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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克出门开上了高速公路。往东的车道上挤满了各种车辆,有印着抖动的涡旋纹的大众巴士,有涂底漆的街车款“hemi”,有用真正的迪尔波恩松木做镶板的旅行车,有电视明星开的保时捷,有载着牙医去搞婚外情的卡迪拉克,有没窗户的面包车(年轻人正在里面上演着可怕的青春剧),有带床垫的皮卡(里面坐满了从圣华金来的农村表兄妹)。这些车行驶在一起,开往那片全是房子、看不见地平线的广袤土地。车流的上方是高压输电线,每个人的收音机都对着同样几个调幅电台。天空的颜色就像兑过水的牛奶,照射着白色强光的太阳不时隐没到雾霾里,仿佛太阳就是似有若无的存在物。在这样的光照下,你开始怀疑那种被称为“迷幻”的东西是否还有可能发生,或者——该死!——北边此刻发生的这一切难道是真实的吗?

        从阿特希亚开始,多克在路标的指引下来到“峡景地产 & 迈克尔·乌尔夫曼创意”。那些想买房的当地夫妇看起屋村来总是没完没了(里特姨妈爱管大部分这种她认识的房子叫OPPOS)。在挡风玻璃的边上,不时有一些黑皮肤的行人映入多克的眼帘。他们一定像塔里克那样困惑,或许也在寻找自己过去的街区,寻找他们曾日复一日寄居过的房间。这些东西曾经如空间的轴线一样牢靠,但现在它们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堆乱墟。

        开发的这片地一直延伸到雾霾深处,烟雾里的雾气散发着淡淡的气味,还能闻到人行道下的沙漠。样板房建在靠近马路的地方,完工的住宅在里面。在更远处,还能看到一些施工在建的房屋骨架,它们和堆在周围的废料连成一片。多克开过大门,来到一片压好的硬地上。这里已经立上了街道牌子,但路面还没铺好。他把车停在一个将被叫做“考夫曼-布罗德”的路口,然后往回走。

        从这些住宅望出去,你能看见多明古兹防洪峡的一条支流,它鲜为人知,景色也不算通透。那个已被遗忘的防洪峡被延绵数英里的堤坝、新整饬的土坡和工厂垃圾所切断,两旁的企业有的还在经营,有的已经倒闭了。这些住宅基本上是西班牙殖民时期的风格,有着小阳台(不一定是承重的那种)和红瓦屋顶,意图模仿那些像圣克利门蒂和圣巴巴拉一样房价金贵的城市。不过到目前为止,这里还看不到任何林荫树。

        多克走到“峡景地产”正门附近,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广场,是为建筑工人临时修的,有卖酒的小店、提供外带三明治的午餐柜台、可以打台球的啤酒吧,还有一家名叫“少女星球”的按摩店。这个按摩店门口停着一排保养精良的摩托车,摆得如同部队一样整齐。这里看上去应该是最可能让他找到那帮恶人的地方。而且,如果他们此时正好在这里,那么米奇很可能也会在。这些机车的主人是来这里寻欢作乐的,而不是在里面严阵以待,盘算着怎么揍多克。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被白光夹裹着,款步进了门。

        “嗨,我是珍德。”一位青春可人、穿着青绿色旗袍的亚裔女子递给他一份塑封的服务菜单,“请您留意一下今天的‘猫咪食客’,一直到打烊都是特价。”

        “嗯,倒不是说14.95美元的价格有什么问题,但我其实想找一个人,他是乌尔夫曼先生的手下。”

        “好啊。他吃小猫吗?”

        “珍德,你可比我清楚。这家伙叫格伦。”

        “哦,当然,格伦来这儿的,他们都来。你有烟吗?”他为她拿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Kool”。“哦,号子里的风格。那个地方可吃不到小猫,对吧?”

        “格伦和我都差不多同时在奇诺待过。你今天见到他了吗?”

        “一分钟前还见过呢,然后所有人突然就散了。有什么稀奇事情发生吗?你是警察吗?”

        “让我看看,”多克看了看自己的脚,“不……鞋子不对。”

        “我之所以问,是因为假如你是警察,你就可以免费预览今天的‘猫咪食客’特别节目。”

        “有执照的私家侦探呢?那样的话——”

        “嘿,班比!”从珠帘里走出来一个金发女子,穿着青绿和橘黄的荧光比基尼,就像是沙滩排球比赛的中场休息一样。

        “天啊,”多克说,“我们莫非在这里——”

        “不是跟你,呆瓜。”班比嘟哝着。珍德此时开始伸手去摸那件比基尼了。

        “哦,”他说,“哈……这就是我以为的那个?在这里?哪里有写‘猫咪食客’啊?莫非这个意思是——”

        嗯……两个女孩都似乎不再关注他了,虽然出于礼貌,多克认为他还是应该看一会儿。后来这两人消失在接待台的桌子下面。多克起身离开,打算四处溜达看看。在走廊前方的某个地方,透着靛蓝甚至更暗的灯光,还有从黑胶唱片传来的十几年前的低沉弦乐(人们谱这种音乐,是为了给那些在单身公寓里做爱的人提供伴奏)。

        周围没有人。在多克来之前,似乎这里本来是有人的。这个地方里面比外面看上去大。亮着黑光灯的套间里贴着荧光的摇滚海报,天花板上镶着镜子,还有振动式水床。闪光灯闪烁着,圆锥熏香散发出麝香味,带状的烟雾飘向天花板。人造安哥拉羊毛制成的粗绒毯不仅仅铺在地板上,混着深红和凫蓝色,显得色调繁复而妖惑。

        当他走近房子后部时,多克开始听到很多尖叫声从外面传来,还有哈雷摩托轰隆隆的声音。“噢,这是怎么了?”

        他并没有发现到底怎么了。可能是这些奇异的感官刺激让多克在那个时刻突然昏厥了,他也弄不清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是他往前走时撞到了某个普通的东西,这解释了为什么他最后醒来时发现脑袋上有一个很疼的肿块。不管怎么样,在医院的人说出“硬脑膜下血肿”这种术语之前,多克已经发现那些土气的背景音乐没声了,珍德和班比也消失了,而他自己则躺在水泥地上。这个地方他不认识,不过在他上方狞笑的那张脸,他现在可是认识的。此人就像今日星象里的灾星,正是洛杉矶警察局的警督比格福特·伯强生。

        “恭喜啊,嬉皮流氓,”比格福特用他令人熟悉的“30号重油”般的嗓音说道,“欢迎来到麻烦的世界。你那不值钱的嬉皮屁股恐怕很难再靠着幻觉全身而退了。”他手上拿着那个招牌式的冰冻香蕉,上面裹着巧克力,他不时地咬上一口。

        “你好啊,比格福特,能给我来一口吗?”

        “当然,不过你得等等。我们把那只罗特韦尔留在局子里了。”

        “不急……再问一下,我们现在这是在哪儿呢?”

        “在峡景地产啊。这里是未来的家宅,那些家庭生活的美好元素很快就会夜复一夜地会聚到这里。人们在这里看着电视,大口吞咽着营养丰富的零食,在孩子们上床睡觉后,甚至还可以来点造人的前戏。那时人们不会想到,曾几何时有个臭名昭著的恶棍躺在地上,嗑药嗑得迷迷瞪瞪,和刑警讲话时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这个警察可是卓尔不凡,倒是听得懂他的胡话。”

        从他们这里还能看得见前门。透过一些交叠的影像,多克辨认出午后阳光下那模糊的街景,到处是新浇注出来的地基,等着房屋在上面拔地而起,还能看到一些用作下水道和水电线路的沟渠,放着警示灯的防护栏甚至在白天还闪着光亮,还有预制排水管、成堆的填充料、推土机和挖掘机。

        “我们不想显得太没耐心,”警督继续说道,“任何时候只要你回过神,我们都可以谈。”一些穿着制服的蛤蟆爬了过来,傻笑着应和。

        “比格福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我在那边的按摩店?有个亚洲小妞叫珍德?还有她的白人伙伴班比?”

        “毫无疑问,全是痴人说梦。脑子全让大麻给熏坏了。”伯强生警探推理道。

        “可是,真的不关我的事啊,无论发生了什么。”

        “当然。”比格福特望着他,又开心地咬了一口自己的冰冻香蕉。多克费力地站了起来,然后开始琢磨一些细节问题,譬如怎么能让自己保持垂直,怎么试着走两步之类的。这时,他看到一些医务人员,还有张轮床,上面躺着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待烤的节日火鸡,脸上还盖着廉价的管纱毯子。尸体的裤兜里不断掉出东西来,那些警察不得不从灰土里把它们再捡回来。多克觉得自己要崩溃了,他的肠胃或者别的地方受不了了。

        比格福特冷笑道:“是啊,我都有点同情你们这些平头百姓的痛苦了——不过,如果你能更像个男人,少学点那些见到征兵令就躲的嬉皮软蛋,你就能多见识一下什么是越南,下次看到处理这种,怎么说来着,‘硬东西’时,你也能体会我这种职业人士的漠然处之。”

        “那是谁?”多克冲着尸体点了一下头。

        “曾经是,斯波特罗。在我们地球上,这得用过去式。来见见格伦·夏洛克吧。你几个小时前还在找这个人呢,这可有人亲眼见到。记性差的毒鬼在选择异想天开的对象时,最好多加小心。而且,从外部情况看,是你杀了神通广大的米奇·乌尔夫曼的私人保镖。这个名字听着意犹在耳吧?或者在你们的语言里,这叫‘鼓尤在耳’?啊,我们的车来了。”

        “喂——我的车呢……”

        “就像车主一样,要被扣押了。”

        “太残忍了吧,比格福特,连你都觉得了吧。”

        “来来,斯波特罗,你知道我们很荣幸载你一程的。瞅着点你的脑袋。”

        “瞅着点我的……这我怎么做得到啊,哥们?”

        他们没有去市中心,而是到了康普顿警察局。这是警方的规矩,个中原因对多克永远是讳莫如深的。他们把车开进停车场,停在一辆破旧的68年款El o旁边。比格福特走出黑白警车,然后回来打开了后车厢。“这里,斯波特罗——过来给我搭把手。”

        “对不起,这是什么鸡巴玩意?”多克问道。

        “铁丝网,”比格福特答道,“八十杆长线圈,真正的‘格力登’四点电镀。你想拿着那一边吗?”

        这东西差不多有一百磅。开车的警察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将铁丝网抬出后备厢,然后放到那辆El o的后厢。多克记得这辆车是比格福特的座驾。

        “你们那里家畜出什么状况了吗,比格福特?”

        “哦,那个铁丝网从来不是真正当围栏用的。你疯了吗,这东西有七十年历史了,和新的一样——”

        “等等,你……收集……铁丝网?”

        是的。原来,他还收集踢马刺、马具、墨西哥牛仔草帽、沙龙画、治安警官的星徽、子弹模子,还有各式各样来自蛮荒西部的随身物品。“是这样的,假如不反对的话,斯波特罗。”

        “哇,冷静点,乔尼·兰切尔,我可不是在和铁丝网收藏家找不痛快,谁愿意买啥这是他自己的事,对吧。”

        “我希望如此,”比格福特嗤笑了一声,“来让我们进去看看有没有空的单间。”

        多克和比格福特过招的历史很长了,开始是小打小闹地惹点毒品麻烦,结果他常常在苏珀威达大街上被拦下来搜身,要么就是一次次修理自家的大门。这一切随着几年前的“兰奇沃特”案而升级。那时候,多克总是忙着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婚姻纠纷案。丈夫是个税务会计,他认为多克收费公道,监视的水平不错,于是就请来跟踪自己的老婆。多克在那个奸夫家外面监视了几天后,决定上到屋顶,透过天窗更真切地观察一下卧室里的情形。结果那里的活动内容十分老套——也许有点新意,但谈不上另类——他于是决定从口袋里掏出支大麻烟抽,以打发时间。结果在夜里,这东西比他料想的更加催眠,很快他就睡着了,顺着不算太陡的红砖屋顶半滚半滑下来,最后一脑袋栽到排水管里,并在那个位置一直睡到后续事件的结束。其间,那女人的老公来了,尖叫声相当大,邻居听到枪声就打电话报警。比格福特刚好开着巡逻车在附近,他过来时发现了被杀的丈夫和情夫,性感的妻子衣衫不整,一边啜泣,一边看着自己手中的点二二,仿佛是头一遭看见这个东西。而多克此刻依旧在屋顶上酣睡。

        快进到康普顿,时间是今天。“我们关心的,”比格福特试图作出解释,“是凶杀案中被称之为‘规律’的东西。就我们所知,这是第二次发现你睡在重大犯罪案件的现场,却无法——我可以说‘不愿意’吗——向我们提供任何细节线索。”

        “我头发里有很多枝叶和屎粪。”多克似乎在回忆。比格福特鼓励地点着头。“还有……一辆带云梯的消防车?我是靠那个才从屋顶上下来的吧?”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会儿。

        “我想听的是今天早些时候,”比格福特有点不耐烦了,“在峡景地产,少女星球按摩,等等。”

        “呃,可我失去知觉了呀,哥们。”

        “是的,但是在那之前呢?当你和格伦·夏洛克那次致命的邂逅之前……你什么时候能好好交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告诉你了。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就已经死了。”

        “他的同党呢?他们当中哪些人你认识?”

        “我一般不和这种人来往。他们的吸毒路子有问题,红药丸吃太多了,迷幻药吃得太多。”

        “瘾君子,你倒是挺清高的嘛。莫非格伦对巴比妥和安非他命吗?”

        “是啊,我本打算把他告发到‘毒瘾人士标准和伦理委员会’呢。”

        “是,现在你的前女友莎斯塔·菲·赫本华兹是格伦的老板米奇·乌尔夫曼众所周知的相好。你认为格伦和莎斯塔有过……你知道的吧……”他捏着空心拳,将另一只手的中指来回在里面抽插,时间长得让多克觉得有点过分,“那样的话,你会怎么想?你在这里擎着火炬,她却和那些纳粹杂种搞上了?”

        “比格福特,请继续,我想我要硬了。”

        “你这个死倔的意大利猴崽子,就像我哥们法特索·加德逊常说的那样。”

        “警督,别忘了,你和我干的差不多是同一行。只不过我不能总是拿着合法的批示向人开枪射击什么的。不过,如果换了我坐在你的位置上,我猜我也是同样的做法,可能接下来就要问候我的母亲了吧。或者我猜是母亲,因为你就变成我了嘛……我这么说对吧?”

        一直到下班高峰的时段,他们才让多克给自己的律师索恩乔·史密拉克思挂了电话。实际上,索恩乔在马里那那边的一家海事律师所上班,那个地方叫“哈代-格里德里-查菲尔德”。他履历表上关于刑事案子的经验很少。他和多克是有天晚上在苏珀威达大街的“食品巨人”食杂店里碰巧认识的,那时他才刚刚开始学吸毒,只会除大麻的籽和茎。他正要去买面粉筛子,突然想到在收银台那里的人可能都会知道他买筛子是干什么用的,并且他们也许会报警。他于是变得疑神疑鬼,胆战心惊。此时多克刚好也因为巧克力不够而半夜出来,他从零食货架那边推着车过来,一头撞上了索恩乔。

        经过这么一撞,他搞法律的习惯反应复苏了。“嗨,能不能把这个筛子和你的东西放一块,打个掩护?”

        “当然,”多克说,“不过既然你要如此神经质,那巧克力怎么办,哥们?”

        “哦,那样的话……也许我们最好加点东西,你知道,那些看上去清白的东西……”

        等他们走到了结账区,已经又买了百把块的商品,包括六盒蛋糕粉、一加仑酪梨酱、几大包玉米片、一罐商场自产的波森莓苏打水,还有“莎莉”冷藏甜品专柜里差不多全部的东西。他们还买了灯泡和洗衣液,这都是正常世界才会用的。两人又在外国商品区淘了个把小时,买了各种各样真空包装的日本泡菜,看上去挺不错的。在买这些东西的时候,索恩乔提到了自己的律师身份。

        “太棒了。人们总说我需要请个‘刑事律师’。你别多想,只是你懂的……”

        “其实我是海事律师。”

        多克想了一下。“你是……搞法律的海军陆战队员?不,等一下——你是只代理海军陆战队官司的律师……”

        等到他弄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多克还得知索恩乔刚从南加州的法学院毕业,就像很多对过去大学兄弟会生活念念不忘的毕业生一样,他住在滩区——实际上离多克不远。

        “也许你最好给我一张名片,”多克说,“世事难料,阴沟里搞不好也能翻船。”

        索恩乔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做过律师,但在多克半夜给他打过几次紧急电话之后,他开始展露出出人预料的天赋。他跟那些保释代理人和南部警察局里的办公室职员打起交道来得心应手。终于有一天,他们两人都意识到,索恩乔已经成为多克所谓的“事实上的”律师了。

        索恩乔此刻接电话时有点激动。

        “多克!你打开电视了吗?”

        “我在这里只能打三分钟电话,索恩乔,他们把我抓到康普顿了,又是比格福特。”

        “好的,我正在看卡通片,知道吗?这个唐老鸭真的要把我笑疯了。”索恩乔平日里没什么人可以聊天,总是把多克当成倾诉对象。

        “你有笔吗,索恩乔?这个是案号,准备好记一下——”多克开始对着他读号码,速度很慢。

        “就是唐老鸭和高飞,知道吧?他们坐着救生筏,在海上漂着。差不多有几个星期吧。过会你就注意到唐老鸭的特写,他脸上胡子拉碴的。从他的鸭嘴上长出来的。你听懂这里面的意思了吧?”

        “如果我能挤出一分钟想想,那就告诉你了,索恩乔。不过,现在是比格福特,他脸色很难看,所以如果你能重复一下那个号码吗,然后——”

        “我们都记得唐老鸭的形象,我们以为他平日生活里就是那个样子,可实际上他都要去。我琢磨,肯定是为了黛西。你知道,这意味着,那个小妞还对他别的方面提出了仪表要求,对吧?”

        比格福特站在那边用口哨吹着西部乡村音乐的曲子,直到多克几近绝望地挂断电话。

        “现在,我们讲到哪里了,”比格福特假装在翻看笔记,“当嫌疑人——也就是你——据称正在打盹时(这个午休对嬉皮士的生活可是必不可少的),峡景地产附近出了事。有人开枪射击。尘埃落定后,我们发现格伦·夏洛克已经死亡。让洛杉矶警察局更加好奇的是,这个叫夏洛克的男人应该保护的迈克尔·Z·乌尔夫曼却失踪了。这样一来,地方执法部门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之后联邦的人就会说这是绑架,然后过来把所有事情弄得鸡飞狗跳。斯波特罗,只要你告诉我们你们邪教里其他同伙的名字,也许就可以帮助避免这一切?这对我们凶杀科非常有用,也能让你解脱出来。那个审判日期快到了吧?”

        “邪教?”

        “《洛杉矶时报》不止一次地称我是多才多艺的警探,”比格福特谦虚地说,“这意味着我有很多特点——但我唯独没有的就是愚蠢。我现在纯粹是出于一种贵人的高尚,才把这种假设用在你身上。事实上,任何人都不会愚蠢到单独做这件事。所以,这意味着存在某种‘曼森家族’式的阴谋,你同意吧?”

        就这样差不多进行了一个小时,多克惊讶地发现索恩乔居然出现在了门口,开始直接和比格福特较上劲了。

        “警督,你知道你们这里没有什么证据,所以假如你要控诉他,你最好……否则——”

        “索恩乔,”多克抱怨道,“你给我住嘴,知道这是谁吗,知道他多么敏感吗——比格福特,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法庭题材电视剧看太多了——”

        “事实上,”伯强生警探那种恶毒的凝视是用来表达亲切的,“我们很把这个捅到法庭,不过很倒霉的是,能召集到的陪审团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嬉皮怪物,再加上一个同情长发人士的地区助理检察官,案子肯定会被弄得一团糟。”

        “当然,除非你换个地方审,”索恩乔想了想,“譬如,奥恩奇县也许会——”

        “索恩乔,在我们两个中,你到底是为谁工作?”

        “我不想称之为工作,多克。客户可是要为我的工作付钱的。”

        “我们拘留他也只是为了他好,”比格福特解释道,“他和一起重大谋杀案有着紧密牵连,还可能涉及绑架案。谁敢说下一个目标就不会是他?也许这事是一个想谋杀嬉皮士的罪犯干的。假如斯波特罗也在这个名单上的话,我说不定还会公私难断呢。”

        “啊,比格福特,你不会想说……假如我被干掉吧?你想想,假如再找一个能和你唇枪舌剑的人,那得多费时费事啊。”

        “这有什么费事的?我出门开着警车,开到任何街区都能撞见一大帮你们这种该死的嬉皮畜生,一个比一个可憎。”

        “这太令人发窘了,”索恩乔说,“也许你们俩应该找个别的地方。不能在审讯室说这些呀。”

        开始播出地方新闻了,所有人都跑到大厅去看。屏幕上放的是峡景地产——一个看起来很荒凉的小广场,上面乱七八糟地停满了等于一个装甲师那么多的警车,这些车闪着灯,警察坐在警车的挡泥板上喝咖啡,在特写画面上出现了比格福特·伯强生,圣安娜风吹着他那用AQUA摩丝固定的发型,只听他解释道:“……显然,有一群市民在接受反游击战的演习。他们可能认为这个尚未竣工的建筑工地无人居住,刚好能提供一些实战的环境。我们知道他们在这里只是想模拟一些爱国场景,并非要害人。”拿着麦克风的日裔美女转过身来,正对着镜头,继续说道,“不幸的是,在这次战争演习中出现了真枪实弹。今晚有一位刑满释放人员被杀,而著名的建筑大鳄迈克尔·乌尔夫曼神秘失踪。警方已经拘捕了数名嫌疑犯进行审讯。”

        切到广告时间。“等一下,”伯强生警督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想到一个主意,斯波特罗。我相信我应该给你一脚。”多克哆嗦了一下,但转念又想到这其实是警察的俚语,意思是“释放”。比格福特的如意算盘是,如果他放掉多克,那么也许就会引出真凶。而且他还有借口能继续跟踪多克,以防多克对他藏了一手。

        “走吧,斯波特罗,我们去兜兜风。”

        “我想在这儿多看一会电视,”索恩乔说,“记住,多克,这差不多是十五分钟的计费时间。”

        “谢了,索恩乔,记在我账上吧。”

        比格福特从局里登记借出一辆半透明车窗的普利茅斯,车牌上有个小小的“E”,代表“豁免”的意思。他们驱车穿过高峰末期的车流,上到好莱坞高速公路,行驶在克温格山口,正往峡谷开去。

        “你要干什么?”多克过了一会说道。

        “我是好心,想带你去车库取回被罚没的汽车。我们已经用法医学最好的工具检测过了,除了找到一些足够普通四口之家晕上一年的大麻残留物以外,你是清白的。我们没有血液或撞击证据。恭喜你。”

        多克一般的做法是对任何事情都看得很开,但如果是怀疑到他的车时,加州人的条件反射就蹦了出来。“恭喜这个吗,比格福特?”

        “我让你不爽了。”

        “没人可以叫我的车是,兄弟。”

        “对不起,你的车是那种……什么来着,和平主义的素食者?虫子撞死在挡风玻璃上时,它……它会觉得内疚吗?你看,我们在夏洛克尸体上面找到了这辆车,油门没熄地停着。我们可不打算仓促地做出什么简单结论。也许它打算给受害人做个人工呼吸?”

        “我想他是被枪杀的。”

        “不管怎么样,你的车算是清白了。高兴点吧,联苯胺不会撒谎的。”

        “好吧……这不会让我喜出望外。你会吗?”

        “对这个带r的我可不会”——比格福特每次都爱整这出——“哦,再过几个出口就是卡诺加公园,到时候让我给你看样东西。”

        从公路出口的缓坡下来,比格福特不打信号灯就掉了头,折回到高速公路下面,然后开始往山上开。很快,他把车停在一个僻静处,这里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处处浮现着逃跑者被击毙的画面。多克开始变得紧张,不过比格福特脑子里盘算的,却似乎是要招兵买马。

        “没有人能够预测一两年以后的事。不过现在尼克松已经财权在握,他要把大笔的美钞砸进各级地方执法部门。联邦的资金多到你难以想象。大部分嬉皮士以为一千克等于多少盎司就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三十五……点……几,所有人都知道——且慢!你,你的意思是,像《卧底侦缉队》一样,比格福特?让我去监视所有我碰见的人?我们打交道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如果你知道在你们嬉皮士队伍里已经有多少人会乐意领我们的特别雇员费,你会大吃一惊的。尤其是到了月底的时候。”

        多克仔细端详了一下比格福特。他留着傻里傻气的络腮胡和髭须,头发是在某个偏远大街上的美发学校里剃的,那里完全和时尚不沾边。他活脱脱就像是《亚当-12》里的人物,不过比格福特倒还真的在这个剧里客串过一两次。从理论上说,多克知道,假如出于某种他现在无法解释的原因,想看到镜头和工作之外的比格福特(甚至是一个结婚生子的样子),那么他必须对这些烦人的细节视而不见。“你结婚了吧,比格福特?”

        “对不起,你不是我的型。”他抬起左手露出一个结婚戒指,“知道这是什么吗?或者在你们嬉皮星球并不存在这种东西?”

        “啊,你有孩子了吧?”

        “我希望这不是嬉皮士隐晦的威胁。”

        “只是……哎,比格福特!这不是吗,我们俩都有让对方败兴的,但却对彼此一无所知?”

        “确实深奥啊,斯波特罗。肯定是嗑了药才会讲这种没头脑的混账话。不过,你恰好定义了执法的精髓呢!干得不错!我早知道你有潜力的。怎么样,干不干?”

        “别见怪,我用谁的钱都不会用你的。”

        “嘿,醒醒吧,咱俩就像在魔幻世界玩耍的‘开心果’和‘迷糊鬼’。其实呢,这儿是我们所说的……‘现实世界’。”

        多克没有胡须,穿着防滑鞋底的皮凉鞋,那是边境线以南的地方生产的。这个边界可以有圣经式的解读,他不禁开始怀疑有多少无辜的弟兄姊妹曾被这个撒旦一样的伯强生警督带到这个高处,从这里俯瞰下面灯火通明的都市,然后挥舞着手臂,向他们许诺所有可以用金钱买到的东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怎么花钱。我注意到那些怪诞的嬉皮士信条,说什么毒品能够让你们度过没有金钱的日子,反过来却不行。我们当然能给你一些别的补偿。怎么说呢,可以是吸食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

        “斯波特罗,摆脱你那种硬汉侦探时代的死板意识吧!我们现在是处于‘玻璃屋’的未来潮流中。城里所有的证物室老早就塞满了,现在差不多每个月房产科都要去一些还没正式建制的偏远县市租仓库来用。那一砖砖的狗屎堆到屋顶那么高,都漫到停车场了。阿卡鲁尔科金大麻!巴拿马红色大麻!米却肯堆冰!无数公斤正点的大麻,想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你讲一点点我们早就知道的情报。如果有你不抽的货——这看上去不太可能——你总是可以卖掉的。”

        “比格福特,幸亏你没去帮NCAA招人,真是太幸运了,要不然可够你受的。”

        第二天,多克正在办公室听音响,脑袋两边各摆一个音箱,差点就没听见他在卡尔弗集市上淘来的公主电话那羞答答的铃声。是塔里克·卡里打来的。

        “不是我干的。”

        “没事的。”

        “但我没干过——”

        “没人说你做过。事实上他们一度认为是我呢,哥们。我真的为格伦难过。”

        塔里克很久没做声,多克还以为他挂断了。“我也会难过的,”他最后说道,“等我能闲下来想想这事。但现在我要跑路了。如果格伦是目标,那么我也有危险。说句实话,你们这种人太容易得罪了。”

        “有什么地方我能——”

        “最好还是别联系了。这不是洛杉矶警察局的那帮傻逼,而是重量级的兔崽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给你一个免费的忠告——”

        “是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就像西德尼·奥马尔总在报纸上说的那样。你也是。”

        “a luego,白人。”

        多克卷了根大麻正准备点上,这时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比格福特。“我们派了些警校尖子生去莎斯塔·菲·赫本华兹最新的住处去做例行检查,你猜出了什么事?”

        我操,千万别。

        “哦,很抱歉,让你难受了吗?放松点,我们现在只知道她也失踪了,就像她的男朋友米奇一样。是不是很怪?你认为两者有联系吗?有没可能他们是一起跑的?”

        “比格福特,我们至少能表现得有专业风范一点吧?我也没必要冲你喊冲你骂,就像说句什么脏话来着,你这坨小肚鸡肠的粪便?”

        “你说得对——其实我真正怪的是那帮联邦政府的人,却让你当了受气包。”

        “你是在道歉吗,比格福特?”

        “你什么时候见我道过歉?”

        “呃,这个嘛……”

        “如果你想起来他们——真对不起,是——可能去了哪里,你会让我知道的,对吧?”

        在湾区有一个古老的迷信,有点像冲浪者所笃信的说法,就是把自己的冲浪板烧掉会带来好的浪头。这个迷信是这么讲的——拿出一张带波浪纹的纸,在上面写上你最宝贵的愿望,然后用它卷一根你手头最上品的大麻烟,抽完这根烟后,你的愿望就可能被应许了。据说其中的关键是要集中注意力,不过多克认识的大部分毒鬼都不怎么在乎这个要素。

        这个愿望很简单,就是让莎斯塔·菲安全。手上的货是夏威夷产的,多克一直攒着,不过现在他已经记不得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点上了烟。当他差不多做好准备,要把大麻烟卷装到夹子上时,电话又响了。他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头脑空白,都忘记该如何拿起听筒了。

        “你好!”过了半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噢,我是不是忘记先说这话了?对不起,你不会是……不,当然不可能。”

        “我是从安森阿达·斯林姆那儿弄到你号码的,就是在戈蒂塔海滩开大麻用品店的那个。我找你是为了我丈夫。他曾经和你的朋友很要好,她叫莎斯塔·菲·赫本华兹?”

        好吧。“那么你是……”

        “后普·哈林根。我想知道你现在的接案量大不大?”

        “我的什么?哦,”职业术语,“当然,你在哪里?”

        原来这个地方是在托兰斯郊区,位于沃特利亚和机场之间。那是一幢错层的房子,靠近车道的地方种了一棵胡椒树,屋后是桉树。远处能看到成千辆日产小轿车,它们从终端岛的大停车场潮水般地驶出来,在绵长的柏油路上费尽心思地排在一起,驶向西南部沙漠各个汽车销售点。街上到处都是电视和音响的动静,这里树木葱茏,绿意盎然,小型飞机在头顶上方嗡嗡直响。厨房吊着个塑料花盆,里面养着株爬山虎,炉子上煮着青菜,院子外的蜂鸟在空中振动着翅膀,将鸟嘴埋进簕杜鹃和金银花的花蕊里。

        多克一直都搞不清加州金发女郎之间的差别,这下他看到的是一个几乎百分之百的经典形象——金黄头发,褐色皮肤,运动员般的健美,一切都符合,只是没有那副举世闻名的虚假微笑。她之所以不太笑,全是因为装了商店里买的假牙。虽然这牙严格说来只是“义齿”,但那些偶尔看到她笑的人却禁不住要想,这假牙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真实而可怕的过去?

        这个女人注意到多克在盯着她看,于是就故意解释道:“海洛因会像吸血鬼一样把你体内的钙吸出来,如果长期食用,那么你的牙齿就完蛋了。那些花季少年,嚓一下,变成堆废物,就像魔法一样。这还算是好的。如果吸毒时间更久,那么……”

        她站起来开始踱步。她不是一个哭哭啼啼的人,而是喜欢踱步,这点让多克很欣赏,因为它会提供一种节拍,让信息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几个月以前,按照后普的说法,她的丈夫科伊·哈林根吸食海洛因过量而死。多克用他那副瘾君子的差记性,想起了这个名字,甚至记得在报纸上看过报道。科伊曾经加入过一个叫“帆板”的冲浪乐队,这个组合从六十年代初开始存在,现在被认为是电子冲浪乐的先锋。最近他们在搞一种新的电子乐,名字叫“冲浪迷幻”,其特点是使用刺耳的吉他调弦,辅之以特殊的调式(譬如后迪克·戴尔式的hijaz kar),令人费解地嚷嚷着体育方面的事,再加上冲浪乐素来闻名的极端音效,还有人声噪音和吉他及管乐器的反馈声。《滚石》杂志曾经评论道:“‘帆板’乐队的新专辑会让吉米·亨德里科斯再听听冲浪乐。”

        “帆板”的音乐制作者曾经谦虚地将他们的音乐叫做“声音中的马卡哈”。科伊自己的贡献是,不管演奏的是什么曲调,他都能透过次中音或中音萨克斯的簧,边演奏一边哼出和声,仿佛那件乐器只是一支大玩具笛子而已。这种技巧的效果经过巴库斯·贝利拾音器和放大器进一步得到了加强。一些关注他音乐的摇滚乐评人认为,科伊受到了厄尔·波斯提克、斯坦·格兹,还有新奥尔良的传奇次中音李·爱伦的影响。“在冲浪-萨克斯这个音乐门类里,”后普耸了一下肩膀,“科伊是一个高手,因为他真的可以偶尔即兴演奏,而不是说在第二甚至第三段副歌时逐一重复音符。”

        多克不自在地点了下头。“别误会我。我热爱冲浪乐,我来自它的发源地。所有那些当年的单曲我都留着呢,譬如‘钱退斯’、‘垃圾人’、‘大比目鱼’这些乐队的歌。不过你说得对,一些录音史上最差劲的蓝调将会出现在冲浪萨克斯演奏家的作品里,就像因果报应一样。”

        “我爱的从来不是他的作品。”她说话的语调很较真,以至于多克忍不住偷瞥了她一眼,想看看眼里有无晶莹的泪花。不过,她还没有开始像寡妇一样哭哭啼啼,或者还没到时候。在此期间她只是在回首过去。“科伊和我原本应该有个纯美的邂逅,那个时代到处都有这种罗曼蒂克,而且到处都能买到。不过实际上,我们认识的地方很肮脏,那是在圣思多罗的奥斯卡酒吧——”

        “,天啊。”多克曾经去过那个臭名昭著的奥斯卡酒吧一两次,多亏了上帝的怜悯,他还能离开那里。这个酒吧位于提华纳边境对面,那里的厕所一天到晚都是人满为患。那些在墨西哥买到货的新老吸毒者把毒品藏到气球里吞下,回到美国再把它们给吐出来。

        “我看都没看就冲进厕所的一个坑位,手指头早已经抠进喉咙里,而科伊正坐在马桶上,正要拉一坨巨大的屎。美国佬的消化好嘛。我们差不多同时得到了释放,呕吐物和大便弄得到处都是。我把脸埋在他大腿前。而更麻烦的是,他老二还硬了。

        “哦。

        “甚至还没等到圣地亚哥,我们就一起藏在某人的面包车后厢里扎上了针。有种有趣的说法是,两个人买毒品的钱和一个人买是一样多的。于是,不到两个星期,我们就结婚了,很快生下了阿米希斯特,然后我们就让她长成这副模样了。”

        她递给多克一些“宝丽来”相机拍的婴儿照片。他被婴儿的外表吓了一跳——孩子浑身浮肿,脸颊通红,表情茫然。多克不知道这个女婴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他感到自己的皮肤开始焦虑地痛灼起来。

        “所有我们认识的人都劝告我,说海洛因会进入到乳汁里。可是谁买得起配方奶粉啊?我的父母认为我们是悲惨的奴隶,但科伊和我看到的却是自由。我们可以摆脱中产阶级永无休止的选择循环,那些选择其实根本就不是选择。这个纷乱的世界被简化为一个单纯的议题,那就是买毒品。我们在想,静脉注射究竟和那些老家伙们的晚餐鸡尾酒有什么区别?

        “可鸡尾酒哪会如此动人?它哪里比得上加州的海洛因?我的天。你随处都能踩到装过毒品的袋子,上面真应该标上‘欢迎’的字样。在那儿,我们和任何醉鬼一样幸福而愚蠢,在卧室窗户的里里外外傻笑,跑到普通居民区随便挑一所陌生的房子,然后请求用一下洗手间,进到里面就开始给自己打针。当然,现在这一切不可能了。查理·曼森和他那帮手下让所有人跟着倒霉。那个纯真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正常世界的人们有时真的愿意助人为乐一把,这让我们不是那么完完全全地憎恨他们。我猜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又一个西海岸的传统被冲进了马桶,连同百分之三的货。”

        “所以……发生在你丈夫身上的这件事……”

        “当然,这不是加州的白粉。科伊不可能犯那种错误的,他不会不检查就吸同样的量。肯定有人故意给他调了包,知道这样能要他的命。”

        “是谁卖的货?”

        “厄·德拉诺,在维尼斯那里。实际上他叫莱昂纳多,但是所有人都颠倒他名字里的字母称呼他,因为他为人刻薄,那些在经济和感情上和他走得近的人常受其害。科伊认识他很多年了。他不停发誓说海洛因是本地的普通货,但是毒贩子还能在乎什么呢?吸毒过量而死对生意人来说是好事,很快就有一群群瘾君子跑到他门口,因为这些人坚信如果能吃死人,这货一定是,而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小心点,不要一次注射太多。”

        多克发现有一个宝宝(确切地说,是幼儿)睡完了午觉,安静地站起来,抓住门框柱子,满怀期待地笑望着他们,从它张开的嘴巴里能看到一些牙齿。

        “嗨,”多克说,“你是那个阿米希斯特,对吧?”

        “是啊,”阿米希斯特回答道,仿佛还想回问一句,“你又是谁?”

        她有着明亮的眼睛,浑身充满活力,看上去和“宝丽来”照片里的那个吸毒婴儿不太像。等待着降临到他身上的,无论是何种可怕的命运,它准是走了神儿,转而去祸害别人了。“很高兴见到你,”多克说,“真的。”

        “好啊,”她说,“妈咪?要果汁。”

        “你知道在哪里,我的果汁女孩。”阿米希斯特使劲地点了下头,然后就奔着电冰箱去了。“问你点事,多克?”

        “当然行,只要别问我南达科他的首府就成。”

        “就是你和科伊的共同朋友。曾经的。她是你的前任女友吗?或者,你们曾经约会过,或者……”

        除了那些嗑药的,嫉妒的,或者警察,多克还能去和谁聊这事呢?阿米希斯特在冰箱里找到一杯果汁,然后爬到他旁边的沙发上,看上去一切就绪,就等着大人给她讲故事了。后普又倒了些咖啡。房间里突然有了太多的慈祥感觉。在这个行当里,多克只学到几件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没有价格标签的仁慈是极为罕见的。倘若真有这种仁慈出现,那么它通常会珍贵到让你无法接受。它得来全不费工夫,所以很容易被人滥用,尤其对多克来说,这更难以避免。于是他勉强领了这份心意:“嗯,算是前女友,但现在也是我的客户。我曾经答应她会做点什么,结果我拖了太久,所以她和她傍的那个流氓开发商现在可能有了大麻烦。假如我好好做生意的话——”

        “当你从一个高速路出口驶下来,”后普建议说,“你也只能在遗憾大道上巡游片刻,然后你就必须要重新回到高速公路上去。”

        “不过现在问题是,莎斯塔也消失了。假如她遇到了麻烦——”

        阿米希斯特意识到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娱乐方式,于是就下了沙发,喝着果汁,怨怒地瞪了多克一眼,然后跑到隔壁房间去看电视了。很快,他们就听见了“太空飞鼠”夸张的高音。

        “如果你是在做别的案子,”后普说,“比较忙,我能理解。但是我之所以想找你谈话,”多克在她说出后面这句话的前半秒已经有了预感,“是因为我觉得科伊没有死。”

        多克点了下头,与其说是对着后普,还不如是对着自己。从星座占卜上说,有一些对吸毒者而言的危险期——尤其是那些高中生年纪的,他们中大部分人都出生在海王星和天王星九十度的相位之下,这是最倒霉的角度,前者是吸毒者的星宿,而后者代表了突如其来的惊诧。多克知道,那些留下来的人们,会拒绝相信他们所爱的(甚至仅仅是同班的)人会真的死去。他们想出各种替代真相的故事,这样就不必相信死亡了。譬如前女友到城里来了,然后他们一起远走高飞。譬如急诊室把病人搞混淆了,就像在母婴病房把婴儿调了包,而他们仍然呆在重症监护室,只不过床头换了个名字。这是一种特殊的非理性拒绝,多克见过太多,已经看透了。但后普这里表现出来的,无论如何都不是他见过的那种。

        “你去认过尸吗?”他觉得可以这么问。

        “没有。这是疑点之一。打电话的人说乐队里已经有人验过尸体身份了。”

        “我认为这应该是直系亲属做的事。谁打给你的?”

        她有那时记的日记,她记得自己写下来了。“杜邦奈特警督。”

        “哦,是嘛。帕特·杜邦奈特,我们打过一两次交道。”

        “听上去他曾逮捕过你。”

        “别提这事了。”她又显出那副神情来,“当然,我经历过这种嬉皮阶段。我真正干过的,都被我逃过去了。他们抓我的时候,从来都是冤枉我的,因为他们唯一得到的描述就是白种男性、长发、有胡子、衣服颜色斑驳、光脚等等。”

        “就像他们在电话里向我描述的科伊。可能有一千个人符合。”

        “我会去找帕特谈。他可能知道内情。”

        “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看。”她拿出来一张银行旧单据,是在科伊据说死于药物过量后不久收到的,这笔钱汇到了当地美利坚银行。她指了一个数字。

        “钱可不少。”

        “我打过电话了,还找了副总裁,但所有人都说没错。‘可能你弄丢了存款收据,也可能是你算错数了。’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得了便宜还找茬的人,但这个有点古怪。他们用的辞令都一样,我的意思是,百般抵赖。”

        “你认为这和科伊有关吗?”

        “这事出现的时间和他的……失踪很近。我想,也许这是某人打算偿还什么?本地47号,这种保单我根本没听过。你不会认为这种东西是应该匿名的,对吧?但我从每月账单上却得到了这组沉默的数字,还有些银行编造的明显狗屁不通的托词。”

        多克将存款日期记在火柴盒上,然后说:“有没有科伊的照片可以给我一张?”

        有的。她拿出一个装酒的箱子,里面放满了宝丽来相片——有科伊睡觉的、有陪着孩子的、有摆弄海洛因的、有缚住血管的、有注射毒品的、有科伊站在林荫树下假装被一个454“大座”雪佛兰发动机吓呆的、有科伊和后普在海滩上的、有坐在披萨店里为了最后一块披萨玩拔河比赛的,还有华灯初上时走在好莱坞大道上的照片。

        “你自己挑。我也许应该早就把它们扔掉了。去掉束缚,对吧?往前看。见鬼,我总是在教别人该怎么做。但是阿米喜欢它们,喜欢我们一起翻阅这些照片。我会给她讲点每张照片的事,她也总应该在将来长大后有点能回忆起来的东西。你觉得是吧?”

        “我?”多克记得宝丽来照相机是没有负片的,而且洗印出来的照片寿命有限。他注意到这些照片已经开始偏色和褪色。“当然,有时候我想每一分钟都留张照片。租个仓库如何?”

        她用社工的目光看了他一下。“嗯,这个嘛……也许会有点……你在看治疗师吗?”

        “她算是个地区助理检察官,我猜。”

        “不,我的意思是……”她挑出来些照片排来排去,似乎想把她和科伊的短暂时光弄成一手“金拉米”好牌,“哪怕你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什么,”过了一会,她缓缓地说道,“也要有时候表现得像你懂了一样。她会欣赏这一点的,甚至你也会变得更好。”

        多克点了下头,拿起手头的第一张照片。照片上科伊拿着自己的次中音萨克斯,可能是走穴演出时拍的。舞台灯光质量很差,画面边缘是一些散焦的胳膊肘、衬衣袖子和吉他柄。“好吧,可以拿这张吗?”

        后普看都没看就说:“当然。”

        阿米希斯特跑了进来,快速打着转。“我来了,”她唱道,“反败为胜啦!”

        多克下午溜达到“树区”找里特姨妈,发现他堂兄斯科特·欧弗正和他的乐队呆在屋外的车库里面。斯科特曾经在一个叫“科威斯”的乐队里干过,后来一半的成员都决定加入那时的“北移潮”,搬到了洪堡、瓦恩兰和德尔诺特。对斯科特来说,红杉是异域物种,所以他和鼓手厄尔福蒙特决定留在滩区,跑到各个学校的布告栏去四处贴广告,最终组起了一个新乐队,他们给它起名为“啤酒”。这个乐队在本区周围的酒吧赶场演出,现在付房租还是按月交。

        此时他们正在排练,或者说今天其实是在校准乐谱,学的歌是西部片《大峡谷》在电视台重播时的主题曲。车库的架子上摆着一罐罐紫色熏肉皮,用这种东西作饵,钓水库里贪吃的鲈鱼,那是十拿九稳。里特姨妈会定期跑到墨西哥去钓鱼,每次回来时车的后备厢里总是满载而归。多克并不确定,但是在昏暗的光线下,这东西总是看起来在燃烧。

        “啤酒”的主唱胡伊正在唱歌,后面伴着节奏吉他和贝斯。

        它多么广袤啊,去吧,找时间去游历……

        大峡谷啊!是的!甚至不止是——

        大峡谷啊!大吗?那是当然,这是——

        “那儿就像是我的根,”斯科特解释道,“我母亲讨厌圣华金,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哥们,每次我去那里,在乔奇拉的基瓦尼斯俱乐部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演出,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曾在那里住过……”

        “你的确在那里住过。”多克指出。

        “不,我是说前世,哥们。”

        多克考虑问题很周全,来之前已经在衬衣口袋里放满了提前卷好的巴拿马大麻烟。很快,所有人都凑到他跟前,有的在喝超市卖的苏打饮料,有的在吃自制的花生酱曲奇。

        “在你们搞摇滚的圈子里,”多克问道,“有没有关于萨克斯手科伊·哈林根的消息?他曾经在‘帆板’乐队呆过。”

        “药物过量,对吧?”贝斯手赖弗提说。

        “据称是药物过量,”斯科特说,“但是也有些古怪的八卦消息,说他其实没死?他们把他带回到比弗利山庄的某个急诊病房,但所有人都守口如瓶。还有人说,他们付给他钱,让他装死。他现在就生活在我们周围的某处,只不过改容易貌了,譬如换个发型什么的——”

        “为什么有人愿意费这么大力气做这事?”多克说。

        “是啊,”赖弗提说,“他又不是女生追捧的偶像派歌手,也不是在音乐界左右乾坤的大牌吉他手。他不过是一个冲浪乐队的萨克斯手,很容易被取代的。”关于科伊,就说到了这里。至于“帆板”乐队,他们最近可是赚了个满钵,住在托潘加峡谷的房子里,还带着那些随驾扈从——少女粉丝、制作人、亲戚,还有些远道而来、费劲波折才让住进来的音乐朝圣者。据说死而复生的科伊·哈林根也混迹于其中,虽然那儿没人能认出哪个可能是他。也许有人可以,但一切都是模糊的,如同置身于袅绕的大麻烟雾里一样。

        后来,当多克去取车时,里特姨妈从她的别墅办公室窗户里探出头来,冲他喊:“你去找米奇·乌尔夫曼谈话了?时机选得不错啊。我怎么对你说的来着?小傻瓜,我没说错吧?”

        “我忘记了。”多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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