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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被强征上征途

被强征上征途

        不久之后,太明从妹妹家回到自己的家居住。哥哥志刚仍然热衷于‘新体制’,不停地改善生活。但他的新体制,是建造一间新浴室,置着一个有木头香的桧木制大浴槽用来烧热水泡澡。他又认为红色是中国式的,因此家中的色彩也粉刷成日本式的颜色,连厕所也完全改造成和式的。

        志刚迎接许久才回来的太明,问他:‘我的家,你看怎么样?’志刚问太明的口吻显露出得意的神情。因为太明知道妹妹秋云曾毫不客气的批评志刚的皇民化生活惹怒他,所以太明并不说一些批评的话。志刚便更得意,把他改善生活的苦心经验谈,宛如像对保甲民演讲时的语调说了一番后:‘今天午餐,请你吃日本式的吧!’他这样说,端上桌的是日本面条,志刚一面喝面汤,一面问太明:‘汤头的味道如何?你到过日本,口味高,这味道不错吧?’太明不想伤哥哥的自尊心,便附合著其意思说:‘口味我已经忘了,但大概是和这汤头差不多吧。’‘是吗?真的吗?’志刚更加得意。太明对于哥哥的这种单纯,心里涌起无法言喻的怜悯之情。

        太明回家后,有时在院子里走一走,有时进入公厅看看。公厅的正中已设了新的日本式神龛,挂着日本风格的画轴,但是那幅画不出色单薄,看来跟大建筑物不调和。

        他有时走出家里,信步在乡间路上走着,溜跶到街上。

        街上的男女青年,女孩穿战时阿巴巴装,青年不约而同穿国民服。台湾装跟中国服一样,被视为‘敌性’的服装。因此布店和裁缝店生意兴隆。

        太明不管在家里或上街,都感觉空虚,不论置身于多么狂热的群众中,他的心情都不会受到那热烈气氛的感染。而他的这种情绪,不久使他从无可奈何的格格不入中,再沉沦到孤独感的深渊里。他的这种看来虚无的表情,使他周围的亲人,尤其是母亲担心。当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湎于孤独的思考时,母亲常像影子似的悄悄进入:‘太明!’母亲充满慈爱的、唯恐说错话的面露微笑叫他一声。这时,太明很了解母亲想说什么,母亲在很久以前,在太明尚未去大陆以前,劝他的一件事,近来她有时又会提起。她用淡淡的微笑先掩饰住想说的话,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再叫他一声:‘嗯,太明!’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说;‘你还没有打定主意吗?嗯,还是再娶一个吧!’她又提到这件事。

        她知道太明娶了淑春有一个女儿紫媛。但她的解释是,现在大陆上的战火完全扩大了,她们不一定平安无事。

        纵然她们都平安无事。将来还能够团聚,一妻一妾,也不是令人感觉负疚的事。

        但是,太明对于母亲说的:‘再娶一个吧!’的口吻,感到一种形容不出的抵抗。当然这是母亲出于爱太明的好意。只是她是一个生于旧时代守妇道的,一个平凡年老的妇人,但太明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她的思考方法。

        在他的妻子行方未明前,他绝对无意再婚。这与其说是对妻子的爱,不如说是一种责任感。

        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个人,他不由得会想起妻子而感到苦恼。然而郤无可奈何。

        ‘还是只有等待时机吧!’他这样的自己对自己说,为了激励自己的心,他翻阅正在读的《墨子》。墨子是比孟子的和平论更积极的反对战争的非战论者,论旨极其明快,阅读着感到很痛快。墨子与历史的悲剧性潮流对抗,想阻挡住,但在战国时代的社会情势中他的论说,对于滔滔的历史浊流只不过是一滴清泉罢了。事实上无论墨子如何大声疾呼和平,他个人的力量微小不起作用。

        太明合上《墨子》,心里思考着知识分子悲剧性的共通性。他认为有心人胸中必然常存着墨子。但是,这种过去的知识分子,无论在任何时代都被抛弃于历史之外,经常是徒然悲愤慷慨。这岂不是就像在滔滔的历史潮流中漂浮的无根浮萍吗?太明又想,为了避免被卷入这滔滔的历史洪流,昔日的老庄或陶渊明或许还能够办得到,但现代人却不能够。在现代这种总体战的体制下,个人的力量已等于零。不管你愿不愿意,任何人在国家这至上的命令下,都无法避免卷入战争漩涡中的命运。老庄和陶渊明的智慧对于现代已失去了规劝之力。

        太明如此这般想着种种事情,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他的身边发生了一件可怕的变化之事,他突然接到一通命令,必须以海军军属(译注:“军属‘是军队或军事机关中,军人以外的工作人员)赴战场。那时的台湾青年,一批一批的被征召去当壮丁或军夫,太明虽然预期到自己可能也会被征集,但当他看到那纸命令时,全身不由自主的哆嗦着,复杂的感情无法镇静。

        太明尽量装着平静的神情,走到母亲的房间,并且尽可能用不刺激母亲的语气,告诉母亲事情的来临。

        但是不论他如何婉转的说,事实还是事实。母亲霎时脸色变了,一时说不出话来,突然;‘无天理!’她像绞断肝肠似的喊出这句话,便放声恸哭起来。太明不知要如何安慰母亲。只能告诉她在墩头湾登陆的军属都平安无事,努力的减轻母亲的担心。

        终于到了上征途的当天,乡公所举办了一个欢送会,与太明同时被召集的还有两个青年。

        这些被征召去当军属的都是有相当学历的本岛青年。首先乡长上台发表了一段千篇一律的致词,接着由出征者致词,其他两个被征当军宗的也轮流上台,慷慨激昂地披沥自己的决意,但仍然隐约的显露出被强征上征途的痛心之无奈。太明闭目,就像是对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一样,一点也不感动地听着。然后便轮到太明了,他实在不愿意上台讲话,但会场的空气容不得他不上台。

        太明脚步沉重的走上讲台,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讲,但当他上了台,面对着会场中挤满了的无数听众的一张一张脸时……太明还是感到一种压迫,他机械般的开口了:‘诸位!’他说着环视会场时,蓦地看见他母亲坐在后排哭着。他勃然,但仍然勉强保持冷静:‘诸位!对于本日盛大的欢送会,我非常感谢!响应的,我将尽我的力量去做。’他只这样说,便一鞠躬下台。

        因为他知道若再说下去,可能会说出不适当的话。听众原期待着太明会说出更长更热烈的话。而他却只简短地说了这些便迅速下台,一瞬之间失望似的愣住了,然后才发觉到似的,涌起如雷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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