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浑身湿透的丽丽,啪地关上了车门,汽车发动机冒出的粉红色的烟气,飘向天空,车灯照出了马路上升腾的水雾。丽丽在车窗外冲着我毗牙咧嘴地嚷着什么。或许那里真的是大海,丽丽就是一条发光的深海鱼。
丽丽向我招手,她的表情和动作似乎是我梦中曾见到过的,一个追逐白球的少女。
雨刷擦擦的响声很像要把人夹起来溶化掉的巨大的贝壳。
这金属房子般的车里,白色的车座就仿佛是巨大的贝肉,粘糊而柔软。
贝壳里震动着,流出了腐蚀性很强的酸液,我被它包裹起来,就要溶化掉了。
"快出来吧?在车里你要溶化的。"
丽丽如农田里走去。她伸开手臂,就像鱼鳍似的。她湿淋淋的衣服,恍如发光的鱼鳞。
我打开了车门。
风声呼啸。走近一看西红柿并非红色。近似于夕阳西下时,云朵那独特的桔黄色。是闭上眼睛也会烧灼视网膜的亮闪闪的桔黄色。
我追赶着丽丽。胳膊触到西红柿的叶子,毛茸茸的。
丽丽摘了一个西红柿,对我说:
"阿龙,你看它多像电灯泡,还发光哪。"
我跑到她跟前,拿过她手里的西红柿,朝天上扔去。
"丽丽,快趴下,那是炸弹,快趴下!"
丽丽大笑着,和我一起倒在地上。
"我们好像是潜入海底了,静得吓人。阿龙,我都能听到你的喘气声。"
西红柿在呼息着,和我们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在枝叶间雾一般游动着。水汪汪的黑色泥土中散落着杂草,生存着几万只小虫子。
"那边一定是学校,好像有游泳池。"
灰色的建筑物吸收着声音和水分,也把我们吸引了过去。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校舍,就像是漫长的洞穴尽头的金色的出口。我们拖着沾满泥水的双腿,践踏着熟透后掉在地里的西红柿,横穿过了这块田地。
我们躲进房檐下避雨,四周象是被空中的飞船罩住了似的,寂静无声,顿时感到一般寒气袭来。
宽大的运动场的一角有个游泳池,周围种着花。盛开的鲜花就像腐烂的尸体发出的疹子,又像不断增殖的癌细胞。花瓣散落一地,在风中飘舞。
"我觉得好冷,快没有知觉了。"
丽丽哆嗑着拽着我想返回车里去。从窗口看见教室里整整齐齐摆放着桌椅,令人联想起无名烈士墓地。丽丽想要尽快逃离这可怕的死寂。
我拼命朝运动场的另一头跑去,丽丽在后面叫喊着。
"快回来,求求你,别到那边去呀。"
我跑到铁丝网前,开始往上爬。下面的水面,波纹交错,和节目播放完的电视一样,在雷电的反光下白花花一片亮点。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回来吧,要不然你会死的!"
丽丽双手抱紧身体,两腿交错地站在操场中央吼叫着。
我像个逃兵似地从铁丝网上下来,毫不犹豫地跳进了万点涟调的游泳池里。
闪电照亮了丽丽握方向盘的手。她那透明的皮肤上满是泥水,汽车沿着基地的铁丝网,行驶在弯曲的金属管似的马路上。
"哎呀,我忘了件事。"
"什么事?"
"我忘了给想像中的城市加上座飞机场。"
丽丽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脸色煞白,脖子上青筋暴露,肩膀上满是鸡皮疙瘩。
剪窗上滚动的雨滴宛如夏天的甲壳虫。就和甲壳上映出了森林的小虫子一模一样。
丽丽总是踩错油门和刹车,不停地伸直僵硬的白腿,使劲摇头。
"城市差不多建好了,不过是海中城市,飞机场怎么安排呢,丽丽,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算了,别胡说八道了,太可怕了,赶快回家吧。"
"你也弄了身泥吧,干了以后很难受的。游泳池里的水很清初,闪闪发光。我决定要建造一座海中城市。"
"叫你别说了,听见没有!阿龙,你说现在咱们在哪里呀?我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看不清路。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我们也许会死掉的,我一直在担心会死掉。阿龙;快告诉我,咱们在哪里?"
突然,象炸弹爆炸一样,车里闪过一道桔黄色的光。丽丽声嘶力竭地怪叫起来,松开了方向盘。
我急忙拉动刹车闸,汽车由于惯性继续向前滑行,刚到了铁丝网,撞在电线杆上停住了。
"瞧,飞机!你看那边有飞机。"
跑道上灯火通明。
探照灯的光束在转动。所有建筑物的窗子都亮着灯光,等距离排列的指示灯明灭着。
喷气式飞机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在明亮耀眼的跑道起跑线上待命。
高高的塔楼上有三架探照灯,像恐龙脖子似的光柱掠过我们照出了远处群山。光束照出的一团雨雾,一瞬间仿佛凝固了,变成一间银光辉映的屋子。明亮的光束在固定的范围内来回转动着。每隔一会儿便扫射到距离我们不远的道路上来。我们因刚才的冲撞而茫然不知所措,就像一上了发条就一直往前走的廉价的机器人一样,从车里出来,沿着发出轰鸣声的喷气机的跑道朝前走。
探照灯正照在对面的山腰,这个巨大的桔黄色的光柱将黑夜层层剥去,各种东西包裹着的黑夜被轻而易举地剥得一干二净。
丽丽脱掉了鞋,将沾满泥水的鞋扔向铁丝网。光束在附近的树林中穿行着,惊动了一群睡梦中的小鸟。
"快照到这儿了,阿龙,好可怕。"
铁丝网突然变成了金色,射过来的灯光与其说是光束更像是烧得通红的铁条。光环迅速逼近那里,地面升起了水气。土地。绿草、跑道都变得像烧化了的玻璃一样白晃晃的。
丽丽先跑进了林子。我也跟着跑进去。刹那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几秒钟之后,耳朵里产生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仿佛被烧热的针扎着似的。丽丽也捂着耳朵倒在地上。一股焦糊的气味扑鼻而来。
雨点打在皮肤上,就像被吊在冷库里,剥掉了皮,被人用尖尖的铁棍戳着似的。
丽丽趴在地上找着什么,像一个在战场上丢失眼镜的士兵那样,疯了似地寻找着。
她找什么呢?
低垂的积云、倾盆大雨。小虫栖息的草地、灰色的基地、湿淡淡的道路、以及波浪般伏动的空气,这一切都被置于喷吐着巨大火舌的飞机的支配之下。
飞机开始缓缓滑动,大地震颤着。银色的硕大金属物体慢慢加速,尖锐的声音仿佛使空气燃烧。距离我们很近的飞机的四个巨大圆筒喷出了蓝色的火焰。汽油味伴随着狂风吹到我的脸上。
风把我掀翻在地上,我拼命睁开眼睛望着飞机,只见飞机的白肚皮一晃而过,转眼间消失在云层中了。
丽丽望着我,牙缝间挤出白沫,嘴咬出了血。
"喂,阿龙,你的城市怎么样了?"
飞机仿佛在空中静止不动似的。
就像百货商店里吊挂的玩具飞机,看起来一动不动的。好像是我们自己飞起来了。脚下的地面,草地和跑道都在渐渐远去似的。
"喂,你的城市怎么样了?"
丽丽懒懒地躺在路边问道。
她从口袋里拿出红,撕破身上的衣服,往身上徐起口红来。她边笑边在肚子、胸脯和脖子上画着一道道红线i
我只觉得脑子里充满了机油味,哪里还有城市的影子。
丽丽把脸涂得就像狂欢节里的非洲女人。
"喂,阿龙,杀死我吧。我现在只想让你杀了我。"
丽丽含着泪喊道。我们被大风吹到铁丝网上,铁丝刺进了肉里。我觉得自己已是百孔千疮,一心只想要逃离难闻的汽油味。丽丽趴在地上向我大呼小叫,不断地嚷着要我把她光着身子捆起来,然后杀死她。我走近丽丽,只见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大哭起来。
"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我双手扼住了她那画着红道道的脖颈。
这时,远远的天边发出一道亮光。
耀眼的闪光把一切都照得透亮。丽丽的身体、我的手臂、基地、群山和天空都变得清晰可见。我看见那闪光之处有一条曲线划过,这是从未见过的无形的曲线,它是白色的,起伏的,弧度很优美的曲线。
"阿龙,现在你知道自己像个婴儿了吧。你本来就是婴儿。"
我松开扼着丽丽脖子的手,用舌头吮吸丽丽嘴角的白沫,丽丽脱掉我的衣服,紧紧抱住了我。
彩虹色的汽油从我们身边流了过去。
清晨,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厨房的毛玻璃上辉映着银光。
我呼吸着温暖的空气,冲咖啡的时候,突然大门开了。三个警察出现在门口,他们穿着厚厚的制服,斜挂一条白带子。我吃了一惊,把白糖撤到了地上。
其中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哪?"
我站在那儿发愣,前面的两个警察推开我进了屋。他们也不管阿开和铃子还在睡觉,粗暴地拉开窗帘,抱着胳膊站在窗前。
后面一位年龄较大的胖警察,踢开地上乱放的鞋子,慢悠悠走了进来。
"虽说没有搜查证,你们也不能怎么样吧?这是你的房问吗?是吗?"
他抓起我的胳膊,看了看上面的针眼。
"你是学生吗、这外男人的手指短粗,指甲很短,虽然他并没有用力抓,我也没能甩开他。
我看着晨曦照耀下,轻而易举地抓住资的这只手,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手一样地呆呆地看着。
房间里每一个人都几乎是裸体的。他们急忙穿起衣服。两个年轻的警察窃窃私语着什么,好像在说"猪窝一样"。"大麻"等等。
"赶快穿上衣服!喂,你把裤子穿上!"
阿开只穿着裤衩,吸着嘴瞪着胖警察。良子和和夫面无表情地站在窗之,揉着眼睛。警察让低价把收音机关掉。就在墙边的铃子翻着手包,找出刷子来梳头发。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抢走她的手包,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倒在桌子上。
"你们干什么呀,别动我的东西。"
铃子小声抗议道。那个警察哼了一声,不理睬她。
莫卡还躺在床上,汗津津的屁股亮光光的。年轻的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莫卡屁股间露出的黑毛。我走过去推了推莫卡,说"快起来吧。"又把毛毯给她盖上。
"还不快穿上裤子,看什么呀。"
阿开嘟吹着不理那个警察。和夫把牛仔裤扔给她,阿开咂着舌头,不情愿地穿上了裤子。
三个警察叉着腰,眼睛搜寻着房间。拿起烟灰缸看了看。莫卡好容易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哺,干么呀,这些人干么呀?"警察们听了窃笑起来。
"你们这帮人也太过分了。真不象话。大白天的一丝不挂,你们自己也许不觉得什么,别人可知道羞耻的。"
年长的警察打开凉台的窗户。水雾样的尘埃一涌而出。
早晨的街景刺眼而混浊。马路上奔驰的汽车反光令人晕眩。
屋子里的警察显得比我们个头大了一圈。
"请问,可以吸烟吗?"
和夫刚一问,戴眼镜的家伙就说:"不行",并将和夫手上的烟夺下来,放回烟盒里。铃子帮莫卡穿上内衣。莫卡脸色苍白,哆咦着戴上胸罩。
我忍着呕吐感,问道:
"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他们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高声大笑起来。
"你还好意思问有什么事。告诉你,在外人面前不能光着屁股,连这都不懂吗?你们是人,不是狗。"
"你们也有家人把?他们不管你们吗?他们一定知道你们在乱交吧。喂,难道你和自己的父亲也乱来吗?我问你哪,听见没有。"
警察对着阿开申斥道。阿开眼里含满了泪。
"哼,温蛋,你还会伤心哪。"
莫卡一直在发抖,铃子帮她扣上了扣子。
阿开想去厨房,胖警察拦住了她。
在布满灰尘的警察局里,最年长的良子写了悔过书后,我们就被放出来了。我们都没回公寓,直接去日比谷的露天音乐厅去听巴卡兹的音乐会了。大家一脸倦容,坐在电车里没有一个人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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