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黄绢还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那个孩子了。只不过,她没有亲口说,而是留了一封信。
那封信,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写好的。因为2012年秋天,从病情突然恶化到抢救无效,中间不过三五天的时间。而且,那时候她已经半睡半醒,不大可能提笔写字。但是,收拾她留在医院的衣物时,那封信就平躺在病床旁边的抽屉里。由此推测,黄绢可能不想让别人认为她是早早写好了信,所以在入院的时候偷偷带在身上,然后放进抽屉。
坦率地讲,有时我不是很理解黄绢这种思想上的包袱,对那个孩子也是。不过,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情感,都过于厚重吧。
黄绢的葬礼上来了好多人,当然主要是因为那个孩子的关系。好多人我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那次则看到了真人。仪式结束以后,那个孩子在原地站了很久。所有人都上前和他握手,然后逐一离开。最后只剩下我一人。
停了一会儿,那个孩子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林叔叔,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什么做错了?”我问道。
“喊来一大群无聊的人,妈妈估计会不屑一顾吧?我呀,无论怎么长大,都始终是那个跟在妈妈和哥哥后面的屁小孩吧?一筒鼻涕,满心渴望得到肯定。”
我没有搭话。那个孩子需要的不是别人的指手画脚,他只是想在母亲的墓前,把内心的话说出来而已。
“林叔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假装成哥哥吗?是因为我想变成他吗?变成一个品学兼优,受妈妈钟爱的好孩子?其实不是的,我只是想对妈妈进行报复而已。”
“你可以不告诉我的,我走开一下也可以。”
“不不,是你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何况,我也不习惯一个人自言自语。”那个孩子苦笑了一下。
我点点头,露出倾听的神情。那个孩子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听见妈妈对哥哥说的话了。”那个孩子吸了一口气,说,“1997年,准备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妈妈来到我和哥哥的病房里。我想,那时候我和哥哥身上一定都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虽然医生说我们两个人都在深度的昏迷之中,但其实某些时刻,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奇迹吧,就和十年之后我在北京的舞台上能听见妈妈的呼喊声一样。总之,我总是能听见她的声音。所以,我听见妈妈对哥哥说的话了。妈妈跪在哥哥的床前——我猜的—— 一开始轻声呼唤,然后声音渐渐变大,她一定是哭着说的……”
我知道黄绢说了什么话,黄绢告诉过我。但这时候,我自然会把说出来的机会留给那个孩子。
“‘文成——’”那个孩子说道,“妈妈喊着哥哥的名字——‘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是我的全部,对不起,我应该选择救你的,对不起,我应该救你才对……’唉,她一连说了好几次,我想听不见都不行。林叔叔,你知道吧?就在事故发生的前几天,我刚刚发现自己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因为这件事,我甚至把自己从一家人的合照中剪去……”
黄绢的养子苦笑了一下:“所以,醒过来以后,我决心要报复。你可能会说,既然要报复,不是更应该以弟弟的身份活着吗?但是,这样就没意思了。你知道的,我的性格从小就那么刁钻。我偏偏要装成哥哥。她不是更想要哥哥活着吗,那我就把哥哥还给她。看着一个以我的身体活着的黄文成在她眼前走来走去,她会更加不安吧?我可不愿意看到妈妈因为失去哥哥而愁眉苦脸的样子,这让我更不能忍受……唉,好吧,我承认,其实我想知道的是,妈妈失去我以后会作何反应。所以,我时常在她面前提起‘弟弟’的各种事情。以哥哥的身份说自己的事,就没有顾虑了。我想让妈妈记住我,记住顽劣的儿子也有乖巧的一面,从而感到后悔……这就是我的报复。”
我想起黄绢说过的话:“那个孩子对我的惩罚,每次都一矢中的。”
“但是,后来你改变主意了。”我说。
“是啊,这样的恶作剧做了一段时间,我就后悔了。”那个孩子露出思索的神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哥哥的周年忌那时吧。我看着他的墓碑,忽然发觉自己做了极其恶劣、无法饶恕的事情。是我的鲁莽害死了他,然后又毫不知耻地接受人家的心脏,得以活下来。在这种情况下,不但不抱着愧疚和感恩之心,居然变着法子羞辱自己的母亲和死去的兄长,简直可恶至极。那天,我把妈妈支开以后,对着哥哥的墓碑说了无数次对不起。”
“那么……”
“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是啊。”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退场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呀。”那个孩子又苦笑起来,“你知道我考上高中的时候,妈妈抱着我哭了很久吗?”
我点点头。我以前就和诸位说过,那是黄绢在失去了一个儿子以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完全放纵自己的情感。那时候,她深信回来的孩子是哥哥、失去的是弟弟。那个孩子以全年级第二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当黄绢捧住那张奇迹般的录取通知书时,一瞬间情绪就决堤了。
“让妈妈再失去一次哥哥这种事,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去做。真是进退两难呀,所以只能继续装下去了。”
“你从那时起,就下定决心要以文成的身份一直陪伴你妈吧?”
“嗯,我知道哥哥对妈妈来说太重要了。我想,那就将错就错吧。毕竟我的心脏是他给的,由我代替他陪着妈妈,也算是完成了他的心愿。”
“所以,报复变成报恩了?”
“哪里是报恩,应该说是赎罪吧,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我的任性……”
那个孩子摇着头,席地坐下来。我也陪着他坐下来,面对黄绢的墓碑,坐在绿草地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秋风习习,空气甜爽,真是适合诉说和怀念的时光。
“只不过,把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比想象中的还要累呢。”那个孩子惨然一笑,“除了要硬着头皮吃榴梿和胡萝卜,更糟糕的是不能听皇后乐队的唱片,也不能碰吉他和放声歌唱。很快我发现,自己根本坚持不下来。”
“所以,你妈才会叫你好好过你自己的人生。”
“是啊,这是高三我出院时妈妈和我说的话。她要我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生命。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心脏突然出毛病,比我和哥哥一同掉进竖井的时候,更让我深刻地感受到活着的宝贵。说来也奇怪,自从那次心内膜炎好了以后,我的身体再也没有出过问题。原来,我以为是哥哥的心脏提出了抗议,后来才发现,其实那是哥哥在提醒我:‘喂喂,在使用我心脏的那个笨弟弟,请你好好生活好吗?’所以,出院以后,我一方面继续以哥哥的身份陪伴妈妈,但与此同时,也积极回应自己的内心。我既是黄文成,也是我自己。我能做、想做的那些事情,绝不能用哥哥作为借口而放弃,不然哥哥也会无法安息的。”
“嗯,我记得你从出院以后就变了。”
那个孩子笑了笑:“不会太明显吧?那些事情我都是偷偷去做的。完全放开了手脚,应该是上大学以后,但是一开始也瞒着妈妈。现在想来挺滑稽的,我担心被妈妈察觉,所以偷偷摸摸,但其实妈妈早就知道。妈妈说了好几次暗示我的话,譬如,让我好好过自己的人生;让我把哥哥送给我的琴带走,尽管去用,等等。我却傻乎乎地继续伪装……话说回来,她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呢?我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不错。”
“就是因为你哥送给你的琴。她发现那把琴的琴弦没有松,所以知道了你偷偷去琴行练琴的事。”我回答道。
“噢……”那个孩子低低呼了一声,“难怪大二回来的时候,妈妈刻意让我带走那把琴。对了,甚至用上激将法,说我毫无音乐细胞……这么说,她很早就知道了……”
“就是你住院的时候,你妈给你收拾房间时发现的。你妈以前从来不进你的房间,所以你疏忽大意了吧。”
“又是因为那次心脏病吗?”那个孩子低头沉默,“果然是他干的呢。”
“他?”
“哥哥呀!一定是他出手了,给我当头棒喝;同时,告诉妈妈我的秘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无牵无挂了……”
我看到那个孩子的眼眶略显湿润。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镇定。
“对了,林叔叔,你知道的吧,”那个孩子继续说,“在那之前,我一直浑浑噩噩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对有些事我还是无法释怀……或者说是疑惑不解,因为忍不住想去查探究竟,所以老是惹妈妈不高兴呢。”
“你是说你妈是怎么做选择这件事?”
“是啊。妈妈为什么要选择救我呢?明明哥哥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最爱的又是哥哥……而且,换心手术的风险不是比换肝脏更高吗?医生没有道理不提出应该救哥哥的专业意见——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是因为——”
那孩子摆摆手:“林叔叔,你不用说,现在我都知道了。”
“你妈留给你的信里面说了?”
“嗯……”那个孩子顿了一下,“不过,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中学的时候我还小,找不到好办法去调查。上大学以后,我以撰写学术研究报告的名义,给芝加哥大学普利兹克医学院的华路文·季文南丹教授发了一封邮件。你记得那个教授吗?”
我点头说记得。那个教授是芝加哥大学医学中心的心胸外科主任,曾经参加过上千例心脏移植手术,也包括那个孩子的。事实上,当时和对方联系和预约的人就是我。
“那个教授给你回信了?”
“是啊,外国人都很朴实。何况,对那个案例他印象很深,两兄弟之间器官互换,而且只能救其中一个……他支持妈妈当时的选择。因为他的回信,我大概把所有事情串联了起来。当然了,那时候我还想不到我妈妈——我是指我亲生妈妈——是怎么回事。我一度以为我是个试管婴儿,哈——直到后来我找到外公。”
“你找到你外公?不是他找到你的吗?”
“是我找到他的。妈妈年轻时参加过香港的选美比赛,根据这条线索,要找到她过往的足迹并不难。”
“但是你外公说……”
“我让他别告诉妈妈是我去找他的。”那个孩子有点腼腆地笑了笑,那一瞬间,文成的影子似乎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怎么说呢,其实我去找外公,并不是要打听真相。收到季文南丹教授的邮件以后,我决定就此打住。只是,后来当我偶然知道外公还健在时,我很希望他和妈妈能见上一面……”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看来,黄绢没必要给你留那封信。所有事情你早就知道了。”
“不。”那个孩子淡淡地笑着,“对我来说,那封信很重要。林叔叔,回头我把那封信给你看,你看了就明白了。”
你可能已经发现,组成这个故事的素材,有一些是黄绢告诉我的,有一些是那个孩子告诉我的,有一些是我亲身经历的。还有一些,黄绢和那孩子说得都不详细,我也不在现场,所以只能通过合理的推测予以补全。因为素材很零散,我获得它们的时间又前后不一,所以,这个故事讲得有点颠三倒四、七零八落的,希望大家可以谅解。
不过,你可能也会发现,我在素材的挑选上是很严肃的。在这个故事中记录的每件事情、每个片段,对于黄绢母子俩来说,都具有类似里程碑的意义。
最后,黄绢留给了那个孩子一封信,后者把那封信拿给我看,现在我将它呈现给诸位。
喂,对不起啊!这句话别和我抢,反正我已经不在了,所以你抢不过我。
至于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想最重要的一点是,当初还是应该把你交给你外公抚养。这样虽然你的生活可能会比较无趣,但起码你不会长成一个顽劣固执的孩子。
只不过,你那一根筋的性格,和我一样。要说我们不是母子俩,打死都没有人会相信吧?坦率地讲,我很喜欢你!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你和文成,我更爱哪一个,我会说更爱你。当然,我也很爱很爱文成。但是,我从来不相信所谓母子之爱是与生俱来的。人和人之间,无论何种感情都不会从天而降,而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你比你哥多陪了我十几年,所以肯定更占优势。
所以,对不起归对不起,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会抱着你跑掉的。
哎,你别急着反驳我,我也知道这样的逻辑有问题。那时候你才刚出生,和我哪有什么感情积累呢……
好吧,我直接承认得了:当初把你抱走,不是因为你长了一张粉嘟嘟的圆脸和长睫毛的眼睛,也不是我未卜先知地知道你后来会养成和我一样的坏脾气……而是因为文成。
你呀,是他的救命药。我把你抱走,是要拿你去炼丹。
我要救文成,那时候,我脑海里只有这一件事情。当然啦,如果把你交给你外公,我想你外公也不至于会对文成不管不顾。但与之相随的更大的风险是,我会同时失去你和文成。对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所以我只好带着你们两个人一起逃跑。
这些年,让你们两个人都受苦了!我给你们鞠躬,衷心地说声对不起。
别觉得不好意思。我前面就说了,我不相信什么伟大的母爱之说。我和你们之间,没有绝对的义务,也没有绝对的权利。我只是真心喜欢你们而已——我因为喜欢你们而让你们受苦,当然要对你们说对不起。
对了,把你带走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姐姐,也就是你亲生母亲,说好要把你给我。她在合上眼睛之前,拉住我的手说:“太好了,我把他生下来了,现在交给你。”真过分呀,说的仿佛是休假前交接工作……不过,我很感谢她,她为我付出了太多,不,是一切。真要问谁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你和文成都要靠边站,她才是。
估计你已经知道了:我姐之所以会怀上你,是为了我,为了帮助我救文成。
别沮丧啦。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意义,很多人找寻了一辈子,就是为了找到这个意义。你从出生就已经有一个使命,很多人羡慕都来不及呢,虽然要在后背上狠狠扎一针,但又不会要你的命。你是男子汉,别娇滴滴的。
我知道,无论是何种情况,你都愿意救你哥的性命,对吧?
不过,我这个人就是话说得好听……其实我一直不敢告诉你这件事。喂,其实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个药引子,这样的话我始终开不了口。如果我一早告诉你真相,你就不会跑到旧屋东翻西翻了吧,那场事故也就……算了,不提这些了。我也不想对不起、对不起地说个没完……
只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要说:你哥得病,责任也在我。
我的基因有缺陷。如果不是因为我一意孤行要把他生下来,他也不会从我这里遗传到病痛。最后,我和他患上同样的病,并且同样因此离开人间,我想,这是冥冥中的天意。
你哥是病死的。这一点你不会提出异议吧?
相信你也早已知晓我选择将他的心脏放进你身体里的原因。
当你们兄弟俩同时躺在治疗室的病床上,医生将你们两人的数据拿给我看,让我拍板决定的时候,文成各方面的指标都比你更适合实施移植手术,唯独血小板略有异常。那个长着鹰钩鼻的老外大夫问我文成过去的身体状况,我只能支吾应对。其实,你哥的病到底有没有复发,当时并不明确,如果是正常的身体检查,自然需要进一步的观察。但是那时候,你和你哥都没有更多的时间。所以,那个老外大夫一句持保留意见,把选择权丢给我,实在太狡猾了……只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你已经救过你哥一次,这次,理应轮到他救你了。
你得谢谢你哥,我也是。我想,他是故意的,刚好在那个时刻把自己的血液搅浑,而不是之前和之后。他舍身救你,而我,也不用陷入如何选择的更大的痛苦。
听明白了吧,你哥因病而死。他在离世之前,顺便救了你的命。记好了,不是你夺取了他的生命——所以,不要再耿耿于怀。
对了,你还要谢谢一个人,那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我生文成的时候大出血,但是我命硬,挺过来了。可惜你的母亲没那么幸运。我们一家的血统都怪怪的。她告诉我她怀孕的时候,我就明确地警告过她。但她和我,还有你,都一样固执。
你和文成没有父亲,这个事你就别费心了。提供你们基因另一半的精子,我和你妈都不过是找一个过客借的。那时候,我在一家酒吧唱歌,那个人来过几次捧我的场,仅此而已。后来,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你妈找到了他。
其实,早在文成一岁的时候,上天就给他判了死刑。但是你妈和你,共同用异于常人的执念,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了三十年。你妈找到那个男人,然后挺着肚子来见我,对我说:“我把子宫借你一用,这是你的孩子,流着和文成完全一样的血。”坦白地讲,当时我吓得脸色发青。据我所知,你妈在那之前,甚至没有过男人……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和我姐,是世界上联系得最紧密的两个人。所以,你和你哥也一样。
你是我和我孪生姐姐共同的儿子,你有两个妈妈。但我再说一次,你没有父亲,别想东想西的……
唉,其实那个人二十年前已经在帮派的械斗中死了。
再告诉你个事吧。
我很早就离家出走了。19岁那年,发现自己怀孕以后,我回家找你外公,他扇了我一巴掌。因为这一巴掌,我赌气把你哥生了下来。所以,你不必长吁短叹。从被无良的妈妈硬拉到世上这一点而言,你哥比你可怜得多。生下文成以后,我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想给自己找借口,但我的确恐慌,恨透了那个浑身浴血的自己。我去做了结扎手术,找了很多男人。但到最后我还是感到绝望。所以,我往浴池里放了半缸水,准备割开自己的手腕。在那之前,我往牛奶瓶里加入安眠药,送到你哥的嘴边。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把奶瓶塞进他的嘴,他吐了出来。我再次塞进去,他又吐了出来。我下定决心,哪怕他大哭大闹,也要把牛奶灌进去——这时,你哥的小手舞动起来,大剌剌抓向我的乳房。“妈……”他低低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然后开始放肆地喊,“妈——妈妈!”
那时候,文成刚满七个月,那是他第一次叫我……
喂,现在,你明白你哥为什么对我来说很重要了吧?就比你重要一点点。谁让他救过我的命呢?你就别忌妒啦。
最后,允许你妈嗟叹一下自己。
文成生病以后,你妈妈为了救他,怀上了你。而我,为了筹到手术费,参加选美比赛,接拍广告。如果不是因为你妈妈撒手不管,也许我早就成为大明星了。然而,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它取走一些,又给予另外一些。总体来说,我有两个儿子,此生足矣。
孩子,记住了,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值得后悔。煽情的话我不会说,不过,一直以来,你做得很棒!
就这样吧,今后要继续加油。
诚如大家所知,今年是2017年,距离我的妻子黄绢离世已经五年。我时常会想起1997年在东华医院急救中心门口初遇黄绢时的情形。那时候的她,带着宿醉的容颜、戒备的姿态,哪怕听说孩子出了事,也依旧身穿盔甲。你要说她冷漠无情大概也不为过。她有满身的缺点和弱点,并且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而她从不掩饰这一点。不过,我想,这本来就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那个孩子成长了,黄绢成长了,我也成长了。为什么时至今日,我会突然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呢?那是因为最近,我去看了一场那个孩子的演唱会,现场的场景一直在我心中萦绕。我那日渐慵懒的身体和精神,在那天晚上被某种炽热所驱动,所以决定拿起笔来。
一个月前,北京的奇幻森林乐园迎来了建园十周年的纪念庆典。今年北方的冬天来得比往昔更早,气温迅速坠落至冰点,接连降了几场大雪。庆典活动由公司的华北区企划部负责,当企划部的老总为如何确保活动效果而伤透脑筋之际,他的一个女下属灵光一闪,提出了一个绝佳的对策。
“那个乐队今年刚好也是出道十周年!不,不是刚好,十年前,他们就是在我们乐园的开园仪式里演出,然后成功出道的。”
“哪个乐队?”
“就是那个乐队呀!”
后来,华北区的老总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帮忙联系。那个孩子的乐队档期很满,他们很担心约不到。我跟那个孩子说了一下,他立刻答应下来。
“太巧了,林叔叔,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那个孩子笑着说。
活动当天,出动了大量的警力。那个孩子的经纪公司和我们公司达成了联合宣传的协议,但从实际情况来看,我们公司的风头几乎全被盖了过去。那天,乐园的各个角落都有那个乐队的横幅和海报,画着大大的“10”字。幸好那些宣传画都使用了乐园的森林背景,包括那个孩子在内的乐队成员则赤裸上身、围着兽皮,和背景画面和谐统一,否则企划部的老总估计要嘀咕了。演唱会是晚上8点正式开场,从下午3点开始,一拨又一拨的粉丝团、后援会以及各大娱乐频道的外勤组,占据了乐园各个主干道,连乐园每日必备的重头戏——动物大巡游都被迫提前结束了。
虽然事情是华北区办的,但考虑到这次活动兹事体大,在总部任职的我也作为特别顾问被派到了现场。华北区的老总在指挥部里找到我,大力拍我的肩膀。
“太厉害了,没想到是这种级别的人气!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那个天王居然会是你的继子。”
“没问题吧?我估计今天来乐园玩的普通游客体验不会很好。”我平淡地说。
“问题?老林,说到这个你就外行了。真正的公关阵地不在现场,而在媒体和网络上。今天的效果,简直不能更好了。”
到了晚上7点钟,北方冬日的天空已经全黑下来。但以乐园中心舞台为圆心,半径一公里范围内的天幕,却笼罩着一层橙色。在那片橙色的光芒里,慢慢开始降下白絮。初时,我以为这么凑巧天降小雪,后来才有人告诉我,那是人造雪,目的是还原十年前那个晚上的气氛。
我心里泛起某种情绪。我和副手打了个招呼,把事务交给他,然后一个人溜到舞台的入口。后援会的义工把守着各个检票口,安保人员也没有办法,只得由着他们取代了自己的工作。我凭票入场,立刻被一个年轻女孩塞过来一簇荧光棒和能发出“啪啪”声的塑料手掌。我正准备走开,又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姑娘跑过来。
“你的票是在最前排吗?”
我点头称是。
“麻烦你举这个好吗?”那个女孩递给我一个大牌子,上面贴满了荧光大字和心形图案,“大叔,你够高,拜托了!”
我捧着那些道具走到贵宾区,本来想坐下来,但看到所有人都站着,我也站着。灯光渐暗,我感到自己被一片挥舞着的星光所包围。忽然,周围发出巨大的尖叫声,舞台中心的火焰腾空而起。我看到那个孩子和他的同伴赤裸着上身一跃而上。观众一瞬间进入疯狂的状态。在强劲的音乐中,我看见他们集体跳起来,摇曳身体,整齐地挥手,口中忘情地呼喊着。
我看了看手中的牌子,上面写着“我爱你”以及乐队的名字——“斌乐团”。
我看到其他人的牌子,有的写着乐队键盘手的名字,有的写着鼓手的名字……当然还有主唱也就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我脑海中自然地浮现出那个场景。十年前,黄绢也是在细雪飘飞的夜晚,身处同样的热烈海洋之中吧。也许当时人数没这么多,但是那些包围着她的年轻的面孔,肯定也和现在一样,如痴如醉地喊叫着同样的语句。所以,她也同声高喊起来。
“黄武成——”
她用尽全力呼喊那个孩子的名字。
“你做得很棒!”
我想,有一个瞬间,四周一定全然安静了下来。那道声波穿越遥远的距离和漫长的时光,准确无误地传递到了那个孩子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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