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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对影成三人 铁板铡苦战仙人掌

        为首三贼料知仇敌有心戏弄,也许还有别的诡计,便由姚德兴发令,将众散开,自己立在当中厉声叫阵也无回音。等了一阵,群贼忍不住又厉声咒骂,始终不听声息,不见人影。眼看太阳快要落山,这伙贼党虽是江湖中人,平日均颇享受,立在雪地寒风之中全觉不耐,于虎已经同党分了一双套裤、一件小棉袄穿上,正在低声悄说昨夜那班贼党受创经过。原来马翠凤用心阴毒,本意假装火并诱敌,料知影无双爱抱不平,最恨淫贼,必帮一面,只一现身,连软带硬一齐来,合力夹攻,十九上套。谁知那两起贼党由第一夜起借着互相追逐拼斗,乘机约请能手相助,连用许多心思,对方理都不理,反把自己人假擒了几个放在牢内,照此下去如何落场?昨夜毕氏夫妻正在相对愁急,打不起主意,影无双忽然现身,马翠凤听出对方似有疑心,恐被识破,跪在面前连哭带求,居然说动,随她同往千佛山擒贼。因是出于意外,虽有同党守候在彼,为首诸贼多半还不知道,佟金海偏又离开,不在当地,对头说走就走,事前漏了口风,马翠凤不能不去。总算话说得巧,将毕贵一人留下,暗中示意,令其速往约人,赶到千佛山后贼僧庙中里外夹攻,虽与原想阴谋相左,只要赶到得快,仍可不露破绽。

        谁知毕贵始终不曾带人赶去,姚德兴这一伙又被敌人分散,再用一封假信诱来柳泉居,闹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马翠凤那里还不知道。到了千佛山后,久等同党未来,仗着嘴巧,居然问出对方实是一位女侠,并还原谅她的苦衷,不等佟金海回庙先往下手。本意庙后山洞密室内还有十多个同党,虽无为首诸贼厉害,本领也都不弱,事前设法暗放了一个信号,业已警觉,眼看天已不早,再等下去恐露破绽,天气又冷,只得硬着头皮随同敌人入内,里面假装睡熟的埋伏刚一暴起围攻,便被敌人点倒了四个。翠凤看出不妙,惟恐同党伤亡,加以疑心生暗鬼,正在情急,恰巧另两得力同党由前殿赶来,翠凤忙喝:“这是自己人!”先将影无双稳住,这两恶贼自然会意,假意随同动手,冷不防取出独门迷香回手一抖,一股浓烟过处,人虽迷倒,发迷香的一个却中了一劈空掌,口吐狂血而死。

        当时将人绑住,正要剥那一身特制的皮衣面具,忽听空中雕呜,跟着前殿失火。翠凤为防万一中计,还分出四人看守,然后赶往救火,并令人去查问毕贵所寻的人如何未到。等到把火救灭,天光大亮,正和贼僧法胜调笑,忽听人报,说庙后有了争斗之声,翠凤人最机警,回忆前情不禁胆寒,便留了心,表面随同贼僧赶往察看,人却落在后面。刚出后殿,望见前面崖下雪地里又倒着两个同党,便知不妙,忙往后退,掩向佛座之下侧耳静听,后去的十几个同党先是同声怒吼喝骂,跟着一阵大乱过处便没了声息,料知凶多吉少,进退两难,哪里还敢转动。隔了小半个时辰,忽见影无双穿殿而过,仍是原样,看意思似想搜寻自己下落。战兢兢又等了些时,不见动静,壮着胆子去往后面一看,全庙僧徒贼党均被敌人倒吊后洞之内,并还留有一张纸条,一把尖刀。大意是说:本心不愿闹大,连累善良,无奈内有数贼自寻死路,翠风更是阴险可恶,决不能容,早晚必要取她狗命。这班贼党多半破去真气,从此无力害人,过上一个对时自会醒转,此时一动必死无救,从此洗心革面还可无事。未动手的贼党和为首诸贼决不服输,午后可往大王坟相见等语。

        翠凤一见心胆皆裂,仗着那庙地势隐僻;香火都在前院,香客从不上门,又是冷季,庙产甚多,有两个种园的老香伙也是贼党,恰未波及,忙都寻来,悄悄告以前事,令其紧闭庙门,在内等信。匆匆逃回,刚到前山,便遇于虎奉了师命,说昨夜对头命人叫阵,约在柳泉居相见,毕贵却无一人见到,越知出了变故,忙令先寻佟金海与为首诸贼,告以前事,自己少时也要前往与之一拼。于虎本往柳泉居赶来,途中想起仇敌曾有大王坟相见之言,何不便道一探?刚到坟前,迎头遇见两村童由里驰出。平日倚强凌弱成了习惯,因是第一次前往,不曾去过,想要探询,素性凶恶,开口便无好话,刚喝问得两句,对方已变脸冷笑,问他会说人话不会,问路无妨,如何口出不逊?于虎哪知厉害,口中喝骂,刚要伸手去抓,村童不曾抓中,自己却被身后来的对头夹头皮一把抓了一个结实,绕路提到坟堂里面,将全身衣服剥去,命两幼童送往当铺,将当的钱买些酒肉,就在雪地里面三人同吃。于虎早被点了穴道,不能转动,冻了一个多时辰,刚听出对头是个女音,与翠凤所说相同,忽听空中雕呜,影无双立和幼童走去。隔有顿饭光景独自回转,将他解开,笑说:“你师父来了,还不快滚!”于虎业已尝过厉害,哪里敢强,连忙逃出。冒着寒风,刚一出林,果与群贼相遇。

        为首三贼一提影无双是女音,与方才对面所闻口音不符,料是所说同伴也在当地。正在算那时刻,内中白常年已六十开外,自从洗手享了十好几年福,有些怕冷,见天色已近黄昏,对头还无踪影,其心难测,又料当日败多胜少,心中忧疑,打算就此下台。刚忍不住笑说:“这厮真个欺人太甚,是好的滚出来,偏又藏头露尾。这班无知鼠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莫要有心捣蛋,叫我们都喝西北风,他却鬼头鬼脑早已溜走,那才是笑话呢。”

        姚贼知他一向胆小多疑,闻言气愤,刚要开口,忽听有人冷笑道:“无耻鼠贼,你们路上商量,不是想用车轮战法,候到老贼佟金海寻来再下杀手么?依了你们又不好,如今佟贼就要到来,我倒看看这个老贼有多大本领,你们看得这重。至于你们这些鼠窃狗偷连个眼力都没有,先在柳泉居酒馆业已明言,我那是变戏法,并非真个会飞,因恨你们背后骂人,火气太大。请你们吃上一点雪花,好让你们清醒一点,免得满口喷粪。我人就在树上,不过对面埋伏一只大雕,我用一件东西将那大蓬雪团朝下打落之时正抛过一件黑衣,你们便当真人飞过,变成大雕逃去,竟会看不出来,真笑得我肚痛。你们到时我早等在这里,只为佟贼未来,又想听昨夜今早另一起鼠贼的故事,懒得开口,你们这许多人,我又突然出现,西洋镜不拆穿又要疑神疑鬼,当我会隐身法了,其实这个不足为奇,不过我比你们早到一步,又因在北天山住过两年,不怕寒冷,脚底又轻,冰雪冻得又极坚凝,一到这里便隐藏在你们身旁雪窑之中,外面加上一件上面铺满冰雪的羊皮将它遮蔽,你们当然不会留心,也决看不出来。我又二次说穿,省得你们胆小害怕,疑神疑鬼,谁要愿意动手,不问人多人少,只管过来便了。”说时,群贼早已闻声惊顾,见敌人立在相去不满一丈的一个小雪堆上,正在指手画脚,又说又笑。

        因是突然出现,相隔这近,并无一人警觉,再想起方才所见奇迹和那一身本领,连为首男女三贼也都有些情虚胆怯,当时全都呆住。直到对方把话说完,方始回过味来,正在同声怒吼,准备出手的五贼早已打好主意,各将长衣甩脱,把手一挥,群贼重又散开,姚德兴独自上前,冷笑道:“照着江湖规矩本应单打独斗,一则你师徒和我们仇深恨重,你又欺人太甚,既是这样骄狂,多个三两人想也不在你的心上,何况你并不止一个,还有同党,不把你打得手忙脚乱也不会激他出来一同领死。现在我们共是五人打你一个,各用兵刃暗器,胜者为高,别的都是废话,你就快亮家伙吧。再要口出不逊,我们不管那一套,便要先动手了。”影无双哈哈笑道:“你们怕我这双铁掌想比兵器么?这个容易,不过是动手的人都难免于残废呢。”白常立时乘机抢在姚德兴的前面,把手一拱,笑说:“朋友,不要这样猖狂,再不亮出兵刃,多说废话,我们便占先了。”影无双原是双手叉腰而立,闻言方要回答,瞥见白常末句话未及说完,忽然往旁一闪,身法快极,心中一动,料知老贼故意挡在姚贼的右侧,好让他取那暗器,身随念动,立时拔地而起,一纵两三丈高远,起向空中,同时暗藏腰间身后的兵器就势取出。

        果然姚贼借着白贼往身前一挡一闪之势,扬手一把飞蝗沙暴雨一般迎面打到。这类暗器最是凶毒,老贼久已不曾出手,看去比绿豆还小,通体均是锋菱锐角,并经毒药炼过,锋利无比。老贼内外功都是好手,又练就独门铁沙掌,那条左臂尤为厉害,休看暗器不大,发将出来宛如一蓬寒星暴雨,多么坚厚的东西也能穿透,打中五官要害更难活命。为报天山鹰昔年之仇,洗手以后又苦练了十多年,端的比什么东西都厉害。双方初对面时,老贼业已看出敌人本领甚高,成功与否完全仗此一击,没想到敌人身法这快,头一下就打空,只脚上扫上两点,平日两三层牛皮均可穿透的利器竟会反击回来,不禁大惊。虽然下余诸贼各有各的拿手,佟金海更是厉害,照此情势到底讨厌,由不得心已虚了一半。一时情急,一面握紧手中刀,左手又想再取飞蝗沙,待乘敌人下落之势朝上打去。

        就这转眼之间,忽听佟金海怒吼之声由远而近,还未看出人在哪里,目光到处,瞥见一条黑影飞驰而来,相隔两丈,迎面就是三四道两寸长的寒光朝为首诸贼打到。姚贼见那来人又是一个影无双,非但装束相同,身材高矮也都一样,情知厉害,忙即闪避,耳听飕飕之声,随同敌人来势,那两寸来长的寒光已连珠打到,势子又猛又急,内中一枝竟由耳旁擦过,稍差一点便被打中,心里一慌,不顾再伤敌人。那人也自迎面扑到,旁一同党已被暗器打中。就这略一闪避之间,耳听一声怒吼,又有一人倒地。空中敌人也自飞落,和老贼的爱妾七煞娘子伍灵珠斗在一起。白常刚将暗器避过,回身迎敌。

        原来先那一个影无双正是前集所说小名旺子的孤儿祖小侠,和同门师妹天山鹰的爱徒女侠南曼,去年起两次灾荒便这男女双侠同了另外五个师兄弟姊妹所救。小侠祖旺外号又叫小铁笛子,出道最早,本领最高,人更机智绝伦,无形中做了众同门的首领。第二次虫灾一完,业已因事分散,惟独铁笛子祖旺(以下简称铁笛子)心思细密,当救灾时觉着时机未至,权衡利害,深知朝中君臣专说谎话,只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遇到这样大的灾荒,休说不舍放出大量银米使渡难关,就是一时高兴,或因他一家一姓的本身利害发出赈粮,经过贪官污吏层层剥削,和公文往返上下耽搁,灾民纵不饿死,也必逃亡流离,得不到实惠,就有一点发到手内,至多保个三数日的活命,吃光拉倒,仍难免于饥寒之苦。似这样一面敷衍故事,一面心存依赖,决不济事;须由根本上着想,使能以自力求生才行,单放赈粮并无用处。自家弟兄共只七人,平日济困扶危,所结交到的穷苦人民为数虽不算少,但这些人只能出力,不能出钱,所需这多银米均须取其所有,济其所无,似此大量劫富济穷如被官府知道,已是犯了他的大恶,再要误会到收买人心上去,这班满族家奴定必认为大逆不道,阴谋造反,非但阻碍横生,还要连累许多穷人。他们为了保全一姓私荣,以为升官发财地步,甚而发动官军,把这全省灾民杀光,流血千里,均非所计。

        凭自家的本领官军固然擒捉不到,一旦激发大变,这班拖儿带女,饥寒交迫,手无寸铁,暂时还来不及号召团结的灾民如何能与大群虎狼为敌?并且满人正当势盛之时,山东和河南的边境受到灾荒,别的地方年景尚好,事前如无通盘筹算,人心未固,非败不可。史书上许多次民变遭到惨败便是前车之鉴。事关重大,皇帝老儿虽然早晚推翻,将来终要做到官由民选,政顺民心,从此天下太平的极盛之世,眼前却还不到时候,必须越谨慎越好,为此把许多州县的富户差不多全照顾到。凡是著名的土豪恶霸无不迫令捐输,因有巧妙计算,灵活运用,帮助感化的人越来越多,同心合为,明暗夹攻,将两次大灾荒居然战胜,并还无人敢于告发,但是省会所在的州县为恐牵动全局,始终不曾惊动,而省城左近有钱人家最多,最有名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又有好些在此聚居,便宜这班恶人本就心中不平,又有一点善后之事未了,恐留后患,便在济南附近耽搁下来。

        这时业已常向那些坐享现成福的富贵人家走动,并还感化了几个明白事理、真心悔悟的富翁,跟着便看出虫灾以后人民衣食越来越难,于是旧调重弹,重又做起大量取富济穷的勾当。主持全局的虽只兄妹两人,五个得力帮手业已因事他去,仗着两次救灾,随时物色由穷苦人中结交到许多有用的人才,再加上长期扶危济困之力,到处都是帮手,又有一双天山黑雕相助,穷苦百姓十九当他亲人看待,随时随地均可为他掩护出力,愚弄对头。本领既高,又得人心,所以无往不利,从来不曾败过(小铁笛子祖旺承袭老铁笛子齐全佳名,以及几次从师成名经过,紧张惊险情节,下文再作补叙)。

        当日原因半年来的苦心犯险,日常与有财势的恶徒凶人搏斗,在大群人民暗助之下业已成功,而这班人也均免于饥寒。本来准备要走,前数日又接到由间中传来的急信,说是山中发生急事,明年新春许多强仇大敌都要寻到同门七友聚众开荒的新桃源,要双侠年内必须赶回,才可商量应付。铁、南二人细一商计,敌人明春才到,此时未交腊八,便来急信催归,事情必关重大。同时想起师父天山鹰所说那三个凶人必与有关,否则山中弟兄决不会这样着急。总算事已办完,只是民间谣言太多,万一自己走后,好人用以惑乱人心,岂不又留一个后患,决计乘着赵三元订约之便,当众叫破,就便考察马翠凤是否真个悔祸。

        铁笛子人最机智,早就觉着对方话说太甜,许多不近人情,那么工于心计的人无端失去那多金银,就算把柄落于人手,并能痛悔前非,多年积蓄的不义之财失去多半,事情还不算完,连那碗公门饭也要打掉,竟会如此心悦诚服,毫无一丝痛惜之意,断无此理。几次警告南曼,令其留意。尤其头夜刚将她制服,第二日便有贼党上门生事,而帮她的这班贼党又都是洗手多年、隐伏城关内外无人得知的能手,几个为首的老贼连自己那多耳目均未听说,实在可疑。可是连日暗中观察,无论人前人后口气一样,连毕贵也被感化过来,心虽奇怪,查不出她真实破绽。南曼只管动作机智,本领高强,人却天真,经过对方两次哭诉,非但原谅她以前罪恶,反倒生出同情,代为解释,力言无他,那一夜毕家闹贼实是凑巧,如是阴谋,我们到处伏得有人,这几天又常在暗中监视,并未见她暗中约人,休说无此大胆,时候也来不及。铁笛子知她好强,自信太深,未与明争,暗中却在留意,静以观变,不令出手。

        谁知南曼见翠凤假装的仇敌那面势力越来越强,连师父昔年的对头佟金海都引了出来,第一夜虽然擒到三贼,以后双方接连两次恶斗,始而还能旗鼓相当,末了订约,还未动手,强弱已分。心想,一个真心归正的人不应袖手旁观看她惨败,竟背了铁笛子和翠凤相见,意欲抢先下手,但将强敌除去,就便也可考察她的真假。南曼虽太自信,人却聪明,口气虽硬,暗早仍是留神戒备,并未疏忽。翠凤又是作贼心虚,没想到对头期前突然出现,明知事情还差一天,为防败露,只得将计就计,暗令毕贵赶紧送信约人,自陪南曼同往千佛山。铁笛子先没想到她会不谋而行,总算南曼上来留了点心,铁笛子警觉又快,临时又想起一个计策,自己赶救南曼,一面设法将毕贵困住,把另一起贼党全数引往柳泉居,索性一齐打发。

        走到路上,心正发急,忽遇见一个不相识的少年,拿着自己最机密的信符为证,说由间中新来,南曼业已转败为胜,只贼淫妇马翠凤不知去向,请先往柳泉居相待,并在暗中布置,事完即回。铁笛子知那信符虽是一块小竹牌,乃众同门贴身紧藏之物,一经发动,无论何人均须照那来人所说行事,机密重要已极,即便外人得去,不知用法和那按照月令和时日单双所说隐语也无用处,仇敌拿去,答得稍微不对,反使对方转觉,惹出杀身之祸。来人年纪又轻,除非真个事关重要,经山中弟兄再三商计,对方又是一个最可靠的自己人,决不会这样对答如流。虽是初次相见,心疑来人十九是本门诸位师长新派出来的得意门人,再不便是形貌业已变易,认不出来。为了机密,只要查明来历,真实姓名,本可不说,何况对方有许多话不曾说完,约定当日黄昏再见,辞色匆匆,似有急事光景,于是约好时地便各分手。见天已明,连千佛山也未去,事前知道佟金海昨夜往寻一个新来的同党,南曼便是窥他的踪迹中途离开。照先遇那人口气,南曼既获全胜,佟金海想也败在她手内,心自放定。后由柳泉居赶到大王坟,南曼早已在彼等候,得到黑雕暗示,迎将上来。

        铁笛子知她好胜,昨夜得信较迟,又听那人口气,只是几乎吃亏,并未深问。后听南曼一说,得知救她那人初会见时竟和自己一样打扮,但未开口,处置完了群贼之后留下一张纸条,令往大王坟等候,只当自己怪她不听好话,几乎被人暗算,因此不别而行,先还负气,事完寻人不见,将昨夜外衣寻到穿好,中途腹饥,常备的干粮业已失去,朝镇上买了一点食物。正吃之间,忽见一个美少年走来,朝她撞了一下转身就走,先已奇怪,忽然发现少年在前面招手,连东西也未吃完便赶了去。

        少年业已走往镇外树林隐僻之处,脚底极快。南曼回顾无人,跟踪穷追,忽又看出少年身法不在她以下,雪中脚印由浅而无,猛想起那张纸条,不像铁笛子所写,匆匆取出一看,果然笔迹不对。这一耽搁双方相隔越远,这才醒悟,料定救他的另有其人,前面少年非但身材和自己一般高矮,连身法步法也都一样,所经全是田野小径,绕城而驰,比常走的路远出多半,中途并还走往人行小路上,现出一条脚印,再绕走回来,底下便全是草上飞的轻功,不留痕迹,分明是想照他那样走法,如有深意,连打两次手势,想其留步一谈,对方每次回头均是挥手催快,一直未停。再看前面已是大王坟附近,相隔只有里许来路,少年忽然窜往树林之中,跟踪赶过,人已不见,以为人在大王坟内,到后无人。

        正在四处查看,忽见两个村童绕林跑来,说奉影无双之命送一纸条,笔迹竟与昨夜那人一样,大意是:请南曼守在当地,照他所说行事,贼党不来,也许还要赶往柳泉居应敌。坟场前面有两个雪窟可以藏身,人在里面只要藏时仔细,再将旁边一片上面冻满冰雪的大白羊皮盖在上面,便像一个小雪堆,贼党到后决看不出,可以埋伏等语。南曼寻到一看,那是六七尺方圆的一片白羊皮,上面冰雪厚达三寸,冻得铁硬,当中拱起,放在地上固像一个小雪堆,雪窟大的约有一人多深,足可容得两人,端的妙极。跟着便听村童发来信号,说双方已动过手,影大爷也赶了来。那只大黑雕本随南曼一起,早就埋伏树上。二人相见,均想不起那少年是谁,人又生得那么年轻美秀,从未见过。据南曼说,此人决未改变形貌,否则不会如此英俊美秀,实在奇怪。对头贼党把影无双当成神怪一流,不可捉摸,平日也颇以此自豪,想不到强中更有强中手,忽然来这一个美少年暗中相助,办了许多惊险艰难的事,竟会蒙在鼓里,寻不到他影迹,岂非笑话?匆匆谈完,断定少年是新出道的自己人,决非庸流,所说也与自己相合,立即照此行事。

        二人把贼引到当地,故意取笑,叫他陪着多喝一点西北风,二人却藏在一个较大的雪窟里面各自用功,运足内家真气,等待时机,不去睬他。等到群贼叫嚣过一阵,人也由分而合,三五为群,离开四边先前的立处,估计天色已近黄昏,所盼的贼还未见到,南曼久等不耐,由预先留好的洞眼中外望,见群贼立处相隔已有两丈,如由侧面林中悄悄掩过,也许不会警觉。铁笛子也觉气闷,略一商计,仗着那一带地势较低,偏在林边,易于遮掩,乘着敌人不耐寒冷,全都聚往避风一面,抄手缩头,互相说笑咒骂,无人留意侧面,一个轻悄悄掩往对面雪堆后面,一个冷不防突然现身发话,一个赶往来路林外窥探,所想的人又无踪迹,就便招呼沿途埋伏的几个胆大机警的村童和在暗中保护村童的黑雕。

        刚走出不远,便见前面有人挥手令回,定睛一看,心方惊喜,又听后面喝骂喊杀连声,目光到处,铁笛子已凌空飞起,知道姚贼飞蝗沙最是凶毒,心里一急,人还未到,便将近年苦练的暗器梭渔儿做一连串随同前进之势先朝群贼打去。姚贼第二把飞蝗沙还未发出,瞥见另一影无双赶到,来势又猛又急,手上还有暗器,只得停手应敌,听出这一个影无双是女音,对头原说他是两人,意中之事,虽奇怪这两敌人如何都是这高本领,心中还不怎样,忽听群贼暴噪之声,跟着一阵大乱,同时又听金铁交鸣玱玱乱响,震得林野里面齐起回音,仿佛极沉重的两件兵器相对猛击,打得十分激烈,心疑佟金海业已寻来,可是先那影无双用的是枝三折钩连枪,怎会发出这样猛烈的响声,好生奇怪。对面敌人拿着一柄似鞭非鞭、前面有个铁疙瘩的奇怪兵器,杀法又极厉害,腰间短剑还未拔出,哪敢丝毫大意,转身去看,又是两个照面过去,方得抽空转身侧顾,不禁大惊。

        原来先那影无双早已凌空纵落,并还伤了两人,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个影无双,最奇是这三个敌人都是一样打扮,最后来的那一个手里拿着一对形如人手,约有尺许方圆,最厚之处约有两寸的奇怪兵器,正与昔年传说中的仙人掌一般无二,不禁大吃一惊。想起昔年所闻这类仙人掌共有大中小三对。中小两对一对落在乾坤八掌陶元曜门人江明手中,掌法也是师传,本领最高。另一对藏在峨眉舍身崖下,被苍山三友的门人狄龙子夫妇得去。最大的一对也藏在崖内,先被一个异派凶孽巨人赫连山捷足先登,抢先取走,后在大雪山银光顶正邪双方斗寒会上,又被一位小侠夺回,并还分了一柄与早就弃邪归正的赫连山之妹二妮,不知此时怎会落在对头手里?这班正派英侠均有极深渊源,这号称影无双的隐名强敌分身化形虽然是假,一两个业已够受,似此层出不穷,两个刚刚对面还未分出胜负,又来了一个更狠的,单这一双仙人掌先就难敌,同时看出新由左近林外赶来的死党靠山佟金海拿了二次苦练十多年的独门兵器铁板铡,只管比敌人的兵器更重更大,寒光闪闪,上下翻飞,非但看不出丝毫胜意,敌人双掌反倒比他解数精奇,再听玱玱嗒嗒之声,金铁交鸣,甚是震耳,响成一片繁音。双方兵刃相触激起来的火星四下迸射,分外惊人。

        先遇那个影无双偏又不照自己预计打法,腰间短剑也未拔出,单手拿着一枝三折钩连枪,简直神出鬼没,不可捉摸,白常、伍灵珠用尽全力向他夹攻,竟占不到半点便宜,旁立群贼所发暗器一件也未打中。打着打着,敌人忽然双脚微点,立时凌空而起,一个转折,猛扑下来,那发暗器的贼党必被点倒,或被对方一枪钩翻,将腿打伤,行动皆难。就这忙中偷看,又是几个照面过处,在场群贼业已倒下一小半,余者均被镇住,一个个面面相觑,越退越远,哪里还敢动手?两个胆小怕死的看出不妙,想要逃走,刚走出不远,忽被敌人飞身纵上,一手一个甩跌地上,内中一个业已不能起立。

        方才约定出场的还有两个能手,已早为第一个影无双所伤,对面这个女敌人又是越杀越勇,如非久经大敌,步步留心,上来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早已吃了大亏。就是这样谨守待机,轻不回击,也常闹个手忙脚乱,再打下去非败不可。敌人又是口口声声要除首恶,不比手下徒党还有商量,越想越没路,一时情急,一声呼哨,假装要逃,刚刚朝前纵起,随手抓起一把飞蝗沙,猛一转身,对准敌人迎面打去,猛觉眼前黑影一闪,方觉不妙,待要往旁纵退,接连两股带着极大潜力的掌风已扑上身来,眼前寒光如雨,四下分飞中,胸前似有千斤重的压力猛然压到,那被敌人反击回来的飞蝗沙又连中了好几点,当时眼前发黑,气透不转,连声也未出,就此仰面栽倒,晕死过去。

        原来南曼追敌时,原早防到老贼要用暗器,仗着所穿皮衣刀箭不伤,只将五官要害护住便可无害,非但追纵过去,并将内家真力运足,准备反击。老贼本已难逃公道,事有凑巧,铁笛子深知姚贼暗器阴毒,惟恐南曼受他暗算,时刻都在留心,一听呼哨之声,恰巧女贼伍灵珠一刀斫来,被钩连枪钩住,就势往前一推,再往后一抖,女贼先已两次几乎受伤,见刀被敌人锁住,惊慌胆怯,把手一松,正赶白常一铁鞭从侧打来,铁笛子立时就势运刀带枪同朝敌人扫去。女贼虽未受伤,双方打得正急,白常骤出意料,没想到同党的刀会被敌人的枪带了过来,百忙中不及闪避,横鞭一打,本来也可无事,偏巧铁笛子一眼瞥见老贼纵起,不顾伤敌,仗着身法轻巧,将枪一抖,就势斜纵过去,用力太猛,刀便朝贼急飞过去,竟受了误伤。

        铁笛子人还未到,瞥见老贼回身仰首发出暗器,心又一急,左手运足全力,猛的一劈空掌,男女二侠不谋而合,姚贼怎禁得住这同时猛击,二人知道敌人就是暂时救醒,脏腑已受重伤,决难活命,便不再管他,同往场上赶回。一看白常凑手不及,已被女贼那口钢刀将额角削去一大片,血流如注,正往旁边纵去,想要包扎。铁笛子连日访查所得,这为首四贼还有几个贼党均是穷凶极恶之徒,姚、白二老贼更是万恶,如何容他活命?忙即飞身纵上,随同下落之势,夹背心又一劈空掌。白常原意借此下台,自己受伤血流不止,敌人想不至于赶尽杀绝,没料到来势这快,等到听出掌风,再想逃避业已无及,贪生心切,刚急呼得“饶命”二字,一股极大压力业已上身,当时脏腑皆震,口里发甜,“哇”地一声,逆血往外一涌,人便扑地跌在地,临死还闹了一个脓包,这且不提。

        女贼伍灵珠见状心胆皆寒,又知敌人软硬不吃,无法逃走,手中刀又失去,虽有暗器,不敢使用,见女的一个影无双朝她这面走来,同来徒党除佟金海和最后来的一个敌人乒乒乓乓、玱玱嗒嗒杀了一个难解难分而外,全都面无人色。女贼原是姚德兴的小姨,受愚被迫勉强做人侧室,并非所愿,进退两难中猛触灵机,忙即回手,将镖囊解下,掷向地上,朝着南曼慨然说道:“女英雄不必赶尽杀绝,容我一言,等我看看丈夫,死活听便如何?”

        南曼见那女贼年约三十以内,眉目丰神十分美秀,目光也无凶气,回忆昨夜所闻,不像是假,由不得心肠一软,又想起一个主意,笑问道:“你便是十六年前行刺河督的那个女飞贼么?”女贼不知何意,回忆昔年父母全家人亡家败,以及千里逃亡,不得已投身绿林,又被老贼奸占许多惨酷痛心之事,心中一酸,刚刚眼花乱转,将头微点,南曼笑道:“果然是你,难怪你的外号七煞娘子,与昔年刺客只差一个字呢。你虽失身老贼,年纪尚轻,如能从此洗心革面,代我们将这些受伤的贼党分别遣送回去,再向毕贵警告,将女淫贼马翠凤的好情全盘托出,叫这两个狗捕快如想保全全家狗命,便须照我所说对付狗官,更不可诬良为盗,连累好人,便饶他的狗命。你如答应,非但今日你可无事,将来报仇与否由你的便,便是同来这伙党羽平日为恶太甚的业已受到报应,以后就想为恶也办不到,那未动手的十多个只你答应能保全他们,在寻我们报仇以前不许重犯旧恶,均可宽容。如能触目惊心,就此痛改前非,更是再妙没有,你看如何?”

        女贼原因姚贼淫凶狠毒,乃姊昔年也是被迫成婚,出于无奈,始而苦劝不听,后又看自家美貌,明知佟、白二贼为天山鹰所制,不敢反抗,偏推说如肯将妹子嫁他为妾,从此洗手。乃姊无法,又怕他的凶威,勉强答应。夫妻合谋,逼好为妾,好容易盼他吃碗平安茶饭,隔不几年又和昔年所交女淫贼马翠风暗中通奸。乃姊妒念较重,所以这次不曾跟来,姊妹二人常在背后互相哭诉埋怨,老贼虽死并不足惜,而手下这班徒党最凶恶的几个业为敌人所伤,下余也必吓倒,估计自己还能劝告,再见群贼在旁闻言都已露出惊喜之容,越发有了主意,忙答:“别人的事虽不敢保,我对三位英雄决不记仇,不过今日之事稍微明白点的人也知利害,三位英雄既然网开一面,就请格外宽容。好在他们就是怀恨,也无力反抗,我必照你所说去做。只是那位佟金海他和令师仇恨太深,我非但无法劝告,并还恐他见怪,如非此时相隔较远,此人又极刚愎粗野,可有许多话说,就这几句话我也不敢轻易出口,还望女英雄多多原谅。我个人从此悔过,稍有二意必遭天诛,另外十多人倒有一半不是我丈夫的门下,日后我只可尽心,不敢全保了。”南曼知是实情,点头笑答:“你说得也颇有理,既然如此,索性把你的人聚在一起,等我三人去后再走,好在佟贼眼见不是我们敌手,就他此时逃走,也不至于和你为难,不是好么?”女贼连声谢诺。群贼早已胆寒,巴不得能够无事,内有几个业已试探着放下兵器,走将过来相继赔话,力言从此改邪归正,决无二心。

        铁笛子见后来那个和自己装束相同的帮手非但本领高强,所用兵器尤为奇特,料是先遇少年,是本门中人,只这一身皮衣除却师父还剩有两身皮料,别位师长均无此物,不知怎会落在他的手内。见他和佟贼一样都是力大无穷,兵器沉重,又猛又急,不知怎的越打越远。方想跟去,忽听那人边打边喊:“祖师兄不要过来,杀完老贼自会寻你,我不喜人帮助,快将那些贼党全打发上路,少时回来我还有话说呢。”

        铁笛子听出那人果是昨夜所遇少年,匆匆见面,只觉对方语声牵强,仿佛故意做作,因以弟兄相称,没想到那是女子。后听甫曼一说,这时对方又未做作,果然是个女子,心更惊奇,知她心高好胜,不愿人帮,又看出那一双仙人掌解数精奇,决无败理,不便再追过去。回顾南曼正向群贼发话,便赶了来,又告诫了一番。为首二老贼也被同党搭过,业已醒转,但都有气无力,命在旦夕,见面前两个强敌均在旁边,自然不愿开口,叹了口气,各把双目闭上。铁笛子才命分出两人去借门板铺盖,暗告南曼说:“双方所见果是一人,并还是个少女。最奇是江湖上并无一人知我本姓,她怎知我姓祖?近年各位师长门下也未听说有此少年师妹,是何原故?”南曼闻言,当时便要追去,铁笛子说:“这位姊妹不愿我们出手相助,并说除了佟贼就要回来,何必忙此一时?”南曼闻言,回头一看,敌我双方已无人影,方说:“佟贼本领颇高,出于我们意料,我们听她的话就是,何必走得这远?她纸条上说,佟贼还有党羽新来,莫要无心相遇,受了暗算。这里事情已完,我们何不追去?”铁笛子侧耳一听,忽然惊道:“方才还听兵刃相触之声,那么重大的纯钢兵器,我们的耳力稍微隔远必能听到,如何不听响声?”

        南曼因感救命之恩,又知是位女同门,本就想见心切,闻言警觉,首先赶去。铁笛子仰望空中有一黑点,在夕阳暮霭暗云之中出没移动,翔空而驰,知是那只黑雕,暗忖:“这位女侠和我们一样打扮,如不开口,便我二人也难分辨,只是兵器不同。黑雕在东南角上飞翔,此人必在下面,如有不测早已发出警号,从空飞坠,佟贼也必反身拼斗无疑,照此情势决无他虑,也许佟贼已被打倒。”边想边往前面赶去,哪有人影,心正惊疑,忽听南曼惊呼,赶过一看,侧面林中空地上满是双方争斗的脚印,内中一株缀满冰花半抱粗细的槐树也被打折,歪倒在地,并还看出那是敌人铁板铡所伤,双方拼斗激烈已可想见。随又发现地上还有几点血迹,二人见状越加忧疑,忍不住连喊了两声,未听答应。惟恐敌人将她打倒,本身也受了伤,知道后面还有两个劲敌,就此逃去,心里一急,正要把黑雕招下,令其查探,忽听身后树林中有人急呼:“二位师兄师姊请随我来。”

        二人回头一看,正是前遇美少年,英姿飒爽,精神抖擞,飞驰而来,不禁大喜,连忙迎上前去。未及开口询问,那女扮男装,刚用外衣将皮衣罩上,面具业已取下的美少年已先开口笑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二位还有一个小包袱存在湖边老渔夫家中,我已托人代取了来,二位师兄师姊真个叫人佩服,我这些日来见了人只将内里所穿皮衣露出一点,无论何事,对方无不欢天喜地,诺诺连声,他们都当我是甫姊所变,一点也不疑心。我又知道你们暗号,到处都有便利,以后我非学样不可。如今事情紧张,乘此风雪天寒,黄昏无人,事情也都办完,正好起身,请快将衣服套上,路上再谈吧。”

        三人原是边说边走,所行乃是坟场最深之处,前途陂陀起伏,林木甚多,并无人迹,天色也暗了下来。铁笛子因对方辞色匆忙,想起昨夜相见情景,知有紧急事情发生,忙照所说问明所去途向,一面解下方才由村童手中取回的衣包和少年代取回来的包裹,索性连鞋也都换掉,把外面衣服匆匆套好,见少年手上也是一个小包,连兵刃裹在一起,扛在肩上,便将千里火筒晃燃,朝空黑雕发了两个信号,令往相隔数十里的一个山村之中相待,再同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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