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我将垂垂老去,搁笔不写了。对我来说,这肯定是不现实的,做不到的。而且荒谬。
有一次,事情我看真是发生了,我不能再写了。这是在戒酒治疗过程之中。我记得很清楚。在美国医院。我站在窗前,扬扶着我。我在看对面的红色屋顶,还看见一个女人,金发,蓝眼睛,她从一个壁炉烟囱里出来,还有她的丈夫,《印度之歌》中的上尉,惊慌失措的样子,看着天空,他是从另一个壁炉烟囱里出来的。突然,我流泪哭了,这一明显事实侵入我的身心弥漫开来,我对扬说,我肯定不可能再写什么了,完了。这是真诚确实的,我痛苦至极,即使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即使是这样,壁炉的幻象依然没有完全消失。这些幻象当时也在关注我的痛苦。
从美国医院回来,我立即就在我的记事本上试着去写。我把我听到的如实写出来,手里拿着钢笔,写。开始文句也组织不起来,还是继续写,写下去。但是这种新出现的假性的写作,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就像是在房屋之下阶梯提高以后从一个洞穴冒出来的——似乎是出自一个五岁小孩之手,无意之间突然出现的,墨迹斑斑,零乱不堪,又像是一个罪人写的,罪人,又有何不可。
我是想写一本书,就像我当时写、当时所说的那样。我感到有一些词语从我心中恍惚出现,若隐若现。在所有的话语中,从外表看,似乎什么也没有说,一无所有。
生活中的事物原本就存在在那里,而我们并不知道。那是抓不住的。有一天,你告诉我说,生活常常表现为重复交替情状。我的感觉恰恰是这样:我的生活就是一部重复交替的影片,排得不好,演得不好,组织得不好,一句话,是一大失误。既然是一部侦探片,却没有谋杀,没有警察,也没有受害者,没有主题,什么也没有。具备这样一些条件本来也可以形成一部真正的影片,但是没有,只有虚假。你看,如不是那样,又可能是什么。但愿我站在舞台上,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动作,只是看,也不专一去想什么。是这样。
从经历过的生活撷取教益,这在生活中为时已晚,来不及了。你看吧。但愿有人敢于对自己说出这一点,我要听,我还要把它写出来。事后发现与一个男人在一起相处感到幸福,也不一定就证实对他有爱。就是在并不那么强烈有力、并不那么雄辩的记忆中,我才发现爱情的明显性。我最爱的男人正是我欺骗得最多的人。
有些时候,甚至经常,就是说在绝大多数时间,爱情的喜剧对几乎所有配偶都是有益的。有关于此,我的看法已经发生变化。大多数人维持共同生活或是因为生活在一起恐惧心可以减轻,或是因为两个人工资收入比一个人工资收入要好,或是因为有了孩子,或是因为种种难以说清的理由,说不清的理由也可以表现为一种抉择,尽管抉择也并没有理由,说不清的理由也可以表现为一种明确的立场,尽管这个立场如不是不可表白,至少也是难以表白的。“你是无法理解的,”他们说。或者:“我还留在这里,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其他办法可想。”这些人,他们不是在彼此相爱,而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那种爱情。理由可以是这一种或者是那一种,以一个实际的理由,或以行事方便作为理由,去爱一个人,这样,就已经是爱情了。在大多数时间,没有公开宣告,无疑也没有被认知,但这也是爱情。这种类型的爱情,只有到了死,才会宣告表白出来。有时人们很为某一些配偶担心:男人很粗野,像野兽一样,要女人忍受痛苦折磨,她只好怨天尤人。人们对这样一些配偶经常是误解了。认为这种爱情戏剧不包括在爱情的范围之内,这一看法一般说也是错误的。贝尔纳·皮沃曾经问我:是什么把我牵系在那个中国情人身上的;我说:金钱。也许我还可以补充一句:那汽车真叫人舒服得要命,像是一个客厅。还有司机。汽车,司机,都可以自由支配。还有柞丝绸那种性感的气息。还有他的皮肤,情人的皮肤。这些都是相爱的条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爱过他,后来我离他而去,无疑是有人对我说到这个年轻人自杀,消失在大海中,在那样的时候,那是十分确切的。我知道那件事,是在旅行的中途。我认为爱情只能与爱情并行共在,人不能在自己一方孤独一个人去爱,这种事我不相信,孤独一个人生活,经历一种绝望的爱情,我也不信。他是那样爱我,我当然也那样爱他,他是那样欲求于我,我当然也同样欲求于他。爱一个你完全不喜欢的人、讨厌的人,不可能,这种事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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