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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夜色渐深,冬日的寒冷浸漫到屋子里,陈天彪感到从未有过的冷寒,他的身子已经在抖了,紧跟着心也抖起来。他拽拽被子,想把自己裹严实点。

        来医院看他的张素云默无声息地灌好热水袋,轻轻塞进被窝。他感激地瞥她一眼,这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富有人情味的姑娘啊。在河化,有多少人得到过他的帮助,多少人从他手中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可现在,他们在哪里?那些让他心动的微笑,那些总也听不完的奉承,不请自来的关心,都到哪去了?

        这世道,真的就这样冷硬如铁?

        连日来,陈天彪都在想一些问题。他自信是个正直的人,没伤过谁,没害过谁,更没盘剥过谁。他辛辛苦苦,废寝忘食,没命地愁,没命地干,为了谁?可上面为啥要对他这样,停他的职,收他的权,现在又要将他赶出河化。

        陈天彪已从几个渠道听到,最近市里在研究河化班子,很有可能,他要被扫地出门了。尽管尚不能明确,接替他担任河化董事长的究竟是李木楠还是林子强,他自己,却肯定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想不通,想不通啊!

        酒!他现在真想喝酒,想痛痛快快喝一场,痛痛快快醉一场。

        “你去帮我买瓶酒来。”他突然说。

        张素云慌了,不知所措地望住他。

        “去呀,愣着干什么?!”他的声音猛就厉起来。

        “董事长……你不能喝。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不能拿自个身子赌气呀。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这点委屈,你还受不了?”

        张素云走到床前,很想抓住陈天彪的手。她有好多话想对陈天彪说,此时此景,所有的语言又那么苍白无力。她尊重这个男人,理解这个男人,更是深深感激这个男人。但是,她说不出口,自己哪有能力开导他呢,这一刻,张素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没用。

        不多时,病房门“嘭”地开了,招弟一脸风尘横在门口。

        张素云知道自己该走了,将医生叮嘱的话跟招弟重复一遍,黯然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陈天彪坚决地出了院。

        招弟死活不同意,陈天彪这次没听招弟的,一瘸一拐办了出院手续,打车回到了家。

        屋里灰扑扑的,尘土落了一屋子,沙发上,茶几上,就连地板都是厚厚一层土。陈天彪这才想起,苏小玉走了。她走时去过医院,将离婚协议放他面前,说:“我走了,你自个保重吧。”她的声音很平静,面部表情更是平静得可怕。陈天彪跟她过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沉着,这么冷静。那天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是离过一次婚的人,知道婚姻对男人、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一场婚姻一旦要散,说什么也是闲的。本来还想问问,她要去哪,带了多少钱?又一想,这话可能引起她误会,索性什么也没问,掉转头闭上眼,直等她消失。

        现在回到家,突然感到家没了,又一次没了。一股子难过的情绪涌出来,陈天彪感到从没有过的失败。

        招弟进屋后,扫了一眼,没说啥。苏小玉离家出走的事招弟知道,那天她偏巧不在,如果在,她会甩脸子给苏小玉的,骂出难听的话也有可能。等她从乡里赶来,苏小玉已经走了。陈天彪躺在床上,手里捧着离婚协议,痴痴的样子令人难受。招弟问了几遍,发生什么事了,陈天彪才说,苏小玉走了,啥也没带,啥也没要,就那么走了。

        “本来就不是她的,她拿什么,有脸没?”招弟抢白道。陈天彪苦笑一声,人只有在失去某样东西之后,才能感受到它的珍贵。何况陈天彪这次失去的是人,一个陪伴他过了五年日子的老婆。是他把苏小玉从黄花闺女变成了二房,陈天彪感慨万千。想起第一次跟大姑离婚,他似乎没这么难受,痛苦尽管也有,但毕竟这边有如花似玉的苏小玉等着,那份难受是能化解的。可这次,他化解不开。

        招弟那天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陈天彪后来不满了,斥道:“少说两句行不,人都走了,你还不放过她!”招弟马上掉过脸,恨道:“是我不放过她啊,她抢了我还是夺了我?她死她活关我屁事!”骂完,收拾东西要走人。陈天彪也不阻拦。他的心已乱,以前是恨不得苏小玉立刻消失,真消失了,内心又生出强烈的负罪感。招弟没走,她也只是说说气话。她是恨苏小玉,恨得有些莫名其妙,恨得有些不知道为什么而恨。苏小玉真的离开陈天彪,心里却又替她担心起来。“说了没,往哪去。那人是个烈性子,万一闹出啥人命来,苏万财两口子能放过你?”陈天彪无言以对。

        这阵,同样的感受袭击着招弟。望着冷清至极的家,满屋子的灰尘,招弟的心猛疼了几下。身为女人,对家的温馨、家的整洁有一种本能的向往与爱护,看着眼前的凄凉景象,招弟心叹,原来没有女人的家是这个样子的。苏小玉在时,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个家。陈天彪忙碌一天,回到家里,有人捧给他热茶,端给他热饭。可现在……

        招弟的眼泪不由得就下来了,控制不住。她怕陈天彪看到,偷偷抹掉泪,拿起抹布,紧着清理起来。那些灰尘随着她的手,慢慢离去。屋子一步步地,往干净里去。炉子上的开水,也冒起了热气,家的感觉在她手上,慢慢升腾起来。眼看就要整理干净了,外面响起敲门声。“谁呀?”招弟问了一声,走过去开门。门刚打开,就把她骇住了。

        苏万财领着四五个人,加上他老婆姚桂英,站在门外。

        “你们……”招弟怯怯地问。

        “走开,你个骚货,怪不得我女儿过不下去,原来是你这老妖精作怪。”姚桂英率先一步跨过来,一把撕住招弟的领子,不容分说就扇起了嘴巴。招弟哪受过这辱,挨两巴掌后被姚桂英扇醒了,一拳还击过去,姚桂英的鼻孔就出了血,鼻梁骨差点让招弟打断。

        “好哇,敢打我老婆,你个老不要脸的,抢我女儿被窝不说,敢对我老婆下狠手。往死里打,打死我负责。”苏万财自己没动手,指使带来的人对招弟动粗。就在这当儿,楼梯口响出一声:“哪个敢?!”原来是墩子。他去医院看陈天彪,护士告诉他病人强行出了院,才匆匆赶来。见着这阵势,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苏万财,真有种啊,带人打上门了。”

        苏万财瞥一眼墩子:“我的家务事,你少管。”

        “打我老婆也是你的家务事?”

        怕是没人会相信,苏万财谁都不怕,独独怕一条胳膊的墩子。年轻时候,两人就为琐事争吵过。有次苏万财动手,结果让墩子拿铁锨一顿乱砍,差点将一只耳朵砍下来。打那以后,苏万财见了墩子,远远就避开。

        “谁打你老婆了,你看见了?”

        墩子没理苏万财,几步跨过去,横在姚桂英面前:“你刚才骂什么,再骂一遍让我听?”

        “我……我……”姚桂英吓得往后缩。墩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敢豁命的,俗话说邪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下四坝村还没几个人敢跟墩子较劲,甭看他只有一条胳膊。

        “我骂欺负我女儿的人!”姚桂英哼哧半天,憋出一句话来。

        “你女儿的事找你女儿去说,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墩子说着要进门,姚桂英忽然不依了:“我丢啥人了,我是偷人了还是抢人了,今天要不说清楚,谁也没完。”

        苏万财也接话道:“我女儿到底去哪了,今天他破烂儿要是交不出人来,没完!”

        话刚落地,门口闪出陈天彪的身影。

        “让开,让他们进来!”

        招弟和墩子不明就里地看了陈天彪半天,见陈天彪跟平时不大像,身子一闪,让苏万财一伙进去了。

        “说吧,跑我家来,想做什么?”陈天彪显得很镇定,一点不因苏小玉娘家人找上门发慌。

        “姓陈的,我女儿呢,我家小玉去哪了,你得说清楚,活得给我人,死得给我尸。”姚桂英又耍起了泼。

        “放心,她死不了,她活得好好的。”陈天彪说。

        “你说好就好啊,你把她害成这样,还有脸说。我的可怜的女儿呀,小玉啊,妈对不住你呀。”姚桂英竟扯着嗓子哭起来。

        “今天见不着我女儿,我们不走!”苏万财一屁股落在陈天彪沙发上,气势汹汹说。

        双方争吵半天,陈天彪不争了,说:“我知道你们为啥而来,这家里的东西,是我的,也曾经是你们女儿的,你们看上啥,只管拿,能把这楼拆走,也拆吧。”说完,拐着一条腿进了卧室。

        “真的?”苏万财和姚桂英齐齐问了一句,两人目光对在了一起。

        “搬,能搬的都给我搬走!”苏万财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手一挥,指挥着同来的几个男人,往外搬东西了。他边搬边说:“这家,怎么着也有我女儿一半呢。不,一大半,还有我女儿的青春损失费,也得赔。”

        刚刚整理干净的家,瞬间又乱得挪不过脚,招弟凄怨地看一眼墩子,没说啥,到卧室照顾陈天彪去了。墩子像尊门神,守在门口,但也阻拦不住苏万财他们往外抬东西。

        折腾了将近三个小时,苏万财两口子才算满意。一个丰实的家被折腾空了,家里只要能搬的,苏万财一件没给陈天彪留下。电视、冰箱、沙发、桌椅、餐具,包括墙上一幅字画,也让手下拿了下来,还说是文老先生的画,好值钱呢。把家搬空还不算,临走,苏万财又狮子大开口,跟陈天彪要了五十万。说一个黄花大闺女让他糟蹋成这样,这点钱还不解恨。

        等苏万财他们走后,三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墩子点了烟,一根接一根抽。陈天彪也想抽,被招弟拿眼神止住了。闷坐了一个多小时,陈天彪说:“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坐坐。”

        两人谁也没说不走,换平时,他们是走不开的,但这天,招弟和墩子竟乖乖走开了。两人刚出了门,陈天彪就爆出狼一般的吼。

        苏小玉的出走给了陈天彪致命一击,他再也没心情去市政府了,更没心情为河化着想。仿佛曾经打拼的一切,都离他远去,整日浑浑噩噩,沉浸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困顿里。他像一棵老树,在秋风里枯萎、凋谢,更像一根朽木,在等待死亡。

        墩子放心不下,天天来看他,以前两人有说有笑,啥都喧。可现在,陈天彪没了话,墩子也没了话,两人都变成了哑巴。这样持续一段日子,墩子怕了,这天他终于说:“要不给望成打个电话,让他妈回来吧。”

        春节说到就到。

        跟往年一样,每逢春节,下级单位都要给上级单位或主管部门送年货。这事丝毫马虎不得,更小气不得,谁要是把这事办砸,谁的日子就不好过。有人说,送年货是一场战争,更是一场大戏。谁都想在这场较量中脱颖而出。

        河化是大企业,办年货自然就得大气派。年前一个月,李木楠便将此项工作布置下去。按常规,先由各部门将业务单位报到办公室,统一汇总后,报总经理办公会研究。今年正处在改革的关键时期,业务单位比往年猛增许多,除工商、税务、银行几个大口外,政府序列部门增了不少。如体改委、再就业办、招商局、信访局等,还有一大块就是新闻媒体。

        总经理办公会研究时,领导们又提出一些不得不办的单位。全部汇总出来,李木楠吓了一跳。今年年货的负担真是不小,精打细算,还是比去年超支近五十万。

        钱从哪来?往年这时候,河化的财务状况是一年中最好的,大批货款回笼,银行方面也支持得不错。可今年,财务出奇的吃紧。货款回收遭遇历年最差水平,银行这边又是只打雷不下雨。不当家不知油盐贵,李木楠算是体味到啥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迫不得已,李木楠又开始跑银行。可银行不是他想跑就能跑成的,人家话很好,态度也很热情,但就一点,别提贷款的事。不催要利息就已很给面子,银行也有银行的难处,那些难处说出来,比李木楠遭遇的还多。

        接连碰了几鼻子灰,李木楠心灰意冷。这天他把财务部朱部长叫来,问:“离开银行,还能从哪儿弄来钱?”朱部长也让款逼急了,每天办公室都围满了人,都是催要货款的。李木楠连问几遍,朱部长不能不回答,牙一咬心一横,道:“办法也有,但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啥办法,说。”

        “借,跟销售商借。”

        李木楠心头一悦。

        河化老厂的产品市场销售还算不错,跟销售商借钱倒也不难,以前资金紧张时,也用过此法,这事李木楠是知道的。不过供货时价格必然有优惠,销售商图的也是这个。但这事弄不好,也会出问题,比如会不会寅吃卯粮,再者给生产这一块造成太大压力。如果危及到生产,责任可就大了。李木楠叫来分管生产的副总,反复斟酌半天,确信一季度生产没问题时,才让财务部长去借钱。

        朱部长不负厚望,几天工夫,借来三百万。

        资金解决了,礼品又成难题。一到节前,联系礼品业务的单位和个人络绎不绝,谁都抢先盯着河化这块肥肉,找上门的都有来头,哪个也不能得罪,市上几个领导的公子更是一天到晚缠住他不放。迫于无奈,李木楠关掉手机,又躲进二层小楼,将事儿推给了办公室张主任。

        张主任这方面极有经验,替陈天彪管了这么多年家,管出不少道道来。他按领导职务高低将公子们排了个队,按次序谈。多的搞个四五十万,少的意思一下,竟把这个难题给解决了。

        李木楠感触很深地跟张主任说:“看来管理企业是一门大学问啊,以前我把它想得太简单。”张主任谦虚地说:“这都是跟董事长学的。”一提陈天彪,李木楠的心情沉重起来。

        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去看望陈天彪了,每每要去时,心里又怕。不明白怕啥,但就是怕,最后,步子只好止住。

        他知道,他是离陈天彪越来越远了。社会上已经有不少人骂他,忘恩负义,为了权力不择手段。面对非议,他很痛苦,想解释,但又不知从哪里解释。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企业正常运转。

        礼必须要送,但范围不能太大,抓主抓重,该节省的,一定要节省。李木楠重新修订了范围,并果断将离退休老干部这一块砍掉,让他们委屈一下吧,等以后企业效益好转,再给他们补上。同时,他把自己的关系户也悉数砍掉了,这样做,是为了不让班子成员说出闲话。

        范围确定后,就抓紧行动。送礼分了四个小组,由四位厂领导带队,兵分四路,昼伏夜行。李木楠带着出纳白琳,办公室两位秘书,跑的是市委几幢家属楼。跑楼是很能考验意志力的,感觉跟做贼没啥两样。你得先记熟要去的人家住几楼,左手还是右手。上楼怕碰上熟人,楼道里不能说话,脚步不能太紧。这些日子,领导大多不在家,在家不方便,谁会等在家里收礼?家里只有夫人或孩子,透过猫眼望半天,确信不是坏人,才将门打开个缝,问找谁?眼睛却盯着你怀里的东西。如果是目标大而又根本不值钱的东西,门“啪”地就锁了。李木楠就在门洞口碰到两位扛着大纸箱的送礼者,气喘吁吁扛上去,让人家给退了下来。那个辛苦劲,真感人。他们扛的一定是羊肉,老土了。看见李木楠他们抱着“波宝”,感慨地说:“瞧人家,箱子又小,东西又实惠,哪像我们,傻啊。”

        谁也没想到,今年“波宝酒”大受欢迎,几乎每个家属见了都乐呵呵的。李木楠真是感激张主任,管家毕竟是管家。

        送了一夜,李木楠发现有点不对头,大凡停在楼下的车,车牌都是蒙上的,唯有河化,这可是个大疏忽。第二天夜里,车牌便牢牢地遮盖起来,李木楠心里这才踏实。

        整整一个礼拜,大口的年货才算送完,剩下个别,就由领导们单独送了。这天夜里,李木楠送完年货已近十二点,回到厂里,感觉浑身散了架。厂领导们通报完情况相继回了家,他躺在招待所,一点都不想动。累,真是累,索性在招待所凑合了一夜。

        这晚,李木楠居然梦见了苏小玉。苏小玉自杀了!噩梦中惊醒,全身冒汗,赶紧着就给苏小玉拨电话。手机被告知是空号,连着拨几遍,都是同样的声音。不会的,她绝不会自杀!李木楠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又乱翻电话簿,遗憾的是,手机里没有苏小玉的新号。

        她到底在哪里,现在还好吗?

        小玉……他像是灵魂出了窍一样,木然地坐到了天亮。

        年货即将送完的这天,张主任突然跑来说,丁万寿来了!

        李木楠一惊,问:“在哪?”

        “大门口。”张主任擦了把汗,为自己的疏忽而不安。

        “他跑来做什么?”李木楠不解地问。

        张主任哼哧半天,吞吞吐吐说:“怕是为年货的事。”

        原来,河阳城的几个名人都有坐收年货的习惯,单位的头头们为图个平安,过年过节总要多少施舍一些。如果你不慎忘了,邸玉兰准给你来个堵车没商量,丁万寿则会不声不响坐你大门口,他坐不要紧,怕的是那些乞丐,他们也跟着坐。几十号乞丐东倒西歪躺你门口,想想那是啥场景?

        此时,丁万寿和他的乞丐们就横七竖八躺在河化大门口,抓头挠耳的,龇牙咧嘴的,还有褪下裤子捉虱子的。工人们围在远处,弄不清这是咋了,心里却生出暗暗的兴奋。

        企业效益不好,职工福利就少。眼看过年了,职工福利的事没人提起,工人们当然不高兴。眼见着每天都有礼物送出去,那可都是他们的血汗赚来的啊,理所当然,工人们将这笔账算到了李木楠头上。

        李木楠责怪张主任:“为啥不早说,提早送他几份不就是了?”

        张主任说:“现在几份怕是打发不过去。”

        李木楠气恼地说:“得多少,总不能全给了他吧?”

        气归气,人还得打发。他冲张主任摆摆手,没好气地说:“你看着办吧。”

        乞丐们一人抱着一堆礼品走后,张主任又对李木楠说:“邸玉兰家里,怕是你得亲自去一趟。”

        李木楠这下炸了:“让我给她送礼,你有完没完?!”张主任本想细细解释,一听李木楠拿他使气,当下情绪也上来了,心说,爱去不去,出了事你别怪我。

        李木楠的车让邸玉兰堵了。

        是在第二天正午,李木楠请体改委一领导吃饭,他跟白琳刚下车,就发现邸玉兰堵在酒店门口。

        李木楠想上车溜走,已来不及了。几个乞丐围住他的车,嚷嚷说:“大家都是要饭的,凭啥别人有他们没有?”

        白琳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身子乱抖。两个乞丐恶作剧地围住她,目光直往她身上蹭。

        李木楠来了气,掏出手机就打110。不一会,110的车是来了,但邸玉兰的小喇叭也响了起来。一听是邸玉兰堵车,110驶上另一条街,嚣叫着走了。

        邸玉兰边跳边舞,走到李木楠面前:李木楠王八蛋敢把陈天彪来背叛

        恩人老婆你敢偷

        河化的家业你卖完

        河化的大权你独揽

        ……

        我说一句我留一句

        今天给你留面子

        回家反省你自己

        下次可不便宜你

        白琳急了,情急中冲邸玉兰嚷:“你胡说,不许诬蔑我们董事长!”

        邸玉兰本来要走,忽听白琳嚷嚷,转身对住她,唱上了:这个女人叫白琳长得真像白骨精

        工作上一点不用心

        专给厂长卖风情

        ……

        白琳羞臊极了,她哪让人这样羞辱过,还当这么多人的面。她捂上脸,从人堆里跑了。

        这次教训算是让李木楠明白过来,有些东西不是他想改变就能改变的。邸玉兰、丁万寿等人,所以敢这么有恃无恐,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思前想后,李木楠还是决计去一趟邸玉兰家。

        邸玉兰躺沙发上看电视,神情跟正常人没啥两样。她的小女儿客气地给他们让座,敬烟。李木楠一看,那烟居然是中华。再看她家,不大的客厅里礼品码了一地,都是上好的烟酒,比他在领导家看到的还多。邸玉兰斜斜地瞅了一眼他们抱进来的礼品,一点不在乎地说:“你还真长记性。”

        李木楠真是又气又恨,又怕她当着张主任面再说什么,忙微笑着点点头,没敢落座就反身出来。

        出了门,张主任问:“神娃娃家呢?”李木楠恨恨丢下一句:“要去你自己去!”说完跳上车,连张主任也没拉,就愤怒地回到了厂里。

        年关虽近,过年的气氛却迟迟显不出来。

        走在大街上,满目尽是萧条。河阳城像个哀伤的老寡妇,满脸倦容,一身疲惫。

        大大小小的批发店老板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愁容,眼瞅着年一天天逼近,积压如山的年货却销不出去。他们无不忧伤地怀恋着刚做生意的那些年,一进腊月门,满城的疯抢疯购便开始了。那时的人们像是有花不完的钱,大把大把的票子流水一样哗啦啦从门前淌过,一弯腰就能捡个百儿八十。可如今,站在门口像自由市场一样吆喝一整天,也吆喝不进来几两银子。

        因为大旱,庄稼几乎绝收,进城购物的农民寥寥无几,偶尔遇上一两个,也是母鸡屁股里抠蛋,眼珠子绷得贼紧,给你往死里压价,气得老板们个个要吐血。

        城里人就更抠门了,仿佛他装的那几个钱是金子,是银子,东挑西拣半天,说上一大堆嫌弃话,末了给你个空喜欢。

        生意清淡得几乎叫人绝望。城西的批发市场,前几年一进腊月便围得水泄不通,可今年过了二十三小年,还看不见热闹影子。农民一年盼个麦儿黄,生意人一年熬个腊月忙,腊月都这副惨相,生意还咋做?

        做不做生意是你的事,查不查是公家的事。工商、税务、防疫,各路神仙这阵子全下了凡,戴着大盖帽,穿着制服,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拿着罚款单,开始挨家挨户查。大小挑出毛病,眼一闭就给你开单子。

        老板们心里清楚,检查是幌子,办年货才是目的。往年这些人只需等在家里,或坐在办公室,年货一一就去了。今年太清淡,他们等不住了,自己找上门来,生怕不敲个警钟,那年货便认不得自己的门。老板们心里窝着火,脸上还得赔笑,嘴上不停地说:“一定,一定,忘不了。”

        老天也跟人作对。过了二十三,天气往暖转,这是天爷的规矩。今年天爷也不守规矩,一过二十三,猛乍乍往死里冻人。太阳倒是照出不误,可那是太阳吗?白惨惨的一个瓶底子,苍白无力挂半天里,不发热倒也罢了,可你也不能往下泼寒气呀。虽不下雪,地上却冻着冰溜子,街上的人都让天气给冻跑了。这样的天,能叫人过个好年?

        包工头子车光辉最近格外的忙。一进腊月,“波宝酒”的市场猛一下开了,不但河阳城,就连省城的客商也一窝蜂跑来抢货。河酒两个包装车间四条生产线开足马力生产,仍是供不应求。车光辉害怕酒厂犯老毛病,萝卜快了不洗泥,砸了这酒的牌子,便亲自督阵。后来发现一批酒果然口感不对头,苦中带酸。车间主任说没事,反正销路好,略微的口感变化,没人能尝出来,劝他尽快拉走。车光辉坚持不拉,非要他们重新灌装,并再三强调,不许在质量上玩花样。这事惊动了胡万坤,将酒库主任叫来,一顿恶骂,连夜将那批酒全部倒进酒库,重新勾调。

        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眼看年关近了,他的年货还一家都没送,车光辉恨不得自己有分身术。

        酒厂这边搞顺头,车光辉便紧着置办方方面面的年货。

        酒是断然不能送的。市场一开,它就成了宝贝。自己再往外送,就等于抢自己的市场。他不但不送,酒厂这边也不让送,气得胡万坤直骂他不够义气,整天有人跟着他屁股要酒,再怎么着也得送一点呀。车光辉呵呵一笑说:“你把整个酒厂送了我都没意见,波宝酒,没门。”

        胡万坤没法子,只好从他手里买了一批。

        一不送酒,年货办起来就费事多了。轻了拿不出手,重了,人多面广,又招架不住。正犯着难,浙江女人陈珮玲找上门来,说手头有一批新到的茶饮料,浙江大厦独家代理的,问他要不要?车光辉心想,陈珮玲定是借他的关系网,想打开市场。本想拒绝,转念一想陈珮玲还欠他的工程款,便以抵账的方式进了一批。

        跟着市上一位主要领导的公子找到他,说手头有一批“软中华”,帮着给弄一下。车光辉一听便知是假货,但他故意不揭穿,问:“啥价?”公子犹豫片刻,说:“五百一条,咋样?”车光辉笑笑,不做回答。公子红脸道:“蒙你也蒙不过去,一百,最低价。”车光辉说:“行。”公子很高兴,说:“晚上一块坐坐,有个工程的事,跟你谈谈。”

        车光辉想,公子的老子刚从外地招商引资回来,手头一定又有新项目,便爽快地应了。

        到了晚上,他跟公子一块去了徐虹那里。徐虹打扮得妖冶十足,一手抓着公子,一手抓着车光辉,风骚至极地说:“这么长时间不来,都想死我了。”车光辉受不住她的肉麻话,挣开手说:“想来,可老婆管得紧呀。”徐虹还口道:“是哪个老婆管得紧,车老板也学会金屋藏娇了?”

        进了包房,徐虹张罗着安排小姐去了,公子开门见山地说:“老爷子引来个大项目,是跟南方人合着搞药的,投资在八千万左右,基建有四千万,有没有兴趣?”

        车光辉给公子点上烟,试探地问:“插手的人多不?”

        公子说:“省上有家建筑公司,已托人给老爷子打招呼了,不过老爷子心里还是惦着你哪。”

        车光辉想起老爷子给自己办的许多事,忽一下就跟公子感情近了,发自内心说:“老爷子是好人哪,你先替我谢谢他,改天我专程去拜访。”

        公子忽然叹气道:“老爷子怕是在河阳待不久了。”

        “怎么,要变动?”这消息倒令车光辉吃惊,到现在他还没听到这方面的风声。

        “省人大,差不多定了。”

        “噢——”

        小姐派进来一批,让公子打发走了。徐虹急急地追进来,神色不安地问:“嫌年龄还是嫌长相,这几个可是我这儿最好的。”

        公子不耐烦地说:“装什么装,打发些二档货应付我们,闪一边去。”

        徐虹哑巴了,不好意思地走出去。公子破口大骂:“这年月,鸡婆也学会狗眼看人低了。”

        原来,河阳城几大公子老在徐虹这里找小姐。以前,公子来了客人,徐虹总是把最好的小姐派给他。最近徐虹不知听见了啥风声,反倒将好小姐留给了另一位暂时还屈居老爷子之下但下一步很有可能掌管河阳的领导的儿子。公子气不过,这才发刚才的火。

        车光辉知道,河阳城的领导,台上是老子跟老子争,台下是儿子跟儿子斗。只有他,跟哪个领导也是朋友,跟所有的公子都能坐一起喝酒。见公子生气,他说:“算了,不就小姐嘛,逢场作戏,又不讨她做老婆。”

        公子恨恨道:“狗娘养的烂婊子,也不想想她咋发的家!”

        这话骂的车光辉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好像公子在指桑骂槐。但他自问自己不是过河拆桥那种人。后来细一琢磨,猛想起徐虹曾经跟老爷子的关系,心里便一片惊。

        小姐最终没能要成。无论徐虹怎么热心,公子就是不满意,成心找碴,反倒弄得车光辉尴尬。后来公子扬言要砸了这歌厅,徐虹翻了脸,叉着腰说:“你砸给我看,老娘河阳城啥没经见过,还怕你个下三烂。”

        眼看两人要动手,车光辉又气又急,真惹出事来,自己的名声全就毁了。最后硬是把公子拦腰抱下楼,气呼呼道:“跑这儿撒野逞什么英雄,你不丢人老爷子还丢人呢,跟我回去!”

        最后他拉公子去了那家桑拿屋,一生气给公子派了两个小姐,坐在外面,无端地伤感起来。觉得人生总有一些活不明白的地方,不同的人为不同事烦恼着,很多看似轰轰烈烈,风光无限的人,骨子里竟是那样脆弱。他搞不清自己这样活着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没完没了地赚钱,无休无止地赔着笑脸?活到现在,他尚且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权力,金钱,女人?似乎是,似乎又不全是。他说不清,总觉人生有一种缺憾,一种无法弥补无法填充的缺憾。

        他忽然想起林山。每当郁闷困惑,无法排解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这个活宝贝。他穷,但他快乐,不管何时,都有一份超然于物外的洒脱。

        拨通电话,车光辉听到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半天林山才说:“我快喝死了,你咋才给我打电话。”

        车光辉心想,记者真是个不错的职业,白吃,白喝,白拿,遂挖苦道:“又在哪里腐败?”

        林山说跟一帮校长喝酒,没劲,酸死了,问车光辉有没有安排。

        车光辉想了想,问:“你要啥安排?”

        林山说:“打麻将太累,泡小姐没味,唱歌不会,还是聊天最带劲。”

        二人遂说好地方,聊天去了。

        聊完天已近午夜,林山醉得一塌糊涂,把车光辉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大骂他不上档次,充其量包工头一个,这世界上最没意思的就是你们这些有钱人。先富起来咋样?世界是穷人的,快乐是穷人的,痛苦也是穷人的,富人有啥?

        车光辉想半天,觉得这话太精辟,说到了要命处。

        回到家,这感受便越发真实的让他绝望了。

        老婆刘素珍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双眼尽是仇恨。见他进来,劈头问:“又跟哪个婊子鬼混去了?”

        车光辉被她噎得半天答不上话。刘素珍的猜疑已到了空前的地步,只要他不回家,就是跟婊子鬼混。这女人,走火入魔了。

        他往楼上走,心说我懒得跟你解释。

        “你给我站住!”刘素珍断然喝道。

        车光辉止住步,心里连连叫苦,今晚又不得安宁了。

        “车光辉,你眼里有没有人?我等你等了半夜,你一声不吭就想溜?你好歹毒呀……”

        “我累了,要睡觉。”车光辉压住心头的火,他不能先发火,他一发火,就中刘素珍计了。她这么等着,不就是为了吵架吗?

        吵架,已成为某些女人的职业。越是生活无忧的女人,越是喜欢吵架,这是车光辉在吵架过程中总结出的。

        “你能不累,这个刚抱完,那个又来了,你到底想要多少个?”刘素珍怕的是打不开话头,一打开,她就不是她了。拉出的架势,骂出的话,就好像她是车光辉前世的仇人。

        黄丫儿听见吼,从门里探出头,远远冲车光辉扮个鬼脸。自从知道他和姐姐大丫幽会,黄丫儿便没了保姆的拘谨,常常做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动作,仿佛他们之间已达成某种默契。

        “你想找碴是不,有话楼上说!”车光辉扔下话,果断地上了楼。随后便听到一连串摔砸东西的声音。他坚持着不让自己回头,说啥也不能让丫儿看他笑话。

        楼下的声响一阵接一阵,他不下楼,刘素珍就不会停止。

        这夜,车光辉家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刘素珍就差点一把火,把这个家全烧了。

        家里的事再乱,工作不能耽误,这是车光辉多年坚持的原则,就是不让家庭矛盾影响到工作。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送礼这档事。除过银行、税务等几个部门,车光辉把年货重点集中到政协委员上。这跟往年很不一样,往年他心里是没有委员们的,今年不,今年必须把委员们放在前面,而且送礼要大方、实惠。低价弄来的软中华正好派上用场,反正这烟也不是谁都能抽得起的,多数人并不知真假。就算知道,心里也是快活的。这就叫送礼的学问。果然,年货送到一半,河阳城就开始传他的好话了。

        车光辉有点得意,看来,谋划已久的事,应该能成真。为那个政协副主席,他可是付出了很多啊。

        年终于到了。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老城里人黄风全然没了往日的精神,他浑浊着双眼,除了文老先生眼里那两个巨大的问号,终日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成日里忧心忡忡,神色黯然,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

        先是叶开死了。

        尽管谁都在心底里早就为叶开的死做足了准备,但当死亡真正降临时,还是感到莫大的震惊。

        叶开是死在烂鸟二丫怀里的,这种死法让叶黄两家相当尴尬,甚至有种愤怒。

        二丫自从那个早晨将气球放到通天柱顶上后,很快成为河阳城的新闻人物。新闻的最初制造者当然是蓝鸟广告公司的田二小姐。据说田二小姐眼睁睁看着气球飞走后,第一反应便是跟雷啸告状。她历数了黄二丫对她的种种不恭,还将气球放跑一事极力作了一番夸大,说河化老总李木楠已扬言拒绝支付广告费,最后的落脚点自然而然归结到开除黄二丫,而且是立即开除,否则她田二小姐立马走人。当时雷啸偏巧不在河阳,他在省城谈一项非常重要的合同,头一个反应便是黄二丫这事做得委实过分,她在毁蓝鸟广告公司的声誉,便毫不犹豫地答应田二小姐。当天中午,田二小姐便将白纸黑字的开除决定贴公司门口,她用的是“开除”,而不是惯常用的辞退。雷啸回到河阳,气球早已找不到,唯有条幅高高飘扬在河阳城的上空,把天空染成了一片红色。雷啸突发奇想,这是广告中的神来之笔啊。

        第二天他去谈广告业务,一进门人家便问,你就是把气球升上天的那位?雷啸冷眉,不知作何回答。岂料对方爽快地掏出合同,签!就冲你这惊人之笔,签!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甚至几家从没打过交道的公司也主动打来电话,要把开张店庆的宣传交给他做。雷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田二的当,不该开除黄二丫。后悔已晚,田二小姐已将风声放遍河阳城,黄二丫的名字如同高高飘扬在通天柱顶上的红色条幅,令河阳城仰慕。

        “太神了,这女人太神了,能把气球放到通天柱上,了得!”

        广场里那些摆卦摊的,卖老鼠药的,拉板胡唱贤孝的,甚至丁万寿、邸玉兰这些名人全都发出类似的感叹。黄二丫一下成了人物,令人浮想联翩,激动不已……

        雷啸负荆请罪,来到贫民窟,叩响黄风老人的家门。二丫正在看书,雷啸奇怪二丫居然在看书,要在以前,这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事。

        “你来做甚?”二丫微微扬起头,面带粉色,样子楚楚动人。

        “我……我来请你上班。”雷啸鼓起劲儿说。

        二丫眉毛一抖:“上班?”

        雷啸马上认出一堆错,把自己检讨了一番,而后,眼巴巴瞅二丫。二丫听过瘾了,这才放下书,缓缓将跷起的腿放下。她放得很慢,两条修长的腿在阳光里划出一道波浪,雷啸的目光在那波浪上一起一伏,心也跟着跳动。他一定记起了什么,一定是过去的某个日子或日子里的片段。记忆就这样被打开,瞬间,淌出许多的温馨来。

        二丫笑笑,她料定有这一幕,说话间又把腿抬起来,更慢,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将院子划得哗哗响。雷啸的目光不只是跳动了,简直就像麦田里的鸟儿,扑扑腾腾,目光落稳时,心已让二丫搅成一片。

        二丫居然没答应雷啸,说好几家公司请她,她想找家没女人骚扰的公司。

        雷啸完全听懂了二丫的意思,回到公司,果断地开除了田二小姐。惊得田二小姐连眼泪都流不出,横着眼睛倒着眉,干着嗓子吼:“你……你想赶尽杀绝呀!”这一刻田二小姐一定想起了同胞姐姐,也终于意识到替姐姐夺回公司的梦想彻底破灭。

        两天后,雷啸再次走进贫民窟,二丫正在梳妆,饶有兴致地摆弄着头发,看到二丫的发型,雷啸哦了一声,那是多么熟悉多么让他迷恋的发型呀。曾几何时,他就被这发型所迷,进而爱上了这个谜一般的女人。他轻轻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发卡,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别在她的脑后。

        这一幕以一种蒙太奇的手法,刻骨铭心地印在了老城里人黄风脑子里。黄风的印象里,这一天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有一种春天的味道,令他开心,令他落泪。他非常幸福地闭上眼睛,回味着跟妻子恩爱时的情景。

        将雷啸折腾得差不多,二丫见好就收,装作勉强地应了他。坐上田二小姐位子的一瞬,二丫心头所有的愁容都化开了,她冲正往里走的雷啸说:“干吗打深蓝色领带,不好看,来,换上这条。”然后在众目睽睽下给雷啸换上一条真丝绣花领带,雷啸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如果不是大丫再次找上门来,她是不会去医院看叶开的,或许叶开还能侥幸活过大年三十。可偏巧大丫这天发烧,烧得一塌糊涂,进门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冲二丫说:“你去一趟医院吧,就算我求你。”二丫盯着大丫看了半天,终于明白求她的是自己姐姐。她冲大丫微笑着点点头,便对着镜子细心打扮起来。如今打扮已是二丫出门前必做的功课,连一向对出门打扮深恶痛绝的老城里人黄风也宽恕了二丫这个坏毛病。他躺在门外,对二丫说:“去了嘴乖点,该叫姐夫叫姐夫,他可是只剩一口气的人了,经不住你气。”

        事情或许就坏在黄风这句话上,只剩一口气是个啥概念?大年三十如此咒人,能不出事?

        二丫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大丫心里惦着黄风刚才说的话,忍不住挣起身子问:“爸,你说他……能活过这个年吗?”

        黄风两眼浑浊地瞅瞅天,半晌自言自语道:“他是属羊的,过了今儿就是他的本年,本年呀……”

        大丫并没完全听懂父亲的话,懵懵怔怔中预感到自己害怕的一天就要到了,她流出两行冰凉的泪,迷迷糊糊进了梦乡。

        二丫走进医院,许是大年三十的缘故,医院格外冷清,两个护士在楼道里迎住她问:“你是哪床的?”二丫非常霉气地啐了一口,说:“我是来看14床的。”两个护士叽叽喳喳走了过去。二丫从后面发现左边一个腿有点罗圈,右边一个屁股太瘦,再怎么发育也不会长成美人坯子。遂自信地昂首挺胸,在楼道里踩出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叶开大睁着双眼,他的耳朵分明听到一种呼唤,一种来自遥远世界热切的呼唤。门一开他就认出是二丫,只有二丫才能敲打出那样动听的脚步。他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想让二丫看到一个健康的自己,但他的努力被虚弱的身子抵挡住了,只好强撑出一个惊喜而热烈的表情。他认为撑得不错,谁知这表情一下粉碎了他在二丫心中的形象。二丫直觉看到了一个鬼,一个奇丑无比狰狞可怕的厉鬼。她几乎要倒退出去,又见叶开软软地招手,示意她坐到床边来。二丫怯怯地挪着步子,她需要给自己不停地打气,不停地镇静,还好,她挺住了。

        坐到床边,二丫调动所有想象,居然无法将这个皮包骨头眼若枯井的男人跟当年那个拿走她贞操的叶开联系起来,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病房,等看清床头上醒目的“14”时,明白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这个男人或许原本就这样狰狞。她一下感谢起姐姐黄大丫来,是她用一生为自己挡住了一场灾难。她甚至感谢父亲在那个下午能及时赶到,把一场即将蔓延的灾难扼死了。她同情而又充满悲悯地望他一眼,发现他两口枯井似的眼眶在动。那里面还会有温情吗?她惊吓地在心里问。

        叶开颤颤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如同老公鸡干裂的爪子,她的手背立刻发出尖利的痛。她想躲开,却被这个可怜的人软了心。她任他握着,任他干柴棍一样划着自己细嫩温软的玉手。他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被她的无动于衷止住了。

        她就这样干坐着,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表达此时的心情,后来她想起父亲的话,心里试探了几次,都没法叫出口。她想算了,何苦要在一个死人面前装斯文呢?叫不叫都一样,反正他是黄大丫的男人,很多年前的那档子事权当一场噩梦,今儿起彻底忘掉便是。

        他像是不甘心。大约医院死一般的寂静让他怕了,非要弄出一点声音,嘴唇再次动了动,使着全身的劲终于说出一句话来。说得很轻,梦呓般,二丫听清了,真的听清了。

        她的心猛就抖起来。

        他说:“丫,你还……恨我吗?”

        就这句话,一下打翻了二丫的心,把她猛地拽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拽回到花一般的少女时光。瞬间,房间的空气发生了变化,充满了花的味道。透过这张脸,恍恍惚惚中二丫又看见那个才气横溢、自负狂妄的叶开。

        那是一个多么生动多么能迷惑人的男人呀。

        她怎能轻而易举忘掉!

        病房里顿时迷离,来苏水的味道都变得亲切可人。到最后,二丫竟辨不清是病房还是自己那间卧房了,反正味儿像,气氛也像。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刚才还干枯如柴的鸡爪忽然就丰实起来,富有肉感,涌动着热量。很多年前的那股热猛地回到了身上,想象中她踮起脚,环着胳膊,将嘴唇连同身子一道递过去。

        二丫俯下身子,她奇怪自己怎么就俯下了身子。她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害了我一生哪。天!你知道吗?”

        叶开黑枯枯的眼里立刻涌出两汪清澈透明的湖水,黑眼珠在湖水里不停地打转,慢慢,便淹没到一片汪洋里了。他挣扎着,艰难地抽动喉头,说:“……丫,原谅我吧,我就要死了,没法赎罪了,只求……只求我死后,你不再恨我……”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疯泄下来。她俯向他,整个俯向他,扯心撕肺地说:“原谅我,开……我来迟了……我不让你死,不让……”

        叶开细若麻秆的胳膊伸过来,轻轻揽住她:“丫,好好活着,活着是多么好啊……”

        二丫猛地抱住他,声音嘶哑地喊:“开……你不能走,不能走呀!”

        叶开望着她,微笑道:“……丫,谢谢了……我……知足了。”

        “不——不!”二丫仿佛仿佛已经触摸到死亡,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想把他从死神怀中抢夺回来。见叶开微笑着闭上了眼,二丫疯了般地摇晃着他:“你这个欠债鬼,你得还完了再走啊!”

        叶开奇迹般地睁开眼,面色如春。二丫忙忙抹把泪,转悲为喜道:“你没死呀,你可是吓死我了。”

        叶开孩子般笑了笑,安详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半天,像是很为难地道:“丫,我能唤你一声妈吗?”

        二丫猛地将他拥进怀,将他的头牢牢搂在自己的乳房上,摩挲着他的脸说:“傻孩子,只要你答应不死,唤啥都行……你唤,唤……”

        “妈哎——”

        仿佛从地层深处发出一声唤,牢牢地攫住了二丫的心。她泪如泉涌,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悲恸。她早已忘了羞怯,忘了恨怨,柔柔地应:“开哎,我的娃,我的小亲亲,我一辈子的冤家……”

        这一刻,他是多么的不想死呀,真想永远躺她怀里,但是他分明听到死神的脚步,由远而近,由弱渐强,他害怕,他哆嗦,他无力地呻吟道:“我不行了,抱紧我……”

        “开,你行,你行呀——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我都给你——开,你挺住啊——”

        二丫疯了,从没见过死亡的二丫一定是疯了!她不知道拿啥才能挽留住他,二丫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来,哭的凄切,哭的伤情,哭的无奈,哭的悲绝!

        悲恸至极的哭声中,叶开沉沉地合上眼,软软地倒在二丫怀里。

        叶开死了!

        而此时,黄大丫正幸福地闭着眼睛,沉浸在美梦带来的巨大快慰中。她梦见包工头子车光辉将她带到一片开满油菜花的草原上,满世界金黄的油菜花簇拥着她,她像一只蝴蝶,飞啊飞啊,总也飞不出这一片金黄。后来她累倒在一个男人怀里,那男人时而温柔如水,时而热情似火,撩拨得她通体难受,美妙无比。后来她同男人一块倒下去,倒在一大片金黄里,油菜花碎裂的声音中,男人给了她无比舒畅无比雄猛的一次。金黄色的光芒中,她看不清男人到底是谁,像叶开又像车光辉,她多么想两个同时拥有呀。

        醒来后她便听到二丫的哭声。

        三儿被抓了。

        黄二丫还没从叶开死亡的阴影中挣扎出来,又听到三儿被抓的消息。

        红红进来时,她还没起床,这些日子赖床成了她抵挡痛苦的唯一方法。红红见她面色苍白,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忙问怎么了?她披头散发,揉着红肿的眼睛说:“大丫那破鸟男人死了。”红红显然没听到这消息,惊了一声,恨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偏偏又死。”遂陪着二丫叹息。二丫见红红比金昌时瘦了一圈,眼圈青肿,脸更是憔悴,问她怎么成了这样?红红本已打消告诉二丫的念头,二丫一问,她又忍不住说:“我家三儿被抓了。”

        “抓了?”二丫一骨碌翻起身,“他做了啥事?”

        红红极难为情地望住二丫,咬着嘴唇说:“他造假。”

        “造假?”三儿居然能造假?二丫一脸的不相信,重复说:“就三儿,也能造假?”

        红红这才把实情告诉二丫。

        三儿真的造了假,而且造的是“波宝酒”。

        三儿是腊月初跟两个外乡人扯上瓜葛的。当时三儿做生意赔了一大笔,赔得这辈子也翻不起身来了。他心灰意冷,绝望得活不下去,路过农贸市场时买了几包老鼠药,又买了一瓶烈性农药,打算美美吃一顿腊肉后就着茯茶喝下去,从此离开这个烦人的世界。后来发现身上还装着八十块钱,就想最后潇洒一次,花完钱再走。他进不起歌厅,便去了“追忆似水年华”舞厅,一进门便被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缠住。跳舞时三儿脑子里闪出二丫,想起二丫第一次引领他做男人的情景,忍不住伏在那女人身上痛哭起来。他想他再也见不到好女人二丫了,往事便哗啦啦从脑子里倒出来。他记不清跟几个女人跳了舞,每次手放到陌生的乳房上,脑子里闪出的都是二丫那一对精美绝伦、柔嫩无比的奶子。有个女人甚至厚颜无耻地缠向他示好,三儿恶心地推开她。心说,你要是能跟上二丫一个脚指头,老子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成!遂气恨恨离开舞厅。

        三儿不想死在家里,怕这样会吓着母亲。活着没能孝顺上,死了也别再麻缠老人。更不想死在河阳城,这破城活着让他伤心,死了更会让他难受。他想找个空气新鲜,人烟稀少,清静僻背的地方死。这一走就走到离河阳城六公里外的双河乡二道村。村外河滩上有幢破房子,周围一片干枯的杂草,这地方不错,面朝河滩背靠田野,死后定能顺顺当当上天堂享福。他躺在背风处抽了一锅子烟,心里再次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二丫,一辈子遇上这么一个好女人,也该知足了。于是他微笑着打开农药瓶,撕开老鼠药,吞咽幸福一样吞咽下去,然后舒舒服服躺开,无怨无憾地闭上眼睛,等着农药发作,等着上天堂。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屁股上挨了一脚,以为是判官要带他去见阎王,一骨碌翻起身,见面前立着的不是判官,不是小鬼,而是两个贼头鼠脑的外乡人。三儿揉揉眼,心说我不是死了,咋还能看见太阳,看见河滩,看见人?正纳闷着外乡人开口了,“死也不找个好地方,跑到这烂河滩找死,想当孤魂野鬼呀?”另一个跟着说:“小子,知道不,是我们救了你。”

        三儿还在纳闷,后面说话的矮个男人笑着指指农药瓶,捂住肚子说:“这玩意能毒死你?靠!连个蚂蚁都毒不死,你真傻逼呀。”

        三儿不服气地问:“你咋知道?”

        矮个男人眼里都笑出了泪,见三儿犟嘴,极其得意地说:“俺们造的俺们咋不知道?!”

        三儿就这样奇迹般活了下来,还跟两个外乡人成了莫逆。整日跟在外乡人屁股后头,干起了造假的营生。这是多么好的一桩营生啊,一造一个准,啥好卖造啥。

        两个外乡人发现,河阳市场上“波宝酒”销得奇猛,便跟三儿说,造一批吧,多好的机会呀,造了准发大财。三儿不敢,矮个男人骂:“靠,鸡儿大点胆,还想发鹰的财,不干走人,还愁找不到合伙的?”三儿一听又有点舍不得,商量着只造一批,脱手后再也不干。矮个男人阴笑着点点头,心里却骂,有钱不挣,不穷才怪,孬种呀。

        红红说,如果听了三儿的话,第一批脱手后洗手不干,三儿就不会出事。可外乡人太贪,一连造了三批,这下惹出祸来了。造那么多,酒厂能不知道吗?红红口气里充满对外乡人的怨恨,末了竟学外乡人“靠”了一声,“那两个挨千刀的,听到风声连夜跑了,我们家三儿还傻呵呵给他们装酒哩,你说冤不冤?”

        二丫也觉三儿有些冤,外乡人跑了让三儿当冤大头,背黑锅,这世道,越来越不讲理了。怨归怨,三儿还在号子里,年也过不成,二丫就替三儿伤心起来。

        一连几天,二丫跟着红红为三儿四处奔波。红红不愧是三儿的好姐姐,把自个在金昌挣的钱全拿出来,见人就打点。可现在的人心真黑,拿了钱不办事,只说让等。等什么呀,再等黄花菜都凉了。二丫说:“这不是办法,我听说‘波宝酒’是让包工头子车光辉买断的,要想救人,必须找车光辉。”红红愁眉道:“他那么大个老板,拿啥找?”

        二丫说:“丫儿在他家做保姆,让丫儿先打听打听。”

        红红像是逮着了救命稻草,忙拉二丫去找丫儿。

        这个年,黄丫儿简直忙死了。从大年初一早起,黄丫儿就没闲过。一拨接一拨的人呼啦啦来,呼啦啦走,沏茶,开饮料,端冷盘,斟酒,黄丫儿简直成了酒店的服务员。她从没见过,过年会有这么多客人拜年,更没想到,年还有这种过法。有钱人真是了不得呀,这些日子单从她手里拿出去的饮料,足足能拉一卡车。来的人更是了不得,上至书记市长,下至建筑队干活的,脸上清一色堆着笑。黄丫儿发现,再大的官到了车光辉家,都没了架子,仿佛车光辉是个比官高一级的人物,尤其那些中不溜的官,脸上的笑几乎比肉厚,可怜巴巴讨好的样子,丫儿都受不了。一个春节,唯一敢在车光辉家撒野的,是个叫林山的人。他穿得皱皱巴巴,皮鞋上落一层灰,头像是一月没洗,刚进门,丫儿还以为他是跑来跟车光辉找活干的民工,没理他。哪知这人一坐下,骂就出来了。“腐败呀,腐败,这哪是拜年,简直是上海滩拜龙头大哥。”此语一出,举座皆惊。当时在座的是政协的人,闻声全都停下吃喝,齐齐地拿眼望他,眼神就像看邸玉兰一样。他却毫不在乎,拉过一把椅子,往众人面前一坐,口出狂言道:“老车,你先歇着,让我杀他一关。”便展开鸡似的手指,“六呀”“八呀”过起关来。黄丫儿这才发现,别看这人穷馊馊的,杀起关来却一往无前,政协那些头头,全让他给唬住了,两个秘书竟然吃了六个干零,想赖一拳,林山耻笑道:“输了就喝,和我林某人划拳,岂容一个赖字。”

        政协老少八人,居然无一人能赢他,让他杀了个“红”关。“头”们面子上过不去,缠着要他再过一关,想复仇。他点了烟,狂妄至极地说:“再过也是白搭,这河阳城,赢我林某的,还没见过呢,你等乖乖认输吧。”把人家气的,个个摩拳擦掌,打架似的不放过他。

        丫儿看的直乐,她心里是气这些人的,说不清为啥,但就是气。一看有人替她出了恶气,一下跑到林山前,又是敬烟又是递饮料。林山看她一眼,道:“这娃,这娃是个好娃。给车某人扛长工,可惜了。”

        一句话把她羞的。

        人去楼空,丫儿便想起前子。原想过年他一定会来的,哪想……

        他一定是把我忘了,车家的少爷,啥事做不出来。

        丫儿忽然伤心起来,心里咸咸的,老有泪水要涌出来。她忍着,自己劝自己,不就一个破前子嘛,有啥了不起。可不顶用,越劝心里越想,越想心里越乱,那个乱哟,能把人乱死。

        丫儿决定不干了,过完年就走。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不只是前子,还有刘素珍。一提刘素珍,丫儿心里的气就来了。

        大年初一起,车家来的客人阴差阳错给丫儿发起了压岁钱,一发就是好几张,错把她当成车家人了。丫儿不敢拿,双手躲背后,想说我是保姆,又噎着说不出。客人趁机把钱塞她兜里。客人一走,刘素珍审贼似的盯住她,鼻子里冷冷哼一声。丫儿明白是为压岁钱的事,掏出钱,一股脑儿塞给刘素珍。车光辉在边上不满了:“干啥,这是干啥?那是给丫儿的压岁钱,你要什么要?”

        刘素珍恨恨剜一眼车光辉,拿上钱上楼了,边走边故意把屁股扭得吱吱响。丫儿心里骂:“小心扭烂!你个守财奴,黄脸婆!”

        车光辉从皮夹里掏出一沓子钱,要给丫儿。丫儿偏不拿,顶嘴道:“我穷,我没见过钱,以后你在门口贴张告示,告诉人家我是保姆,要发就直接发她手里,甭拿我当猴耍,当贼防。”

        丫儿一气说了许多,车光辉不知该咋哄她,怕她一耍性子不做了。以前用了五个保姆,都没超过三个月,一甩袖头走了。车光辉舍不得丫儿,硬是把钱塞给了她。

        丫儿不是心疼钱,她是气不过刘素珍那眼神。她甚至想,让前子去新疆,定是守财奴的主意,她是怕我跟前子好呢。哼,你个药婆娘,白伺候你了。丫儿想起大丫,忽然恶作剧地笑笑,让你人财两空,看你还妖魔不妖魔!

        夜里丫儿听见两口子吵架的声音,吵得好凶,好像又提到压岁钱的事。丫儿心里叹道:“迟早让钱害死呢,没见过这种人,钱比命还重要。”

        第二天起,只要客人给,丫儿一律大大方方收下,还甜甜地说声谢。客人走后,丫儿故意把钱掏出来,当着刘素珍的面点一遍,复又装进兜里,看都不看刘素珍一眼。

        这是丫儿到车家做保姆唯一冲撞刘素珍的一件事。后来丫儿觉得过分,想找个机会把钱给她。没想刘素珍突然病倒了,又是烧又是吐,一合上眼就说梦话,吓得车光辉连夜把她送进医院。

        二丫和红红进门的时候,丫儿刚送走几位客人。客人是乡下来的几个小包工头,一听刘素珍住院,茶也没喝就赶着去医院。

        看见二丫,丫儿喜上眉梢,一气拿出很多好吃的,让二丫和红红吃。二丫看她俨然像个小主人,担心道:“在人家做事,得懂点规矩,不能人家给个拐棍,就往上爬。”丫儿不屑道:“没事,这点主我还是做得的。”二丫道:“这家可不比文爷爷家,你还是规矩点。”丫儿笑道:“知道,看你,婆婆妈妈的,一来就训人。哎,大姐那边咋样了?”

        丫儿太忙,叶开的葬礼都没参加,心里惦着大丫。二丫叹气道:“人都没了,还能咋?她公公还没来,婆婆又不跟她说话,好像是我们家害死她儿子的。”

        “她咋这样?守寡的是我姐,又不是她。她连医院都不去,还有脸说我们。”

        姐妹俩喧了一阵,才发现把红红晾到了一边。

        红红心里急三儿,嘴唇干巴巴望二丫,意思是让二丫抓紧说事。

        二丫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问丫儿有没有办法。

        丫儿阴下脸说:“这事我听过,前天工商局来了几个人,专为这事来的。车叔看上去很生气,说不光要罚款,还要重重地判。三儿胆也太大,造假造到车叔头上来了。”

        红红头垂得更低了,眼眶里泪珠子直打转。

        二丫说:“你别吓唬我们,看把人家红红急的,你倒是给想个办法呀。”

        丫儿说:“我能想啥办法,我一个小保姆,又不是他啥人。”说到这忽然想起大丫,嗫嚅半天说:“法子,倒是有一个,不知行通行不通?”

        红红眼里蓦地闪出希望,抓住丫儿说:“啥法子,你快说。”

        丫儿顿了顿,说:“你们去求大姐吧,大姐要是肯帮忙,说不定有救。”

        红红眼里的希望复又灭了,重重叹口气,“算了,二丫,我也尽力了,听天由命吧。”

        二丫很是不解,大丫怎么就能帮上忙?

        农历正月初八,河阳城又出了件大事。

        这事出得没有一点先兆,就连一向料事如神的河阳四大名人之一“神娃娃”,也绝没想到。大约是深夜两点,河阳城早已死寂一片,唯有城北几家歌厅的霓虹灯还在不安地闪烁。初八是上班的日子,家里憋急了的男人们借着上班的名义,溜进歌厅,但毕竟是过年,玩得不敢太迟。到出事这阵,河阳城最大的这家歌厅早已人去楼空,老板娘徐虹跟值班的服务生叮嘱几句,自个便叮叮咚咚下了楼。徐虹不住在歌厅,尽管到现在她还没个男人,但家还是有的。一人住一大套楼房,里面装修的跟歌厅差不多。她走下楼,朝大街上巴望了一眼,一辆“摩的”看见她,飞驰过来,骑车的以为她是小姐,想钓鱼,至近处一瞅,才见是她,悻悻地问:“坐不坐?”徐虹果决地摇摇头,她怎么能坐摩托车呢?笑话!“摩的”失望而去,一溜烟没了影。

        事情就坏在她没坐摩托车,如果屈尊坐了,也就天无事地无事了。可她没坐,能怪谁呢?

        她站在风口,等出租开过来,心里巴望着能碰上一赏心悦目的帅哥。徐虹坐车极挑剔,不只挑车,关键还要挑人。这样的深夜,她是非常期望帅哥的。以前这样的故事就发生过,很抒情,很浪漫,很让她怀恋。但正月初八这晚,徐虹很不走运,等半天不见有出租过来,她穿的单,风又厉,身子忍不住发抖。这时又一辆“摩的”飞来,离她两步远处戛然停下。骑车者很年轻,很英俊,是让徐虹望一眼便怦然心动的那类帅男人。他跳下车,走到徐虹面前,很近,徐虹都闻到他身上的男人味了。见帅男人死死盯住她,禁不住心旌摇曳。帅男人问:“是徐虹吗?”声音正好是她最想听的男中音,很有磁性。徐虹脸上盛开一朵桃花,微微启开朱唇,道:“是我,你……你是?”接下来,徐虹期望着发生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她甚至已提前进入角色,秋水涟涟,美目流盼。

        谁也料想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多么令人惊心动魄。帅男人一改温柔,恶恨恨地道:“老子是你爷!”话音还未落地,一瓶浓浓的硫酸便朝徐虹泼来!眨眼间,徐虹便陷入巨大的黑暗中,顿觉眼睛没了、脸没了,天地陷入一片火海中……

        河阳四大寡妇之一,娱乐界头号人物徐虹让人毁了容!

        这是一个多么不幸、多么残酷、多么心碎、多么震惊的意外啊。

        据说是贫民窟的潘大军救了她。仗着胆把她送到了医院。

        次日,一股风迅疾刮遍河阳城。男人女人对此事都显出浓厚的兴趣,人们惊叹凶手的狡猾,据说公安查看现场时,找不到一点证据。后来便查当天夜里去歌厅的客人,查了一半公安不敢查了,有谁愿意为个徐虹丢掉自己的饭碗?

        正月初九,陈望成陪着母亲麻大姑回到了河阳城。

        望成本想年前赶来,偏巧公司出了点事,一耽搁便耽搁到了现在。

        陈天彪的春节是一个人过的。招弟和墩子三番五次请他,都被他回绝了。腊月二十八,趁招弟回乡下的工夫,他把张素云叫来,让她把别人送来的年货全拉走。张素云自然不肯,让他狠狠剋了一顿:“装什么清高,你不要还有你父母呢,放我这也是糟蹋,你不拿我就全扔出去。”张素云从没见过他发火,吓坏了,只好按他的吩咐将年货搬走。

        打发走张素云,陈天彪来到乡下。他是想苏小玉了,不管怎么着,他得知道她的下落。这么不明不白让她走掉,心里不是个味啊。陈天彪想,苏万财两口子一定知道苏小玉的下落,他来求他们,希望他们告诉他苏小玉到底在哪。这天正好姚桂英在家,陈天彪说明来意,姚桂英一改往日的恶妇相,听完陈天彪的话,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她哭了半天说:“你甭找了,她怕是再也不回来了……”陈天彪不解,抓住姚桂英的手问:“她到底去了哪,快说呀,去了哪?”姚桂英越发哭得恓惶,到最后,竟也没说出个具体地方来。

        这个年,陈天彪过得恍恍惚惚,苏小玉的影子时不时地跳出来,出其不意地袭击他。好几个夜里,他被噩梦惊醒,怔怔地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沌。想想往事,看看现在,他禁不住叹息:人,人哪——

        望成跟墩子来接他。看见他,望成惊了。

        一年不见,父亲竟老成这样,父亲他怎能老成这样!那白发,那皱纹,那脸上的沧桑,风霜,还有眼里大片大片的混沌……望成的泪下来了,哗哗的,站在门口,就那么任泪水流着。墩子拽他一把,他没动,仍旧站着,目光痴痴的,像是被父亲的沧桑牢牢捉住了。

        陈天彪也愣在屋里,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墩子看他们爷俩发呆,急了,一跺脚:“你们这是做啥,望成,叫啊。”

        望成这才颤颤地喊了声:“爸——”

        一听这声“爸”,陈天彪的心就翻个了。没等望成喊第二声,他便躲到卧室里,好久,他才平静下来。墩子拉起他说:“走,乡下去,这年,还没完呢。”

        他默默跟着他们,一路,目光躲避着儿子,不敢跟他对视,心里竟又全成了大姑的影子。那磨盘,在这乡间的路上,转啊转啊。招弟早早迎在门口,看见陈天彪,目光跳了几跳。自从出院,陈天彪就不让她陪了,说在医院苦了她,再也不能让她受累。其实她知道,陈天彪怕啥,是怕闲话,也怕墩子有想法。真愚,墩子怎么会有想法呢?

        “快进屋,看看,都瘦成啥样了。”招弟下意识地拍打着衣服说。

        陈天彪看一眼招弟,没说什么,忐忑不安地走进去。终于,他望见站书房地下的大姑,那是他曾经的老婆,是他这辈子都不能背叛的人。可他偏就背叛了她。

        大姑绞着手,目光抖抖地伸过来,在他脸上碎成一片。他比她想象中还要老出许多,憔悴许多。如果不是在家里,她都不敢认。天哪,他咋能老成这个样子呢?她的心里卷起一股潮水,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包围着她,她木了,对他的恨,对他的怨,全都凝成了泪,一滴,两滴,掉在了冰凉的脸上。心里,却升起另一样东西,雾雾腾腾的,一下把她给罩住了。

        墩子说:“快进屋,站着做啥哩,一家人认不得一家人了。”

        根旺和媳妇翠翠正在张罗着煮羊肉,翠翠远远看着陈天彪,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跟根旺说:“你看陈爸,傻头傻脑的,就跟头次上门相亲一样,老了的人还羞……”根旺瞪她一眼,喝道:“乱说什么,做饭去!”

        翠翠吐吐舌头,不敢言声了。

        进了屋,招弟又是倒水,又是端馍,故意把声音扯得高高的,一会儿一个哥,一会儿一个嫂,硬是把气氛给说活泛了。陈天彪喝了几口茶,抬眼道:“你……腿还疼吗?”大姑赌气说:“我没腿,我哪长腿哩,长腿的都跑了。”

        招弟忙说:“不见想哩,见了嚷哩,嚷好,嚷说明谁心里都有谁哩。”

        墩子说:“嚷啥嚷,多少年没见了,正喧的都喧不过来,还有时间嚷?”

        望成插不上话,跑去给根旺和翠翠当帮手。根旺说:“你快歇着去,这粗活,哪是你北京人干的。”翠翠故意道:“北京人咋了,北京人还不吃肉了,等会给我烧火去。”望成说:“烧就烧,当我不会烧啊,这家里的活,怕是你还不如我哩。”翠翠来劲了,说:“一听就是个没出息,将来呀,准是个怕老婆的。”望成道:“怕老婆咋了?怕老婆是男人的美德呢。”翠翠说根旺:“听见没,往后学着点。”

        屋里屋外,忽然间就变成另一个世界。

        晚饭是手抓羊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端上来时,大姑和陈天彪脸上都已漾出自然的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两人没喧上几句,心就拢一起了。仿佛他们压根就没离过,只不过是大姑出了趟远门。

        墩子拿出一瓶茅台,说今儿个大团圆,怎么也得庆祝一下。招弟一把夺过去,说:“刚不打针不吃药了,你又拿出这傻水,想喝你一个人喝去。”陈天彪说:“又霸道了不是,大过年的,我们就喝一瓶。”招弟白他一眼说:“不行,一口也不许,等身子缓过来,爱咋喝咋喝。”墩子说:“你这不成心扫人兴嘛,吃羊肉不喝酒咋行?再说,今儿个啥日子,年还没完哩,拿来,我跟望成喝。”

        大姑见状,笑着说:“你就让他哥俩喝吧,看把他们急的,一见酒,啥都顾不上了。”

        招弟这才把酒瓶给过去,说:“就一瓶,望成,看着你爸,让他少喝点。”

        墩子斟好酒,举杯道:“哥、嫂,我敬你们一杯。我墩子一家有今天,全托哥嫂的福,多的话,我不说了。这个家,是我的,也是你们的。你们住这里,我心里暖和呀,暖和呀……”说着一仰脖子喝了。

        墩子一席话,说得一桌人心里咸咸的。招弟和大姑不由想起如烟的往事,想起沙窝铺种树的那段岁月,想起那脆生生的腐竹。招弟湿了眼,大姑也湿了眼,桌上的气氛忽地陷入悲悯中。招弟抹把眼,说:“吃,吃了这顿团圆饭啊,谁都把不快忘了,装在心里,堵得慌。”大姑也觉心里憋憋的,想说,瞅瞅陈天彪,又把话咽了下去,挑了一根羊肋骨,默默递给陈天彪……

        星星终于挂满天空,一轮弯弓似的上弦月缓缓升起,给乡村的夜晚带来几份宁谧,几份多情。大地在月光中静若处子,又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慈祥而深沉。墩子陪着陈天彪,站在月光中。月光拉长他们的影子,那影子仿佛他们写在大地上的记忆……

        夜深了,大地发出均匀的鼾声,除过远处的几声狗吠,整个村庄都没在一派夜寂中。招弟咳嗽一声,说:“睡吧,睡足了,明儿再喧。”墩子就去开门。房间是年前就收拾好的,也是两间的大书房,跟墩子们睡的这屋邻着。大姑瞅瞅招弟,似有说不出口的难为情。招弟说:“去吧,啥离不离的,他这几年也不容易。兴许到了这阵,才知你的好哩。”大姑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去了。

        望着炕上铺好的两床新被,两个枕头,大姑的心再次湿成一片。陈天彪坐在炕头,脸憋得通红。大姑说:“睡吧。”陈天彪望望炕,机械地重复:“睡吧——”

        大姑灭了灯,和衣钻进了被窝。

        陈天彪犹豫一会,也和衣躺下了。

        夜,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月光温情地洒进来,映得屋子一片生动。屋子里升腾起一股熟稔的气味,那是两个人闻惯了的体香,那是夜的味道。

        半晌,大姑问:“病全好了?”

        陈天彪答:“好了。”

        大姑默了阵,又问:“苏家的……就那么走了?”

        陈天彪答:“走了。”

        “你没找?”

        “找了。”

        “往后……咋办哩?”

        “……”

        “你呀……”

        “我……嘿——”

        大姑怯怯伸出手,试着伸过去,正好触到陈天彪伸过来的手,两只手颤颤地握一起,战栗,温暖,两个人的心瞬间泛起一片湿。大姑侧过身,摸住他的脸,这是一张多么熟悉多么难忘的脸啊——她哭了,再也无法忍住自己汪洋一片的泪。陈天彪不停地为她拭泪,拭着拭着,自己竟也抽泣起来。

        春节一过,河阳企业改革的步子就快起来。试点企业河化分厂的经验一推开,那些坐等观望的企业便纷纷动了起来。有消息说,省上已将河阳“五整一改”的典型经验全面推广,河化在国企改革的洪流中,可谓大出风头。

        除了两家试点分厂,其他几家也一律推翻“买断制”,回头搞起了“五整一改”。

        李木楠跟林子强的关系,也处在微妙的变化中。表面看,林子强对他的尊重更为明显;暗地里,两人却越发较劲。这让河化中层左右为难,常常陷于举棋不定的痛苦中。不久,财务部朱部长提出辞职,河化内部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财务部朱部长辞职是因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春节过完,江上月的妻子肖淑贤找到她,提出要借两千元钱。起初她没答应,后来肖淑贤拿出借条,上面有林子强批的“同意”二字。朱部长犹豫片刻,说:“得找李总签字。”肖淑贤说:“子强说了,他批了就算。再说,我一个寡妇,找来找去的,我不怕麻烦人家还嫌哩。”朱部长一听她管林总叫子强,口气就像说自家男人,不好再卡着不借,就在借条上签了“暂借”两字。肖淑贤找出纳白琳拿款时,白琳正往外打电话。白琳眉飞色舞,样子很激动,让人想起热恋中的少女。白琳嫌肖淑贤霉气,看了眼借条,扔给肖淑贤两千块钱,就又抱着话筒聊天。聊了足足十分钟,才搁下话筒。记账时才发现借条上没李木楠的签字,白琳急了眼,追出来找人。肖淑贤早已没了影,白琳顿觉自己失职。

        临近下班,白琳拿着借条,找到李木楠,委屈地说:“李总,我不干了,我实在干不了了……”李木楠扬起头,看到她受伤的表情,讶异地问:“又遇到啥困难了?”

        白琳咬咬嘴唇,一狠心说:“我不付,朱部长说我目中无人,还要停我的职,我……只好付了。”说着将借条递给李木楠。李木楠扫了一眼,眼睛被林子强“同意”两个字刺得生疼,但他佯装轻松,笑着说:“不就两千块钱嘛,付了就付了,没事。”

        白琳一听,当下转悲为喜:“李总真的不批评我?”

        “不批评!”李木楠重重说。

        事后,中层会上,李木楠不点名地狠批了一顿财务部。说个别部门工作毫无起色,整天只知利用手中权力拉关系,搞帮派,该做的事一件都做不好,不该做的事却比谁都积极。

        朱部长当场就流下委屈的泪,李木楠明着暗着敲了她好几次警钟,她快上五十岁了,再也没心思掺和到这些争斗里面,会后便一纸辞呈交上去。

        财务部长的辞职引发一场中层危机,那些跟林子强明里暗里有交情的中层,事后第二天便找李木楠表态,说自己如何如何,绝没参与到帮派中去。林子强也找了李木楠,主动检讨错误,等李木楠脸色转暖后,顺水推舟说:“财务部长可不能缺,我看白琳业务不错,把她提起来吧。”

        春节过后第一次总经理办公会,白琳被聘为财务部长。

        过了正月,沈佳从南方回来了。她跟陈珮玲解释,过年得了场大病,差点回不来。陈珮玲没多问,但她心里清楚,沈佳定是到哪里应聘去了。她笑了笑,甚是热情地欢迎沈佳。

        李木楠跟沈佳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两人似乎有些离不开,但在一起时,又觉得很难把握对方。

        这天李木楠找陈珮玲谈银行贷款的事,春节过后,资金再次变得紧张,生产需要大量流动资金,销售又是只铺货不回款的季节。再者,省城那家公司的一千万马上就要到期,没有两千万,李木楠的日子将很不好过。之前陈珮玲曾答应他,分厂改革搞完,设法帮他弄一批贷款。

        他在电话里跟陈珮玲约了几次,陈珮玲不是推说忙,就说银行方面的关系户最近不在。李木楠隐隐觉得,陈珮玲在推,在躲。

        上了楼,他尽量调整自己的心态,认为陈珮玲没必要跟他玩什么花样。举手敲门的一瞬,他突然听见里面传出林子强说话的声音。他吃了一惊,忙屏声敛息侧耳细听,说话的果然是林子强!听语气,林子强像是跟陈珮玲特熟。李木楠被这意外惊呆了,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他踅身下楼,路过沈佳办公室时,突然改变主意,进去不由分说拉起沈佳就往外走。沈佳正在做一份企划案,看见李木楠,先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出了办公室。

        “放开我,你这是做什么?”沈佳被他的唐突弄傻了。

        李木楠气呼呼将她拉进电梯,不容沈佳反抗,将她弄到楼下,冲司机说:“送我回家!”

        一进家门,李木楠怒冲冲问:“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沈佳糊里糊涂,挣开他的手说:“你吃错药了呀,大白天的,犯什么浑?”

        李木楠堵在她面前,铁青着脸说:“沈佳我告诉你,今天你要不说实话,我饶不了你!”

        沈佳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瞪眼说:“说什么说,什么事啊!”

        李木楠此时已昏了头,他认定林子强跟陈珮玲之间,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沈佳保证知道底细。他们合起来谋算他!

        “说,到底怎么回事?!”

        沈佳惊愕地盯住他,一头雾水。李木楠如此无礼,令她失望透顶。春节前跟他吵完架,她心里一直窝着一股火,没想到自己真心付出,却换来如此回报。整个春节,她都在重新审视跟李木楠的关系,她已经错过一次了,不想再错第二次。

        这时,看见他丧心病狂的样子,心里那股恨腾地升起来。“李木楠,你放明白点,我是沈佳,不是你手下那些女人!”

        李木楠突然抡起手,眼看要扇过去,沈佳往前一步,逼住他:“李木楠,你是不是疯了?!”

        李木楠的手慢慢软下来,脑子也一点点清醒。沈佳的眼睛告诉他,她是无辜的。

        “到底怎么回事?”沈佳终还是忍不住。她的心里也起了一大团疑云,等李木楠把疑惑告诉她,沈佳吃惊地说:“不会吧?”

        李木楠冷静下来,他现在确实需要冷静。如果陈珮玲跟林子强真联起手,情况将糟糕得多。沈佳劝他不要多想,还是认认真真把自己的事做好。

        “怎么做?”李木楠反问沈佳。这时候,他忽然觉得,沈佳在他心里,有种特殊的位置。这位置一直没被他重视,他有些后悔,但他不想这么快就认输,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落败的样子。

        “你先别急,容我们把事情搞清楚。千万别怕,更不能乱。木楠,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沉住气,只要你不乱,任何人都没有机会。”

        沈佳并不明白李木楠想什么,还在真心实意替他着想。沈佳自然清楚,所有这一切,都是陈珮玲演的,其他人包括林子强,包括曾经给河化借高利贷的李经理,不过都是陈珮玲的棋子。当然,陈珮玲一个人绝对操不了这么大的盘,背后是谁,非常清楚。沈佳想帮李木楠,也想实实在在为河化做点事。河化不能这样,真不能。这是从她内心发出的声音,她更不想看李木楠落败,不管李木楠有多少缺点,多少不成熟,都不能掩盖掉他身上的光芒。在她接触过的企业家中,他算是最光明的一个,他好学、上进,有责任心,抱负和理想加上责任感,将来准能让他有所作为,而且是大作为。他缺的只是经验,只是磨砺,他需要支持,需要机会。

        可谁给他?

        沈佳这才发现,这个世界是很少给你机会的,大家都在争,在抢,在夺,不择手段,疯狂中透着贪婪,贪婪中演绎着无尽的恶。沈佳需要善,这个世界同样需要善。

        也不知怎么了,这一天,沈佳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跟李木楠说。她甚至想好对付陈珮玲和林子强的办法,她想放手一搏,为她,为李木楠,也为这个世界。

        可李木楠冷酷地拒绝了她!他竟然说:“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你还是回她身边去吧,她才是你老板。”

        沈佳恨死了,他怎么就如此愚顽不化呢!

        沈佳其实冤枉了李木楠。李木楠不是不想听,更不是不想寻求帮助。事实是,这场不见硝烟的较量或者博弈,力量相差太悬殊。他们根本不是对手,一开始他们便败局已定。这种时候,他怎么忍心再连累沈佳呢?他知道沈佳要做什么,类似的想法他也有过,但马上又怀疑。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吞下失败这枚果子,尽管内心很痛,但必须吞下。

        人只有经历了失败,才会懂得珍惜机会。李木楠知道自己错在没珍惜机会。事业如此,爱情更是如此,对陈天彪,更是如此!

        那就让失败来得更惨烈些吧。

        同样的炼狱,也发生在陈天彪身上。

        乡下住了半月,陈天彪的伤势彻底痊愈。儿子望成假已满,张罗着要回,大姑也要一道回去,招弟和墩子再三挽留,大姑还是不肯留下来。陈天彪想挽留,几次话到嘴边,又噎得说不出口。尽管这些日子,他和大姑相敬如宾,但中间总是横着苏小玉的影子,谁也没法将她抹掉。见大姑去意已决,陈天彪无不伤悲地说:“去了,多操心身子……”大姑拧了把鼻子,酸酸地说:“能退,就退吧,逞了一辈子强,别再逞了。”

        乡下这段日子,儿子望成成了帮助陈天彪走出困惑的老师。那些盘桓在脑子里的诸多疑问,在儿子的旁征博引下,一一化解开来。儿子不愧是研究生,说出的话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谈到国企改革这一难题时,儿子说:“国企的症结不仅仅在体制,更深的原因在于社会大环境的变革。政治改革的不到位,职工素质的低下,经济发展的不平衡都在制约着它。想要短期内一下子解决这么多问题,几乎没有可能。现在把改革当成了速效救心丸,想着一改就灵,一股就灵,太急于求成,反把事情弄得更糟。”陈天彪问:“上面就没有办法?”儿子说:“国企改革是个世纪性难题,工程大着哩,哪能有现成的模式?单是职工安置这一项,就够我们探索十年八年。”

        临走这天,儿子非常诚恳地说:“爸,忍痛让位吧。河化到这地步,一半责任在你。在中国,做大一个企业容易,做强一个企业却很难。你是把河化做大了,大得连你都驾驭不了。这是你们这一代企业家共同的命运。你得承认,一个人的能耐是有限的,不能因为个人的局限影响一个企业的发展。你已尽了力,无怨无悔地退下来,给后来者留下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去探索,去发展……”

        陈天彪不甘心地说:“可他们,是在给社会甩包袱呀……”

        儿子笑笑:“你背着是包袱,甩出去不一定就是包袱。你看看南方,早走了一步,就赢得了先机。改革是艰难,是阵痛,它在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的意志力。”

        “那工人咋办?全下岗?工人的日子苦哇……”

        “再苦也得受,这就是改革。再沉重的代价也得由人承担,不是吗?”

        陈天彪不语了,儿子有儿子的观点,儿子有儿子的理论。但他心里,还是觉得堵。

        大姑和儿子走后,陈天彪回到河阳城,思来想去,总算是想明白一点。这天一早,他径直找到新近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刘振先,明确表达了自己想退下来的意愿。刘振先抓着他的手,非常感激地说:“太谢谢你了,你能这么高姿态,给全市的领导干部做了一个表率。老陈,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谢谢你。至于你的安排,组织上会慎重考虑。”

        走出市政府,陈天彪顿觉轻松,对着阳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时他才发现,阳光竟是那样的灿烂,天空居然那么湛蓝,透明……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呀。

        走上大街,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脚步时而轻快,时而沉缓。阳光打在他脸上,绽放出一朵朵陌生的花瓣。周围的空气陌生而新鲜,那些匆匆从他眼前晃过的表情各异的脸,扯动他的想象。他猜度着他们的心理,感受他们的气息。路边小贩的吆喝声,行人的嚷嚷声,街上汽车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鼓荡着他的耳膜。他感到亲切,又觉这一切曾离他那么远。这么多年,他被另一种声音包围着,紧裹着,反而对这本该熟悉的声音陌生起来。

        这才是河阳城的声音啊,是大地最真实的声音!

        蓦地,仿佛从某个街巷深处,响过来一句“收破烂哎——有破烂卖不?”他一下定住了,双耳不由得竖起来,分辨声音的方向。许久,他兀自笑了笑,心里跟着爽爽地叫了声:“收破烂——收破烂哎——有破烂卖不?”

        一路走,一路想,脑子里尽是收破烂时的情景,点点滴滴,逼真而生动,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回到那个让他羞耻而又无比自豪的年代。恍然中他觉得再次站到了城市边缘,城市露给他一张陌生的面孔。他忽然记不清这些年在这座城里干了些什么,或许一直就游荡在城外,游荡在坚硬的拒绝中。

        他停下步子,抬头望望天空,却发现自己停在广场边上,停在那座庞然大物下面。

        天哪,它是多么高啊!以前咋从没觉得它有这么高,这么骇人!真是他修的吗?他有些怀疑,有些不敢确定。楼上那黑乎乎的窗子,仿佛变成无数双眼,吃惊地盯住他,问:“你是谁?”

        他猛地一颤,忙忙收回目光。他觉出自己眼眶里有了湿意,紧跟着心也湿了。他真想放开嗓子,大吼一声:“收破烂哎——”

        广场里人挤人,自从修了这楼,原本宽畅的广场一下挤了。他东摇摇,西摆摆,几乎是让人挤了进去。

        他在瞎仙的摊前停下步,瞎仙周围挤了不少人,多是乡下来的,人们正沉浸在三弦子凄美哀婉的乐声里。他往跟前挤了挤,想听瞎仙唱什么。

        三弦子铿铿锵锵响,瞎仙的声音抑扬顿挫:娶了个大老婆

        嘴上开豁豁

        使着叫做饭去

        一嘴把火吹灭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就像我

        娶了个二老婆

        虮子虱子多

        使着叫缝衣去

        虱子做了窝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就像我

        娶了个三老婆

        丫头娃子多

        使着叫回门去

        回来又多一个

        世上的穷人多

        哪一个就像我

        瞎仙还要娶下去,陈天彪却听不下去了。

        “世上的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陈天彪边挪步子边琢磨,心想瞎仙唱的准是他,想着想着竟也哼起来:“厂长经理多,哪个就像我……”

        “收破烂哎——”他恨恨吼了一声。

        文化馆楼下,茶社依然开着,门口一把竹椅上,躺着一位老者。陈天彪认出那是老城里人黄风。在河阳城,陈天彪最怕碰到的就是老城里人黄风。今儿偏偏又碰上了。黄风也看见了他,把目光伸过来,躺竹椅上一动不动盯住他。要在往常,陈天彪一准扭身走了。他知道,关于自己的种种传言,都是经这人的嘴传播开的。可今天,他却突然来了劲,直直地视着他,走过去,两人面对面时,老城里人黄风突然合上眼,不跟他对望了。

        一丝苍凉涌来,陈天彪顿觉失落。

        他刚转身,老城里人黄风那双眼又睁开了,一股灼痛刺着他的背,他恨恨跺了一下脚,想抖落芒刺一样的目光。

        陈天彪的辞职很快得到批准。不久,市上重新调整了河化的班子,李木楠被任命为董事长,奇怪的是,他心里竟没一丝儿惊喜。林子强被任命为总经理。宣布第二天,《河阳日报》便打出整版套红广告,上书:河化集团董事长李木楠、总经理林子强携全体员工向河阳人民问好。新一届班子提出“一年脱困,三年发展,五年再创辉煌”的战略目标。

        汪小丽是李木楠正式上任的这天早上提出辞职的。当时李木楠正在翻看白琳抱来的一大摞报表,汪小丽将辞呈递给他,没等他发话,便走了出来。她已跟望成联系好,不日将赴北京。

        车光辉如愿当选为政协副主席。当着全体委员的面,他立下军令状,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将阳光工程建设好,要让老百姓赶在入冬前搬进新居。此态一表,大会有关贫民窟的提案便落到实处。

        “两会”不久,河阳市任命了一批领导干部。名记林山正式任命为河阳电视台副台长,《河阳文学》的何主编被任命为《河阳日报》副总编。消息公布当天,文化圈几位新官便聚到二层小洋楼,共同庆贺。

        这一天他们喝得很尽兴,直喝得车光辉举着酒杯,半天咽不下去,众人这才作罢。

        人去楼空,车光辉跟林山躺在床上,兴致勃勃谈下一步。林山道:“广场的事,你要抓紧,这不比贫民窟工程更重要。”车光辉道:“差不多了,过两天资金就能到位,市长跑省上要的,方案也快定了。”

        林山说:“这就好,今年要是把这两件事办好,你可就……”

        车光辉忙打乱语:“不谈这事,不谈这事。”

        其实,车光辉想跟林山谈的,是他的家务事。这阵子,他让家务事弄的,烦啊。老婆刘素珍居然上塔儿寺当了居士,事前他一点觉察都没。等发现后,刘素珍已跟着苏万财老婆姚桂英一同走街串巷,化起了缘。车光辉再想拦挡,晚了。

        据丫儿讲,刘素珍跟姚桂英是在姚桂英上门化缘时认识的,这两个女人,仿佛前世有缘,一认识便分不开了。以后姚桂英隔三间五找上门来,一来就关上门喧半天。丫儿见不惯僧道之人,姚桂英一来,她就躲楼下看碟片。前子走时忘了锁自己的碟片,被丫儿找见了。那些碟片看起来真过瘾,怪不得前子一看就是半天,神神秘秘的,原来是看这玩意呀。

        河阳塔儿寺本不是一座名寺,只是跟青海塔儿寺重名,才得以保留下来。寺的规模不大,年久失修,木塔摇摇欲坠。不知咋,这些年香火突然旺了起来。每逢初一十五,善男信女纷纷前来烧香拜佛,香烟袅袅,古刹声声,反倒让寺兴旺起来。

        刘素珍遁入空门,给车光辉致命一击。他没想到老婆会变得这样愚钝,这样顽冥。这事要在河阳城传开,他还怎么做人?他让亲朋好友给刘素珍做工作,不料刘素珍吃了秤砣铁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整天早出晚归,家里的饭不吃,水不喝,有时索性睡在寺院里。车光辉去过寺院,正是下午吃饭时分,不大的院子里,挤满化缘归来的居士。车光辉粗略数了数,竟有上百人。个个穿戴的干净整洁,给人一尘不染的感觉。刘素珍正端一碗斋饭,蹲院里吃。望见车光辉,也不打招呼,脸上漾着佛家的光辉,以前那病怏怏的脸色早不见了,仿佛换了个人。

        车光辉无奈地叹口气,算是死了心。人各有志,谁能勉强?

        林山听完,却哈哈大笑:“佛祖保佑你啊,快上香,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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