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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灵魂的舞蹈

        我在三十二岁那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而正式开始练习写小说,是三十岁那年的事。当初将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记录下来时,没想过今后会怎么发展。又因为这些“东西”确实是从内部涌出来的,所以也无从预测它的趋势和方向。十六年过去了,残雪已成了一名熟练的写手。现在回过头来看,残雪的作品的确从一开始就具有非同一般的强烈的趋势和从渐渐明确到坚定不移的方向感。一切就像鬼使神差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尝试过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写小说,也尝试过写诗,但通通失败了,我笔下的作品无法令自己满意。也许那时在下意识里,我已经感到了,我要写的东西不在大家公认的这个世界里。它在哪里呢?那个另外的世界?我两眼茫茫,但我内心在跃跃欲试。通过不懈的、有点神秘的写作,我的信心一天比一天地增强——它在地平线之外,我的有限的视力看不到的地方;它在深而又深的,属于灵魂的黑洞洞的处所;它在世俗之上,虚无之下的中间地带。如果我不死死抓住它,努力拓展它的话,也许它就不存在。但它的确是存在的!只要为生命热力涌动所支配的笔还在记录,它的风景就美不胜收。这一点,作者感到了,读者也一定可以感到。就这样,怀着这种似乎是无缘无故的模糊信念,我一篇又一篇地写下去了。

        十六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中发生过对我个人来说是“惊天动地”的变化,也许今后仍将“惊天动地”下去。是这种写作使我性格里矛盾的各个部分的对立变得尖锐起来,也是写作铸就了我的灵魂。从拿起笔的第一天起,我的内心就再也难以得到安宁。我不能清楚地意识到内部躁动的实质,我只知道一点:不写就不能生活。出于贪婪的天性,生活中的一切亮点(虚荣、物质享受、情感等)我都不想放弃;但要使亮点成为真正的亮点,惟有写作;而在写作中,生活中的一切亮点又全都黯然失色,没有意义。我所写的,就是这种矛盾的内心体验。它有点像诗,却又不是诗,它比诗离世俗还要近一些;它有点像哲理,却又不是哲理,因为它出自人的直觉,是一种排除了理性意识的写作;它表面上没有结构,不合逻辑,内部却有隐藏得很深的结构与逻辑,读者必须运用创造力去“闯入”,才能发现它们。这种特殊的小说,有人称之为“黑暗灵魂的舞蹈”,这种说法比较接近。

        分析自己的作品就是对自己进行精神分析,作为正在创作中的我,目前恐怕还难以做到这一点,但我愿在此给读者提供一些信息(不管有用还是无用)。我是属于那种精神有分裂倾向的人,冲动而暴烈;所幸的是,我从父辈的血液里传承了那种坚不可摧的理性气质,这种气质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都在对我的精神起着监护的作用,将欲望的滚滚洪流拦截在高高的堤防之内。虽然堤防不止一次摇摇欲坠,但总有新的材料来加固它。我的个性同我的创作状态是完全一致的,同作品也是一致的。有人把我的创作称之为盲目创作,我认为这有些片面,因为并不是完全盲目的。那么那种方向感来自何方呢?我在写的时分,每时每刻都感到了有一位严厉的主宰者在监视着我的笔的移动,他不会告诉我要写些什么,但他会暗示我要怎样写。时光一年又一年地流逝,我渐渐地熟悉了这个人的身影,是的,我认出了他,他是来自我父辈的幽灵。没有他,我绝对搞不了创作。可是他自己,从不加入到我的创作里头来,他永远藏身于我的背后,为我的狂妄的非理性的发挥喝彩,也因我在松懈时让理性介入作品而发出严厉的斥责。也许我的方式是所有现代艺术产生的共同方式,但我还是想把我个人的体验传达给读者。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凸现我所追求的那个世界,迄今为止,我已写下了150万字的小说。这些小说全都用不同的方式讲述着同一个故事——关于那个世界、关于灵魂或关于艺术王国的故事。不要以为这是一个有限的王国,故事总有讲完的那一天。进入到里头,才会知道,这是一个比我们大家用肉眼看得见的世界大无数倍的,没有边界的,在混沌中涌动着的世界,是一个在时间上无穷无尽的世界。而人的讲述,就是那个世界的镜子。

        我的创作的发展阶段基本上可以按年代划分。《苍老的浮云》、《公牛》、《旷野里》等,是我早期作品中最为精致的代表作。从作品当中可以看出灵魂的分裂已经开始,分裂的两个部分以男女主人公的形式展开对话,他们之间的纠缠与扭斗推动着作品的发展。男主人公往往以表层的、生命的形式表演着肉体的尴尬处境;女主人公身上则凝聚了千年不灭的精神,就像一种奇迹般的存活。二者既对立又互为依托,构成完整的、灵魂的风景。这种风景由于离外部或世俗较近而显得色彩较浓,“人间烟火”味也较重。《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这一篇是一个转折,灵魂要发展,就只有向内开拓。新的、更为超凡脱俗的风景覆盖了旧的,这些风景的色彩逐渐趋向淡化、朦胧,但决不是没有层次,而是在丰富的层次中成为那种最后透明物的无限的过渡阶段。与此同时,也为那作为内核的诗性精神的直接展做好了准备(例如《新生活》、《海的诱惑》、、《两个身世不明的人》等)。对于艺术工作者来说,美是那永远达不到的、最后的透明境界,但通往美的跋涉却要步步踩在世俗实在的泥地上。人唾弃脚下的泥泞,人为了可以梦想那永恒的美,又不得不与这泥泞日夜相伴,这是上天为他安排的方式,否则美便不存在。《新生活》、《海的诱惑》等篇里的主人公便是这样的跋涉者。他们在白天遭受着痛苦的撕裂,在撕裂中向内面的黑夜突进,进入那种排除了一切杂质的纯美的梦境;他们那坚强的神经犹如遗老太婆所看见的承载电梯的钢丝绳,任凭什么样的灾难打击、什么样的恐怖威吓,也不能使它断掉;他们胸中涌动的无名的渴望使他们在寻觅中具备了野兽一样的耐力(《海的诱惑》);他们在面临大海的悬崖上的散发着陈年霉味的小黑屋里,年复一年地倾听着时间的永恒的涛声();他们相互设计阴谋,持久地搏斗,从性欲的疯狂里直接迈向停尸房(《匿名者》)。可以清楚地看出,随着开拓的向内推进,灵魂几个部分之间的对峙越来越紧张,时常要用杀戮来解决矛盾,而作品的张力,也越来越大了。那种对立与统一,就像一个钱币的正反两面,也如我血液中流淌着的两种成分;再往上追溯,这也许同我们古老的文化有直接关系?

        早些年,有人断言残雪的创作不能持续下去,时间已证明了这种看法的错误。持这种看法的人,他们的脚跟站在大众所公认的“现实”里头,一生中从不相信奇迹,也不相信会有另外一种现实同他们固守的那种“现实”并列。而艺术的本质,正好在那另外一种现实里头。残雪的创作看来不但会持续下去,而且会朝更深、更广的领域发展,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幻想王国的黑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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