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吧。”张静点了点头。

        “咖啡，现煮的！”我给张静煮了一杯咖啡问道，“那件事怎么样了？”

        老罗把当月的财务报表丢给我，那上面是大红的赤字。

        “打开！”带队的警官深吸了一口气，命令道。

        “喊什么嘛。”张静不满地嘟囔着，“不过，我可提醒你们，这一百万没那么好赚，要是打输了，别说没钱，你们这律所能不能再开下去都是问题。”

        “在这里。”张静拍了拍包，却并没有打开，而是严肃地看着我，“小明哥，你真打算这么干？”

        “加油，老罗，我先忙去了。”我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说了一句，锁好门，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只是，稍微有一点担心，担心搬到了新的地方，我没有能力复原老罗留在办公室里的一切。

        “哥好歹也是职业律师，别对哥这么没信心行不？”老罗不服气地说道，“哥现在就有辩护方案了，认罪态度良好，有立功表现，可以争取宽大处理。一百万啊，这回能买多少专业级的了，可以凑齐海陆空三军了。”

        “为啥？委托人还通了天了？”老罗不服气地说道。

        老罗可是急得不行，他已经两个月没买新玩具了。

        同时，在这个集团中，吴英还担任着“质检员”的角色，对于每一个货物，他都要亲自检验。对于一些听话的女孩儿，他会先留下她们，让她们在集团所属的夜总会等地方出卖肉体，先帮他们赚第一笔钱。等到这些人的身体不再有优势的时候，才会被卖到偏远山区。

        在运输途中，吴英的职责是开车，林琼则和被拐卖妇女们待在一起，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对她们进行适当的“照顾”，以免品相太差，遭到退货。

        我和老罗的律所位于市中院旧址的隔壁，一栋32层的写字楼里，从13年前成立开始就一直在那儿。如今市中院已经搬到了城市的另一头，原本和我一样在这里起家的一些律所也都搬走了，现在我所在的楼层，就剩下我这一家律所。很多人也劝我搬家，方便工作，但我一直没有动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搬走。

        案子就发生在交警对一辆刚刚驶下高速的集装箱货车临检的时候。

        没错，我让这里停留在那一天，永远地停留在那一天，这样，当老罗和张静回来的时候，就能够从那一天开始，继续我们的生活。这样，他们就从未离开过我。

        归案后，吴英和林琼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林琼同时交代，在本市，他们还有一个秘密的据点，那里关押着一批早期怀孕不适合被短期内运走的女孩儿。吴英的计划是等这些女孩儿生产后，再将孩子和妇女分成两批出售。

        几个交警和武警对视了一眼，脸色苍白，武警迅速将子弹上膛，枪口对准了货厢的门。

        这份新的修正案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规定了“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一律入刑”，这对于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行为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在以往的《刑法修正案》中虽然也规定了要对收买被拐卖妇女儿童的人入刑，但也补充说如果收买了被拐妇女，不阻挠她离开，就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不阻挠解救行为，没有虐待儿童行为，就可以不入刑，这实际上就意味着诸多违法犯罪行为会因此逃避法律的制裁。

        “别让她跑了，她和人贩子是一伙的！”警察刚要把这个女孩儿带上车，货厢里的女孩儿们就高声喊道。

        “咳！”办公室门口传来了一声轻咳，老罗一惊，赶忙松开了手，回过头就看到张静一脸暧昧的笑容站在门边。

        “无罪？”老罗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这是哪个傻了吧唧的玩意儿提出来的要求？根本不可能嘛。

        我点了点头说：“是有这个想法。”

        这条新闻让我的思绪直接回到了2002年12月。

        “老简！你听着没啊！”

        见我丝毫不为所动，老罗气得上来就要掐我的脖子。

        看完了卷宗，老罗半天没有说话，闷头抽着烟，过了许久才说：“老简，你不是打算接这个案子吧？”

        “老简，你干啥呢？”他捂着因为牙疼而肿胀的腮帮子，不清不楚地说道，“再这么弄下去，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嗯。”我点了点头。

        “你俩背着我干啥了？”一见我们俩这样，老罗紧张地问。

        “嗯，业务繁忙。”张静动了动老罗的电脑，经典游戏红色警戒的画面呈现在了电脑屏幕上，“哟，你这还都是国家大事呢，以一己之力对抗六国围攻啊，怎么着，想当秦始皇统一六国？”

        这是一个贩卖妇女儿童的团伙组织，主犯就是被武警击伤的货车司机吴英，而那个被受害人指认的女孩儿叫林琼，是这个犯罪团伙的二号人物，同时也是吴英的老婆。

        在我看来，失手杀人其罪尚小，混淆美丑、善恶、正义与不正义，欺世惑众，其罪大矣。

        老罗的办公室就在我的隔壁，那是整个律所唯一的禁地，除了我和另外一个人，没人有那间屋子的钥匙，我也从不允许别人进入。

        “委托人要求作无罪辩护。”我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刚刚燃起的小火苗。

        货车司机见难以闯过，便停下车，跳出车门夺路而逃。配合交警部门工作的武警见状追了上去，在连续鸣枪示警，货车司机却依然负隅顽抗后，武警开枪打中了他的腿，将他擒获。

        “不过，那可是一百万啊，顶上我们两年的营业总额了。”老罗满脸期待地看着我，“老简，你既然打算接这个案子，就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我知道，当最后那一盆郁金香死去的时候，就是我们三个人再次聚首的时候。

        “想都别想，我要凭双手开创一片天地，靠你，我算什么男人。”老罗脖子一梗说。

        过了几分钟，一个穿着打扮还算整齐，除了疲惫，精神状态也还好的女孩儿率先走了出来，在警察的搀扶下下了车。

        “你就说让我做啥吧。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是皱一下眉，就让我一辈子当处男。”老罗大义凛然地说道。

        “小骡子。”张静微微一笑，“要赚那一百万呢，其实没那么麻烦，只要……”

        “你是不是傻？”老罗霍地站起身，“这案子性质这么恶劣，非法拘禁，拐卖妇女儿童，强奸，这案子我们能接？我告诉你，老简，我今天把话撂到这儿，你敢接这个案子，我马上跟家里说，撤出投资。大不了一拍两散！”

        对于那些不怎么听话的，吴英就会优先出售，并在一路上不断摧残她们的肉体，消磨她们的意志。

        我并不是个怀旧的人，否则，那些过往我不会到今天才说出来。

        站在门边的警察看到，货厢里是三十几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女孩儿。她们普遍脸色蜡黄，目光呆滞，有几个女孩儿甚至还挺着大肚子。在货厢的最里面，躺着几个枯瘦的女孩儿，早已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当时正值黄金周，集中出行的人将高速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连日奋战的高速交警们疲惫地疏导着交通，还要对可疑的车辆进行检查。

        这两个人在集团中处于供货商的地位，根据买家的要求，在各地搜集货源，然后通过名下的运输公司，以长途货运的形式将“货物”送到买家的手中。

        “你咋来了？”见到张静，老罗愣了一下。

        警方根据林琼的交代，迅速解救了这批女孩儿，同时向各地警方发出了协查通报，力求一举打掉这个邪恶的犯罪集团。

        “没有，我只是打算试试。”我摇摇头，“你看这个地方。”我指了指卷宗上的某一页，“在审讯中，林琼多次反问警方，如果自己愿意承担全部罪责，能不能对吴英轻判或者免除刑事责任。这句话有很大问题，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我不听！”老罗脑袋一歪，“不管是什么理由，你帮着人贩子打官司就不行！”

        “老罗你别误会，我的心一直在你这里。”张静粗着嗓子，学着我的语调说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丢给我，“一点都不懂配合。”

        “咔嗒”，那一声细微的轻响，每一次都会让我的心猛地揪紧，我真希望当我推开门的时候，老罗就坐在办公桌后，“啪”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地喊一嗓子：“我罗老三又回来了！”

        一份报纸摆在我的办公桌上，《刑法修正案（九）》在这一天正式实施了。

        “别听她瞎说。”我的脸腾地就红了，“老罗你别误会，我就是让静帮我查个案子。”

        “老罗！坐下！”我拉了一把老罗，把他按在沙发上，“你听我说完！”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律所几乎没有接到新的业务。民事案件的委托人想当然地认为，打赢了两场棘手官司的杰明律所收费必然高昂，看不上他们的小官司。刑事案件的委托人则在和我沟通后，要么被我打发了回去，要么觉得风险实在太大，不知道会被挖出什么黑历史，放弃了合作。

        “你这什么态度？”张静哼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本姑娘俗事缠身，特意抽空来看看你们，你还不高兴了？”

        我只是有点害怕，我怕我搬走了，老罗和张静回来的时候会找不到。

        “一百……万？”老罗突然瞪大了眼睛，尾音不由自主地上扬，马上换上了一张笑脸，“哎呀，早说嘛，这种事你们瞒着我干啥？不管当事人是什么人，作为律师，我们都有义务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

        “别害怕，我们是警察。”带队的警官尽可能平和地说道。

        货车司机看到交警示意他靠边停车，便缓缓地降低了车速，在交警准备上前检查时，货车却突然加速，试图冲过关卡。反应敏捷的交警迅速跳到了一边，才避免被卷入车轮下。交警迅速通知了前方路段的同事，布置了路障。

        我真的很仔细地清扫了这间办公室，从他离开的那一天开始，我绝对不允许一粒新的灰尘在这里停留。

        经查，这些被拐卖的女孩儿普遍年龄没有超过二十二岁，其中有二十人年龄刚满十六岁。

        距离我们打赢林峰那场官司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和严冬一起到来的还有律所经营形势的急剧恶化。

        “老简啊，你是我哥行不？”老罗哀求地看着我，“别管输赢，先把钱赚了啊。你看看，这个状况让我咋跟家里交代？”

        “啥？”老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啥案子？”老罗凑上来兴冲冲地问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可是每次走进这间办公室前，我都要努力做几次深呼吸，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才有勇气把钥匙插进锁孔。

        “结婚。”张静下巴一扬，说，“小明哥年轻有为，高大威武，又斯文绅士，哪像你？所以啊，我答应他的求婚了。”

        这个地狱一般的货厢，既是这些女孩儿的起居室，也是她们的卫生间、餐厅和活动室，甚至还是一些熬不住的女孩儿的长眠之地。

        让警方难以理解的是，林琼作为吴英的妻子，对他这种荒唐的举动不仅没有任何阻止的行为，反而会在一旁协助。

        只有凌乱的文件扔在桌子上，那台老旧的电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启动，旁边的烟灰缸里还堆着三年前的烟蒂。墙角的纸箱里放着那些散落的遥控玩具和一个工具箱。在最后那段日子里，老罗终于长大了，不怎么买新的玩具，而是开始尝试修复那些破损的玩具。

        女孩儿们的目光中终于多了些神采，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抱头痛哭。

        对于这种状况，我倒是不在意，我有我自己的择案标准，通过顾明和林峰这两个案子，我已经确定，只要是刑事案件我必须确认当事人无罪才会接。

        每天早上，先走进老罗的办公室，精心打扫里面的卫生，伺候好那几盆黄色的郁金香，已经成了我日程表上雷打不动的内容。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几个怀孕的女人，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吴英的。

        新的《刑法修正案》则明确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要一律入刑，不阻挠离开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收买被拐卖的儿童之后，不阻挠解救，没有进行虐待，可以从轻处罚。言外之意就是都必须定罪。

        随着货厢门打开，首先迎接警察们的是一阵阵恶臭，接着是女孩子们刺耳的尖叫。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张静了解老罗，一句话就击中了他的软肋。

        警察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娇弱的女孩儿，却见她神色凄然，主动伸出了双手。

        “这不是调整一下状态，放松放松嘛。”老罗大言不惭地说。

        “一百万。”张静突然开口说道。

        “因为不保证能赢。”张静满眼鄙夷地看着一脸义正词严的老罗，“不能赢的案子，小明哥肯定不会接，让你接了的话，这案子就输定了。”

        “不是不是。”老罗搓着手，“我这不也是俗事缠身，业务繁忙嘛，你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要不我们改天再约？”

        其实，那是一个很特殊的案子，案子发生在那年10月初，就在我们为林峰的事奔波不已的时候。

        突如其来的阳光让还活着的女孩儿们下意识地挡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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