这个世界上邪恶和黑暗的势力,又一次被上帝的神圣教堂的和谐与光明的力量驱逐了。”

        她想象过被抓住的情景: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她无助地扭动着,却根本挣脱不了;一个低沉而冷酷的声音说道,“哼,哼,一个小贼”;她想象过挨鞭打的疼痛和羞辱,还有最糟糕的,她的手被剁掉时的痛苦和悲伤。

        随着音乐声越来越响,嘈杂声也在逐渐消退。从人群的前排传来了一阵敬畏的低语声。格温达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圣坛上点起了一盏灯,照亮了一个刚才火把熄灭时还没出现的圣骨盒——用象牙和黄金打造,雕刻精美,盛有阿道福斯圣徒遗骨的盒子。人群向前拥去,人人都想尽可能地离圣徒遗骸近一些。格温达感到自己被紧紧地夹在了杰拉德老爷和他前面的男人之间,她抬起了右手,用刀刃割向那钱包上的皮绳。

        爸爸小小的黑眼睛愤怒地闪了闪。“她看见你做什么了吗?”

        越来越亮的光照亮了地上一排排隆起的身躯。有的人蜷缩在黄褐色的斗篷里,有的人则和旁边的人紧紧地挤在一起取暖。病人们占据了靠近祭坛的小床,那可是最能感受到灵光的地方。在屋子的西端,有一段楼梯通向楼上,那里有为来访的贵客准备的房间:夏陵的伯爵和家眷这时就在楼上。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她悄无声息地迈步向前,溜进了两人中间,感觉到一边是女孩儿柔软的毛呢斗篷,一边是骑士旧外套粗硬的纤维。她已经进入了动手的位置。

        格温达知道耶稣是在告诉她不要做坏事,否则她将遭受魔鬼的折磨,但是人类比魔鬼更让她害怕。如果她偷不到杰拉德老爷的钱包,她就会挨爸爸的鞭子。更糟糕的是,全家除了喝橡子汤,没有任何吃的。她和菲利蒙将一连好几个星期饿肚子。妈妈的奶会干枯,新生的婴儿会像前两个一样死掉。爸爸又会一连消失好几天,回来时除了带着一只干瘦的苍鹭或者一对松鼠,没有任何能下锅的东西。挨饿比挨鞭子更可怕——它痛苦的时间更长。

        她感到一阵狂喜,一阵宽慰:钱包到手了。

        爸爸满脸期盼地望着她,并且做好了一旦她失手就要发怒的准备。她从外衣里拽出了钱包,塞给了他,满心欢喜终于能够脱手了。他一把抓了过去,稍稍转身,偷偷地看看了里面。格温达看见他高兴得咧嘴笑了。然后他把钱包递给了妈妈。她迅速地把它塞进了裹着婴儿的毛毯里。

        此前一直由菲利蒙下手来偷,但昨天他差点儿在王桥市场被逮住。他顺手从一个意大利商人的货摊上偷了一小罐很贵的油,结果他却把罐子掉在了地上,以致所有人都看见了。谢天谢地,罐子没碎。他不得不装作是不小心把它从货架上碰了下来。

        格温达没有看到爸爸受刑——那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但她经常想象那情景,现在她又忍不住想象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在脑海里仿佛看见了斧头的锋刃落向她的手腕,切入她的皮肤和骨头,将她的手从胳膊上剁下,以致它们再也没法重新接合起来。她不得不咬紧牙关免得尖叫出声。

        人群发出了一阵胜利的欢呼。人们开始放松下来。仪式的高潮已经过去了。格温达扭了扭身子,杰拉德老爷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她放了下来。格温达始终没有正脸对他,便从他身旁挤过,向人群的后方挤去。人们已不再热切地想看圣坛了,因此她得以从人丛中挤出一道缝来。越是往后,越是容易,最终她来到了教堂西大门,见到了她的家人。

        接着钟声响了,人们安静了下来。

        直到不久前菲利蒙还像格温达一样,个头儿很小,不起眼儿,但去年他一下子长高了好几英寸,声音也粗了,他变得笨手笨脚、缓慢迟钝,好像还不适应他新长成的大个子。在偷油罐子失手之后,昨天晚上,爸爸宣布菲利蒙已经太大了,干不了重大的偷窃活儿了,以后这就是格温达的差事了。

        时间简直过得太快了,屋子里出现了一道光。长屋的东端,祭坛的后面,一个修士拿着一根蜡烛走进了大门。他把蜡烛放在祭坛上,借着烛火点着了火媒,然后沿着墙挨个儿地点燃了壁灯。每次他的火媒触到灯芯影影绰绰的头儿,他那长长的身影就总像是从墙上反射出来的一样。

        “没有,但她对别人说别挤着我,然后那骑士就把我举了起来,以便我看得更清楚些。”

        格温达才八岁,可她并不害怕黑暗。

        格温达心想:那个富家的女孩儿以后还会不会记得自己呢?她可没有像别人一样,仅仅瞟上格温达一眼就不再看她。她打量了自己,心里想过自己,以为自己会害怕,还友好地微笑了一下。不过教堂里有好几百名儿童。在昏暗的光线下她不会对格温达的模样留下太清晰的印象的……她会吗?格温达竭力想把这份忧虑从头脑中驱走。

        她非常清楚他的装束。他穿着一件很重的毛呢长袍,腰间系着装有饰钉的宽皮带。他的钱包用一根皮绳系在皮带上。在长袍的外面,他还罩了件绣花的外套,很贵但也很旧。外套的前面有骨制的黄色纽扣。他并没有把纽扣全系上,也许是因为困倦,也许是因为从医院走到教堂并没有多远。

        他又继续说道:“而且,我想吃面包和牛奶,不想喝修士们那稀乎乎的粥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她努力不去想这些。她个子很小,又机灵敏捷,她一定能像个小精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那钱包——假如她能克制住颤抖的话。

        格温达差点儿叫出声来。这富家女孩儿的体贴会让格温达的手被剁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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