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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凯瑞丝第二次到王家法庭去时感到信心十足。西敏寺大厅宽敞的内部不再让她觉得惶恐不安,聚在法官座席周围的大批有钱有势的人也不再使她相形见绌。她曾经来过这里,一年前似乎十分陌生的一切,以及那些袍服,如今已为她所熟知。她甚至还穿了一件伦敦式样的衣裙:右边是绿色,左边是蓝色。她欣赏地端详着周围的一切,从人们的面孔琢磨他们的生活:是趾高气扬还是灰心丧气,是困惑不解还是诡计多端。她从那些人大睁着眼环顾一切和他们那种忐忑的神情看出来他们是初到首都,就高兴地因为自己的见识而有一种优越感。

        若说她有什么疑虑的话,都是围绕着她的律师弗朗西斯·布克曼的。他年轻而消息灵通,并且——她觉得像大多数律师一样——似乎十分自信。他身材矮小,一头沙色头发,动作麻利,总是随时准备争辩。他让她想起落在窗台栏杆上的厚脸皮的鸟:不停地啄食面包屑,还恶狠狠地赶走对手。他早已告知众人,他们的案子是无可辩驳的。

        戈德温当然有格利高里·朗费罗。格利高里打赢了那场对罗兰伯爵的官司,戈德温自然要他再次代表修道院。他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而布克曼还是个无名之辈。不过,凯瑞丝已有应急的武器,对戈德温会有震慑作用。

        戈德温没有觉得他坑害了凯瑞丝、她父亲和王桥全城。他总是以改革者自居,对安东尼副院长的烂摊子不耐烦,同情镇上的需要,热衷于修士们乃至商人们的福祉。后来,在任副院长的一年期间,他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变得比安东尼还要保守,却表现得恬不知耻。凯瑞丝每逢想到这些,就气得面红耳赤。

        他无权强迫镇上人使用漂坊。他另外的强制做法——禁止使用手推磨,对私人鱼塘和围场罚款——尽管极其严厉,在从严格意义上却也说得上正确。但漂坊应该自由使用,戈德温自己也明白。凯瑞丝不知道,他是否认定,只要是为了上帝而做,任何欺诈都可以得到原宥。可以肯定地说,为上帝工作的人应该比普通的凡夫俗子更一丝不苟地真诚,而不是相反。

        他们在法庭周围转悠,等待他们的案件审理时,她把这个观点告诉她父亲。他说:“我从来不相信任何在神坛上宣称自己道德高尚的人。那种高尚情怀的人总可以找到借口来违背自己的规矩。我宁肯和一个每天都觉得自己是罪人的人做生意,他们可能认为从长远来看对他们有利,就讲实话,并且信守承诺。他们不大可能在这方面有所改变的。”

        每逢这种时刻,爸爸就是他自己的老模样了,凯瑞丝从而意识到,他的变化有多大。近来,他很少表现出精明强干、头脑灵活了。更经常的是,他容易忘事而且心烦意乱。凯瑞丝怀疑,这种趋势在她注意到之前几个月就有了,大概应该归咎于他未能预见到羊毛市场垮台的灾难性失误。

        等了几天之后,他们被召到威尔伯特·威特菲尔德爵士面前。这位满口蛀牙、面色绯红的法官一年前主审过修道院诉罗兰伯爵的案子。随着这位法官在背靠东墙的审判席上就座,凯瑞丝的信心就消退下去了。一个人竟然有如此权力,这是十分骇人的。若是他作出了错误的决定,凯瑞丝的布匹制造新企业就会被扼杀,他父亲就会破产,也就没人能出资修建新桥了。

        随后,她的律师开始发言,她才感到好了一些。弗朗西斯从漂坊的历史讲起,讲了那是传奇的杰克匠师如何创建的第一座,菲利普副院长又如何赋予了镇上人无偿使用的权利。

        他沉着应对了戈德温的反证,抢先解除了这位副院长的武装。“确实,漂坊年久失修,运转缓慢,还时常停转,”他说,“可是副院长怎能争辩说人们已经对其无权了呢?漂坊是修道院的财产,因此副院长就该随时维修。他未能尽职这一事实并不能使事情有什么不同。人们无权维修漂坊,他们自然地就没义务这么做。菲利普副院长的恩典是无条件的。”

        在这一点上,弗朗西斯拿出了他的秘密武器。“如若修道院试图宣称那种恩典是有条件的,我提请法庭读一下菲利普副院长遗嘱的这份抄件。”

        戈德温吃了一惊,他曾装作遗嘱已经遗失。但托马斯·兰利同意为梅尔辛帮忙找一找;他居然把它偷出了图书馆一天,使埃德蒙有充分时间加以复制。

        凯瑞丝不由得高兴地看着戈德温发现他的欺骗手段被拆穿时那种又惊又气的脸色。他向前迈了一步,忿然说道:“这是怎么弄到手的?”

        这个问题露出了破绽。他没有问:“在哪儿找到的?”——要真是遗失了的话,这才是合乎逻辑的询问。

        格利高里·朗费罗满脸不高兴,向他挥手,示意他别开口;戈德温闭上嘴,后退回去,意识到他把自己给泄露了——但显然为时已晚,凯瑞丝心想。法官应该看得明白,戈德温发火的唯一理由就是他深知那文件有利于镇上人,才尽力把它压下去。

        弗朗西斯会随之应声而起的——凯瑞丝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因为戈德温的口是心非在法官的头脑里还新鲜,这时不利于格利高里为此案作辩护。

        但格利高里的招法使他们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他向前迈步,对法官说:“阁下,王桥不是个特许的自治市。”他点到为止,仿佛他只有这么多话可说了。

        从严格意义上说是这么回事。大多数城镇都有颁给它们的国王特许证书,允许他们不受当地的伯爵或男爵约束而拥有贸易和主办市场的自由权。那些城镇的居民是自由民,只对国王一人效忠。然而,少数镇子,如王桥,仍是领主——通常是主教或副院长的财产:圣奥尔本斯和贝里圣埃德蒙兹就是实例。它们的地位不够清楚。

        法官说:“那就不一样喽。只有自由民可以向王家法庭投诉。你们对此还有何可说,弗朗西斯·布克曼?你的当事人是佃户身份吧?”

        弗朗西斯转脸对着埃德蒙。他低声催促说:“镇上人以前到王家法庭来投诉过吗?”

        “没有。修道院——”

        “教区公会也没有吗?连你之前的时候?”

        “没有这样的记录——”

        “这样我们就无法援例争论了。倒霉。”弗朗西斯又回过头去面对法官。转眼间,他的面容从忧虑变成了自信,说起话来就如屈尊去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阁下,镇上人是自由的,他们享有自由民的使用权。”

        格利高里马上说:“并没有自由民权利的统一模式。在不同地方意味着不同情况。”

        法官说:“有书面的习惯陈述吗?”

        弗朗西斯看着埃德蒙,老人摇了摇头。“没有一个副院长曾经同意过把这种事写下来。”他咕哝着说。

        弗朗西斯又转过去面对法官。“没有书面陈述,阁下,但显然——”

        “这样,本法庭就要确定你们是不是自由民。”法官说。

        埃德蒙直接对法官讲话了。“阁下,居民有买卖他们住宅的自由权。”这是不会给予佃户的重要权利,佃户则要他们地主的允许。

        格利高里说:“但你们有封建义务。你们得使用修道院的磨坊和鱼塘。”

        威尔伯特爵士说:“别谈鱼塘了。关键的因素是居民与王家法律体系的关系。镇子是否自由接纳国王的治安官?”

        格利高里就此作出答复。“不,他得获准才能进入镇子。”

        埃德蒙愤愤地说:“那是修道院的决定,不是我们的!”

        威尔伯特爵士说道:“好极了。居民们是否会充任王家陪审团,抑或有权豁免?”

        埃德蒙迟疑了。戈德温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气。充任陪审团是个耽搁时间的杂差,只要可能,人人都巴不得避免。停了一阵之后,埃德蒙说:“我们要求豁免。”

        “这样,问题就定下来了,”法官说,“若是基于你是佃户的前提而拒绝那项职责,你就不能越过你的领主向国王的法庭申诉。”

        格利高里胜利地说:“有鉴于此,我请求您对镇上人的投诉不予受理。”

        “就这样裁决。”法官说。

        弗朗西斯满脸不平之色。“阁下,我可以说话吗?”

        “当然不能,”法官说。

        “可是阁下——”

        “再说一句我就认定你蔑视法庭。”

        弗朗西斯闭上了嘴,低下了头。

        威尔伯特爵士说:“下一个案子。”

        另一名律师开始陈述。

        凯瑞丝茫然了。

        弗朗西斯用抗议的口吻对她和她父亲说:“你们早该告诉我,你们是佃户!”

        “我们不是。”

        “法官刚刚裁决说你们是。我没能赢得官司是因为信息不全。”

        她决定不和他争执。他是那种不肯认错的青年人。

        戈德温自鸣得意到了顶点。他边走开,却禁不住最后再说句尖刻话。他朝埃德蒙和凯瑞丝摇着一根手指。“我希望,你们今后会明白屈从于上帝的意见才是明智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凯瑞丝说了声“噢,讨厌”,就转过了身。

        她对她父亲说:“这下我们就彻底无权了!我们证明了我们有权免费使用漂坊,但戈德温仍能收回这一权利!”

        “看来是这样。”他说。

        她转向弗朗西斯。“总有些我们能做的事。”她气恼地说。

        “好吧,”他说,“你能够把王桥变成一个正经八百的自治市,有皇家特许证给你们权利和自由。然后你们就可以到王家法庭来了。”

        凯瑞丝看到了一缕希望之光。“我们该如何着手呢?”

        “向国王申请。”

        “他会批准吗?”

        “如果你争辩说,你需要这个才能缴税,他当然会听取。”

        “那我们就试试看吧。”

        埃德蒙警告说:“戈德温会怒火冲天的。”

        “由他去吧。”凯瑞丝撇着嘴说。

        “别小看这一挑战,”她父亲坚持着,“你知道他不讲情面,哪怕是为小事争吵。这样的事会导致全面战争的。”

        “打就打吧,”凯瑞丝凄凉地说,“全面战争。”

        “噢,拉尔夫,你怎么能干这种事?”他母亲说。

        梅尔辛在父母家昏暗的灯光下端详着他弟弟的脸。拉尔夫似在矢口否认和自我辩解之间摇摆不定。

        最后,拉尔夫说:“她让我上的身。”

        莫德与其说生气还不如说丧气。“可是,拉尔夫,她是别人的妻子啊!”

        “一个农人的老婆。”

        “就算这样。”

        “甭担心,妈,他们绝不会为了佃户的一句话而认定老爷有罪的。”

        梅尔辛不这么有把握。拉尔夫是小地主,看来他招致了卡斯特的威廉的反感。判断不出这场审讯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们的父亲严厉地说:“就算他们不判你有罪——我祈求如此——也要想想这件事的丢人现眼吧!你是一个骑士的儿子——你怎么会忘记了这一点呢?”

        梅尔辛又怕又烦,但并不吃惊。拉尔夫的本性中始终都有暴力的特点。在他俩小时候,他总是准备打架,而梅尔辛常常用一句劝慰的话或玩笑化解冲突,把他从互殴中拉走。这种耸人听闻的强奸若不是他弟弟犯下的,他宁愿看着那人被绞死。

        拉尔夫不时地瞥上梅尔辛一眼。他担心梅尔辛不赞成——说不定比他母亲态度还坏呢。他一向仰仗他哥哥。梅尔辛只巴望有什么办法能把拉尔夫锁起来以防他动手打人,因为如今他不再有梅尔辛在身边让他别惹麻烦了。

        和他们方寸已乱的父母讨论的结果是再看一段时间再说,但这时有人敲响简陋的房门,凯瑞丝走了进来。她向杰拉德和莫德含笑招呼,但一看到拉尔夫,脸色立刻变了。

        梅尔辛猜想她找他有事。他站起身:“我还不知道你从伦敦回来了呢。”他说。

        “刚到家,”她回答说,“我们说几句话行吗?”

        他拉过一件斗篷披到肩上,和她走出门外,进入寒冷的十月天晦暗的光线中。自从她终止了他们的爱情以来,已经有一年了。他知道她在医院里结束了怀孕,而且他猜想她是故意流产的。在随后的几周里,他曾两次请她回到他身边,但都被她拒绝了。这可真让人猜详不透:他感觉到她依旧爱他,但她态度坚决。他已经放弃了希望,心想到时自会不再哀伤。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做到。他一看到她,心跳仍会加速,而且和她谈话比做任何事情都让他更高兴。

        他们走到主街上,然后拐进贝尔客栈中。时近黄昏,里面很安静。他们要了热的香料酒。

        “我们输了官司。”凯瑞丝说。

        梅尔辛一惊。“这怎么可能呢?你握有菲利普副院长的遗嘱——”

        “没有用。”她极度失望,梅尔辛看得出。她解释说:“戈德温那个精明的律师争辩说,王桥人是修道院的佃户,而佃户是无权到王家法庭投诉的。法官没有受理此案。”

        梅尔辛很气愤。“这太愚蠢了。这就意味着修道院可以为所欲为,不顾法律和特许令——”

        “我知道。”

        梅尔辛意识到她之所以没耐心是因为他的这番话她已经对她自己说过多次了。他按下怒火,想要务实一点。“你打算怎么办呢?”

        “申请自治特许令。这样就可以把镇子从修道院的控制下解放出来。我们的律师认为我们有一个优势。跟你说,他认为我们会在漂坊一案中胜诉。然而,国王亟需为这场与法国的战争凑钱。他需要繁荣的镇子给他缴税。”

        “要拿到特许令得多久呢?”

        “那就是坏消息了——至少一年,或许更长。”

        “而在这期间,你就没法生产红布了。”

        “用那座老掉牙的漂坊是不成的。”

        “这样我们就得把建桥的工程停下了。”

        “我看不出还有别的办法。”

        “该死。”真是没道理。本来,恢复镇子的繁荣指日可待,而一个人的顽固就让它半途而废了。“我们原先都把戈德温看错了。”梅尔辛说。

        “别提醒我了。”

        “我们得摆脱他的控制。”

        “我知道。”

        “但从现在起不能等一年。”

        “我恨不得有条路呢。”

        梅尔辛动起了脑筋,同时也在端详凯瑞丝。她身穿一件在伦敦买的新衣裙,按照当前的时尚一衣两色,这为她增添了顽皮的模样,即使如此,她仍然严肃忧虑。那种深绿和淡蓝色仿佛使她的眼睛放光,使她的皮肤闪亮。简直是时时如此。他应该和她深谈一下与桥相关的一些问题——他们很少谈及其他——可突然间他意识到她有多可爱。

        即使在他如此魂不守舍时,他解决问题的那部分脑筋仍想出了一个主意。“我们自己建一座漂坊。”

        凯瑞丝摇起头。“那是违规的。戈德温会吩咐约翰治安官把它拆掉的。”

        “要是建在镇外呢?”

        “你是说在树林里?那也违法。你身后有国王的护林官呢。”护林官是森林的执行官。

        “那就不在树林里。在别处。”

        “你在哪儿建,都要有某个地主的准许。”

        “我弟弟就是一个地主嘛。”

        听到提起拉尔夫,凯瑞丝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随后她把梅尔辛的话从头至尾又考虑了一遍之后,她的表情变了。“在韦格利建一座漂坊?”

        “为什么不呢?”

        “那儿有急流能推动漂坊的水轮吗?”

        “我相信有——但即使没有,也可以像渡船一样由牛来推动嘛。”

        “拉尔夫会听你的吗?”

        “当然。他是我弟弟。只要我开口,他就会答应的。”

        “戈德温会气疯的。”

        “拉尔夫才不在乎戈德温呢。”

        凯瑞丝兴致勃勃,梅尔辛看得出来;可她对他的感情呢?她高兴是因为他们解决了问题,而且急于智胜戈德温,可是除此之外,他琢磨不透她的想法。

        “在我们高兴之前先把这事考虑周到些吧,”她说,“戈德温会定下规矩,说布匹不能拿出王桥去漂。很多镇子都有这类法律。”

        “没有公会的合作,他很难强制推行这样的规定。何况,即使他这么做,你也可以绕过去。反正大多数布匹都是村里织的吧,是不是?”

        “是的。”

        “那就别把布运进城。从织工那里直接运到韦格利。在那儿染,在新漂坊里漂,然后运到伦敦。戈德温就没权管了。”

        “建一座漂坊要多长时间?”

        梅尔辛考虑着。“木结构可以在一两天内就搭起来。机器也是木制的,不过要多花些时间,因为需要精确的尺寸。凑集人手和材料费的时间最多。我可以在圣诞节之后一周内完工。”

        “这可太棒了,”她说,“就这么干了。”

        伊丽莎白滚动着骰子,把她最后算出的结果推到板上的庄家的位置。“我赢了!”她说,“这是三赔五。交钱吧。”

        梅尔辛递给她一个银便士。只有两个人在玩骨牌时能赢他:伊丽莎白和凯瑞丝。他不在乎输钱。他高兴的是棋逢对手。

        他向左一靠,啜饮着他的梨酒。这是一月份的一个寒冷的星期六午后,天已经黑了。伊丽莎白的母亲在壁炉附近的一把椅子上打盹,张着嘴轻声地打着鼾。她在贝尔客栈工作,但逢到梅尔辛来见她女儿时,就总待在家里。他倒愿意这样。这就意味着他绝不必去想要不要吻伊丽莎白。这是个他不想面对的问题。他倒愿意吻她。他记得触到她冷冷的嘴唇和坚挺的平平的乳房时的感觉。但那样就意味着承认了他跟凯瑞丝的爱情了结了。他还没想好这样。

        “韦格利的新漂坊怎么样啦?”伊丽莎白说。

        “完工了,正在转呢,”梅尔辛得意地说,“凯瑞丝已经在那儿漂了一星期的布了。”

        伊丽莎白扬起了眉毛。“她自己?”

        “不,说是这么说,事实上,马克·韦伯在管理漂坊,不过他在训练一些村民,准备接管。”

        “马克要是成为凯瑞丝的副手,对他是蛮不错的。他这辈子一直受穷——这可是个好机会。”

        “凯瑞丝的新生意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这意味着我能把桥造完了。”

        “她是个聪明姑娘,”伊丽莎白用平和的语气说,“可戈德温会说什么呢?”

        “没说。我还不清楚他知不知道呢。”

        “反正他会知道的。”

        “我不相信他能有什么好做的。”

        “他是个自负的男人。要是你智胜了他,他绝不会原谅你的。”

        “我能经受得住。”

        “桥怎么样了?”

        “尽管问题很多,但工程只比计划慢了两三个星期。我不得不花钱来赶进度,不过我们能够——靠一个临时的木头路基——在下一次羊毛集市时用上这座桥啦。”

        “你和凯瑞丝俩人一起挽救了镇子。”

        “还没有呢——不过一定会的。”

        有人敲门,伊丽莎白的母亲一下子惊醒了。“这会儿会是谁呢?”她说,“外边已经黑了。”

        是埃德蒙的一个小学徒。“教区公会在开会,想要梅尔辛师傅去。”

        “干吗呢?”梅尔辛问他。

        “埃德蒙让告诉你,教区公会在开会,想要你去。”那孩子说。他显然背下了口信,其余的就一概不知了。

        “我估摸是与桥相关的事,”梅尔辛对伊丽莎白说,“他们为花销担忧呢。”他拿起他的斗篷,“谢谢你的酒——还有游戏。”

        “你什么时候高兴,我都可以陪你玩。”她说。

        他在那学徒身边走着,一同前往主街上的公会大厅。公会正在开会商量正事,而不是办宴会。差不多二十位王桥的最重要人物都坐在搁板桌旁,有人饮着淡啤酒或葡萄酒,一边低声交谈着。梅尔辛感到了一种紧张和气愤的空气,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埃德蒙坐在桌子的顶端。戈德温副院长坐在他身旁。副院长并不是公会成员,他的出席暗示,梅尔辛推测得没错,会议就是与修桥有关。然而,管事的托马斯不在,菲利蒙倒在场。这事有点蹊跷。

        梅尔辛最近和戈德温有一次小争吵。他的合同是一年,每天两便士,外加麻风病人岛的租金。这个合同该续订了,戈德温提议继续付他一天两便士。梅尔辛坚持四便士,最终戈德温让步了。他是不是对公会申诉了呢?

        埃德蒙以他特有的简洁开了腔。“我们叫你来是因为戈德温副院长希望解雇你负责建桥的匠师的职务。”

        梅尔辛感觉像是脸上挨了一巴掌。他没料到会有这种事。“什么?”他说,“可我是戈德温聘用的!”

        戈德温说:“因此我有权解雇你。”

        “可是凭什么呢?”

        “工程落后于计划,而且超出了预算。”

        “落后于速度是因为伯爵关闭了采石场——而超出预算是因为我要花钱赶工。”

        “借口。”

        “一个车夫的死也是我编造的吗?”

        戈德温反唇相讥:“是被你自己的弟弟杀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戈德温不理睬这个问题。“一个因强奸受审的人!”他找补了一句。

        “你不能因为他弟弟的行为而解雇一个匠师。”

        “你算老几,对我能做什么要指手画脚?”

        “我是你的桥梁的建筑师!”这时梅尔辛想到他作为匠师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他设计了最复杂的部分,并且做了木头模板来指导石匠。他建成了围堰,还没另一个人会呢。而且他还构建了水面上漂流的吊车,用来把沉重的石头运到河中的位置。如今换成谁都能完工了,他满心不痛快地看到了这一点。

        “没有人为你的合同续订担保。”戈德温说。

        这倒是真的。梅尔辛环顾房间寻找支持。谁都不肯正视他的目光。他们已经为此和戈德温争论过了,他已解释了,尽管他是绝对的少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并不是因为桥的工期慢了和预算超支了——拖延不是梅尔辛的过失,而且无论如何他都在赶进度。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他一提出这个问题,答案马上就出现在他脑海里。“这是因为在韦格利的漂坊!”他说。

        戈德温板着脸说:“这两件事并不必然相关。”

        埃德蒙平静而清晰地说:“撒谎的修士。”

        菲利蒙才第一次开口。“留神些,会长!”他说。

        埃德蒙仍旧直言不讳。“梅尔辛和凯瑞丝智胜了你,是吧,戈德温?他们在韦格利的漂坊是完全合法的。你由于自己的贪婪和顽固给自己带来了失败。这是你的报复。”

        埃德蒙说的没错。梅尔辛作为建筑师是无人能及的。戈德温明知道这一点,但显然他不管不顾了。“你想雇谁来替代我?”梅尔辛问。随后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估计是埃尔弗里克。”

        “那还有待确定。”

        埃德蒙说:“又撒了一个谎。”

        菲利蒙又发言了,他的声音更颤抖了。“你这么讲话,会被送上教会法庭的!”

        梅尔辛在想这是不是整出戏里的又一幕而已,是戈德温重新谈他的合同的一种方式。他对埃德蒙说:“教区公会在这件事上同意了副院长的提议了吗?”

        戈德温说:“轮不到他们同意或不同意!”

        梅尔辛不理睬他,期待地看着埃德蒙。

        埃德蒙面带羞惭。“我无法否认,副院长有这权力。公会的人用借贷的办法资助建桥,但副院长是全镇的领主。这是从一开始就同意的。”

        梅尔辛转向戈德温。“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吗,副院长老爷?”他等着,内心中希望戈德温会提出他真正的要求。

        但戈德温咬死了说:“没有了。”

        “那就祝你夜安吧。”

        他又等了一秒钟。没人说话。那沉默告诉他,一切都已结束。

        他离开了房间。

        在房子之外,他深深地吸了口寒夜的空气。他简直难以相信发生的事情。他不再是建桥的匠师了。

        他在黑暗的街上走着。这是一个晴朗之夜,他可以靠星光认路。他走过伊丽莎白的家:他不想和她说话。他在凯瑞丝住所的外面踟蹰着,也走开了,一路走到水边。他的小划艇对着麻风病人岛。他上了船,独自向对岸划去。

        他回到家中以后,在外面停顿了片刻,抬头看着星空,把泪水强忍下去。事实上,到最后他并没有智胜戈德温——而是相反。他低估了那位副院长动手惩罚反对他的人的力度。梅尔辛自以为聪明,可戈德温更胜一筹,或者至少更心狠手辣。他准备在必要时摧毁这个镇子和修道院,以报复对他自尊的伤害。那会给他带来一场胜利。

        梅尔辛进屋去,躺下了——孤独而颓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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