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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女修道院副院长的选举在圣诞节后一天举行。那天早晨,凯瑞丝情绪十分低落,几乎起不了床了。黎明的晨祷钟响起,她禁不住把头放在毯子下,说她感觉不适。但这么多人都在等死,她装不下去,于是她最后还是强制自己起了床。

        她与伊丽莎白并肩带着队列,拖着脚步绕过回廊冰冷的石板地,向教堂走去。这种安排之所以能达成一致,是因为俩人谁都不肯把带队的位置让给另一个,她们如今正在竞选嘛。但凯瑞丝已经不在意了。结果早已不言自明。在整个唱诗和读经的过程中,她都站在唱诗班席中打着呵欠,冷得发抖。她很气愤,今天再过些时候,伊丽莎白就要被选作副院长了。凯瑞丝怨恨那些修女拒绝她,她痛恨戈德温对她抱着敌意,她也鄙视镇上的商人们不肯介入。

        她觉得她的生活仿佛就是一场失败。她未能建成她梦寐以求的医院,如今更是永远休想了。

        她也埋怨梅尔辛,给她提供了她无法接受的东西。他并不理解。对他而言,他俩的婚姻对他的建筑师的生涯是个附属品。而对她呢,结婚意味着取代她奉献了自己的工作。因此她才犹豫这许多年。并非她不想要他,她渴望他的那种饥渴劲头简直让她难以忍受。

        她哼唧着最后一句应声,然后便机械地率队走出了教堂。当她们又一次绕过回廊时,她身后有人打起了喷嚏。她情绪低落之极,甚至都不想回头看看是谁了。

        修女们爬上楼梯返回宿舍。凯瑞丝走进房间之后,听到了粗声喘气,这才想起来,有人没能去晨祷。她的蜡烛照出来是见习修女管理人西蒙妮姐妹——一位倔强的中年妇女,平日里很自觉,不会装病的。凯瑞丝在自己脸上蒙上一条亚麻布,跪在西蒙妮的垫子旁边。西蒙妮正在出汗,样子很害怕。

        凯瑞丝问:“你觉得怎么样?”

        “糟透了,”西蒙妮说,“我做了个怪梦。”

        凯瑞丝摸了摸她的前额。她烧得烫手。

        西蒙妮说:“我能喝点什么吗?”

        “稍等。”

        “但愿只是感冒。”

        “你当然只是发烧啦。”

        “不过,我没染上瘟疫,是吧?还不至于那么糟吧。”

        “我们反正得把你送到医院去,”凯瑞丝闪烁其词地说,“你能走吗?”

        西蒙妮挣扎着站了起来。凯瑞丝从床上取下一条毯子,裹到西蒙妮的肩头。

        她们朝屋门走时,凯瑞丝听到了一声喷嚏。这一次她看清了是胖胖的总管罗西姐妹打的。凯瑞丝使劲盯着罗西,她显得很害怕。

        凯瑞丝随便叫来一个修女。“克莱西姐妹,你把西蒙妮送到医院去,我要看看罗西。”

        克莱西搀着西蒙妮的胳膊,带她下楼去。

        凯瑞丝把蜡烛举到罗西的面前。她也在发汗。凯瑞丝把她的袍服拉下脖颈。她的双肩和胸口有紫色的小斑点皮疹。

        “别,”罗西说,“请你不要。”

        “可能什么事没有呢。”凯瑞丝哄骗她。

        “我不想死于瘟疫!”罗西嘶哑着声音说。

        凯瑞丝平和地说:“镇静点,跟我来。”她用力拉住罗西的手。

        罗西不让她拉。“不用,我不会有事的!”

        “设法说一句祷告吧,”凯瑞丝说,“圣母马利亚,来。”

        罗西开始祈祷,片刻之后,凯瑞丝能够带她走开了。

        医院中挤满了垂死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天还没亮透,但大多数人都醒着。空气中有强烈的汗臭、呕吐物和血腥味。房间由牛油灯和圣坛上的蜡烛照得若明若暗。几个修女在看护病人,给他们送水,为他们擦洗。有的戴了面罩,有的没戴。

        约瑟夫兄弟也在,他是最年长的修士医生和最受爱戴的人。他在为首饰行会的会长银匠里克尽最后的仪式:他俯身听取那人耳语着的忏悔,周围是他的子孙们。

        凯瑞丝给罗西腾出一块地方,并说服她躺下。一个修女给她端来了一杯清澈的泉水。罗西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却在不停地左顾右盼,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因此心怀恐惧。“约瑟夫兄弟一会儿就来看你。”凯瑞丝告诉她。

        “你是对的,凯瑞丝姐妹。”罗西说。

        “你这是指的什么?”

        “西蒙妮和我都在伊丽莎白姐妹最初的朋友之列,都拒绝戴面罩——瞧瞧我们怎么样了。”

        凯瑞丝没想到这一点。难道要用这些与她意见相左的人的死来可怕地证明她是正确的吗?她宁可错了,也不愿她们死掉。

        她去看望西蒙妮。她躺在那里,握着克莱西的手。西蒙妮比罗西年长,也比她平静,但她的目光中也有恐惧的神色,紧攥着克莱西的手十分用力。

        凯瑞丝瞥了一眼克莱西。她的上唇上方有一处深色的血渍。凯瑞丝伸出手去,用衣袖替她抹掉。

        克莱西也在拒用面罩的最初几人之列。

        她看着凯瑞丝袖子上的污渍,问道:“那是什么?”

        “血。”凯瑞丝说。

        选举在正餐之前一小时在食堂里举行。凯瑞丝和伊丽莎白并肩坐在房间一端的桌后,修女们成排地坐在板凳上。

        一切都已改变。西蒙妮、罗西和克莱西受瘟疫之害,躺在了医院里。而在这食堂内,另两个从一开始就拒绝面罩的修女艾莲和珍妮,也显露出早期症状:艾莲打喷嚏,而珍妮在盗汗。从一开始就不戴面罩处理瘟疫死者的约瑟夫兄弟终于也未能幸免。剩下来的修女们在医院里全都重新戴上了面罩。如果说面罩乃是支持凯瑞丝的象征的话,她已经获胜了。

        大家都紧张而焦躁。前任司库和最年长的修女贝丝姐妹,读了一段祷词,算是宣布开会。几乎不等她读完,好几名修女当即发言,嗓门最大的是前任司膳玛格丽特姐妹。“凯瑞丝是对的,伊丽莎白错了!”她用压倒别人的声音叫道,“那些不戴面罩的人眼下全要死了。”

        众人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凯瑞丝说:“我倒巴不得是另一种情况呢。我宁愿要罗西、西蒙妮和克莱西坐在这儿,投我的反对票。”她真心这么想。她为人们死去感到心中难过。这让她感到其他一切都是小事一桩。

        伊丽莎白站起了身。“我提议我们推迟选举,”她说,“三位修女已死,还有三人躺在医院。我们应该等到瘟疫过去再说。”

        这倒出乎凯瑞丝所料。她原以为伊丽莎白无力避免失败呢——可是她错了。此时此刻,没人会投伊丽莎白的票,但她的支持者宁可从根本上避免再作任何选择。

        凯瑞丝不再冷漠了。她猛然想起她想做女副院长的全部理由:改进医院,教授更多的女孩子读书识字,为镇子的繁荣尽一己之力。若是伊丽莎白当选,结局将是一场大灾难。

        伊丽莎白当即得到老贝丝姐妹的支持。“我们不该在一场惊慌失措中举行选举,做出在事情平息之后感到后悔的选择。”她的发言听起来像是经过排练:伊丽莎白显然策划在先。但凯瑞丝心神不定地想,这样说并非没有道理。

        玛格丽特愤愤地说:“贝丝,你这么讲,只是因为你明知伊丽莎白会落选。”

        凯瑞丝控制着自己没有发言,因为如若说话反倒会引出不利于她的论点。

        娜奥米姐妹不属于任何一派,她说:“问题在于,我们没有头领。塞西莉亚嬷嬷——愿她的灵魂安息,在娜达莉死后始终没任命一名副院长助理。”

        “这事有那么严重吗?”伊丽莎白问。

        “有!”玛格丽特说,“我们连谁率队走在前面都定不下来!”

        凯瑞丝决定冒险指出一个现实问题。“有一长串决议需要做呢,尤其是死于瘟疫的女修道院地产佃户的继承权问题。没有副院长的状况拖久了是有很多难处的。”

        艾莲姐妹本是伊丽莎白的五名密友之一,此时却反对推迟选举了。“我讨厌选举。”她说。她打了个喷嚏,然后接着说:“选举挑动了姐妹间彼此反对,造成了反目成仇。我愿意把这事了结,以便我们能同心协力地面对这场可怕的瘟疫。”

        这番话引起了支持的欢呼声。

        伊丽莎白气恼地瞪着艾莲。艾莲看到了她的目光,说:“你们瞧啊,我连说这么一句平和的话都要招致伊丽莎白瞪我,仿佛我背叛了她似的!”

        伊丽莎白垂下了眼睛。

        玛格丽特说:“好啦,咱们选举吧。赞成伊丽莎白的,说一声‘赞成’。”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随后贝丝轻声说了一声“赞成”。

        凯瑞丝等候着其他人说话,但贝丝是唯一一个出声的人。

        凯瑞丝的心跳加速了。她是否就要实现她的抱负了呢?

        玛格丽特说:“谁赞成凯瑞丝?”

        当即有了呼应:一片声音高喊:“赞成!”在凯瑞丝听来,几乎所有的修女都投了她的票。

        她心想:我成功了。我成了女修道院副院长。这下我们当真能着手大干一番了。

        玛丽格特说:“在这种情况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说:“等一等!”

        好几名修女喘着气,一个还尖叫了一声。她们全看着门口。菲利蒙站在那里。凯瑞丝揣摩,他大概一直在外面偷听。

        他说:“在你们走得更远之前——”

        凯瑞丝不能容忍这个。她站起来,打断他的话。“你怎么胆敢进入女修道院!”她说,“你没有获准,也不受欢迎。现在就离开!”

        “我是受到副院长大人委派——”

        “他没有权利——”

        “他是王桥的教会首脑,在没有女修道院副院长和副院长助理之际,他有权管修女。”

        “我们不再没有副院长了,菲利蒙兄弟。”凯瑞丝挺身向他走去,“我刚刚当选。”

        修女们都痛恨菲利蒙,大家群起欢呼。

        他说:“戈德温神父不同意这次选举。”

        “太迟了。告诉他,凯瑞丝嬷嬷现在掌管女修道院——而且她赶你出去。”

        菲利蒙退着向外走。“你们的选举在没得到主教的认可之前,你还不是副院长!”

        “出去!”凯瑞丝说。

        修女们齐声呼应。“出去!出去!出去!”

        菲利蒙吓慌了。他不习惯遭到蔑视。凯瑞丝又冲他迈进一步,他又朝后退了一步。他被这场面惊呆了,吓坏了。众人的呼喊声更高了。他猛地调转身,抱头鼠窜了。

        修女们欢呼大笑着。

        但凯瑞丝明,他临走时扔下的那句话是实情。她的当选还要经过亨利主教的认可。

        而戈德温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止主教的认可。

        镇上的一队志愿者在河对岸的荒芜林地中清理出一英亩土地,戈德温也在把新地开辟为墓园的进程中。城墙之内的教堂墓园都已用光,大教堂墓场的余地在迅速缩减。

        在刺骨的严寒中,戈德温迈步走在那地方的边界上,他喷洒的圣水触地即冻成冰凌,跟在他身后的修士和修女唱着圣歌。虽说仪式尚未结束,掘墓人已经动手挖土了。一堆堆新土在边缘笔直的坑旁整齐地排成一行行,相隔尽可能地紧凑,以节省地面。但一英亩的墓地不够维持太久,人们已经开始清理另一块林地了。

        在这种时刻,戈德温不得不保持镇定。瘟疫一如涌来的潮水,一无阻挡地淹没了沿途所有的人。在圣诞节前的一周里,修士们已经掩埋了上百人,这几个月还在增加。约瑟夫兄弟在昨天死去,还有两名修士现在正在卧病。什么时候才算了结呢?难道世人都要死吗?戈德温本人能逃过此劫吗?

        他惊惧之中停下了脚步,盯着用来洒圣水的金质洒水器,仿佛他想不通那物件怎么会到了他手中。一时之间他慌乱得迈不动步了。这时,走在队列最前面的菲利蒙轻轻地从后面推了他一把。戈德温踉跄向前,重新边走边洒圣水。他得把这些骇人的念头逐出脑海。

        他把思绪转向修女们的选举。他的布道起初的反应十分有利,他以为伊丽莎白胜券在握了。形势急转直下,凯瑞丝的人缘恢复迅猛,使他措手不及。菲利蒙技穷的干扰成了出手过迟的绝望之招。戈德温每想到此,就恨不得高声尖叫。

        但是事情还没有完。凯瑞丝虽然蔑视菲利蒙,不过在亨利主教批准之前,她无法认为她的地位已经稳固。

        不幸的是,戈德温至今还没机会巴结亨利。这位不讲英语的新主教只来过王桥一次。于他是新人,菲利蒙还来不及弄清他有什么致命的弱点。但他是个男人,又是个教士,因此他理应站在戈德温一边反对凯瑞丝。

        戈德温已经给亨利写了信,说凯瑞丝迷惑了众修女相信她能挽救她们不致死于瘟疫。他讲述了凯瑞丝的过去:八年前受控为异教徒,并被审判和判刑,后得到塞西莉亚的解救。他希望亨利能到王桥来,以他的头脑坚定地对凯瑞丝作出预判。

        可是亨利什么时候会来呢?主教缺席了大教堂的圣诞节仪式是极其罕见的。能干又难以捉摸的副主教劳埃德来信解释说,亨利在忙于任命教士替代死于瘟疫的人。劳埃德可能反对戈德温:他是威廉伯爵的人,由于威廉已故的兄弟理查而得到了他的地位;而且威廉和理查的父亲罗兰伯爵本来也痛恨戈德温。但劳埃德不会作决定,只有亨利才会。前景难以预卜。戈德温感到他失去了控制。他的前途受到了凯瑞丝的威胁,他的生命也受到了无情的瘟疫的威胁。

        奉献仪式快结束时,下起了小雪。就在清理完的地面之外,七支送葬队伍都站立不动,等待仪式准备完毕。在戈德温的信号下,他们向前行进了。第一具尸体已在棺材里,其余的裹着尸衣停在尸架上。在好时日,棺材对有钱人都是奢侈品,但眼下木材昂贵,制棺人也忙不过来,只有非常有钱的富户才买得起木头棺材下葬。

        在第一支队伍的前头是梅尔辛,他的红铜色须发上蒙着雪花。他抱着他的小女儿。戈德温推断,棺材中富有的死者应该是贝茜·贝尔。贝茜死时没有亲属,把客栈留给了梅尔辛。戈德温酸溜溜地想,钱简直像湿叶子一样沾到了那人的身上。梅尔辛已经拥有了麻风病人岛和在佛罗伦萨挣下的钱,如今又得到了王桥最忙碌的客栈。

        戈德温之所以知道贝茜的遗嘱,是因为修道院有权征收遗产税,并从那地价中拿到很大的比例。梅尔辛毫不迟疑地用佛罗伦萨金币支付了那笔钱。

        瘟疫后果中的一项好处是修道院一下子有了大量现金。

        戈德温给七位死者一次性地主持完了下葬典礼。如今这已经成了规矩:上下午各举行一次葬礼,而不论死者人数多少。王桥的教士数量不足以为每一个亡人单独举行葬礼。

        这种想法又勾起了戈德温的恐惧感。他磕磕巴巴地念着祷文,却看到自己躺在其中一个墓穴中;随后他才又把持住自己继续读下去。

        葬礼终于结束,他率领着修士和修女的队伍返回大教堂。他们走进教堂,在中殿解散了队伍。修士们回到他们平日的岗位。一名见习修女慌慌张张地走到戈德温跟前说:“副院长神父,你到医院来一下好吗?”

        戈德温不喜欢由见习生传达命令式的口信。“干吗?”他厉声问。

        “对不起,神父,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吩咐来叫你。”

        “我尽快到就是了。”他烦躁地说。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只是要表明他要在大教堂里耽搁一下,和伊莱兄弟谈修士袍服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才穿过回廊,进入医院。

        修女们簇拥在圣坛前架起的一张床边。她们一定有个重要的病人,他心想。他不知道那是谁。一个看护修女转过来面对着他。她的口鼻上戴着面罩,但他从他和他们家人都有的那双闪着金光的碧眼中认出来:她是凯瑞丝。尽管他只看得到她的一小部分面孔,还是在她的眼神中注意到了一种古怪的表情。他本想看到厌恶和轻蔑,结果却是悲悯。

        他怀着惶惑的心情走近床边。别的修女看到他都敬畏地向边上移开了。跟着,他就看到了病人。

        是他母亲。

        彼得拉妮拉的大脑袋躺在一个白枕头上。她在出汗,从鼻孔中一直向外淌一细道鲜血。一个修女在抹去血迹,但随抹随流。另一个修女给病人端来一杯水。彼得拉妮拉皱巴的脖颈皮肤上有一片紫色皮疹。

        戈德温像挨了打似的哭出了声。他恐惧地瞪着眼睛。他母亲用难过的眼神盯着他。不消怀疑了:她已倒在了瘟疫的危害中。“不!”他嚎叫着,“不!不!”他感到胸口有一阵难忍的痛楚,如同被捅了一刀。

        他听到身边的菲利蒙用恐惧的声音说:“保持镇静啊,副院长神父。”可他做不到。他张开嘴想尖叫,但出不来声。他突然感到魂飞魄散,控制不了行动了。随后,地上升起一团黑雾,吞噬了他,把他的躯体渐渐吞没,直到他的口鼻之上,使他无法呼吸,随后又升到他的眼睛,使他眼前一团漆黑;他终于失去了知觉。

        戈德温在床上躺了五天。他没有进食,只是在菲利蒙把杯子凑到他嘴边时才喝一点水。他无法正常思考。他也不能动,似乎是没办法决定做什么。他抽泣着入睡,醒来再接着抽泣。他模糊地感到一个修士触摸他的额头,取了尿样,诊断为脑炎,并为他放了血。

        后来,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满脸惊恐的菲利蒙给他带来了消息:他母亲死去了。

        戈德温起了身。他给自己刮了脸,穿上一件新袍服,前往医院。

        修女们已为尸体洗净穿衣完毕。彼得拉妮拉的头发梳理整齐,身穿一件昂贵的意大利绒裙。看到她面孔死白,双目紧闭的样子,戈德温感到让他躺倒的那种痛楚又出现了;但这一次他能顶住了。“把她的遗体送到大教堂去吧。”他吩咐道。通常,陈尸于大教堂是只有修士、修女、高级教士和贵族才有的荣誉;但戈德温知道,没人会斗胆反对他这样做。

        当她被送进教堂,放到圣坛前面之后,他跪倒在她身边,祈祷着。祷告帮他平息了恐惧,他逐渐理清了该做些什么。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便吩咐菲利蒙马上在会议厅召开一次会议。

        他觉得浑身颤抖,但他知道必须振作起来。他一向擅长说服别人。现在他要把这种能力用到极致。

        修士们集合好之后,他给他们读了中的一段。“这些事以后,神要试验亚伯拉罕,就呼叫他说:‘亚伯拉罕。’他说:‘我在这里。’神说:‘你带着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你所爱的以撒,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献为燔祭。’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备上驴,带着两个仆人和他儿子以撒,也劈好了燔祭的柴,就起身往神指示他的地方去了。”

        戈德温从书上抬起眼。修士们都神情专注地凝视着他。他们都熟知亚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他们更大的兴趣在他,戈德温的身上。他们警觉而谨慎,不知下一步是什么。

        “亚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教导了我们什么呢?”他为制造效果反诘道,“上帝让亚伯拉罕杀死他的儿子——不但是他的长子,而且是他的独子,在他年届一百时把儿子烧死。亚伯拉罕反对了吗?他请求开恩了吗?他跟上帝争辩了吗?他指出了杀死以撒是谋害,是杀子,是可怕的罪孽了吗?”戈德温让这个问题悬念一会儿,然后低头看书,又读道:“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备上驴……”

        他又抬起头来。“上帝也会试验我们。他可能命令我们进行看似错误的做法。也许他会要我们去做看似罪孽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我们应该牢记亚伯拉罕。”

        戈德温讲话时用的是他所知的他最具说服力的布道方式,顿挫有致又娓娓动听。他从八边形的会议厅中一片静谧看得出,他已经使他们全神贯注:没人骚动,没人交头接耳,也没人不安。

        “我们不该询问,”他说,“我们不该争论。当上帝引导我们时,我们都应该追随——他的愿望,无论在我们无力的头脑中看似多么愚蠢,多么罪过,或多么残忍。我们懦弱而卑微。我们的理解力低下。不该由我们做出决定或选择。我们的职责很简单。那就是服从。”

        随后他告诉了他们,他们要怎么做。

        天黑之后,主教到达了。当队伍进入修道院地界时,已经快到半夜了:他们由火把伴随。修道院中的人已经入睡了几个小时,但还有一伙修女在医院中上班,其中一个跑来叫醒凯瑞丝。“主教到了。”她说。

        “他找我干吗?”凯瑞丝睡眼惺忪地问。

        “我不知道,副院长嬷嬷。”

        她当然不知道。凯瑞丝赶紧起床,披上一条斗篷。

        她在回廊中停住脚步。她长长地喝了一通水,狠吸了几口夜间的冷空气,清醒了一下她昏睡的头脑。她想给主教留个好印象,以便在认可她当选女修道院副院长一事上不至节外生枝。

        劳埃德副主教已经在医院里了,他面色疲惫,尖头的长鼻子冻得通红。“过来向你的主教致意。”他不高兴地说,仿佛她该不睡觉守候在这里似的。

        她随他向外走去。一个手执火把的仆人站在门外。他们穿过绿地来到骑在马上的主教面前。

        他是个小个子男人,却戴着一顶大帽子,他看上去营养丰富。

        凯瑞丝用诺曼法语说:“欢迎到王桥修道院来,主教大人。”

        亨利怒冲冲地说:“你是什么人?”

        凯瑞丝以前见过他,但没和他说过话。“我是凯瑞丝姐妹,当选的女修道院副院长。”

        “女巫。”

        她的心往下一沉。戈德温准是已经设法毒害了亨利的头脑,反对她了。她觉得很气愤。“不,主教大人,这里没有女巫,”她话中的尖酸多于谨慎,“只有一群修女在为受瘟疫之害的镇子竭尽全力。”

        他不理睬这番话。“戈德温副院长在哪里?”

        “在他的宅第里。”

        “没有,他不在!”

        劳埃德副主教解释说:“我们已经到过那儿了。那房子是空的。”

        “真的?”

        “是的,”副主教气恼地说。“是真的。”

        这时,凯瑞丝瞥见了戈德温的猫:尾尖上是显眼的白色。见习生们都叫它“大主教”。那只猫走过大教堂的西侧,向立柱间的空处窥视,仿佛在寻找它的主人。

        凯瑞丝吃了一惊。“真奇怪……或许戈德温决定与其他修士一起睡在宿舍里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希望没发生什么不妥的事情。”

        凯瑞丝摇头表示没有。主教怀疑有男女之事,但戈德温没有那种罪孽的倾向。“他母亲染上瘟疫时,他反应失常,昏厥倒地了。他母亲今天去世了。”

        “若是他身体不适,我倒认为他更可能要睡在自己的床上了。”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戈德温因彼得拉妮拉患病而稍有出轨。凯瑞丝说:“主教大人是否肯和他的一个助手说话呢?”

        亨利不快地回答:“我要是能找到一个倒好了!”

        “或许我带劳埃德副主教到宿舍去……”

        “你愿意的话,马上就去!”

        劳埃德从一个仆人手中接过一根火把,凯瑞丝便带他快步穿过大教堂,走过回廊。如同修道院在夜间这种时刻一样,那地方阒无声息。他们来到通向宿舍的楼梯脚下,凯瑞丝便站住了。“你最好独自上去,”她说,“修女是不该看见床上的修士的。”

        “当然。”劳埃德举着火把走上楼梯,把她撇在黑暗中。她满心狐疑地等候着。她听到他高叫:“喂?”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静谧。过了一会儿之后,他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向下面叫她:“姐妹?”

        “在呢?”

        “你可以上来了。”

        她觉得很困惑,爬上楼梯,进入了宿舍楼。她站在劳埃德身边,靠摇曳的火把光向房间里窥视。修士们的草荐整齐地沿墙排成两行——但上面都没有人。“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凯瑞丝说。

        “连个魂都没有,”劳埃德同意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不过我猜得出来。”凯瑞丝说。

        “那就请启发我一下吧。”

        “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说,“他们已经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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