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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受审的前一夜,拉尔夫一宿都没有闭眼。

        他曾见过许多人被绞死。每年都有二三十个男人和几个妇女乘着治安官的车子从夏陵城堡里的监狱下山来到市场广场,竖着的绞架就等在那里。这是很普通的事情,但那些人留在了拉尔夫的记忆中,这天夜里就回来折磨他了。

        有些人死得很快,他们脖子被绞索拉断了,这样的情况并不多。大多数人是慢慢勒死的。他们蹬着腿挣扎,无声地大张着嘴,无气地叫喊。他们大小便失禁。他记起有一个老妇人被判为女巫:把她从绞架上放下来时,她把舌头咬断,一口吐了出来,围在绞架周围的人纷纷后退,唯恐沾上飞过空中落到泥地的那一团血肉。

        人人都对拉尔夫讲,他不会被绞死的,但他都无法把那想法逐出脑海。人们说,罗兰伯爵不会允许他的地主由于佃户的一句话就被处决。然而,伯爵至今没有任何插手的行动。

        预审的陪审团把控告拉尔夫的起诉书退给了夏陵的和平法庭。这样的陪审团都主要由效忠于罗兰伯爵的郡内骑士组成——不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要按韦格利农人的证据行事。这些男人——陪审团中当然没有妇女——在指控他们当中的一员时并没有畏缩。事实上,陪审团通过他们的提问表明了对拉尔夫所作所为的厌恶,事后还有好几个人拒绝和他握手。

        拉尔夫曾设想过,把安妮特在韦格利监禁起来,让她没法去夏陵,也就在正式审问时无法再次作证了。然而,当他去她家抓她时,却发现她已经出发了。她准是预料到他的行动,提前离开,使他未能得逞。

        今天,另一个陪审团将要听取此案,但让拉尔夫沮丧的是,其中至少有四个人曾经出席过预审。既然双方的证据很可能一模一样,他看不出这伙人怎么能够得出不同的裁决,除非他们受到了什么压力——现在也已来不及了。

        第一道曙光出现时,他就起床了,并且下楼来到夏陵市场广场上设的法庭客栈的底层。他看到一个打着哆嗦的男孩在打破后院井中的冰层,就要他把面包和淡啤酒取来。随后他到公共宿舍,叫醒他哥哥梅尔辛。

        他们一起坐在冷冷的客厅里,那儿还散发着头天夜里的酒水的陈味,拉尔夫说:“我害怕他们会绞死我。”

        “我也这样担心。”梅尔辛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男孩拿来两大杯淡啤酒和半条面包。拉尔夫用颤抖的手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梅尔辛机械地吃了些面包,皱着眉头,从眼角向上望着:他在动脑筋时常常是这种姿态。“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设法劝说安妮特撤诉并达成一个解决办法。你将给她些补偿。”

        拉尔夫摇摇头。“她不能反悔——那是不准许的。她会为这样做受罚的。”

        “我知道。但她可以有意给出无力的证明,留下可疑的余地。我相信人们常常是这样做的。”

        拉尔夫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花。“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

        侍童抱着一抱木头进来,跪在壁炉跟前点火。

        梅尔辛思考着说:“你能给安妮特多少钱?”

        “我有二十枚弗罗林。”值三镑英格兰银便士。

        梅尔辛用一只手搔着他那一头乱糟糟的红发。“不算多。”

        “这对一个农家女孩来说就不少了。再说,他家在农户中算是富裕的了。”

        “韦格利给你赚不了多少钱吗?”

        “我得买铠甲。你当上了地主就得随时准备上战场。”

        “我能借给你钱。”

        “你有多少?”

        “十三镑。”

        拉尔夫惊讶得一时忘了他的困境。“你怎么赚来这么多?”

        梅尔辛有些不悦。“我努力干活,工钱不错。”

        “可你的那份建桥匠师的工给辞退了。”

        “活计多得很。而且我还出租麻风病人岛的土地呢。”

        拉尔夫愤愤不平地说:“这么说一个木匠比一个地主还有钱!”

        “事到如今,还算你走运呢。你觉得安妮特会要多少?”

        拉尔夫想到了一个阻碍,情绪又低落了下来。“不是她,而是伍尔夫里克。他是领头的。”

        “当然。”梅尔辛修漂坊时在韦格利待了好长时间,了解伍尔夫里克只是被安妮特抛弃之后才娶的格温达。“那咱们就和他谈谈。”

        拉尔夫认为这样做无济于事,不过他也没有损失。

        他们出屋来到昏灰的天空下,把斗篷在肩上拉紧,以抵挡二月份的寒风。他们穿过市场进了贝尔客栈——韦格利的乡亲们都待在那儿,据拉尔夫估计,是由威廉老爷出的钱,没有他的协助,他们不会着手这场诉讼的。但拉尔夫毫不怀疑,一定是威廉那个骄奢专横的夫人菲莉帕,她像是恨拉尔夫,即使——或许因为——如此,他还是觉得她迷人,有诱惑力。

        伍尔夫里克已经起来了,他们看见他正在喝咸肉粥,他看到拉尔夫,脸色便阴沉下来,当即从座位上站起身。

        拉尔夫手按剑柄,准备当场马上动手,但梅尔辛连忙上前一步,双手张开在他面前,做出劝和的姿势。“我是以朋友身份来的,伍尔夫里克,”他说,“别动火,不然你就要判刑送命而不是我弟弟了。”

        伍尔夫里克依旧垂手握拳,站在那里。拉尔夫很失望:他心悬的痛苦本可靠斗殴来发泄的。

        伍尔夫里克把一块咸肉皮吐到地上,咽下一口唾沫,然后说:“既然不是找碴,你想干什么呢?”

        “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拉尔夫情愿赔付安妮特十镑,补偿他的行为。”

        拉尔夫被这数目一惊。梅尔辛得掏大部分的——但他没露出犹豫的样子。

        伍尔夫里克说:“安妮特不能撤诉——那是不允许的。”

        “可是她能改变一下证言。如果她说起初她同意了,后来才变了主意,但已来不及了,陪审团就不会认定拉尔夫有罪了。”

        拉尔夫盯着伍尔夫里克的脸,急切地盼望他露出愿意的神色,但他的表情始终是冷冰冰的,他说:“这么说,你们是想向她行贿,要她作伪证了?”

        拉尔夫开始绝望了。他看得出伍尔夫里克并不想要安妮特得钱。他的目的是报仇,而不是赔偿。他要的是绞刑。

        梅尔辛合理地说:“我打算给她另一种正义。”

        “你是想把你弟弟从绞架上救下来。”

        “你难道不会这么做吗?你也有过兄弟嘛。”拉尔夫想起来,伍尔夫里克的哥哥和他的父母一起在塌桥时死了。梅尔辛继续说:“你不会设法救他一命吗——哪怕他做了错事?”

        伍尔夫里克听到这番诉诸亲情的话有些惊讶。显然他从来没想过拉尔夫也是有亲人疼爱的人。但他片刻就镇定了,并且说:“我哥哥大卫绝不会有拉尔夫那样的行为。”

        “当然啦,”梅尔辛顺着他说,“反正,你不能责怪我想办法救拉尔夫一命,尤其在不对安妮特不公的前提下。”

        拉尔夫佩服他哥哥的这种安抚式的谈话。他想,梅尔辛都能把鸟从树上引下来呢。

        但伍尔夫里克却不是那么容易劝说的。“村民们再也不想看到拉尔夫了。他们担心他还会这么干。”

        梅尔辛避开这个。“也许你能把我们出钱的事告诉安妮特。这事肯定该由她决定。”

        伍尔夫里克思考着。“我们怎么有把握你会付那笔钱呢?”

        拉尔夫的心跳了。伍尔夫里克动摇了。

        梅尔辛答道:“我们会在审判前把钱交给羊毛商凯瑞丝。她会在拉尔夫宣告无罪后把钱给到安妮特手里。你信任凯瑞丝,我们也信任她。”

        伍尔夫里克点点头。“你说得对,这不该由我决定。我会转告她。”他上楼去了。

        梅尔辛长出了一口气。“老天,他可是在气头上呢。”

        “不过,你说得他回心转意了。”拉尔夫佩服地说。

        “他只同意了传个话。”

        他们坐在伍尔夫里克腾空的桌边。一名侍童问他们想不想要早点,但俩人都没要。大厅里坐满了客人,叫着要火腿、干酪和淡啤酒。客栈里住满了来法庭的人。除非有很好的托辞,全郡所有的骑士都必须到场,县里的大多数其余的头面人物也得来:高级教士,富裕商人和所有年收入在四十镑以上的人。威廉爵士、戈德温副院长、羊毛商埃德蒙全都包括在内。拉尔夫和梅尔辛的父亲杰拉德骑士,在他家道中落之前是这里的常客。他们要自愿当陪审团和处理其他事务,诸如缴税或选举国会议员。此外,还有一群被告、受害者、证人和保人。法庭给一个镇上的客栈带来很多生意。

        伍尔夫里克让他们兄弟俩一直等着。拉尔夫说:“你觉得他们在楼上谈得怎么样?”

        梅尔辛说:“安妮特可能愿意拿那笔钱。她父亲会支持她这样做的,没准她丈夫比利·霍华德也会的。但伍尔夫里克是那种只想讲实情胜过金钱的人。他妻子格温达会出于忠诚而支持他,而加斯帕德神父也会坚持照原则办事。最重要的,他们将听威廉爵士的意见;他又会照菲莉帕夫人的意愿行事。她恨你,由于某种原因。但另一方面,妇女更喜欢和解而不是冲突。”

        “所以事情还在两可之间。”

        “一点不错。”

        小店的顾客们用完了早餐,开始往外走,一个个穿过广场前往法庭客栈,会议将在那里召开。很快就会来不及了。

        伍尔夫里克终于露面了。“她说不。”他干脆地说,说完转身就走。

        “等一下!”梅尔辛说。

        伍尔夫里克不予理睬,又消失在楼上了。

        拉尔夫咒骂着。刚才他还希望有所转机,如今他只有听凭陪审团发落了。

        他听到外面有一只手铃摇得响成一片。一名治安官的助理召集全体有关人员到法庭去。梅尔辛站起身,拉尔夫随着人群往里走。

        他们走到法庭的背后,进入宽敞的法庭后室。在最远端,法官席安置在一处高台上。这种席位虽然通常都叫作“板凳”,但实际上是如同宝座一般的雕花木椅。法官还没有就座,但他的书记员已坐在了台前的一张桌旁,阅读着一卷文件。一侧摆放着两条长凳供陪审团使用。房间里再没有别的座位了:大家都随意找地方站着。由法官的权力维护的程序是当庭宣判行为不端的人:经由法官本人证实的罪行就没必要再审了,拉尔夫瞅见了阿兰·弗恩希尔站在他的身边,一副畏惧的样子,没有说话。

        拉尔夫开始琢磨他根本不该到这儿来。他完全可以找个借口:生病啦,弄错日期啦,马在路上跛啦。但那样也只能为他推迟一时。治安官终归会来的,还要带着武装助理,将他逮捕;而若是他逃避他们,就会被宣布为逃犯。

        不过,那也比绞死要强。他想不好他该不该这时就跑。他大概得打出小酒馆。但他靠两条腿没法跑得太远。镇上的人会出动一半追赶他,而如果他们没追到他,治安官的助手也会骑马赶来。他的逃跑就会被视为承认有罪。事到如今,他仍有一线机会被宣判无罪。安妮特说不定胆怯得说不清楚证言。也许关键证人不会出庭,罗兰伯爵可能在最后一分钟出面干涉。

        法庭中挤满了人:安妮特、村民们、威廉爵士和菲莉帕夫人、羊毛商埃德蒙和凯瑞丝、戈德温副院长和他的瘦削的助手菲利蒙。书记员敲着桌子要求肃静,法官从一道侧门走了进来。是盖·德·布瓦斯,一个大地主。他长着秃头和大肚子。他是伯爵的老战友,这或许对拉尔夫有利;但是,在天平的另一侧,他又是菲莉帕夫人的叔叔,她可能在他耳根悄悄说过些恶意的话。他是那种红脸膛的人,早餐要吃咸牛排和喝烈啤酒的。他坐下了,放着响屁,满意地哼了一声,开口说:“好吧,咱们开始吧。”

        罗兰伯爵没有出席。

        拉尔夫的案子是第一例:是大家,包括法官在内,最感兴趣的。起诉书读过之后,安妮特被叫来作证。

        拉尔夫发现要集中精神极其困难。他以前当然都听过这一切,但他应该聚精会神地听取安妮特今天所讲的事实有什么出入,有什么没把握、犹豫或编造的迹象。可他只觉得要听天由命。他的敌人已全力出击。他的最有权势的朋友罗兰伯爵没有前来。只有他哥哥站在身边,而梅尔辛为了帮助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又没有成功。拉尔夫命运已定。

        证人一个接一个作证:格温达、伍尔夫里克、佩姬、加斯帕德。拉尔夫原以为他能随意摆布这些人,可不知怎么的,他们却征服了他,陪审团发言人赫伯特·蒙顿爵士是拒绝和拉尔夫握手的人之一,他所提的问题似乎是要强调罪行的可怕:痛苦有多深?流了多少血?她是否在哭?

        轮到拉尔夫说话时,他讲的故事早在预审时就没被陪审团相信,而且他讲话时声音很小,并且还一直发抖。阿兰·弗恩希尔比他强些,坚决地说安妮特急于和拉尔夫睡觉,这对情人要求他在他们在溪边尽欢时躲开。但陪审团不信他的话:拉尔夫可以从他们的脸色上看出来。他开始感到几乎被这程序厌烦了,巴不得快点结束,他的命运到时就定了。

        在阿兰退回来时,拉尔夫意识到一个新身影就在他肩旁,一个声音低低地说:“听我的。”

        拉尔夫回过头去,看到了伯爵的书记杰罗姆神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样一个法庭对教士是无能为力的,哪怕他们犯了罪。

        法官转向陪审团,征询他们的裁决。

        杰罗姆神父耳语说:“你们的马匹就在外面等着,备好了鞍,马上可以走。”

        拉尔夫僵住了。他没听错吧?他转过头来,问:“什么?”

        “骑上跑。”

        拉尔夫看看身后。有上百个人堵住了门口的路,许多人还有武器呢。“这办不到。”

        “用侧门,”杰罗姆说着,头向法官进来的门稍稍一偏。拉尔夫马上看到,只有韦格利的人站在他和侧门之间。

        陪审团的发言人赫伯特爵士站起身,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

        拉尔夫与站在身边的阿兰·弗恩希尔交换了一下眼色,阿兰已经听到了一切,满脸期待。

        “现在走!”杰罗姆悄声说。

        拉尔夫的手按到他的剑上。

        “我们认定韦格利的拉尔夫地主犯有强奸罪。”发言人说。

        拉尔夫抽出了剑,一边挥舞着,一边冲向门口。

        有一刹那间的惊惶中的静默,随后大家就一起叫嚷起来。但拉尔夫是当场唯一拔剑在手的人,他知道还要待一会儿别人的剑才能出鞘。

        只有伍尔夫里克无所畏惧地迈步拦他,而且面不改色、神情坚定。拉尔夫举剑对准伍尔夫里克的脑壳正中,用尽全力向下砍去,一心想把他劈成两半。但伍尔夫里克灵巧地向后侧一闪。可剑尖还是划过他的左脸,从太阳穴到下颏开了个口子。伍尔夫里克在突然和极度痛苦中大喊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脸;拉尔夫乘机越过他而去。

        他把门大敞开,迈步出去,回过头来。阿兰·弗恩希尔冲过了他身边,陪审团的发言人紧随阿兰,举着已拔出的剑。拉尔夫经历了片刻的得意。事情就这样解决了——靠的是打斗,而不是商量。无论成败,他乐于如此。

        随着一声兴奋的高叫,他刺向了赫伯特爵士。他的剑尖刺中了发言人的前胸,穿透了他的皮上衣;但那人离得太远,那一剑无法穿进肋骨,只是扎着皮肤,擦过骨头。反正赫伯特大叫了一声——更多的是由于害怕而不是由于痛苦——就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与身后的几个人撞到了一起。拉尔夫把门扇向他们甩过去。

        他发现身处一条穿过房子的通道,一头的门通向市场广场,另一头通向马厩院子。马匹在哪里?杰罗姆只说在外边。阿兰已经奔向后门,于是拉尔夫就紧随其后。他们冲进院子,他们身后的一片喧闹声告诉他,法庭的门已经打开,人群在追着他们。

        院子里不见他们马匹的踪影。

        拉尔夫从拱门下跑到前门。

        那是这世上他最想见到的景象:他的战马“怪兽”备着鞍子正用前蹄刨地,旁边是阿兰那匹两岁口的“羽箭”,两匹马都由一个赤脚厩童牵着,那孩子塞了满嘴面包。

        拉尔夫抓住缰绳便翻身上了马。阿兰也照样上了马。就在乱糟糟的人群穿过拱门时,他们已经狠踢着马匹启动了。那厩童吓得慌忙跨步闪开了路。两匹马向前一蹿,跑了出去。

        人群中有人投出一把刀。有四分之一英寸扎进了“怪兽”的侧肋,然后就掉在了地上,反倒起到了催马快跑的作用。

        他们沿着街道急驰,把前面的不管是男女老幼还是牲畜都赶得四散奔跑着让路。他们冲过城墙上的一道门,进入了城郊,那里是住房与花园及果园交织的一片地带。拉尔夫回过头去,已经看不到有人追来了。

        治安官的手下当然会来寻他们,但他们先得找到马匹并且备上鞍。拉尔夫和阿兰已经驶离市场广场有一英里之遥了,而他们的坐骑毫无疲惫之态。拉尔夫喜气洋洋。五分钟以前,他还在等着挨绞呢。现在他已经自由啦!

        大路分岔了。忙乱之中,拉尔夫转向了左边。穿过一英里的田野之后,他就看见林地了。一到那里,他就离开大路,消失了踪影。

        可在这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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