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基说道:“大军北归,南征之举作罢。”他顿了一顿,又道:“于我一生之中,不许我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站,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羞惭,虽急欲身离险地,却不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强自镇静,缓步走回阵去。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耶律洪基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发颤,额头汗水更是涔涔而下。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下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发软,左脚踏入脚镫,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扶住他后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这才上马。
众辽兵见皇帝无恙归来,大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知契丹人虽然凶残好杀,但向来极是守信,与大宋之间有何交往,极少背约食言,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实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却又似乎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发,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是大喜过望。契丹人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悍将之外,尽皆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也却未必便能一战而克。”转念又想:“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当即举起宝刀,高声说道:“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在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解难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处,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雁门关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选自第五十章《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一、你快乐吗?
“北乔峰,南慕容”,这就是江湖上盛称的两位青年才俊。两人都有高超的武艺,有着各自的追求。然而,两人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
乔峰有着豪迈豁达的气质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魄,又有强烈的民族气节。上至王侯,下至普通的江湖人物,都对他无比尊敬。而为了救阿朱,大战聚贤庄,更是动人心魄。当智光和尚问他对当年武林人士雁门关大战契丹的态度时,他说:“但乔某纵然无能,却也是一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不致不辨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若得知这项消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诸位前辈英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得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共赴义举,手刃胡虏。”然而,他或许做梦都没想到,他所敬仰的这次义举,却是一次误杀,并且,杀的是自己全家。他也不会想到,他自己原来就是他所仇恨的胡虏。从此,他踏上自己的悲剧之旅。为了报仇,一掌误杀了自己的爱侣阿朱;为了对自己民族、君主的忠诚,一剑刺死了自己。“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剑,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自己的心口。”
一掌使得“塞上牛羊空许愿”,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爱情,从此走上了灵魂无法拯救的痛苦深渊;一剑“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同时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掌一剑,成了萧峰生命中永远不可言说的伤痛。其悲剧起源于多年前的雁门关大战,而直接的导火索却是一个女人的嫉妒。“马夫人微笑道:‘我还想要什么?乔峰,我恼恨你不屑细细的看我,以致酿成这场祸事,你要我告知那带头的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难,只须你将我抱在怀里,好好的瞧我半天。”世间之情事,多种多样。嫉恨对方,不惜把对方往悲剧的路上牵引,为的竟然就是让他能抱着自己看一眼。
慕容复为贵族的后代,虽然没落,但却依然有着雍容华贵的气质。为了复国的理想,他能舍弃一切,包括爱情。他心中始终想到的是他父亲对他的叮嘱:“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于男女情爱,越加不必放在心上。”尽管在旁人眼里,他的这种追求是很愚蠢的。正如王语嫣说的:“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旧王孙。可是已经隔了这几百年,又何必还念念不忘着祖宗的往事?”他不学中国字,但是也不懂祖宗的鲜卑文。他就那么固执地一如既往地,为着心中的一个遥远的梦与理想去追求。即使,到最后,他所有愿望在现实中都破灭了,自己也疯了。在疯中,他仍然执著地实践着自己的梦想。这是一个为自己的理想,近似自虐的形象。不能简单说慕容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以及最后的悲惨结局,更多的是自己的一种权力意志的毁灭。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社会。从表面症候来讲,他与抱着街上走过的一匹老马痛哭流涕的尼采并无区别,也是一种生命哲学的彻底失败。
一个为了忠诚,一个为了理想,萧峰和慕容复都走向了人生的不归路。他们都不是汉族人,但是他们的骨子里却有着根深蒂固的汉族父权思想。或者说,他们都是有着深刻的“恋父”情结。这也是金庸小说男主人公一个普通的特点,一开始都没有父亲。父亲在这里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一种别无选择、理所当然的决定与信念。正如慕容复把父亲的话当成自己存在的根据一样。这种寻父可能是去寻找一个具体的父亲,也可能是父性遗留下来的某种东西,可能是某种由父性衍生出来的忠君思想等等。胡斐失去了父亲,但他延续了父亲的相貌与豪情;郭靖没有父亲,他需要完成的是父辈为国为民的事业,杨康拒绝寻父,于是他毁灭了;令狐冲对岳不群的依赖与尊重,也是超过了普通师徒的关系。如此等等。金庸小说中的父性情结可能与香港文化的无根性有关。
在中,父亲更是一种民族身份认同的象征。乔峰在中原生活三十多年,仅仅因为得知自己父亲是契丹人,立场马上就转了过来。他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阿朱说:“我父母这血海深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竟然不知道,认敌为友,那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如不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这种个人的复仇在江湖世界里,无可厚非。但马上把自己过去所有的朋友都认为敌人,直至最后,以身殉“忠”,这中间就有很深的父权思想在作祟。他的立足点是要有颜面生于天地之间。而要有颜面,就是要“孝”和“忠”,至于孝与忠的对象怎样,暂时是可以不在乎的。因此,他不在乎父亲是一个杀孽深重的凶手与阴谋家,也不在乎忠的对象——耶律洪基对他是利用。当他用自杀的方式来表示对民族和君主的忠心,耶律洪基只不过有一阵茫然,接下来,“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他的努力换来了短暂的和平,然而却用忠义毁了自己。当然,他也是很有侠义的,不愿生民涂炭,但并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英雄。
可以说,萧峰和慕容复都是这种不加怀疑的父权观念的忠实奴隶。他们没有了真正的自己,活在一种观念之中。萧峰在阿朱死去之后,命运对他是一种打击,也未尝不是一种转机,因为,他可以从此脱离不可遏制为父复仇的冲动。然而,他很快又转向了父性的另一面——忠君。慕容复则彻头彻尾都是为父辈不可实现的遗愿所左右。他们无法享受爱情,没有快乐,除了父性留下的重负。从一个更宽广的角度来说,他们是在民族冲突的缝隙中不断地找寻自己,又不断地迷失了自己的悲剧人物。
相比慕容复,萧峰毕竟还有自己最心爱的人,也有去塞外隐居的念头。而慕容复连这一点都没有。为了当能给他复国机会的西夏驸马,不惜看着青梅竹马,深爱着自己的王语嫣自杀。当宫女问他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的时候,他“突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以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有感到真正的快乐过”。快乐是与他无关的。他的快乐存在于他对自己的理想的一种希望。“要我觉得真正的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等问到他生平最爱的人叫什么名字时、“慕容复一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什么最爱之人。’”没有快乐,没有爱,除了四处奔波,作为一个人,他还能有什么呢?或许他还有希望。因为,我们分明看到他还坐在海边的石头上,享受着他的梦想。
萧峰的刚烈又何尝有过真正的快乐呢?先是为了报仇失手打死爱侣,一直沉浸于痛苦之中,后来,又在忠义与民族矛盾之间徘徊,最后没有一个社会群体是他能融入的。只有毁灭。
悲剧总是能给人以思索。从萧峰和慕容复的悲剧中,我们是否应该思考,如何去回答西夏宫女的问题:这一生你最快乐逍遥的地方是哪儿?你最爱的人叫什么?
二、梦姑与梦郎
侠义给人以心灵的震撼,而情则拨动着人内心最敏感脆弱的那根弦。在武侠小说中,侠与情是相辅相成的,或者说,一部优秀的武侠作品往往也是一部优秀的言情作品。金庸笔下的情,瑰丽多姿,写尽人间无数爱恨情思。综观金庸小说的言情模式,尽管有着重复的,但是可以看得出的是,他在每一部小说中,都在努力地寻求着新的情感生长点,寻求爱情模式的突破。除了常见的两情相悦、痴情、怨情、孽情外,又增加了几种特别的爱情。
高僧与恶人之恋。
一个是武林的得道高僧,德高望重的少林派掌门玄慈大师,一个是江湖四大恶人排名第二,“无恶不作”的叶二娘。江湖角色的定位迥异,使得二人的恋情在世俗江湖别具一番动人的魅力。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他们过去相恋的情节,或者,作者故意地隐瞒爱情的发生,而直接呈现出一个普通人无法接受的事实,给人以无尽的想象空间。二十四年后的重逢,注定地同归尘土。叶二娘受尽相思之苦与失子之痛,但为了心爱的人无怨无悔,一向以残暴凶恶著称的她,为了保全心爱的人的声名和生命,甚至跪倒在萧运山面前苦苦哀求:“他……他……他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份地位……年纪又那么大了,你要打要杀,只对付我,可别……可别为难他。”而玄慈大师在爱侣与爱子出现之时,并不顾及自己的声名。在众人面前承认过去的事实,并温言安慰她。此时,叶二娘大哭:“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在心爱的人面前,一切的苦痛与等待都是可以忽略不计,心中想到的始终是对方,叶二娘在情感上的态度令人感动至深。
玄慈对叶二娘同样是爱得深切。当叶二娘不忍看到心爱的人而甘愿代他受杖时,玄慈微笑道:“痴人,你又非佛门女尼看不破爱欲,何罪之有?”看似玄慈主动承担责任,而一句“痴人”包含了多少对以往爱侣的柔情蜜意!过去的二十多年,叶二娘埋藏着自己的思念,而玄慈则日日夜夜都牵挂着叶二娘母子俩。两人的这份爱慕、这份相互的体贴,无须多言。
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情感的隐痛,当人们看到一个慈祥德高望重的玄慈,当人们看到疯疯癫癫、喜怒无常的叶二娘,又有谁能想到他们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深深地爱过呢?过去的岁月是他们心底最甜蜜的痛苦。
当玄慈自断经脉而死的那一刻,当叶二娘的身体扎向大地,伴随着相爱的人而去时,他们看到的或许是自己过去种下的罪孽,但更有可能的是看到了他们彼此的爱情,彼此的青春。那一个没有其他人知道的快乐夜晚,正如他们一起死去的今天,都是属于爱情的。在这两个日子里,他们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在一起了。
一段不被世俗容忍的爱情,往往书写着最动人心魄的故事。很多时候,比那些道貌岸然的爱情,来得更深沉。
情圣的恋情。
金庸小说中,能够算得上是情圣的可能就是段正淳了。他风流成性。他喜欢过的女子,即使经过岁月的变迁,甚至有了自己的家庭,但还都对他念念不忘。如秦红棉自名幽谷客,在隐居的生活中,则不时练着段正淳曾传授她的五罗轻烟掌,来怀念过去的浪漫时光;王夫人在山庄种满茶花,以此留住远去的情人的痕迹;虽然身为人妇,初见段誉时,听到他的大理口音、获知他姓段,都足以使她思及故人而神思恍惚,忘记身陷险境的女儿,并且在梦中经常喊着段正淳的名字,充满着爱意与哀怨的甘宝宝;还有面对段正淳的花言巧语,而心甘情愿地去相信的痴情女阮星竹,“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只嘴头上甜甜的骗骗我,叫我心里欢喜片刻,也是好的。”
段正淳有着这般令异性着魔般的魅力,除了他出身高贵,潇洒儒雅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对每个人都很认真很投入,即使,若干年重逢,面对着几个曾经的恋人,他仍然有像少年人般的热情。他不虚伪,他都是发自内心真诚的爱。
小说其实也已经给出了答案:“他生平到处留情,对阮星竹的眷恋,其实也不是胜过元配刀白凤和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论和哪一个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为对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于分手后另有新欢,却又另作别论了。”
段正淳是一个真正懂得爱,但是在泛爱中迷失了自己的人。为此,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自己的夫人为了报复,云游四方不说,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不惜委身于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一个素不相识的,充满着烂泥、血污、脓疮,跛着腿的乞丐。而其他情人们也都有自己的归宿。
从严格意义来讲,段正淳尽管很多情,却还算不上一个情圣。因为,他对于情感的态度很认真,不是以玩弄别人为目的。正因为真诚,所以在伤害别人的同时,同样是在伤害着自己。他的洒脱不在于他可以毫无牵挂地随意遗弃爱侣,而在于他的情感可以不断地复活,永远保持着对爱本身的执著。应该说,他是一个有魅力的人。
魅力是如何炼成的?段正淳告诉人们,要用心去爱,要投入,要认真。不仅是爱情,做人也是一样。
梦姑与梦郎之恋。
如果说高僧与恶人之恋是悲剧的深沉,那么虚竹与西夏公主之恋则是喜剧的缠绵温柔。虚竹本是一个六根清净的小和尚,性格也比较内向,长相丑陋,心地还是很善良。但就是这么一个不能吃荤,不能近女色的和尚,命运却硬给他安排了大鱼大肉,还有绝色高贵的西夏公主。两人在黑暗寒冷的冰窖,上演了一出别具一格的爱情故事。
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长相和名字,仅仅知道对方的温度与味道。梦姑与梦郎是他们仅可选择的对方称呼,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犹如在梦境中。这种爱情模式可以算得上是“野兽版”的爱情。但在金庸的笔下,却呈现出了爱的另一种唯美色彩。
身体在爱情中的重要性不比精神的重要性逊色。或许有一种爱情,双方在没有精神交流的媒介的时候,身体会成为最好的交流方式。正如影片《钢琴别恋》中的男主人公是一个粗鲁又充满着野性的村夫,女主人公是一个美丽的钢琴师,而且是个哑巴。他们的爱情就从身体的接触开始。没有语言和性情的沟通,只有肉体的交流,尽管也可以说,这种肉体的交流本身就有精神的因素。
虚竹与西夏公主的爱情也是从身体的交流开始的。正因为他们彼此都不知晓,谈不上什么精神的沟通与认同。但通过肉体的交流,他们却深爱上了对方,永难忘怀。
对于这种爱情模式,道德上评判不好说。只能说,金庸小说写出了这种模式,对于他本人来说,是有很大的突破性的。金庸在言情创作上是很严谨认真的。所以,他提供了一种可能的爱情发生模式。但是,他设计的是两人一直都无法忘怀对方,最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这也将之与那些只重一时肉欲没有精神的“一夜情”区分开了。
“梦姑”与“梦郎”的称呼,本身隐含了丰富的意味。爱情,对于很多人来说,何尝不是一场梦境?对未知感情的憧憬,对未知爱人的想象,对现实中情人的魂牵梦萦,都与梦有关。梦想与爱情总是紧密地联糸在一起的。段誉喜欢上王语嫣,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她与他的梦中情人——无量山石洞的玉像全然一般。更不用说那些日夜喊着自己心爱的人名字的痴情男女了。
每一对热恋的人或许都是对方的梦姑或梦郎。爱情不可言说,正如梦境一般的虚无缥缈,却都令人不愿醒来。
我们只能说,梦姑梦郎,是关于爱情的传说。
三、死去元知万事空
爱国诗人陆游有句名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诗人卧病雨村陋室,知道自己要死去了,但念念不忘的是,祖国的统一大业。这是一种对家国博大的爱。即使,陆游复活,这颗赤子之心,应该是不会变的。因为,爱是永恒的。
萧远山和慕容博在未死之前,一个心中燃烧着仇恨火焰,一个眼里看到的只是功名利禄。在他们的心中唯一缺乏的是爱。一个处心积虑,将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豪杰一个个地打死,杀了无辜的玄苦大师和乔三槐夫妇。并且把玄慈大师弄得身败名裂,被迫自杀;一个老谋深算,穷尽欺骗污蔑之能事,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而且让别人找不到幕后的真正凶手。其中就包括萧远山一家。
他们的对决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小说的一个高潮。但当突然冒出一个无名的老和尚,一掌把慕容博打死时,萧远山所有的毕生的目标一下子没了。仇恨是他生命的支柱,而现在崩塌了。“他霎时之间,犹如身在云端,飘飘荡荡,在这世间更无立足之地。”“突然之间,数十年来恨之切齿的大仇人,一个个的死在自己的面前,按理说该当十分的快意,但内心却实是说不出的寂寞悲凉,只觉得在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事情可干,活着也是白活。”“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报了,我却到哪里去?回大辽吗?去干什么?到雁门关外去隐居么?去干什么?带了峰儿浪迹天涯,四处漂流么?为了什么?”
一个以仇恨建立起来的生命,是不堪一击的。因为,仇恨的力量只负责破坏,却无建设的能力。当破坏的力量彻底释放出来时,也就意味着生命彻底虚无与完结的到来。
他们为着各自的目标忙碌了一生,就在死前的一刹那,都没有时间做一下短暂的停留,没有机会去好好体味什么叫生活。其实,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何尝不希望自己能歇息一下呢?萧远山看到慕容博死去时的模样,“只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还更快乐”。他的心里“反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觉得一了百了,人死之后,什么都一笔勾销了”。只是复仇与复国的欲望充斥着他们的灵魂,他们已经体味不到生命中还有其他可贵的东西。
当他们相继被老僧打死时,他们终于可以安歇了。或许,在死去的那一瞬间,他们都懂得了他们到底要的是什么。因而,当彼此神奇般被老僧救活时,无疑,他们开始了重生。一个是为过去的杀孽而忏悔以及对世间仇恨的淡薄。“弟子生平杀人,无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虽死百次,亦自不足。”一个是对生命重生的感恩以及对复国理想的虚妄的大彻大悟。“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佛让人宽广,使人仁慈。
不知死,焉知生。死亡是人类必须面对的话题。只有死亡来临时,或许才能懂得生的含义。萧远山和慕容博经过了人生的颇多坎坷与风雨,经历了死亡的洗礼,终于明白了一切皆空的道理。正如老僧所言:“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确,生命是有限的,当肉体成为一扌不黄土,或是一片空气,那么,个体还有什么东西可执着追求的呢?有什么理由可追求的呢?但为什么要等人死去了,才有可能看透世事呢?是什么模糊了世间人们的双眼呢?如果说爱过方知情浓,那么不妨说,死过方知生好。虽说结果不重要,但是在生命、爱情、死亡这些大的命题前,真意却往往在回首的时候。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复生。如果复生带来的是爱与永恒,那么没有适时的回首,也就没有成长。
小说以浪漫的笔法让萧远山和慕容博有了这种回首的机会。但没有给他们的后辈同等的机会。尽管萧峰与慕容复当时亲眼看到了父亲死而复活的一幕。但他们却并没有从中汲取什么。毕竟他们年轻,他们还没有达到佛学的境界。
一位无名无号的老僧化解了一段血腥的仇恨,拯救了两个破败的灵魂。却拯救不了每个人,超度不了每个人。因为,生活毕竟在于每个人自己的创造。
金庸小说总是告诉人们要开心和以爱去对待生活,而不是仇恨与贪欲。而最高的境界则是佛的境界,洞察一切的人世悲欢。到此时,仇恨、快乐与爱都不重要了,人还原成透明的“空”,无欲无求。佛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生命境界。
陈世骧先生在给金庸先生的书函中,写到:“读必须不流读,牢记住楔子一章,就可见‘冤孽与超度’都发挥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发与讽刺,要烘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透露出来。”又说“然实一悲天悯人之作也”,作者正是以佛学的关怀去观照大千世界的生灵。“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这部小说里没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这个佛经名词,以象征一些现世人物,就像《水浒》中有母夜叉孙二娘、摩云金翅欧鹏。”
红尘之中,尘缘自是难断,悲喜爱恨交错。更多的人是不可能有那份超脱的情怀的。芸芸众生于烦扰之中,将如何选择?人生犹如一部没有固定情节与人物的书,但是,金庸小说让人们不仅看到了一种生命的过程,还看到了一种结尾,令人沉思。
有爱,才会永恒。陆游死去了,但是他的对家国的爱让他活在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中。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复生,不是为了复仇与复国,而是对生命的大悟与感恩。
死去元知万事空,那么活着时,如果是爱与快乐,请保留;如果是仇恨与贪欲,请舍弃。这也许是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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