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部队无声无息地接近敌阵西北方两里之内。三十二套黑布衣,裹着三十二副冷汗淋漓的肉体和单薄的鞄甲。簇新的兵刃也以黑布密裹着。
白豆清楚听到自己胸腔内擂鼓般的心跳。他默默紧随在葛小哥和龙爷身后。瘦小的龙爷背着一挺长度相当于他身高三分之二的强弓,左手套上乌革护臂,左腰挂着一个特大的箭囊,并肩与葛小哥走着;黑巾蒙头的葛小哥背负着长刀,高挑的身躯挺得笔直,周身仿佛满布着尖锐刺人的棱角。
白豆清楚感受到两人背项散发出的剧烈杀伐气息。一种浑忘了生死的人才能发出的气息。
白豆多么想效法他们。但他做不到。充塞在他脑海中的是那名垂死敌兵的灰铅色眼珠,和瞳孔内那股揭示死亡真貌的恐怖执念。
刺杀部队停止前进。三十一名刺杀兵尽量缩小身体,蹲踞围拢着于队目。
于队目缓缓扯下蒙着下半部脸庞的黑布巾,摊开那幅沾血的羊皮军图。
于队目的视线漫不经意地在地图上游索。实际上他根本不必看。军图上弯弯曲曲的黑线他全都牢记在心中。
众刺杀兵都在等待他解说刺战术。
但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们是不是还打算为了别人去送掉生命?”
三十四年了。今天狄斌是世上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于老大一生翻云覆雨的霸业,正是肇始于三十四年前那一夜、那一刻问的那句话。
这句话有如灵验的魔咒,迅速钻进人心,把求生本能自蒙昧中唤醒。
于队目证明了:赋予他权柄的并不是那面半分钱也不值的小令旗,而是他对人类心灵的透澈了解与绝对操纵。
白豆瞧着同袍一个个遁入黑暗中。
荒野上只余下四个人:于队目、葛小哥、龙爷、白豆。
“你们还留下来干吗?”于队目把军图捏成一团,收回衣襟内。
“你呢?”龙爷神情肃穆地抚扫唇上的胡须。“你又为什么留下来?”
于队目蹲跪下来,伸手往地上抓起一把泥沙,让沙土自指缝间滑落。他的眼睛凝视着那四道细小沙瀑的动态。那不过是几秒间的事,白豆却感觉等待着于队目的答案许久。
“我感到……”于队目站起来,拍拍两手。“……愤怒。”
于队目扫视其余三人。
白豆惊觉龙爷与葛小哥背项所散发的杀伐气息仍没有消失。
四个男人就这样在黑暗的旷野中站立着,交互对视,不言不语。他们已不需要语言。连系彼此心灵的是一股自出娘胎即与恐惧并存的侵略野性;一股混合了毁灭与自毁、对危机和刺激热烈崇拜的黑暗欲望;一股超越理性、单纯以他人的死亡证明自己存在的冲动。
他们在瞬息间彼此了解:我们将要去完成的事情,已不再是别人下令交托的任务,而是自愿、渴望进行的一场最神圣威严的祭典。
白豆感觉到无比的亢奋。他仍有点害怕,但此刻他宁可死去也不愿逃避。许多年没有感到如此轻松。从这一刻开始他脱离了俗世一切权力关系的束缚,面前充满无限的契机。他惊异地看着于队目——眼前这个苍白的年轻人就是他的解脱者。
于队目重新披上黑色脸巾,只露出那双仍然异采流漾的眼睛。“我的名字叫于润生。”
好名字。
于润生。润泽苍生。
——是吗,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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