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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武士零17、已破之国不可补 已放之心不可收

17、已破之国不可补 已放之心不可收

        京城鸡毛店,是乞丐去处。鸡毛店名义上是官府设置,实是城中富户出钱办的公益房,一间百平方米大屋,无床无炉,冬天悬挂起几个装满鸡毛的大笼子收摄热气,来的人越多,屋子越热。

        李尊吾去了前门外的鸡毛店,过前门楼时,见美国军旗高悬。八国联军协议撤军后,美军占据着前门不撤,清政府亦无奈。

        鸡毛店里不安宁,乞丐们设局赌钱,喧嚣不休。李尊吾躺在腐斑如墨的一张草席上,身边是酸臭的三人。勉强睡下,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中,觉得一只手在怀中摸索。

        怀中有四十枚墨西哥银钱。

        李尊吾测算出那只手的尺寸,翻身一卧,听得咔嚓声响,知其腕骨脱臼。奇怪,小偷没有喊疼。暗佩服是条硬汉,但困意袭来,顾不得许多,昏昏睡去。

        半夜醒来,赌局未休。胸下竟是自己的手,脱臼后的手,如一条死去的章鱼。

        李尊吾沉脸坐起,咔一声,让腕骨复位。这只手起码有两天不能灵便,如遭高手袭击,必难抵御……唉,已是乞丐境地,怎么还是武人思维?

        十分厌恶自己,李尊吾倒身再睡。起码老老实实地度过这个晚上吧,堂子里当相帮的第一晚,也是辗转难安,但过几天便习惯了。

        半月后,李尊吾还待在鸡毛店,没有沿街乞讨,他还有钱。才知鸡毛店中的赌局,不是乞丐们的自娱自乐,是职业赌徒设局。乞丐逢人开店、婚丧必去骚扰,日有所得。

        李尊吾问:“那能有多少钱?”

        赌徒:“乞丐都好赌,赚乞丐钱赚得长远。”咧嘴一笑。人占的便宜,也会被人占去,天下行当总是一行克一行,即便沦为乞丐,也不能例外。

        前门外有商队入京的骡马道,路边有卖“一口吞”的食摊。一口吞是将豆腐干、豆芽菜包成个饼卷,一口下去能半饱,适合车把式边走边吃。赌徒白天待在鸡毛店里,到了饭点,派人出去买一口吞,一买一堆,用草帽捧回来。

        李尊吾会给钱让代买一只。路上赶骡马大车的人,只有押镖车的镖师不吃一口吞,为防土匪化装成小贩摆摊下毒,镖师只吃自带的干粮。他有好几次热烈地想来那么一口,都是自抽一记耳光,强忍住了。

        早年走镖的禁食,而今顿顿吃,真是世事变幻。数清兜中钱,以一天三只一口吞的消耗计算,可在鸡毛店里待上八年,崔希贵给的钱太多了。

        既然要待这么久,应该对周边街面彻底勘查一下……唉,又是武人思维。李尊吾赖在草席上两个时辰,还是抗不住心底的念头,出屋勘查地形。

        不到半个时辰后,方圆千米,已了若指掌。如有仇家寻来,自信带三十人可以抵御三百人进攻,或者独身从三百人围捕下逃脱……

        站在鸡毛店前,正踌躇满志,一辆骡车停于近前。车夫不坐在车上,而是随着车跑——只有主人身份高,车夫方会如此。

        车厢却是空的。大宅门的下人都彬彬有礼,车夫口气恭敬,令人顿生好感:“您是李尊吾李大爷吧?我家老爷请您喝黄酒,阜成门外虾米居。”递上一张请柬。

        请柬落款是杨放心。隐约记得在冰窖胡同照相馆里见过,照相馆主人的名号。

        “这就去么?”李尊吾自卑于一身鸡毛店里的臭气。

        “就去,您抬脚。”车夫伺候上了车。坐在车厢里,听着车夫大脚丫子在土路上发出噼啪清响,知道他跑得俊相十足,李尊吾暗骂:“卖弄!”又感慨,“年轻,便有各种好啊!”

        阜成门外虾米居,绍兴老酒多饮不醉,南方菜肴多食不腻。

        两人等在单间,一坐一站,窗户扇形,遥见西山。站着的人是弃徒夏东来,坐着的人一脸文气、右眼闪着受过射击训练的一线狠光,应是杨放心。

        看过他与仇家姐妹的结婚照,还是照片上更年轻,他保养住了年轻时八分清秀,望之仍有五十岁光景。岁月难遮。

        与夏东来相见,李尊吾反有一丝怯意。杨放心起身作揖:“李大爷,咱俩是一辈人啊。”李尊吾作揖行礼,暗叹他是仇家姐妹所嫁之人。

        酒色如琥珀,菜共十碟,四大碟、六小碟,以顺应“四喜、六顺、十全十美”之意。酒菜齐上,夏东来出屋,自外关上门。杨放心含笑:“咱老哥俩谈谈心里话。”

        酒入口,似身内长起一蓬莲花。

        杨放心自陈经历,说青年时在日本读采矿专业,后迷上了照相,放弃所学:“人很容易放弃所学,后来我也放弃了照相,日本有多部中国失传的佛经,迷住了我,但我也放弃了佛经整理,康、梁迷住了我。”

        他是康难赫、梁辛躬一党,如此直言,李尊吾一脸惊诧。他笑笑,饱经世故、饱读诗书的谦退之笑:“你受朝廷通缉,康、梁也是。”

        他受康难赫指派,入京刺杀慈禧。慈禧从皇宫去颐和园走的是水道,中途在万寿寺上岸歇脚。万寿寺门前有十棵桂花树,花开之时美如银饰,因其美,不忍砍伐,慈禧停船上岸,便在树间。

        登岸处的水面上,裸露的树根如群蛇盘缠,望之眼晕,是隐藏炸弹的佳处。他夜潜水道,在桂树根间装上炸弹。心觉大功告成,但炸弹没有爆炸。

        经检验,炸弹和导线均完好,防水的胶泥没有丝毫渗漏。去京城西郊山里引爆这枚炸弹,正常爆炸,炸塌一块丈二的山岩,威力范围在四丈内……慈禧没有不死的理由。

        读采矿业时,便熟悉炸弹使用,接受康难赫指派后,秘请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炸弹专家培训,自信在炸弹技术方面,已达职业特务水准。

        在科学上无法解释的事,只能解释为缘分。难道大清气数未尽?

        他开始研究历史,惊觉清朝是千古特例。五胡曾乱华、蒙人曾建元朝,但这些北方民族入主中原后,皆短期内自行崩溃,退回草原。“乱不过六十年”几乎是历史定论,唯独满清在中原站稳了脚跟,一站二百余年。

        满族汉化、汉制、用汉臣——在这些表层成功因素之下,是清皇室有家神。此家神是雅曼德迦,牛首人身形象,三十四臂、十六条腿。太阳一年的运行轨迹以三十四格划分,月亮一月的运行轨迹以十六格划分。

        拜牛是史前人类的普遍信仰,因为牛是群体性动物,牛王超出同族雄性的体质和统治一群的威仪,为同是群居物种的人类所折服,早期人类仿效牛群,建立了王制。

        王是裁决结果的宣判者和裁决执行的监督者,创意案和修正案是集体提出的,牛常围圆聚集,然后分开站队,显示对一个意见的拥护量。

        新的文明兴起后,古老的牛崇拜被压抑诋毁,甚至成为邪恶化身。《圣经》、中皆有不许人拜牛的言辞,在中国民间,死神的形象是牛,视农耕之牛为罪人转世,以牛身劳作赎罪。

        雅曼德迦的牛头形象是原始遗绪,为草原民族保留下来,终成为满清皇室的家神,为防止形象怪异、为汉文化不容,只在皇室内部供奉,两百年来不对汉人大臣公开,从未有过向汉人宣扬雅曼德迦的轻举妄动。

        杨放心:“满清皇室的祖坟,在清军起兵前,已被明朝将领破坏,甚至祖坟所在的山脉也遭炮轰。祖坟惨相,子孙必难兴旺,清朝建立之初,连死三位皇帝,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皆在政局关键时节暴毙,可惜明朝将领没料到,满清的气运不在祖坟,竟在家庙。”

        佛经记载,文殊菩萨的道场在山西五台山。五台山是唐皇室祖辈的旧领地,所以唐朝弘扬文殊信仰,推举五台山为圣山,建立家庙,供奉持剑骑狮子的红色文殊像。

        雅曼德迦牛头顶上有一颗文殊菩萨的小头,佛典解释,雅曼德迦是文殊菩萨为降服顽劣众生的凶相化身——这是清皇室让雅曼德迦上五台山的理由,家庙建起后,召数万蒙人藏人上山定居,作为雅曼德迦的信众,与五台山汉人原来的红文殊信仰秋毫无犯。

        杨放心:“清皇室模拟唐皇室,变五台山为家庙——我认为,这是满清可站稳中原,至今危而不亡的原因。”

        李尊吾闪过一念:“你的意思是,与其炸慈禧,不如去炸五台山的雅曼德迦?”

        杨放心:“为防后世盗毁,古代帝王建坟有多处,家庙也有多处。五台山外,清皇室尚在北海御园、城东雍和宫、热河行宫建有家庙,力所能及,还是炸慈禧一人更为便当。”

        慈禧水路中途歇脚的万寿寺也供奉雅曼德迦,杨放心将炸弹不爆的原因,归结为其神力显现。想与之抗衡,唯有自具神力。

        杨放心受康难赫指派已逾两年,有辱使命。他以重金从仇鼋后人购得《参同契三注》的底稿,认为是修炼成仙的秘法。可惜仇鼋当年将此书献于清皇室后,康熙防备心过强而不敢修,雍正智慧不足而错炼身亡。

        仇家姐妹是娶来修炼的。杨放心恳切道:“我非贪图女色,为国家大计。如采得二女真气,何惧雅曼德迦?”

        以半仙之身,施炸弹科技——

        李尊吾苦笑:“她俩从来是你的女人。我与她俩相处不觉已过两年,际遇所限,都是同居一室,但我是个老头了,视她俩如女儿——你是问我这个么?”

        黄酒以杏仁调味,杨放心拣出来,在嘴里嚼了:“我也是个老头了,比年轻时更喜欢女人,许多事,都是老了才懂啊。”

        李尊吾后背是发病热感,血流淤塞,斜身站起:“久听说康、梁一党,是哄闹乱国的小人,学问浮夸,行同市侩。我你今日,不如不见。”

        门外是夏东来。李尊吾久弱之身,竟有一战而后快的兴奋。杨放心语调平缓:“这么大脾气,是真怒了还是心虚?即便你与她俩清白无犯,我也有一事不明。”

        李尊吾转身,怔怔望着此人,这便是夏东来追随的人?忘了此刻荣辱,暗责对不起夏东来,为师多年,竟没教出他一点识人之智。

        杨放心:“修炼大法,不在美色,在女人心志,全心向我,才可得其真气。娶她俩,是看上她俩是村姑,情智单纯,只要善待,会全心向我。失踪两年后归家,便觉她俩心不在我,圆房无益。十日前,你来我家一趟,更觉她俩心随你去。”

        后背冷下来,曾折断的手腕颤如抖筛:“她俩……如何能证明我清白?我可以离京,永不再回。”

        杨放心面有难色:“老哥哥,你真是不懂女人。你走得越远,她俩的心去得也越远,再难回到我身上了。”

        两手相握,止住腕抖:“要我怎样?”

        杨放心:“只有一法,你在我家当长住食客。惦记之情,让女人不安分,她俩见你近在眼前,衣食无忧,对我总有份感激吧,一念回机,心也就慢慢回到我这来了。”

        李尊吾坐回桌前,点头:“我也提个要求。食客不当,当用人。”杨放心愕然:“这又何必?”

        李尊吾:“没什么,我当用人习惯了。”

        杨放心:“也好。你当门房,月薪七块墨西哥银元。”

        李尊吾:“当到何时可走?”

        杨放心保养有度的脸生出衰老愁容:“慈禧死日,或我的死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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