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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陈天彪一个紧急电话,让李木楠火速赶往省城。

        河化上市的事有了转机,邻市的金化集团临时决定退出,把名额空了出来,省经贸委新来的孙副主任对河化很感兴趣,在他的全力运作下,已经被北京有关方面退回的河化硬是重新挤了进去。

        李木楠赶到省城,河化的预审已通过,所有材料正在做最后修改,孙副主任亲自把关。

        “汪小丽咋没来?”陈天彪问。

        “她……她说她不愿来。”

        “都啥时候了,开什么玩笑!”陈天彪有些生气,电话里他再三强调,一定要让财务部的汪小丽一同来,没汪小丽,账上的事谁也没法处理,而处理账务是当务之急。

        “马上打电话,叫她现在动身。”

        李木楠犹豫着,像是有难言之隐,陈天彪叹气道:“你呀,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两码事,怎么老往一起搅?”说着掏出电话,打给了汪小丽。汪小丽却说,李木楠压根就没跟她说。陈天彪气得合上手机,愤愤地盯住李木楠。

        李木楠躲开陈天彪目光,心事重重地垂下了头。

        他真没跟汪小丽说,不是他不想说,是他怕。具体怕什么,李木楠说不清,但就是怕,尤其现在。不但没通知汪小丽,就连他自己,接到电话后也不想动身。

        李木楠想逃。这是一个秘密,半年前他就开始密谋。大风前几乎就成了,可一场大风,又把他刮动摇了。他很痛苦。这段日子甚至不敢面对陈天彪,更不敢面对河化集团的上上下下。昨晚他想了一夜,事实上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在犹豫,在斗争。斗争的结果,还是一狠心回绝了对方。

        他不能做对不住陈天彪的事啊,真的不能!

        陈天彪没再多说什么,要求李木楠马上开展工作。时间不等人,尤其这节骨眼上。

        经过几天紧张运作,河化的材料基本达到要求,陈天彪决定让李木楠也去北京,跟长住北京的林子强共同负责,做最后一次冲刺。这个时候,陈天彪也只有豁出来一搏了。

        汪小丽作为财务主管,也一同前往北京。临出发前,陈天彪特意将汪小丽单独叫到房间,做了一番嘱咐。

        本来陈天彪对河化上市是持反对意见的,他的态度一向很明朗,无奈上上下下合着力促成了今天这种局面,他又能奈何!兴许孙副主任说得对,河化能否走出困境,这次冲刺很关键。考虑到河化面临的一系列危机,陈天彪也开始对此有所盼望,要是真能靠上市度过危机,那是再好不过。不过内心深处,他仍然不敢乐观,再三叮嘱李木楠,去了之后一定要跟林子强讲清楚,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搏了。林子强一直在北京,关于上市的前期工作都是他在跑,可这人毛病不少,基于种种担心,陈天彪才决定让李木楠去。

        关于河化上市,说来话长。两年前河化遇到组建后的第一次危机,一向热销的产品突然有了积压,价格也一落千丈。短短几个月时间,河化惊人地出现了亏损。

        偏在这时候,市上提出了河化上市的构想,市长夏鸿远多次找陈天彪,要他解放思想,开拓思路,只有进入资本市场,企业才能迅速做大做强,做成全国乃至世界一流的企业。

        夏鸿远激情高涨,信心十足,好像河化上市是唾手可得的事。

        夏鸿远是从省直机关派来的,那个时候,夏鸿远到河阳并不久,确切点说才五个多月。五个多月里他提出了不少颇具创意的构想,可惜一件也没落实,他心里有些暗暗发急。有次去省城开会,他意外得知别的地市都在极力争取企业上市,有些地市甚至成立专门机构,研究和运作这件事。夏鸿远是个政治嗅觉极为敏感的人,他马上判断出企业上市不只是企业的事,它关乎政府的能力,政府在市场经济面前的敏感度和应变力,当然,更深层次的,夏鸿远不想说,许多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从政靠的是悟性,靠的是那一点点先于别人的灵性。有些话你比别人早提出来几分钟,它就是属于你的,有些事你慢上半拍,尽管做得很成功,可是充其量也是步人后尘,没啥实际意义。

        主张和意识越来越被叫响,一个官员如果没有自己的主张,没有超前的意识,你就只有冷板凳坐。主张和意识如何才能表现出来,那就是抢先,谁率先谁就成了焦点。

        夏鸿远渴望成为焦点。

        好在别的市都还在暗中活动,就上市而言,大家还在一个起跑线上。

        夏鸿远立即召开听证会,向方方面面公开了自己的态度。

        上市的概念一提出,立刻赢得河阳大部分官员的响应,连续五次听证会,得到的都是众口一词的支持。不多时间,夏鸿远神不知鬼不觉从省上弄来了名额。

        被动的只有陈天彪。平心而论,陈天彪对上市一无所知,对资本市场更是听天书般陌生。陈天彪是个没文化的人,河化能走到今天,完全是他意想不到的事,就目前河化的发展,已大大超过了他的驾驭能力,他都有些后悔把河化做大做强了,原来大和强听起来很美,做起来却太费事。陈天彪要的不是这样的企业,河阳有句土话,叫马的能耐马知道,驴的劲儿驴晓得。一匹马能拉多大的车,是有定数的,你要无节制地往它身上加重,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马挣死,一个是把车撂下。

        可现在是马和车都由不了自己,鞭子别人拿着,硬要你拉有啥办法?

        陈天彪想撂蹄子,可鞭子紧跟着就抽来了。

        河化的危机已经暴露,企业过速扩张,多行业并举埋下的隐患,如同肿瘤,开始发作。而潜伏在河化这个河阳巨人身上的肿瘤,决不只一块,说危险些,它貌似庞大的外表下,隐藏着千疮百孔。如果你清楚河化是怎么发展来的,那你就不该对它抱太大幻想。谁让他当年头脑发热,捡便宜似的一气收容下大大小小十二个半死不活的厂子!

        难怪老城里人黄风要站在广场骂,破烂儿就是破烂儿,啥时候都忘不了捡破烂!

        都说老城里人黄风长着乌鸦嘴,他说谁谁倒霉。陈天彪不幸又一次被他言中。

        陈天彪一次次把河化的实际情况讲给夏鸿远,夏鸿远根本听不进去,作为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和狂热激情的市长,他怎能容忍一个全省叫得响的企业无节制地给他哭穷呢?

        河化是啥,它是河阳地方经济的重要支柱,是全省工业企业的骨干,是全省的十强。你陈天彪是啥,是“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是全国劳动模范,是全省排得上号的大企业家!你给我哭穷,不是成心拆我台吗?

        大凡当领导的,不怕自己干不出政绩,就怕下面拆他的台。夏鸿远在台上激情呐喊,陈天彪却在台下畏缩不前,河阳就有热闹看了。

        果然,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在街上唱开了:东家长西家短我来说说陈破烂

        陈破烂,是模范

        一气把破烂全收完

        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掰着指头把账算

        一年纳税几千万

        养活工人过了万

        没有钱儿搞生产

        还要上市装门面

        人们嘿嘿笑着,觉得邸玉兰胡唱。邸玉兰一甩袖子,刷地进入了正题:来个新官耍精明屁股还没坐太稳

        又吹上市又扩城

        天天开会描前景

        纸上谈兵不脸红

        我就看你多日能

        能在天上戳个洞

        老城里人黄风远远地站在广场里,目光冷如刀子,这一次他破天荒没骂邸玉兰。可是不巧得很,邸玉兰骂街的话传到了夏鸿远耳朵里,夏鸿远暴跳如雷,来河阳才几天,就让傻婆娘编排着骂了,他这个市长还怎么当!

        夏鸿远迅速召见陈天彪,他只要陈天彪一句话,到底上不上?

        面对比自己年轻十多岁,有着硕士学历和让河阳人纷纷猜测的神秘背景的代市长,陈天彪脸上摆出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色让年轻的代市长禁不住疑惑,这么大一家国有企业,怎么交给这么一个萎靡不振,不具有开拓创新精神的人来管理?他甚至已在脑子里动一个可怕的念头。

        “夏市长,河化情况复杂,您能不能先……调查研究一番再让我表态?”陈天彪抑制住内心的波澜,语气婉转地说。

        “你说我没有调查研究?”夏鸿远眉头一紧,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在陈天彪脸上,近乎动怒地说,“那我说一串数字,河化集团组建于一九九二年五月,现有资产9.68个亿,年产值过亿元,自一九九四年起,连续五年居全市工业企业规模效益之冠。”

        “这……这只是过去,河化目前确实遇到一些困难。”陈天彪吞吞吐吐。

        “哪家企业没困难?正因为有困难,才要争取上市。你知道上市意味着什么吗?是二次腾飞!大量的资金募集到位,河化产业结构调整的步子就会加快,开拓市场的能力将大大增强。现在是资本运营时代,不进入资本市场,企业只有死路一条,你明白吗?”

        陈天彪呆若木鸡,一提资本市场,他越发没了信心。尽管他相信市长说的是真,可让自己驾着这么一辆大车,贸然踩进压根不熟悉的雷区,他还是心惊胆战。他已经迈错一步了,再错下去,河化就要毁在他手里。

        “市长,河化现在不是求进的时候,它需要喘口气,需要调整,你给我一段时间考虑,行不?”陈天彪近乎是在哀求。

        “多长时间?一个月、一年,或者五年?我们能等起吗?你知不知道争取一个名额有多难,你不上,人家还抢着上呢。”

        夏鸿远的口气不只是批评了,他的脸上已经浮出一层对眼前这个冥顽不化的农民企业家的蔑视,说完这句,他不打算再跟陈天彪争论下去,他迅速做着另一种考虑,一种有可能彻底改变河化命运的考虑。在他看来,谁阻挠河化上市,就是阻挠河阳前进的脚步,不换思想就换人,这一点夏鸿远说得到做得到。

        半个月后,因为陈天彪一而再再而三地报忧不报喜,河阳市做出调整河化集团董事会的决定。市国资局以国有资产所有者的身份,增派年富力强,专业知识丰富的林子强出任股东代表。股东会开了一天,先是林子强和河化集团企划部长李木楠新当选为董事,董事会上,陈天彪又一次当选为董事长,林子强当选为副董事长。

        一股莫大的压力朝他压来,陈天彪预感到形势不妙,但又没有更好的措施可采取。尽管他最后以两票的微弱优势超出林子强,保住了董事长的位子,但在随后召开的董事会上,林子强完全以国有资产代言人的身份,以强硬的态度力主河化上市。在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态下,陈天彪选择了妥协。

        妥协是一门艺术,但妥协更出于无奈。

        这些年,在事关河化往哪走,走多远的重大决策上,他已不止一次选择妥协。

        河化上市的步子终于迈开,林子强作为此项事宜的全权负责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将河化上市的希望延伸到了首都北京。

        然后就麻烦迭出。一次次地退审,一次次地补充,没完没了的钱流水一样滚向北京。

        陈天彪真是不敢想。一想,他就感觉自己是罪人。

        好在现在希望又有了。

        悬念随之产生,希望最终能成真吗?

        陈天彪拿起电话,他要跟儿子望成了解一些事情。电话响半天,终于接了起来,那头传来一声“喂”。

        陈天彪猛地摁了电话,想不到又是她接电话!

        接电话的是麻大姑。陈天彪跟麻大姑离婚后,麻大姑先是在乡下生活了一段日子,后来儿子望成再三要接她去北京,她也许是想通了,也许是受不了乡下那份寂寞和孤苦,去了。

        说来残酷得很,陈天彪竟然没跟大姑通过一次电话,只要是大姑接线,他立马惶惶地挂了。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陈天彪像是把这恩全给忘了。

        这日刚回到家,二车间的王大虎敲开了门,一进门就扑通给他跪下,陈天彪一把扶起他:“怎么了老王,有话慢慢说。”

        王大虎泣不成声,半天才说:“我老婆没了。”

        王大虎的老婆叫苏连梅,才四十三岁,以前是河阳饮料厂的工人,饮料厂倒闭后,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不多时日因为那一片拆迁,小摊摆不成了,六神无主地困在家里。王大虎上有老,下有小,父亲王中河曾是河阳城最早的“红色”成员,后来跟西路军一路打到了新疆,打仗时受了伤,一只眼没了。他先是被安排到河阳区委,因为没文化,自己要求不干了,主动到了街道工厂,干起了苦活儿。如今那工厂早就不存在了,王中河四处上访,要求解决他的养老,时至今日事情也没个着落。

        如今他已是九十多岁的老人。

        陈天彪赶到王大虎家时,不少工人都来了,忙活着搭帐篷,设灵堂。王大虎的老婆是早上五点二十落的气,肿瘤医院的医生曾经夸海口,手术做得很成功,没想术后还没半月,人便没了。

        王中河木呆呆坐在椅子上,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空洞着,跟谁也不说话,样子看上去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陈天彪略略问了些情况,王大虎说,家里没一分钱了,手术费花了两万多,到现在还欠医院一千多块,今早抬人时医院死活不让人走,说是办清手续再走,厂里几个工人火了,要砸医院的收费室,惊动了110,后来得知是王中河的儿媳妇,才把他们放了出来。

        陈天彪掏出电话,给财务部和工会办做了安排,要求他们先帮着王大虎办理丧事,医院的事,完了再说。

        帐篷搭好了,工人们帮着把苏连梅抬到帐篷里。天气太热,人又是长期输过液体的,怕是很快就会有异味。有个老工人出主意,拉来了一车沙,拿开水浇湿了,把苏连梅直接放沙上。陈天彪又打电话让办公室弄来几瓶液氮,帐篷里的空气一下凉下来。

        因为陈天彪亲自指挥,事情很快有了条理,不大工夫,灵堂设了起来,花圈、纱帐衬托得气氛一片子悲凉。王大虎的女儿灵灵在几个妇女的陪同下,趴在灵堂前哭了起来。

        一条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她才四十三岁,一天好日子也还没过。望望这个家,陈天彪的泪水禁不住下来了。

        王大虎家就住在拆迁区,河阳人称这一片子叫“贫民窟”。大约是陈天彪亲自为死者张罗丧事,“贫民窟”的人很快跑来看稀罕,不大工夫便围了一大堆,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穿过厚厚的人群,陈天彪触到一双冷冷的眼睛,那目光有点毒,有点狠。他一动不动地盯住陈天彪,鹰一样尖锐。

        是老城里人黄风。

        陈天彪躲开他,交代了几句,然后就离开王大虎家。

        回到家里,见岳丈苏万财来了,跷着二郎腿坐沙发上,正腾云驾雾地抽烟。苏小玉没想他这么快回来,一时有些尴尬,脸色涨红,想说什么,又结舌得说不出。

        “回来了?”苏万财放下腿,嚯嚯笑了笑。

        苏万财跟陈天彪年龄差不多大,面相却老出许多,加上这些年一直不干正事,尤其女儿苏小玉嫁给陈天彪后,更像是当了太上皇,走哪也死有理,整个人啥时都是牛气冲天的样子。

        陈天彪眉毛一扬,没说话,目光却狠狠地瞅了苏小玉一眼。他曾郑重地跟苏小玉交代过,请她父亲以后少来这个家。

        苏万财并不拿陈天彪的冷脸当回事,习惯了。啥东西一习惯,就变得无所谓。他大大咧咧抽口烟道:“厂里死了人?”

        陈天彪仍旧不说话,后悔回来之前没打电话问清楚。正欲转身出门,又听苏万财说:“这种事儿你也亲自去?手下那么多人,随便打发几个不就行了,死的又不是啥要紧人。”

        “你少说两句行不,又是茶又是烟,堵不住你的嘴?”苏小玉见父亲不识眼色,恨恨抢白了句。

        陈天彪扫一眼他们父女,没做任何表示,上了楼。刚在床上躺下,就听楼下响起父女俩的吵架声。

        “他是董事长,冷脸子我受,你是我丫头,跟我凶个啥?”

        “我替你脸红!”苏小玉像是把啥东西恨恨摔了一下,“跟你说多少遍了,没事少往这跑,欠你的还是少你的,三天两头跑来丢人?”

        “是我欠你们的,行了吧。”苏万财口气软下来,对这个女儿,苏万财还是很怕的,再怎么着也是他的摇钱树,女儿不高兴,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苏小玉的声音也小下来。

        陈天彪关上门,想让楼下的声音离他远点,他还沉浸在王大虎一家的不幸中,王大虎家的日子那么难,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粗略估算了下,家产合起来也超不过万元。女儿灵灵才十七,去年就因交不起学费辍学了,听说在一家私人食品厂打工,一个月挣几百块。想着想着,他掏出电话,问财务部,王大虎的集资款退清没?会计说,退清了,都交了医药费,厂里还垫了近一万呢。

        “以工会的名义给他们送去两千,这事别让其他人知道。”

        合上电话没几分钟,他又拨通另一个号,对方一听是他,马上态度好起来。陈天彪说:“你那儿还缺人不,我有个亲戚,小姑娘,想在你那儿找份工作,能不能安排一下?”

        对方想都没想就说:“陈董的亲戚,我哪敢推辞,明天就让来,坐办公室。”

        “办公室就不必了,给安排个挣钱多的岗位,她家境不好,年纪又小,还望多照顾。”

        对方说:“没问题,到打字室打字去,一个月发一千二,如果嫌少,我再加。”

        陈天彪表示感谢,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挂断了电话。这时楼下又吵了起来,陈天彪出来冲楼下发火:“你们有完没完?”

        苏万财霍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你给评评理,我来一回她甩一回脸子,好像我这个老子是讨饭的,俗话说子不嫌娘丑,她这是把我当老子吗?”

        苏小玉紧跟着道:“有你这种老子吗,你做的那些个丢人事,天下哪个老子做得出来?”

        “我做哪些丢人事了,啊?偷了还是抢了,你说个明白!”

        “我说不出口!”苏小玉猛地将手里东西掼了一下,楼下发出很响的一声。苏小玉给父亲发脾气,是常有的事。苏小玉这样做,一大半原因是陈天彪。陈天彪跟苏万财,关系紧张着呢。

        陈天彪装作啥也没听到,冲楼下的苏万财说:“你尽管喝,茶有的是。”

        苏万财这次是来卖兔子的,他在乡下办了一个养殖场,办厂的时候找过陈天彪,陈天彪没支持也没反对,事实上从苏万财的面粉厂倒闭后,他的事陈天彪都采取这态度。苏万财却认为不反对就是支持,因此办厂时三番五次找陈天彪借款。陈天彪自然不会借给他,苏万财最终还是从女儿苏小玉那儿弄到了钱。此后,苏万财三天两头跑来,不让进家他就找到厂里,不是卖猪就是卖羊,反正河北集团后勤部的人他都熟,不用陈天彪发话,人家照样给他面子,按高出市场价许多的价格收了。后来陈天彪知道了,把后勤部长狠狠批了一顿,还在相关会议上专门强调,以后凡是苏万财的东西,白给也不能要。

        苏万财并不计较,世上的猪羊一个样,脸上又没刻我苏万财的名字,只要我不出面,你从哪儿知晓。

        苏万财现在不养猪羊了,那东西尽赔钱,赔得他都认不得人了。事实上这两年他啥也没养,厂子早不像厂子,前几天他从别人手里低价收购了一批兔子,他想赚一把。苏万财最近开销大,手头很不方便。他提着兔子去找后勤部长,后勤部长很为难地说,实在不好办,厂里现在资金紧,工资都按时开不了,哪还有钱搞福利?苏万财软缠硬磨,部长就是不敢答应,一口一个没钱。苏万财哪能信,河化没钱,这世上谁还有钱?前些年搞福利,搞得全河阳眼红,甭说几百只兔子,就是拉来几火车牦牛,也给分了。可惜那时自个傻,没抓住机会。苏万财认定是陈天彪作梗,这才提了两只兔子来探口风,没想又让陈天彪甩了冷脸子。

        陈天彪睡了一觉,醒来后天已发黑,从楼上下来,见苏小玉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厨房里转一圈,本是想找东西填肚子,结果就看见了两只兔子。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恨,陈天彪弄醒了沙发上的苏小玉,质问:“是他提来的?”

        苏小玉揉着两只眼睛,慌慌张张说:“是他提来的,我不让放,他……”

        陈天彪没再多说,操起兔子,出门扔进垃圾道。进门还见苏小玉愣怔在沙发边,陈天彪感觉到不大对劲儿。

        “怎么,不舒服?”这时他才关心起年轻的妻子来。

        “不,不,我没事。”苏小玉惶惶地跑进厨房,想给陈天彪做点吃的,一紧张被热水烫着了,疼得她跳起来。

        陈天彪不动声色地看住她。

        看着看着,眼前忽然晃出一扇磨盘。是磨盘,圆圆的,转啊转,不停地转……

        他的双眼一下就湿润。

        三车间再次停产,这一次是大停,原料供不上了。

        几乎同时,兼并过来的三个分厂也相继停产。

        陈天彪似乎并不着急,他对找上门来的几个分厂厂长说,停产不见得是坏事,你们生产了这些年,赚过钱没有?

        几个厂长让他问的低下了头。

        自兼并过来,河化的分厂几乎都靠大厂这边贴损,陈天彪一直期望他们能自己扭亏,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简直愚蠢。

        “工人们嚷着要工资呀?”有个厂长说。

        “要?”陈天彪控制住情绪,“你告诉他们,工资不是要的。”

        “董事长,要不再找找市上吧,我们的纸箱质量不错,就是价格稍稍贵一点,可市里的企业都从外地订货。”纸箱厂厂长带着情绪说。

        “要找你找,我可替你当不了婆婆。”陈天彪哭笑不得。纸箱厂的产品是不错,可成本居高不下,设备老化,耗材高,加上要养活一大堆工人,早就没了竞争力。去年陈天彪就想让他们停产,但市上硬性出台一项政策,把纸箱厂列在了必保单位。就是这种必保,让这些人认为,市里企业订他们的货是天经地义。听听刚才那口气,价格稍稍贵点,好像价格贵还成他声讨别人的理由了。

        必保单位是市上的形象工程,也说是面子单位。在下岗铺天盖地,失业这个词第一次光明地跳到国人面前时,能保住一些单位是很得人心的。为此市上采取了一系列温情措施,包括协调贷款,包括市长包点,包括以行政手段干预市场供求,去年就是市上出面,将纸箱厂积压产品卖给了本市几家小厂。

        在强大的市场面前,市上也显得很被动,很无奈,有时的举措简直像小孩子玩过家家,滑稽得很。

        一听陈天彪口气不好,纸箱厂厂长不敢再多嘴,闷声抽起了烟。

        几个人围了一上午,没从陈天彪嘴里听到一句想听的话。陈天彪这次看起来是心硬了,铁了,非要让河化经历一场痛变了。

        陈天彪扔下黔驴技穷的一帮人,独自下了楼,在厂区里转悠片刻,发现自己现在也有点黔驴技穷。

        不是好事啊,以前遇到难题,从没这么烦躁,更没这么悲观,这次,真不一样。

        他忽然想到招弟家去坐坐。每当心情堵塞,烦闷解不开时,他就不由得想起招弟一家子。

        人跟人的感情真是复杂得很,五十岁的陈天彪在通往乡间的路上忽然想起了感情这个词,想起了遥远的岁月,想起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许多热血沸腾的故事。他仿佛看见自己正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赤着脚,打着泥腿,脖子上挂一条永远被汗浸湿的毛巾。他的身后,是一条高高斜斜的影子,无论春秋还是冬夏,他都那么忠诚地跟在他身后,他吃苦他也吃苦,他挨饿他也挨饿,他栽跟斗他也会趴下。而在他们的身后,在那个洒满辛酸和耻辱的乡下小村落,炊烟和牛屎混合着的雾腾腾的天空下,两双眼睛正穿透麦田和苞谷地构成的重重障碍,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路正是在这毫无希望的巴望中一步步延伸,居然神奇地延伸到了令他们神往的河阳城,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呀。许多时候,陈天彪真是不敢相信,这一生就跟做梦一般,有时候他真是不敢伸手触摸这已到手的成功和辉煌。有时夜半醒来,他会突然地恐惧、害怕,仿佛掉进一个陷阱,自己正被许多陌生的、狰狞的、充满贪欲的声音包围,无数双手从陷阱里伸出来,有贪婪的,有霸道的,有绝情的,有冷漠得近乎冰硬的,更有充满了邪恶的,他们要把他推向更深的陷阱,推向永远找不到麦田和炊烟的地方。

        那地方居然金碧辉煌,光芒四射。

        陈天彪泪流满面,呜咽如嘶,醒过神后才发现有一双手牢牢拽着他,不让他迷失。他感动得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车子在通往乡间的公路上有点颠簸,陈天彪的心起伏难静。车窗外的大地苍苍茫茫,麦收已经结束,成熟的苞谷业已收割,太阳灼烤下的大地寂静无声,只有一波一波的风在不停地诉说。

        过去的岁月里,这片土地上的确发生了许多故事,有些已深深植进了人们的心田。

        蓦地,陈天彪仿佛看见一个身影,孤零零的,蹒跚在乡间小道,紧跟着一个声音响起来。

        “收——破烂哎,有破烂卖不?”

        停车!陈天彪喝了一声,快快地跳下车,声音还在,缭绕在天地间,那么悠长,那么动听,却又那么撕心。

        他怔怔地盯住田野,风吼吼,天茫茫,那个影儿一拐一拐地远去了……

        久久,陈天彪都迷茫得醒不过神,等他重新走上车时,眼里已是一片泪痕。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离河阳城几十里路的这个名叫下四坝的村庄,人们看陈天彪的目光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远望见陈天彪的奥迪开进村子,婆姨们搂紧娃蛋,老汉们牵好牲口,自觉站到村巷两边的院墙下,给陈天彪腾出一条宽展的车道。瞅着小车停到墩子家门口,有几个婆姨心里升腾起对招弟的一片热羡,目光从庄门里硬挤进去,想探出今儿个河阳城赫赫有名的大老板给招弟又带来啥好礼。那个牵着花犍牛的白胡子老汉像是忆起什么往事,竟在神经兮兮的乱想中丢开了牛缰绳,花犍牛望着自己的主人孤独地远去,打个沙哑的喷鼻,甩甩脖子,四蹄挪动着朝眼前的陌生物走去。几只母鸡在巷道里觅食,不时惊起脖子,冲墩子家“咯咯”叫上几声。村子沉浸在宁静的安详中,蓝色的天空下,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

        招弟不在。陈天彪进门的时候,墩子正在看影碟,见陈天彪进来,墩子手忙脚乱,取碟时差点将花瓶打翻。陈天彪见他慌慌张张,诧异地问:“搞什么鬼哩,张皇失措的。”

        墩子讪讪地笑笑:“没啥,一个人闷得慌,乱打发时间。”

        墩子办了一家砖厂,生意也不好做。陈天彪瞥了一眼,墩子看的竟是河化集团剪彩时的录影,心里一动,忍不住说:“放上一起看,我也闷得慌。”

        墩子憨憨地一笑,有点犹豫。陈天彪又说:“舍不得啊,怕费了你家电?”

        墩子不好意思了,赶忙将影碟放了进去。

        两人喝着茶,目光一刻不离地盯住画面。

        午后的阳光射进来,将他们的记忆拉出老远……

        那是陈天彪出狱后的第四个年头,也许上苍有意垂青这位多灾多难的人,仅仅四年,小小的乡办化工厂便让他玩魔方似的玩出一副新面孔,一片新天地。这个已经关门大吉的小厂交陈天彪手里时,只剩两个看大门的老头,一堆烂铁一样的废弃设备,几间破砖房,再就是将近八十万的外债。谁也想不到,四年工夫,它竟一跃成为河阳经济的新宠,生产的碳酸钙远销西北、西南十二个省市,塑料薄膜覆盖千里陇原,主厂年产值达八千多万,效益指数排名河阳工业企业第五,辅助产业如雨后春笋,活力四射。这还不算,它所创造的陈天彪新经济模式像一道强有力的电磁波,刺激着河阳人的神经,陈天彪及其河阳化工厂正被演绎成一个新经济神话,令河阳人津津乐道。

        当时河阳刚刚撤地建市,一切机遇都在孕育中。新上任的市长王明意气风发,雄心勃勃,正想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尽情地抒写激情,陈天彪瞅准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宏伟构想谈了出来。王明一听,激动地握住陈天彪的手说:“干,老陈!为什么不干呢?!”

        于是,一个创建现代化企业集团的构想很快摆在了河阳高层的桌面上。

        陈天彪清楚地记得,从论证到批复,从征地到贷款,仅仅用了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呀,那是怎样的速度!搁在别人身上怕是想都不敢想,可这个机遇硬是让陈天彪抓住了。两年后,当一座大型的现代化工业厂房摆在河阳人面前时,整个河阳城惊呆了!

        河化集团正式挂牌剪彩的这天,河阳城彩旗飘扬,锣鼓震天,一支六百人的攻鼓子队把河阳城的耳膜都震破了。陈天彪洗去身上积攒了两年的尘垢,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市长王明更是容光满面,眉飞色舞。为示隆重,省上专门派一位要员前来剪彩,这样的阵势,把河阳城方圆几十里的老百姓都给吸引来了。

        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日子。那个日子注定要让人们传诵、怀念,并永久地写进河阳城的历史。

        画面上,人头攒动,鼓乐齐鸣,万里晴空,空气里布满甜甜的诱人味儿。剪彩仪式安排得有条不紊,一切都在热烈的气氛中欢快进行。陈天彪跟省市领导还有嘉宾们笑容可掬地站在摄像机前,等着礼仪小姐捧上剪刀,庄严而神圣的剪彩仪式马上开始。

        突然,会场秩序出现骚乱,尽管很细微,陈天彪和墩子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一位袅袅婷婷捧着银色盘子的小姐不知是紧张,还是太过兴奋,竟稀里糊涂错走了方向。本来她捧的剪刀是递给陈天彪的,谁知她越过陈天彪,腾腾腾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一乱,后面的小姐全乱了方寸!

        画面上的陈天彪急得直眨眼,这场面哪能乱,乱不得啊!陈天彪脸上的表情骇急了,双手下意识地伸出来,恨不得一把夺过剪子!

        墩子啪地关了电视:“不看了,都看多少遍了,我们哥俩还是喝酒吧。”

        墩子拿出酒瓶,却见陈天彪脸色肃然,表情凝重。

        “怎么了,不舒服?”墩子悄声问。

        陈天彪痴痴的,目光死死盯住电视,不说话。

        墩子垂下头,他怕的就是这个。

        “算了,过去多少年了,还想那么多做啥。”半天后墩子这么说了一句。

        陈天彪怅叹一声,抬起头:“墩子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也瞧不起我?”

        “看你,往哪说呢,快,上炕,这可是瓶老酒,半年多没跟你喝了。”

        乡下人招待客人最热情的方式,就是请客人上炕。坐在地下,怎么也不舒服。陈天彪耐不过墩子热情,推托几下还是上了炕。墩子翻箱倒柜,拿出一瓶老酒来。

        “墩子你说,这事儿我是不是做得特混账?”上了炕,陈天彪问。

        墩子干笑两声:“从来没听你问这个,今儿个咋了,她惹你了?”

        陈天彪摇头,抓起瓶子灌了一口:“墩子呀,你我多少年了,老哥哥从没在你面前现过啥洋相,你也从没揭过老哥哥短。可我知道,这件事你有看法,当时没说,你是怕添乱,这都几年了,你还不说,老哥哥难受哟。”

        陈天彪把话题拉开了,这话题沉重,牵扯到他跟两个女人的关系,更牵扯到河阳人对陈天彪的评价。

        墩子慌得不知咋是好,他怎么提这个呢,他可从没提过这个呀。老天爷,他咋就突然提起了这。都怪这破碟片,怪那女人!

        不对呀,以前他也看过这碟,怎么就不提?

        墩子心想陈天彪一定是受了啥刺激,说不定他们两口子现在有了问题,也是,老夫少妻,自古哪有不出事的。再这么下去,怕是?墩子乱想着,眼睛焦急地望着外面,这个招弟,她咋还不回来?

        “好了,不说了,对也是它,错也是它,风吹树倒,下雨路滑,对错都是它了,喝酒吧。”陈天彪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挪开,自我调侃地说了一句。

        “这就对,你是干大事的人,少为鸡毛蒜皮伤脑筋。”墩子急出了一头汗,陈天彪再要是问下去,他就保不准说实话了。

        “喝酒,喝酒,你看嘛,轻易碰不上,碰上了就好好喝一场。”墩子忙忙地斟了酒,他想拿酒挡住陈天彪的伤心事。

        陈天彪看着这个老实人,心里的感慨更多了。墩子两口子心里,对他离婚娶苏小玉,一直藏着想法,过去他不想听,也听不进去,现在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听他们说实话。

        这话墩子咋说?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举起酒杯。两人正喝着,招弟一阵风进来了。

        招弟是去下奶。村里有个媳妇生了娃,乡邻们都要送去奶粉还有馒头啥的,叫做下奶。回来路上远远地看见小车,她身子腾地热起来,脸也红了,心也跳了,脚步子迈得快。巷子里几个女人妒忌,酸溜溜地说:“瞅她那骚样,路都不知道咋走了。”招弟装作没听见,这类话她听得多了,耳朵里都长了茧,反正她心里滋润,爱咋说咋说去。她朝后望了一眼,步子迈得更欢了。

        进了门,冲陈天彪说:“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看看,冷灰死灶的,叫人笑话。”见墩子只顾着喝酒,怨道,“就知道喝,明明他胃不好,还喝,快下来收拾鸡,我和面去。”

        话还没落地,媳妇儿翠翠进了门,也是一阵惊喜,院子里很快热闹起来。陈天彪让他们别忙活,弄碗山芋米拌面就行。招弟哪听,又是张罗着杀鸡,又是跑去跟人家要发菜,好像置办酒席一样。

        一顿饭吃下来,天已大黑,陈天彪说要回,招弟马上拉了脸:“回回回,离不开她还跑我这穷家做啥?”

        这个她,说的就是陈天彪小妻子苏小玉。

        墩子吓得伸出了舌头,紧着给招弟挤眉弄眼。招弟不管,装了一袋子玉米棒,打发了司机,说今儿不回了,你跟他屋里说一声,住我招弟家了。

        墩子气得直跺脚,不叫她提她偏提。再看陈天彪,果真脸色阴了,目光盯着那张碟,像是跟谁生气。

        “你就不能不提她,他心里有事呢。”墩子走出来,冲招弟悄声道。

        “我偏提,整天守着个扫帚星,没事才怪!”招弟的声音很高,她是故意说给陈天彪听的。

        “你——”墩子恨死这个老妖了,人家不来,她念叨,来了,她又这态度。

        正吵着,墩子的电话响了,砖厂打来的,说是供电站的人去了,要停电。墩子没好气地说:“还想干啥,有没有王法了?”挂了电话一会儿,又觉不妥,跟陈天彪说:“这些狗日的,整天找麻烦,我还得看看去,正烧窑哩。”

        现在办个厂,要多难有多难,谁都是你的爷,稍稍侍候得不好,就给你找麻烦。其中酸苦,陈天彪自然知道。这些年,他没少被有关部门少骚扰过,一大半精力都用来“疏通”这些关系了。

        墩子出了门,心里还是不安,都怪招弟这妖精,乱说个啥嘛,哪壶不开提哪壶,气死个人,你当是说我呀。也怪自己,不就一张碟,啥时不能看,偏今天看。

        画面上那个走错方向的礼仪小姐正是苏小玉,河阳城有名的漂亮姑娘。也正是那次错走,阴差阳错就惹出一档荒唐事来。

        人哪!夜色下墩子重重叹出一声。

        墩子一走,招弟突然没了话。刚才还理直气壮,这阵突然就哑巴了。站在院里,只觉被什么击中。她是怕跟陈天彪单独处一起,又偏偏想跟他单独在一起。这么些年了,她直觉没跟他待够,哪怕天天见面,也还是嫌不够。一个女人要是有了这心思,这日月,就难熬了。

        媳妇儿翠翠正在洗锅,看见婆婆在院里发怔,扑哧偷着笑了。老妖!她也学公公那样骂了一声,慌张地低下头。又忍不住抬起来,好奇地看。都说婆婆年轻时,心里是有人的,还跟别人抢呢,只是没抢到。翠翠信。人啊,哪个心里不装几个人?年轻的翠翠也叹起来。

        “锅洗掉把茶熬上,熬酽点,你陈家大大茶瘾重。”招弟抺了把鼻子,冲厨房喊。

        按乡俗,翠翠管陈天彪叫陈家大大。翠翠夸张地嗯了一声。

        屋子里很静。翠翠斟了茶,出去了,临出门一双眼睛往两人脸上偷偷望了望。两人谁都没在意,儿女面前,他们一向光明磊落。陈天彪觉得有话说,很多,没话他就不来了。招弟也觉有话,没话她不会这么不自在。

        可是,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就不说,坐着。人间有多少话,是属于心的,不属于嘴。藏在心里的话,才是金子般的话。

        茶冒着热气,映住两个人的脸,谁都觉对方有些朦胧,不真实。

        “望成来电话了。”坐了好长一会,陈天彪开了口。不开口不行,太压抑。

        “说啥了?”招弟猛地直起身子,打愣神中醒过神。

        “她病了。”

        “病了?”招弟知道是在说大姑,心里一惊,又问,“啥病,要紧不?”

        “望成不说,我想可能还是她的腿。”

        “你看你,咋不问个清楚,这事也敢马虎?”招弟怪罪起来,同时心里也冒出另一个影子。她跟大姑,关系不一般啊,比姐妹还亲。

        “望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问他肯说?你也别急,我估摸着不会有啥事。”陈天彪就着话题,又道。

        “你估摸着,你估摸着,这事是估摸的?”招弟一激动,言语就不那么好听。陈天彪不敢接话,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望成只说了句母亲病了,就把话题转到河化上市的事上。再问,望成就很敷衍地拿话抵挡他。这些年,关于大姑的消息,陈天彪都是在望成这种敷衍的话语里零零星星捕捉到的,他甚至还比不上招弟信儿多。今天来,有一半成分就是想从招弟这儿得到证实。

        招弟的反应让他明白,愿望落空了。

        “不行,我得问问。”招弟还是撑不住,拿起电话要给望成打,被陈天彪拦住了,“望成去了香港,过几天才能回来。”

        “你看看你们,爷俩一个德行,把她一个人丢屋里,放心?”招弟越说越气,眼看泪要出来了。坐一阵,嚷着要给大姑打电话。陈天彪说:“望成给她雇了保姆,我来时问过了,小保姆说她最近很晚才回来,这阵怕还没进家呢。”

        招弟搁下电话,心更乱,索性还是把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小保姆,小保姆说大姑刚打电话来,今晚不回来了。

        “忙个啥,还不回家!”招弟愤愤的,不知道是在跟谁撒气。过了一会,又叮嘱小保姆,说她是大姑的妹妹,一定要她好好侍候大姑,敢耍奸耍懒惹大姑生气,可饶不了她。

        小保姆没好气地说:“我不是你请的,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说完啪地把电话挂了。

        招弟气得对着电话吼:“这哪是保姆,真个一娘娘!”陈天彪笑劝:“小丫头牛气着哩,下午我也让她呛了一顿,拿谁的钱听谁的话,你说她当然不受。”

        “我算啥,我说了她当然不受。”招弟没好气地又说。陈天彪看她发火的样子又恶又凶,笑说:“怪不得墩子怕你,你现在真有点老虎味了。”

        “我就是母老虎,又老又丑的母老虎,年轻贤惠的在你屋里养着呢,想了这阵儿去。”招弟没来由的,又把话头转到了苏小玉身上,噎得陈天彪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夜,陈天彪终是没敢跟招弟谈想谈的那个话题。说不出口啊,想想当初他的坚定,还有疯狂,什么人都劝不进去,就感觉那时自己真是一头疯牛,疯到家了。

        疯了,到现在他才明白,人是会疯的。有些东西一股脑儿强加到你头上时,你就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不可一世昏头昏脑的人。老城里人黄风骂得对,他陈天彪,充其量就破烂儿一个!

        河化停产的消息惊动了市政府,夏鸿远接连几个电话,将陈天彪催到办公室。进门就训:“不错啊,现在越来越有胆略了,说,到底咋回事?”

        陈天彪没说话,路上他便想好策略,这次说啥也要坚持住。

        “现在是啥时节,这不成心找事吗?”夏鸿远很生气,接二连三的工厂停工,工人闹事,他这个市长已经成信访办主任了。

        “你倒是说话呀,就算是停产,也得跟市上打个招呼,这季度全市工业企业都在下滑,你凑哪门子热闹?”

        等夏鸿远问够了,不那么激动了,陈天彪才说:“生产一天我赔二十万,报告早就打了,可没人拍板。”

        “那是你管理上出问题,要从自己身上多找原因!”

        不说这话陈天彪还能忍受,一说这种官话套话,陈天彪的犟脾气上来了。

        “碳酸钙跟氰铵大幅跌价,比去年降了百分之四十,电价上涨,原材料供应困难,这些问题大家都知道,整个化工企业都在亏损,再生产怕连老本都要赔进去。”

        “行业出问题是暂时的,可你停了产让工人怎么想,市民怎么说,外面的传言还少吗?”

        陈天彪无话了,想好的一肚子话到这儿派不上用场,索性闭起嘴,任由夏鸿远说下去。

        夏鸿远责成相关部门,在河化召开现场办公会,他的目的就一个,河化必须开机。

        陈天彪一点积极性都没,现场会这东西,开久了你便知道,它是聋子的耳朵,不顶用。那些应邀出席会议的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讲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个个是高手,激情勃勃的样子让人想起麦田里赶场的麻雀。但你真指望能从他们嘴里听到点什么,你就愚蠢了。

        陈天彪走出会场,趁着这工夫,他到下面各分厂转了一圈,所到之处,一片焦虑,工人们的情绪跟他想的一模一样,见面就问,真的要分家吗?

        陈天彪避过这个敏感话题,安抚性地说了几句空话。他现在越来越会说空话了,都是跟上面学的。工人们显然很失望,他们没从陈天彪脸上看到想看的表情,那种在过去岁月里无数次带给他们梦想和实惠的表情。

        分家指的是河化最近酝酿的一项改革,可以说是大手术。几年来兼并过来的分厂要么亏损,要么勉强持平,都是拿大厂的利润填窟窿。陈天彪等于是替别人养活孩子。前几年大厂利润好,矛盾便被掩盖,陈天彪也想得通,反正利润摆在账上,不养活工人就得养活政府,企业是一分留不下,这便是河阳特色。大厂效益一滑坡,矛盾尖锐起来,可以说大厂就是连拖带压给弄趴下的。陈天彪直恨自己当初头脑发热,把这些烂摊子全接过来,替政府扛着几千号人不说,每年额外交的税收、公益赞助、社会捐款、政府借款少说也在四五千万,这笔钱累在一起,怕是又能建一个河化。现在陈天彪不想扛了,扛不动了,谁的娘谁哭,谁的孩子谁养。

        话说起容易做起难,方案酝酿了一年多,可谁也下不了这决心。直到大风前一天,李木楠把重新修订过的方案给他,陈天彪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刮大风的那些个日夜,陈天彪困在办公室里,差点把方案翻烂,他一生从没做过这么艰难的抉择。

        分家就意味着散伙,意味着他一手打造的河化彻底解体。

        八个分厂将面临倒闭,六千号人将会下岗失业!

        多么可怕的事实!

        回到总厂,会议接近尾声,办公室主任问:“晚饭怎么安排?”

        “都这个样子了,还想吃,回家去!”

        “礼品要不要准备,来的可都是一把手?”

        “一把手咋了,我现在只有困难,要拿他们都拿去。”

        办公室主任一阵难堪,半天又说:“夏市长等会要来,不安排饭怕是不合适。”

        “来能解决啥问题,说几句空话喝一肚子酒就算解决问题了?”陈天彪像是跟自己过不去,工人们的神情又在眼前浮出来,这段时间他到工人家转了转,想不到王大虎那样的家庭河化竟有不少,他这个厂长当得真是窝囊!

        “我去银行,谁找我都说不在。”他编个理由,关了手机,一头钻进车,溜了。

        现场办公会不了了之,汇报到夏鸿远耳朵里的,是河化停工属于人为,董事会面对市场束手无策。高管层骄傲自大,目空一切,不能正确领会市委、市政府精神,步调不一致,态度不积极。

        有时候一顿饭的后果是很可怕的,这是陈天彪很久以后才悟到的。

        转眼之间,国庆节到了。

        今年的国庆节比往年清静多了。节前,市上反复动员,缜密布置,要求各单位积极行动,以饱满的热情向共和国的生日献礼,同时也展示河阳人民不畏风灾的精神面貌。老城里人黄风却说,都乱成个马蜂窝了,还展示个鸟!

        黄风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大女婿那个狗屁作家叶开病情进一步加重,医院已请来专家会诊。而他的破鸟二丫死也不肯去医院替换一下烂鸟大丫。这让黄风无限伤感。他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个娘胎里生的人都如此恶毒,这世道还有什么药可救!

        抛开黄风的气话不说,河阳城却是异常冷清。往年的国庆节,几家大企业争着出风头,早早就把河阳城弄热闹了。酒厂的广告铺天盖地,河化的宣传有声有色,就连包工头子车光辉的建筑公司也会大把大把拿出钱给河阳人请来歌星、笑星,让河阳人一饱眼福耳福。一到节日这天,河化猛虎,河酒雄狮,河建巨龙,河啤色狼加上下河的攻鼓子,咆哮着从深山中走来,那气势,正如河化的崛起,不把河阳城闹个欢腾根本不收摊。河化猛虎说的是河化集团自成立后,逢年过节搞庆典总是有一头巨型猛虎,日子一久便成河化的象征。河酒雄狮是河阳酒厂节庆或大型促销时总有一对雄猛的狮子,带着九十九对小狮子。群狮狂舞,象征酒厂的产品个个畅销。河建巨龙是包工头子车光辉请河阳城的老艺人花三年时间扎成的一条长九十九米,直径九点九米的巨龙,龙身下面安着小滑轮车。舞龙时由九十九名工人合力推车摆动,颇为壮观。河啤色狼是说河阳啤酒厂因巨龙、猛虎、雄狮都让人抢了,一时半会形不成自己的风格,节间难免逊色,不过有人根据河啤的一句广告语“河阳啤酒,壮英雄胆”顺势叫出个河啤色狼,倒也形象。

        不过河阳四大名人之一“神娃娃”却说,河化猛虎是下山虎,河酒雄狮是杂毛狮,河建巨龙是卧地龙,更像是条爬地蛇。唯有河啤他没说啥。“神娃娃”一说,众人再看,便觉“神娃娃”真是神,他瞎眼从没见过,却说得如此形象。那虎虽然气吞万里,却直奔山下而来,眼里便少了猛威。那狮虽然雄猛有力,毛色却五颜六色,看上去有一种花里胡哨不实在的感觉。更有那巨龙,因龙体太过笨重,龙头不能前后飞扬,龙身无法离地而腾空,在大街上直来直去奔走,其状酷似一条蟒蛇。

        不知是“神娃娃”说漏了嘴,还是河阳人看走了眼,到了国庆这天早上,河阳城还是一派死寂。几家大厂像是合起来罢工似的,没有谁愿意给河阳城的节日增添点欢乐。这样的场面让河阳人充满伤感,因为放假,人们无处可去,不约而同地来到广场,三三两两凑一起,争论着通天柱顶上的那团粉红到底是啥。一群袒胸露臂、涂脂抹粉的红唇小姐放肆地在人群中穿梭,她们没有节日,挣扎得很辛苦。

        河化大厦四周,四乡八邻算卦的、算命的、指点人生迷津的早早就蹲在那儿,半仙们面前放个纸牌,有些画着八卦图,有些索性只简单写一个“卦”字。离半仙不远处的花园旁边,“瞎贤”抱个三弦子,盘腿而坐,一双瞎眼黑咕隆咚瞪着天,瞪了一阵,叹出一声闷气,手一动,三弦子浑厚的弦音响起来。很快有人围过去,蹲“瞎贤”身边,不大工夫,里三层外三层围个严实。“瞎贤”的生意来了,清清嗓子,唱起了河阳人最爱听的贤孝。今儿个过节,瞎贤心情好,不想唱伤悲的。

        瞎贤唱得有声有色,闻听者无不为他的浑厚男中音打动,叫好者便掏出碎票,扔进“瞎贤”的瓷缸里。

        听完贤孝,人们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这时候,一颗明晃晃的光头从广场通往共和街的那条碎石巷道里闪出来,上午的阳光照在油亮油亮的光头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人们惊叹,丁万寿来了!

        这丁万寿,河阳四大名人排名第二。

        丁万寿原本出生在河阳一个名门之家,祖上是有名的中医,据说他的祖太爷还到清宫里号过脉,不过事隔久远,无从查考,他的爷爷却是地地道道的名医。

        丁万寿本来很有希望承袭祖业,当一名名医。谁知十二岁那年他去河阳城东的水塘子戏水,正玩到兴起,就见一团紫烟从水塘子中央升起,忽儿幻做一条青龙,忽儿幻做一朵莲花。十二岁的丁万寿哪见过这等奇景,直让那团紫烟给迷了。不知不觉中,身子竟随了那团紫烟去。忽地,青龙不见了,莲花不见了,水中奇奇地立着一裸体女子,貌若仙子,其笑盈盈,直把十二岁的丁万寿魂给勾了。女子见他痴望,遂伸手牵住他,慢慢将他引到面前。一股奇香扑来,丁万寿一阵晕眩,就倒在了女子怀中,头抵着女子酥胸,手揽住女子细腰,甚是迷醉,醒来后却见自己躺在父亲上班的医院里。起先他还有思维,问父亲怎么会在这儿?父亲告诉他,他溺水了,幸亏被过路者发现,要不……父亲说着哭起来,要知道,他可是父亲的独苗呀。哪知丁万寿猛从病床上跃起:“仙子,我要仙子。”说着两手乱抓,像是要抓住什么。父亲惊了,忙唤助手将他摁倒,打了镇静剂。

        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忽儿清楚,忽儿糊涂。清楚时直喊肚子饿,吃多少也不饱。糊涂时便满嘴疯言疯语,嚷着要见仙子,要跟仙子下水游玩。一日,趁父亲不备,他从医院跑出来,赤条条跳入水塘,果真看到仙子。他惊呀,乐呀,欢叫着朝仙子扑去,哪知一头栽进水里。父亲闻声赶来,他已被路人救起,口吐白沫,没了神志。父亲带他四处求医,跑遍了大江南北,他再也没清醒过来。“文革”中父亲被当做牛鬼蛇神拉出来批斗,受不住折磨,自杀身亡。父亲死的那夜,丁万寿突然从昏迷中醒过来社,冲天哇哇了几声,然后就痴痴地盯住一个方向,一望就是半天。

        此后,丁万寿便成了痴子。说不清清醒还是傻着,反正就成了这样。整天跑东窜西,见人就伸手,见吃的就拿。日子一久,人们便将他当成了乞丐。

        在河阳,你要是想做生意,特别是想做饮食生意,那你就得第一个去拜丁万寿。为啥?丁万寿是丐帮头子呀。

        凡事都有自己的理,乞丐也有乞丐的理。在河阳,丁万寿就是乞丐的理。你要是拜好了,拜妥了,那你就顺了这个理。你要是不信服,走着瞧吧。

        有个外地老板,偏是不信。他在北关弄了块地皮,修了个饮食市场。谁也拜了,就是不拜丁万寿。开张这天,着实热闹,河阳方方面面的人物都来了,门面撑了个足。鞭炮响过,掌声响过,方方面面领导的话讲过,宣告市场开业了。就在这时,一路人马浩浩荡荡,非常壮观地开进市场。眨眼工夫,大大小小二百多家摊点前,挨个儿蹲了乞丐。不说话,不伸手,只是拖着长长的鼻涕,笑,傻笑。食客们闻知市场开张,赶来一饱口福,饭菜刚上桌,门口蹲的乞丐腾地扑进去,对准饭菜就是一阵猛吐。

        一连十天,天天如此。

        还有谁敢到这市场来吃?

        你猜咋着?投资几百万的小吃市场硬是让一帮乞丐给搅了,没法开了,关门大吉。直到第三年,另一位老板接手,这市场才启动起来。

        至此,丁万寿牢牢确立了他河阳第二名人的稳固地位。

        不过,河阳四大名人丁万寿至今仍没忘他是个乞丐,老本行说啥也不能丢啊。

        因为是国庆节,丁万寿要的文明,人们给的也大方。不出二十分钟,他手里已攥了一大把毛票,照这么要下去,今儿个丁万寿准能收入个二三百。可偏偏丁万寿今天不走运,就在他眉飞色舞要得起劲时,广场里突然炸响一声惊雷,人们哗一下散开,齐齐地往外跑。

        咋了?

        河阳出大事了!

        没有人能料到,河阳今儿个会出大事。等人们从城里蜂拥到郊外铁路边时,兰新铁路已中断将近一小时。先一步赶来的警察封锁住现场,荷枪实弹堵住了路。人们失望极了,一腔热血给凝在了半道上,只好远远地踩着庄稼地里的土块,仰起脖子巴望。

        兰新铁路上,黑压压爬满了人,足足有两列火车那么长。人群大约一千米处,一列火车吓得正停在铁轨上冒粗气。人们不明缘由,互相打听,才知是河阳糖厂下了岗的两千多工人要集体卧轨自杀。幸亏让邸玉兰发现了,舞动着红绸子,连喊带唱,才把疾驶而来的火车给挡住。

        要不然,天爷——

        这年的国庆节对市长夏鸿远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因为没有一家企业响应政府的号召,夏鸿远狼狈不堪,这是他主政河阳以来最败兴的事。夏鸿远连回省城的心思都没,独自窝在招待所211室,睡大觉。

        211室位于市委招待所后院风景区,从大门进去,是招待所新修的两栋三层小洋楼,欧式风格,很别致。专供接待省上或中央领导,当然一些重大的商务谈判、贸易活动偶尔也用一下。小洋楼后面是一幢六层的接待楼,外表看没啥稀奇,里面却很不寻常。进去过的人都说,赶上北京的五星级饭店了。河阳召开重大的会议,代表们就住这儿。再往后走,是一片绿树环抱着的风景地,有假山、小溪,更多的则是绿莹莹的草地。沿着草地上曲径通幽的小廊往里走五百米,是一片小园子。

        园子里,几棵硕大的核桃树,几棵碧翠的苹果树。树上挂着红丢丢的苹果,绿生生的核桃,散发出秋天气息。树下摆放的木桶里,石榴和凤尾竹长得正旺。凤尾竹耿直不弯,石榴则古怪虬曲。沿着木桶和花盆摆放成的甬道走进去,就能看见那座被河阳人称为“红房子”的平房了。

        211是这座平房的房号。据说自打河阳的老书记搬出去后,这儿就成了外地调来的单身首长们的卧房兼工作室。关于这座平房的种种传闻,一直是河阳城极为神秘的话题。有人说这间屋子的陈设多半是五凉时代留下来的遗物,只有地毯是晚清年间河阳城最有名的织毯人宁毯匠织的。有人说这间屋子打个喷嚏,河阳城都要感冒。还有人说单是从这间屋子提拔起的服务员,就足够一个连,官职最低的,现在也是个科长。河阳城最火的歌厅“万紫千红”的老板娘徐虹,年轻时就是这平房的服务员,目前,已是千万级的富婆。传闻归传闻,“红房子”依旧静静地躺在绿荫中,不张扬,也不夺目。

        这天早晨的211室很安静,因为是节日,主人想好好睡个懒觉。电话线拔了,手机关了。他不想别人烦他,所以秘书无法跟他联系。等到迫不得已去敲门时,铁路边上围观的群众已经很多了。

        等市长夏鸿远的小车开进人群中时,国庆节的太阳已经爬上人的头顶,火辣辣晒得人满身淌汗,闻讯赶来的小摊贩们比赛似的高声叫卖一瓶两块五的河阳牌矿泉水。

        局面一直僵持着,趴在轨上的工人们丝毫不给市长面子。已经下了台的厂长面无血色,死狗一样瘫在地上拽不起来。

        “工人们条件很苛刻,根本无法接受。”先前一步赶来的副市长刘振先汇报说。

        “啥条件?说。”夏鸿远一看阵势,急了。

        “一是发清拖欠他们五年的工资,二是市上安排全部下岗职工。”

        “你答应下来不就行了?”夏鸿远冲没脑子的副市长发火。

        “我答应了,可……工人们不相信,骂……红嘴白毛,说话不牢。”副市长刘振先一脸难堪,粉嘟嘟的脸上尽是汗珠子。

        夏鸿远急得想骂娘,后来忍住了,只在心里恨恨骂了一句,说:“谁领的头,总有个领头的吧!”

        刘振先尽量不让自己太显慌张,擦把汗说:“一个是工会主席苏连泉,另一个叫王春寿,据说是个老混混,咋呼得很凶。”

        “把他们叫来!”

        人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应声,也没谁去叫。夏鸿远怒了,冲副市长刘振先吼:“去呀,平时的威风哪去了?”

        刘振先耷拉着头,一肚子窝囊火。这次他算是领教了,都说河阳这官不好当,他还不信,今儿这世面,他算经得有价值。

        正僵着,夏鸿远的手机响了,一接电话,脸色立马暗下来,语气发着抖颤说:“是……是……省长您放心,我保证十分钟让人撤下来……嗯……哎,好,好,我会注意方式方法。”

        电话接完,夏鸿远的脸色就复杂起来,先是苦,染着重重的愁,接着变绿、变灰、变青、变黑,最后成了锅底色,两眼逼视着副市长刘振先,在酝酿一种从未酝酿过的情绪。

        刘振先也是一肚子不痛快,脸上冻了一层霜,脖颈里汗失了控地往下淌。他想表态,想跟夏鸿远来上一段豪言壮语,可是,可是工人们太狠了。“不成啊市长,我跟他们把嘴都磨破了,没一个听,他们说要让市长您亲自过去。”

        夏鸿远觉得让人抽了一个嘴巴,脸上火辣辣的烧。

        没时间再想别的办法,更不敢拖,他只好亲自过去。往铁路上爬时,一脚没踩稳,身子重重倒地,膝盖磕在一块尖利的碎石上,破了,一股血渗出来,疼痛难忍。秘书几步扑过来,往起扶他,夏鸿远一把甩开秘书。

        “走开!”他冲秘书吼一声,目光怒瞪在刘振先脸上。刘振先赶忙往前两步,前面带路了。

        工人堆里,邸玉兰舞着红绸子,跳得好欢快。听见动静,往这边一瞅,看见了夏鸿远,扭着屁股就喊:“欢迎欢迎,欢迎卧轨。”

        夏鸿远肺都要气炸了,管不了工人,她还添乱。

        “给我轰下去!”

        公安处长一挥手,两个干警立马扑上去,扭住邸玉兰胳膊。邸玉兰挣扎着,又喊:“下岗下岗,统统失业。”

        “成何体统,你们工作怎么干的?!”夏鸿远不知是骂谁,他的骂声很响亮。

        几分钟后,市长夏鸿远跟苏连泉和王春寿的谈判开始了。

        夏鸿远换了脸色,其他人也换了脸色,这个时候,脸色有可能决定事态的发展。

        “除了刚刚提过的,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市长夏鸿远一改刚才训斥人的语气,非常和蔼地冲工人代表说。

        工会主席苏连泉是个有心人,他很怀疑夏鸿远的动机,犹豫了几下,没张口。铁轨上蹲的王春寿有点耐不住,心想把市长都整来了,还磨蹭个球。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见苏连泉板个脸不出声,王春寿没好气地冲夏鸿远说:“说出来,你可得答应。”

        夏鸿远笑笑,斜睨一眼王春寿,恨不得踹他两脚,嘴上却说:“只要你能让工人们回去,我啥都答应你。”

        “真的?”王春寿猛地直起身子,一眼的绿光喷在夏鸿远脸上。

        苏连泉忙伸手拽他,生怕他上当。

        王春寿结结巴巴又止住。

        时间一秒秒过去,副省长限定的时间马上就到。夏鸿远强抑住心头怒火,开始用央求的口气说:“你们今天提的所有要求我都答应,作为一市之长,我夏鸿远从不说假话。”然后慢条斯理望住王春寿,“说吧,都说出来。”

        王春寿终是厚下脸皮说:“你得把我的儿子安排掉。”

        “行,没问题。”夏鸿远想也没想就答应。

        苏连泉结巴着,这下他矛盾了,很矛盾,巨大的心理驱使下,还是张了口:“你得把我儿子放出来。”

        “你儿子?好,好,我保证。”其实夏鸿远压根没思想他们说的话,他一边焦躁地看表,一边痛快地应着。

        “现在马上让工人挪开!”夏鸿远命令道。

        苏连泉没有动,他仍然不放心,想了一会说:“你得给我写个条子!”

        夏鸿远气得眼里要出血,十分钟早就过去了,这两个人还没完没了。他焦急地扫了一眼黑压压的铁路,恨恨说:“拿笔来!”

        “说,写啥?”

        “我儿子叫苏朋,酒厂的,你得让酒厂放人。”

        王春寿凑夏鸿远跟前,嚷嚷着也要条子,被秘书一把拉了过去。

        谈判结束了。苏连泉和王春寿满意地吆喝着工人们离开。工人们一听五年的工资有了着落,慢悠悠站起来,朝铁路下边的人群走去。

        半个小时后,那列火车吼叫着开过去。

        天空突然吹过一丝凉风,夏鸿远拭拭额上的汗,钻车里给副省长汇报去了。

        这一天,兰新线中断四小时零五十二分。

        所有的人都没注意,老城里人黄风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铁路北边一片小树林里,他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工人们起身离开铁路的一刹,黄风觉得自己让人喂了一只苍蝇。

        黄风恨恨“呔”了一声,孤零零朝河阳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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