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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清明谷雨两季新茶已然开秤,苏州城里城外数十家茶栈雇佣的诸色人等足有千余人,更有城厢远近的数千女子帮着拣茶,人头涌涌,屯街塞巷,蔚为壮观。

        “明前茶!上好的明前茶一!”

        “真正的虎丘茶!旗枪雀舌!有价无市!”

        “收毛茶啦!真金白银啦,只收雨前的毛茶啦!”

        阵阵吆喝声中,父女二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茶市里,红蒂飘飞,茶香扑鼻,别有一番天然乐趣。

        池慕飞的茶号设在城南,两人来到茶号时,见十几个伙计搬筐卸篓,在茶号外忙个不停,却不见池慕飞的身影。

        “你们东家呢?”谢东庭拉住一个伙计问。

        那伙计道:“哟,是谢先生,茶号正要烚茶,东家在里面忙着呢。”

        “哦?”谢东庭微微颔首,走进茶号。

        只见店内篓袋篾箱遍地,管号、司账、看拣、研靛各色人等流水似的穿来穿去。池慕飞在人群中满头大汗地高声呼喝,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上沾满了茶梗,哪有一丝平时里潇洒不群的模样?谢蔓儿看得有趣,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池慕飞听到笑声,转头见是他们,大喜道:“先生来得正好,快来帮帮我,真要把我忙疯了!”不由分说,拉着谢东庭便向内走。

        谢东庭也不在意,任他拉着进了屋,一边笑道:“帮你可以,不过明天你可要陪我喝茶!”

        “这个当然!先生。你来帮我看看账目有什么问题,那边就要焓茶了,我得去盯着点儿!”池慕飞说完不管不顾,转身便走。

        谢东庭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轻笑,低头看起账目来。

        池慕飞出门后直奔后院茶灶的所在。离得老远,便看到院中十余口大锅已支了起来,热气蒸腾中,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将伙计们指使得团团乱转,却是谢蔓儿。

        “作头小心点儿,手轻些!炭火不能大了!”

        “丙号锅头已到了枝香了,灶头注意把火头再稍调大点儿!”

        “戊号锅已经三枝香了!摩板,香样,起锅,赶紧开活了!”

        谢蔓儿叉着纤腰,笑靥如花,声音清亮。伙计们在她号令下将一锅锅炒好的新茶起锅分筛,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看着她巧笑倩兮的小模样。池慕飞惊喜之余,又有些好笑:“是我看走眼啦,原来蔓儿竟是制茶的行家。”

        谢蔓儿瑶鼻一翘,小脸满是得意之色:“这算什么?我从小就跟着爹爹在茶号里帮忙,这些拣场灶头中的事早熟透了。再说你这些伙计都是熟手,稍加点拨便行了。”

        池慕飞摇头叹道:“佩服佩服,看来新安又要多一位才女了。山右有洛神菊,那蔓儿就是新安……新安……新安什么花好呢?”谢蔓儿小脸微红,低下头去,心中暗暗欢喜,忍不住猜他拿什么花来比自己。

        却听池慕飞双掌一拍道:“是了!新安小葫芦!”

        谢蔓儿一愣,随即气道:“你才是小葫芦呢!你是大葫芦!大糖葫芦!”一边说,一边举着小拳头追打池慕飞。

        池慕飞哈哈大笑:“小葫芦不是很好吗?笑杀桑根甘瓠苗。乱他桑叶上他条。向人便逞庾藏巧,却到桑梢挂一瓢。蔓儿蔓儿,不就是葫芦爬藤用的?诚斋咣生这诗可不正是为蔓儿量身定做的?”

        “那这么说,池大哥你不就是一棵桑树了?”谢蔓儿眼珠一转。

        池慕飞笑道:“如是茶树,自然最好,不过桑茶桑茶,本就不分彼此。何况,桑叶本就一向可以代茶饮的。”谢蔓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蔓儿,怎么了?”池慕飞关切地问。

        谢蔓儿摇摇头,抬头问:“池大哥,我在外边看到好多箱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池慕飞道:“你说那个,那些都是茶箱。我这茶号的茶坯炒青、晒筑实后,用笋壳竹叶衬了。装在锡罐彩箱里发卖给下家的茶商。如果来,茶价可以比普通茶叶高出四成。”

        “四成?”谢蔓儿吐了吐舌头,“原来池大哥是个黑心的茶商。”

        “这道理我本也不懂,用的只是一般的坛子,价格也不高,可就是卖得不好。后来大哥来信告诉我,那些富家大户在意的是茶的品相而非价格,开始我还不信,后来一试之下,发现果然如此。”

        谢蔓儿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池大哥,你的新茶到了么?”

        “别提了。”池慕飞叹了口气,“前些天有客人订了一百担骑火茶。我虽然一再叮嘱,可去休宁的螺司还是晚了几日,骑火茶已卖光了。那些螺司便买了许多火后茶回来充数,可又怎能将火后茶卖给人家?经商须以诚信为本,一次失信,这声誉便坏了,再想恢复,便千难万难。长之以久,生意也不用做了。”

        谢蔓儿点头道:“清明采茶最是讲究。清明前的火前茶太过细嫩,不经泡,也不易出味,其后的火后茶又显老了,失之纯正。只有正当清明的骑火茶芽叶细嫩,香气馥郁,虽不过几日之间,品质已大有不同。爹爹说过,生意如泉而信如泉眼,有信则泉水潺潺不息,若是无信,那就是自塞泉眼,生意只能越做越小了。”

        池慕飞欣然道:“蔓儿果然聪慧,有了信誉,生意才能越做越宽。这道理知易行难,世上总是短视的人多些,像蔓儿这样老谋深算的却少之又少。”

        谢蔓儿恼道:“池大哥又取笑蔓儿!”

        “好啦,是我的错,呆会儿给蔓儿买包松子糖算是赔罪如何?”池慕飞笑问。

        “真的?”谢蔓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可不能耍赖!我只要采芝斋的,他们那儿的松子糖又香又脆,还不沾牙,最是好吃不过!”

        “这个自然。”池慕飞笑吟吟地。他早看出谢蔓儿是个贪嘴的小丫头,此言一出。谢蔓儿的一丝不快果然烟消云散。

        谢蔓儿偷偷瞄了里屋一眼。低声道:“池大哥,咱们现在就去,否则呆会儿爹爹见了,又该说我贪吃了。”

        池慕飞微微一笑,吩咐众人停工休息,和她出了茶号。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各家小吃纷纷开张。生煎馒头的炸香、红汤馄的辣香、三鲜馄饨和蟹粉小笼的鲜香、奥灶面的醇香以及玫瑰松糕的甜香气息混杂在一起,宛若在街巷中排开的飨宴。当然,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青团子那淡淡的清涩香气,那一股静静的忧伤,像清明的小雨,欲断还续,让人们黯然销魂。

        谢蔓儿拉着池慕飞东瞧西看,时不时间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开心异常。池慕飞看着她兴奋的模样,不禁摇头微笑。虽然现在不比国初时礼教风盛,可她一个女孩子家如此活泼,好奇心这般重。着实少见。

        “前面可是池兄么?”身后有人招呼。池慕飞回过头去,见那人一身银色劲装,萸姿勃发,正是兰陵江家的宗子江夔。

        池慕飞一抱拳:“原来是江少侠,怎么,你也出来逛街?”

        江夔摇头道:“我约了几个朋友在这里见面,不巧却遇到了你们。正好,今天我做东,咱们一起去得月楼好好吃一顿,怎么样?”

        池慕飞笑道:“还是改天吧,我正要带蔓儿去买糖吃。”

        江夔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谢蔓儿,不由目露暖昧之色,“噢”了一声,向池慕飞挤了挤眼睛,看得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忽然,谢蔓儿指着前方道:“池大哥你看,那疯子好可怜……”

        池慕飞闻言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正踽踽而行。他似已疯了许久,衣衫槛褛,满身都是泥垢。几个孩童笑闹着跟在他的身边,不时用石子投他,他也毫无所觉,低着头,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池慕飞见这人衣着虽破旧不堪,却是细葛所制,显然非富即贵,只是不知何故竟然疯了,不由心中叹息,正想上前劝阻,江夔突然上前狠狠给了为首男孩儿一记耳光,怒叱道:“无知小鬼!这般无人性!”那男孩儿放声大哭,其余几个也吓得呆了。

        池慕飞眉头不由一皱,正想劝阻,忽听有人道:“贤弟何必和几个孩子动气?训斥他们一番也就是了。”

        池慕飞抬起头来,只见三个长身玉立,容貌清秀的青年,说话的正是中间年长的青年公子。三人显然是同胞兄弟,均身着玉色稠衫,一眼望去。好似三棵临风的玉树。

        江夔双目一亮,抱拳道:“宋兄也到了。这位便是我和你说起的池兄,他的剑法可是一等一的高明。”

        那青年公子微笑施礼:“在下葛塘宋永易,见过池兄。这是我两个弟弟。宋永乾、宋永坤。”

        池慕飞对新安葛塘宋氏最杰出的“易乾坤”青年三杰早有耳闻。尤其是宋永易。据说他年纪轻轻,先天拳已臻大成境界,是百年一见的拳法天才,被誉为新安七子之一。当下暗暗端详三人。只见宋永易沉静地站在那里,稳如泰山,气度果然不凡。相形之下,宋永坤气质憨厚,略显木讷,而宋永乾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几丝傲气。宋家的人也是来苏州寻药的?还是说,宋氏也有意和江家交好?

        池慕飞问道:“宋兄莫非也是来苏州寻药的?”

        “哪里的话,宋兄的父亲可是苏州织造,正五品的高官,哪里会和咱们争这一个小小的领织?他们兄弟是来苏州开丝场的,本来人在盛泽,今日是被我拉来压阵了。”江夔笑道。

        “压阵?”池慕飞一愣。

        “正是,池兄有所不知,那日许渤川和我比武时输了半招,他一直不服,已约了小弟今晚在寒山寺重新比过,到时宋兄他们也去。怎么样,要不要去看个热闹?”江夔低声怂恿道。

        池慕飞摇头道:“今天我的新茶刚到,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得很,只怕要忙到半夜,怕是无缘前往了。”

        江夔面露神秘之色,低声道:“池兄,你可曾听说过最近江湖上流传的星宿谱么?”

        池慕飞微微一愣:“未曾耳闻,那又是什么?”

        “那日你见到的许渤川和我身边这位宋兄都是名列星宿谱的高手。那许渤川身为龙亭刀士,天王刀尚未出手,已颇为了得,想必刀法更是惊人;宋兄家传的先天拳更是名震新安,机会难得,怎可轻易错过?你想天下问习武的少年何止千万,能名列这星宿谱之人身手之高可想而知,他们之间的比武寻常哪能一见,错过岂不遗憾?”

        池慕飞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小弟对打打杀杀的勾当没兴趣。”

        江夔仍不死心,继续劝道:“既然池兄喜好风雅之事,不如今晚我们先到得月楼小酌一番,听听那玲珑玉的琵琶,然后再赴城西和许渤川痛痛快快较量一场,岂不快哉?”

        谢蔓儿听了心中不乐,便道:“原来江大哥没把我爹爹的话放在心上。又去偷着打架啦!好啊,看我不回去告你们一状!”

        江夔脸色顿时一变:“哈哈,小妹多心了,我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小妹且勿见怪!池兄,小弟先走一步了!”宋氏兄弟正在奇怪,江夔在几人耳边低语几句,三人脸色顿时大变,跟着江夔头也不回地溜了。

        池慕飞见谢蔓儿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由摇头微笑,正想着买几个煎饼给那乞丐,谁料这乞丐愣愣地望着自己。突然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叫一声:“皓空!你是皓空!”

        池慕飞一愣,和声道:“你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皓空。”

        “不是?”那乞丐一愣,茫然道,“那皓空在哪里?”

        谢蔓儿道:“我怎么知道?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找吧!”说完拉起池慕飞便走。

        池慕飞走了几步,回头看时,那乞丐低着头,兀自在那里喃喃说着什么。池慕飞只隐约听到什么“天变……歌……”池慕飞心中一动,正待细听时,谢蔓儿已拉着他走得远了。

        采芝斋在观前街南,店内长长的柜台上摆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糖果,散发着糖果特有的香甜气息,诱人至极。

        一进店门,谢蔓儿一双秀目便瞪着柜台上的糖果,眨都不眨一下,粉红色的小舌头不时偷偷舔一下嘴唇,样子像极了贪嘴的小猫。

        池慕飞心中好笑,道:“蔓儿尽管去挑吧,我付账。”谢蔓儿欢呼一声。向那一大片糖果冲去。

        池慕飞摇了摇头,朝街上望去,脸色微微一变。

        街口处,站着十余个一身黑色劲装、头扎红巾的汉子,森冷地巡视着街上每一家店铺。路口处,一个面色倨傲的玄衣青年负手而立,目光如电,观察着来往行人。

        那人不是离刀门的郭青嵩么?红巾会何时和离刀门凑到了一起?池慕飞微皱眉头暗想。离刀门和红巾会都是吴县的小帮派,虽然实力不强,却是实打实的地头蛇,消息灵通至极。

        “池大哥,我已经挑好了!”谢蔓儿蹦跳着跑到池慕飞身边。池慕飞转过眼来,看着柜台上小山般的糖果,不禁心中苦笑。

        天色在不经意间暗淡下来。如同沉入了旧时的梦境,姑苏城泛起古铜般的暗黄。风渐渐大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气息。路人行色匆匆,准备躲避将至的骤雨。

        一阵大风忽然吹过,飞扬的尘土迷了谢蔓儿的双眼,她轻呼了一声,捂住了眼睛。

        “没事的……”虽然看不到,可池慕飞温和的声音却让她迅速安静下来。感觉着池慕飞的大手温柔地翻开自己的眼皮。然后又轻轻为自己吹去眼中的尘埃。

        “好啦……”她用低得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说。

        池慕飞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道:“走吧,我们回去。”

        路边,风正拂过刚刚出叶的柳梢,带起一阵青嫩的羞涩。

        忽闻青雷隆然一声。

        一滴。两滴……像无忧无虑的采桑越女哼着的曲子,曼妙的雨声轻盈响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迅速滴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那些纷纷张开的五彩绸伞像雨中的花朵般,悄然而美丽地绽放了。

        一瞬间,姑苏城的喧嚣全然消失了,远近的景物都陷入了颠倒迷离的梦境。古老房檐上层叠的青瓦在雨中恍惚着,飘曳着,仿佛被这雨水融化了。无声地流入鳞次栉比的古老街道。流下青苔斑斓的小桥,最终流入悠悠的小河,和静静的江南流水融为一体。

        池慕飞和谢蔓儿站在屋檐下,晶莹的水帘流在他们眼前,模糊着他们的视线。谢蔓儿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海棠。那花儿开得正红,鲜艳如少女唇边欲滴的胭脂。谢蔓儿不南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偷偷瞅了池慕飞一眼。

        却见他正望着走过的打伞女子,轻声吟道:“东风花破幻逐真。长街小雨梦如尘。一瞥惊鸿青茶子,疑似前生伞下人。”这首小诗清新出尘。可谢蔓儿却心中不乐,嘟起了小嘴。

        一只小青蛙蹦到了那朵海棠花边,对着那湿红的花朵。鼓着腮神气地叫了几声,又蹦跳着离开了。谢蔓儿看了看那青蛙,又瞥了一眼池慕飞,嘴角抿起一丝微笑。

        天空有沉雷响起,那雷声压得很低,隐隐威逼着大地。池慕飞心中一震。抬起头来。街道的尽头,一个人正打着油纸伞,缓步向这里走来。单调的步伐,起落间却似乎合着某种奇异的节拍,每一步都重重踏在他的心头。

        高手!随着那人的走近,池慕飞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那近乎暗哑的死气仿佛将附近的一切生机都夺走了,只留下一片空茫茫的虚无。

        一个杀人如麻的高手——池慕飞真气潜运。浑身寒毛倒立起来。

        有雨伞遮着,池慕飞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到那一双陈旧的靴子,踏着那奇异的节拍,从他身边缓缓走过。

        直到那打伞之人在视线中消失离开,池慕飞才放松下来,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谢云鹤稍稍抬了抬斗笠,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街对面的店铺。被雨淋得掉色的暗红酒幌孤零零地飘荡着,一个伙计有气无力地打扫着店面。

        自从驭鲸逃走后,他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东海方面的疯狂追杀。几度濒临绝境,都靠着过人的机警和矫健的身手化险为夷。如今他数次负伤,功力大打折扣,不得不格外小心。他并不怕死,却唯恐不能完成最后的使命。

        看了看街道两头。确定没人跟踪后,他正要步入店中,心中警兆突现,猛一转身,便看到雨中那张老旧的油纸伞,以及伞下静立的那个人。青色的雨水从伞的边缘不住流下,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谢云鹤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阎王伞吴洚。”

        “有人花钱买你的命,谢云鹤。”对方的声音平板而没有起伏,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谢云鹤缓缓拔出一把短刀:“我的买命钱没那么好拿。小心扎了你的手。”

        “如果在水中的话,你还有一点机会。现在么……”吴洚手中的油纸伞蓦然下挥!千雨如锥,带着鬼哭般的厉啸,向谢云鹤激射!

        谢云鹤抄手一扔,斗笠如同一面圆盾在身前急速旋转,雨锥纷纷粉碎、折飞,在墙上射出无数孔洞。那伞忽而收拢。

        注视着油纸伞缓缓收拢,谢云鹤有种雨水静止了的奇异错觉。在他恍惚的刹那,雨水再度下坠,而那伞锋已跃过数丈空间,直刺他的胸膛。这普通的一刺。平实简洁,却有着无可抵挡的犀利!

        瞳孔突张,谢云鹤双腿夸张地扭曲,避开了这一刺,同时反手一刀如电,向吴洚劈落。油纸伞蓦然张开,挡住了他那势在必得的一刀。伞翼突兀地探出半尺锋刃,自谢云鹤胸前挑出一蓬鲜血。

        谢云鹤闷哼一声,侧身冲出,跃到屋檐上,一个侧滚。躲开了三枚飞钉后,蜷身如球,向另一侧的小巷滚去。

        池慕飞看到滚落在地的男子时,心中一阵不安。果然,那把让他心悸的油纸伞也随之飘然落下。

        糟了,是江湖仇杀!池慕飞心中一惊。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谢蔓儿。正想躲避,却不料谢云鹤向他大叫一声:“拦住他!”然后才向河边奔去。

        虽也怀疑谢云鹤是随口乱叫,可吴洚天性谨慎,手中阎王伞一转,十余枚飞钉向池慕飞二人暴射而至!池慕飞顾不上许多,闪身挡在谢蔓儿身前,抬脚猛力一踏!

        雨花飞溅!进飞的雨水如透明的钢珠,击打在飞钉上。“叮叮当当”的脆响声中,飞钉四下折飞。趁此机会,谢云鹤弓身一跃。扎入河水之中,消失不见。

        吴洚眼中怒意一闪,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表情。冷声道:“既然你们想替他死,那我就成全你们。”手中的油纸伞轻轻转动,透明的雨滴随着离心力向四周不断倾泻。

        池慕飞眼前水光一闪,心中警兆突现,抱着谢蔓儿就地一滚。啾啾数声,身后的墙壁上已多了几个冒着青烟的小孔。

        “毒针?”池慕飞眼瞳微缩。

        “五更针。”吴洚冷冷地道,“你们很走运,不过仅此一次而已。”

        谢蔓儿向他扮个鬼脸,有池慕飞在她身边,她心中轻松至极。池慕飞却心念急转,这五更针目力难辨,威力奇大,决不能让对方随意发针。带着谢蔓儿,逃是逃不了的,如此,便只有反击一途!

        想到这里,猛地屈膝一扫,掀起一片雨浪!在水花的掩护下,池慕飞猝然扬手,数十枚铜钱锐啸着从不同角度向吴洚激射!

        吴洚迅速下蹲,缩身伞后。铜钱在空中画出道道诡异的弧线,连续打在油纸伞上,发出金石般的强音,又一一弹飞。终于,最后一枚铜钱滚落在地。吴洚缓缓起身,看了自己肩头一眼,一枚铜钱正深深嵌在那里。他平静地望着池慕飞:“很高明……你的暗器手法……”真气运动下,那枚铜钱蓦地弹飞出来,落在雨水中。

        怎么会这样?池慕飞的心沉了下去,对方的防御简单而有效,似乎对自己的暗器手法颇为熟悉。

        “这个暗器手法,是谁教给你的?”吴洚缓缓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池慕飞警惕地回答。

        “叫‘微云暗度’吧?这种旋劲柔击的手法……”吴洚忽然说。

        “你怎么会知道?”池慕飞心中一惊。这微云暗度的暗器手法是他大哥的独门绝学,知者极少,想不到竟被这个对手认了出来。

        吴洚手一抖,将油纸伞收起,露出他的真容。那是一张平凡而沧桑的脸庞,五官的轮廓有些模糊。双眼暗淡无神,如在半梦半醒之间。

        “我曾经领教过。”吴洚双眼微合,“你们走吧,刚才的事不要再管了,那不是你们管得了的……”说完,撑起油纸伞,转身离去。

        池慕飞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心中疑惑:怎么,大哥和他交过手?如果他是敌非友,又为何放自己二人离开?苏州城内大小帮蠢蠢欲动,是否意味着将有大变?

        “池大哥,你在想什么?”谢蔓儿问道。

        池慕飞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没什么,我送你回去。”

        谢蔓儿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谢东庭正在书房中心事重重地想着什么。她叽叽喳喳地将白天的事和父亲讲述了一遍,语气颇为兴奋。

        谢东庭听后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姑姑今夜就会到苏州,到时你和她一起回祁门吧。”

        “寒姑姑要来吗?我可好久没见她了!”谢蔓儿眼睛亮了起来,随即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我和寒姑姑回祁门?”

        谢东庭叹道:“山雨欲来啊……这两年来,苏州地面看似平静,可其中暗流汹涌,城里只怕近日便有大变,到时你一个女孩子家,怎能不让为父挂心?”说着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谢蔓儿摇头道:“我才不怕呢!要走也要和爹爹一起走!再说,不是有池大哥在吗?他武功那么好,定能护得我们周全。”

        谢东庭道:“慕飞武功虽高,却独木难支。你寒姑姑身为齐云山嫡传弟子,身后有整个道门支持。再说,我让你回新安也不单为了避难。祁门是我谢家的祖地,你身为谢家子孙,总要回去看看的。”谢蔓儿正待答话,庭院中突然一声响动。似有重物落地。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谢东庭起身道:“你呆在这里,我去看看。”提起灯笼,去开房门。谢蔓儿不放心父亲,跟在后面。

        才一开门。谢蔓儿一声轻呼,一个人已跌入房中。谢东庭提灯照去,只见一个男子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长长的油布包裹。

        “是他!爹爹,今日陷害我和池大哥的人就是他!”谢蔓儿叫道。

        “是云鹤!”谢东庭惊呼一声,忙上前将他扶到床头,急呼道,“云鹤,云鹤……”

        那人缓缓睁开双眼,正是谢云鹤。他见了谢东庭,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堂……堂兄,总算找到你了。”

        “云鹤,谁伤了你?你且等等,我这就去为你找大夫……”说着,谢东庭便想起身出去,却被谢云鹤一把抓住。

        “不用了……我已经不成了。”谢云鹤胸口急剧起伏,艰难地道。“能见你一面,总算瞑目了……”

        “云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今天接到信后便去寻你,你却不在那里。这些年你去了什么地方,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谢东庭垂泪道。谢云鹤是他堂弟,两人自幼便关系极好,后来谢云鹤远走他乡,谢东庭一向对他颇为挂念,想不到再次相见时,谢云鹤竟已命在旦夕。

        谢云鹤脸上血色全无,低声道:“我本是谢家飞燕堂的卧底,受命潜伏在东海巨擘王执身边。王执此人狼子野心,所图甚大……”说着,他从怀取出一卷画轴,“这……这幅图你收好,一定不能让它落到王执手中……”谢东庭接过,徐徐打开。

        只见图上画着一株盘绕的柿树,树上柿果累累,颇为繁茂。一个儿童站在树下,手举弹弓,正要射那树上的柿子。儿童身后,一个布衣女子正坐在竹席上,含笑望着他。不知为何,看来却有种悲伤之感。

        谢东庭不解其意,便问:“云鹤,这图是……”

        “此乃居柿图,是王执亲手所绘。据我所知,这图……图中藏着他最大的秘密……堂兄,此图关系甚大,若是能破解图中的秘密,也许可以为天下免除一场大祸。此外,王执蓄谋已久,各大世家和官府中都有他的内线,旁人决不可轻信。切记!切记!”他断断续续说完了这几句话,又吐出了一口鲜血,苦笑道,“好霸道的掌力!不愧是王九峰的义子……堂兄,王执的人很快便会找上门来,你们得赶紧离开……”

        “胡说,我怎么能扔下你不管?”谢东庭皱眉道。

        “没时间了……”谢云鹤喘息道,忽然停下,侧耳倾听后变色道,“来了,他们追得好快!”话音未落,一阵长啸在黑夜中凄厉地响起,听那声音,初起时尚在十里之外,片刻间已近了数里。

        谢云鹤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双眼也越瞪越大:“别……别管我!你们快走!快走!这图万万不可让王九峰夺了回去!”

        谢东庭点点头,他并非不知轻重的人,略一思索,便将包裹交给谢蔓儿:“蔓儿,你拿着这包裹去找你池大哥。让他带你去见我谢家宗正。我在这里照顾你云鹤叔叔。”

        “爹……”谢蔓儿急道。

        “去吧!”谢东庭脸色一沉,决绝地道。谢蔓儿知道父亲决心已定,只能抱着包裹向门外走去。

        “等等!”身后传来谢东庭的呼声,谢蔓儿以为父亲心回意转,惊喜地回过头去。

        谢东庭缓步过来,将灯笼递到她手中,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切小心,这一次爹爹不能随着你了。”感受着父亲这熟悉的动作,谢蔓儿眼眶一热,泪水落了下来。

        “去吧,我谢家的女儿,当是挽狂澜于即倒的巾帼英雄。”谢东庭温言道。谢蔓儿再不多言,向父亲盈盈一拜后,毅然转身而去。

        谢东庭望着女儿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心中一酸,强自镇定下来,来到谢云鹤身边,低声问道:“云鹤,这居柿图中所藏的究竟是何秘密,让你甘心卧底多年?”谢云鹤目光迷离,声音弱不可闻。

        谢东庭侧耳细听,只勉强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大明……天下…………星宿……东方……龙……”

        谢东庭心中一凛,再细听时,谢云鹤已经声息全无。谢东庭强抑悲恸,为他缓缓合拢了双眼。

        突地门外响起一声巨响,紧闭的房门忽然化作无数碎片!

        屋内烛光一阵飘摇,三人缓步进房。为首的青年举止端方,一身朴素整洁的灰色劲装,龙行虎步间,充满力量。紧随其后的绿袍人高瘦如竹竿,脸庞被头顶巨大的斗笠遮住了。另一人则是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美貌女子,淡紫的和服上打了雅致的铃音结,长袖曳地,赤着双足,美丽中又透出一丝的诡异。

        “尔等擅闯民宅,意欲何为?”谢东庭从容拔剑。

        年轻人吸了下鼻子,又掸了掸身上的尘埃:“晚辈王劦,徽王王执的义子。谢云鹤和居柿图在何处,还请先生见告。”

        “徽王?”谢东庭冷笑,“跳梁小丑居然沐猴而冠?当真可笑。”

        “先生一代名士,何必出口伤人……”王劦语气平静无波,“我们彼此无怨无仇,只要交出谢云鹤,把居柿图归还,先生自可安然无恙。”

        “如若不然呢?”谢东庭长剑一振,问道。

        “暴虎冯河,智者不为,不过先生此举也不出我的意料。”王劦挥了挥手。那个斗笠怪客厉啸一声,向谢东庭扑去!

        谢东庭清叱一声,长剑直刺对方胸膛。那怪人毫不闪避,任由长剑刺入胸膛,同时一指封住谢东庭的穴道。在谢东庭惊异的目光中,缓缓将长剑从体内拔出。那剑上一丝血迹也无,仿佛刺人的只是一截木桩。

        “先生大义,晚辈钦佩之至,可先生若真以为此事可一身当之,却未免不自量力了。”王劦来到谢东庭面前,平静地道,“我最后问先生一次,图呢?”谢东庭闭目不言。

        王劦缓缓摇头:“靡哲不愚,执迷不悟。紫音,这人交给你了。”

        那扶桑女子缓步走了过来,轻轻抚摸谢东庭的脸颊:“这位先生是很秀美的人呢。少主,可以把他赐给紫音吗?”

        “随你,不过要先问出居柿图的下落。”王劦转身向屋外走去。

        “那是自然……”唤作紫音的女子俯身下来,向谢东庭吻去。

        谢东庭穴道被点,无法躲避,只能任她吻上。忽然,他猛地睁眼,浑身剧烈颤抖,挣扎了片刻后又渐渐安静下来,目光却渐渐呆滞。

        紫音缓缓将樱唇撤开,柔声道:“现在,我的先生,你已经是紫音的人了……”

        “快点问图的下落……”那斗笠怪人沙哑地道。

        “急什么,傀儡虫要半个时辰才会生效。”紫音收起笑脸,将谢东庭抱在怀里。

        “你那些虫子不会出问题吧?”那人又问。

        “怎么,吾妻阴灯,你想试试我可爱的虫子么?”紫音淡然道。

        那怪人蓦地后退一步,显然对她颇为忌惮。紫音轻笑一声,抱着谢东庭飘然离开,怪人低哼了一声,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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