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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黄泽如的老丈人高伯费了好长的时间才找到了凤。你猜高伯是在哪里找到她的?妓院!新加坡一家叫“春红”的妓院里,他找到了凤。高伯见到凤时,凤已经改了名字,艺名叫阿芬。也是凑巧,那天,高伯拉着黄包车送一个客人到“春红”妓院,车刚在门前停稳,楼上的老妈已经在喊着:阿芬,白先生来了!你的客人来了!这时,只听楼里有人脆脆地应了一声“白先生,阿芬来啦!”声音落处,白先生才下车,就有一个打扮妖媚、浑身散发着浓浓香水味儿的女人走过来扶那白先生。那一刻,高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哪敢去想,那个叫阿芬的女人就是他一直要找的凤!心里想,怪不得自己一直找不到凤,原来躲到“春红”院这种地方来了!也就是那一刻,凤也已认出了高伯,霎时,她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在那种情况下,她觉得她很难处理她和高伯之间的关系,认他不是,不认他也不是。正当凤佯装不认得高伯,转身要扶着白先生走进屋子里的时候,谁也想不到高伯这时已经抢前一步,不由分说,把凤推上黄包车就跑了。高伯的举动当然有点可笑,要想这样就把凤带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果然,高伯拉着黄包车没跑多远,就被老妈派人给抓回来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或许也不会有别的事情发生,偏偏高伯就是不能善罢甘休,他无法容忍凤继续呆在那种地方做她的皮肉生意,他必须马上让她离开那里。于是,高伯在妓院里大闹起来,他骂老妈说都是中国人,她怎么好强迫自己的同胞姐妹干这种事?怎么好强迫一个民女做这种事?

        老妈一听,笑了起来,怎么?中国人就不能够干这种事?为什么?中国人就不吃饭了?你说她是民女?到这种地方之前有哪个不是民女?难道我就不是?难道别人不是?难道就阿芬一个是民女?有谁是世代当妓女的?真是笑掉大牙了!

        高伯说,那些他不管,他让老妈马上放了凤跟他走。老妈说走人可以,可得付一笔钱。钱掏不出来,休想!高伯说,多少钱?老妈说,你最好甭问了,问了会吓死你!高伯说,多少会吓死我?

        这时,凤对老妈说,让她跟高伯说几句话。

        凤将高伯叫到一边,劝着高伯说,你赶紧走吧,我的事你别管了。

        高伯说,我不走,要走我就带你一起走。

        凤说,你就别闹了,再闹下去他们会叫人打死你的。

        高伯说,我不怕。

        凤说,你不怕我怕,我求求你快走吧!

        高伯说,难道你就心甘情愿过这种日子了?

        凤说,不过这种日子又能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还能去哪里?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

        高伯一脸惊愕说,你不是找你的表哥去了吗,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凤低下头来,她说,有一回出海,他遇上海难了。

        高伯说,这事你为什么就不早说?

        凤说,你走吧,这不关你的事。你不要自己搅进来,你不要管这个事。你也管不了这种事的。

        高伯说,我怎么可以不管呢,谁叫我认识了你?

        凤说,那好,你告诉我,你要怎么管?

        高伯说,我要带你逃跑,回到中国去!

        凤说,逃不掉的,别做那个白日梦了。你赶紧走吧,你再不走,老妈就会叫人来打我了,你总不会愿意看到我被他们打吧?

        凤想一定是她的这句话起了作用,高伯果然走了。

        在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凤就再也没有见到高伯。凤心里就想,一定是高伯拼着老命赚钱去了,然后把她给赎出去。高伯如果真的那样子做,凤会伤心死了,因为高伯毕竟不是一个年轻人了,他年龄已经那么大了,要是给累出病来,那她会后悔死了。

        人真的非常脆弱,一个命简直就像纸糊的一样,风一吹就倒了。凤那样想着想着,变得越来越忧郁,病就来了,而且是大病。整天的发烧,咳嗽,到后来,脸简直就像是一张白纸,苍白得看不见一丝的血色。血却是从嘴里大口大口地吐出来,一吐就是大半盆,把妓院里那些姐妹吓得连看都不敢看。老妈有经验,老妈说凤得的是痨病。痨病在当时是很可怕的一个病,是不治之症,而且还会传染给别人。老妈就怕了,担心花钱给凤治病不说,要是把病传给别人,让痨病在“春红”院里蔓延开来,那时就全都完了。

        老妈这时想起了拉黄包车的高伯,她想凤眼下已经病成这样了,何不成全他让他把凤接走呢?这样想着,她就去找凤摊牌,她说阿芬哪,你不是做梦都想跟那个拉黄包车的男人走吗?这下我成全你们,我答应你去找他,两个人好好过日子。

        没想凤却冷冷说,你是怕我死在这里在赶我吧?

        老妈一听跳起来说,看你这话说的,你看我是那种人吗?我还不是为了你好,看得出来,他对你很好,而你这病也不是三两天就能治好的,如果他把你接去调养一些日子,病不是好得快吗?

        凤一口一口喘着气说,你别说了,我不会跟他走,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老妈知道跟凤再说多少也是白说,就让看院子的阿四去找高伯。阿四叫起来说,新加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你让我上哪找他去?

        老妈说,反正他就在新加坡,一个拉黄包车的整天就在街上跑,还能跑到哪里去?你多找几天不就找到了?他又不是老鼠,我不相信他会钻到地底下去。

        阿四没找几天就把高伯找到了。那天在“春红”院里,就是阿四把高伯给抓了回来,现在看阿四站在自己的面前,以为阿四是要来抓他的,刚想脱身逃跑,阿四已经对他说,你放心,我不是来抓你的,是老妈让我来找你去“春红”院接阿芬的。

        高伯说,你们同意放阿芬跟我走了?

        阿四说,是,你跟我走吧。

        高伯就跟阿四走了。走在路上,高伯无法想通老妈为什么要突然答应让凤跟他走。这些日子,为了要赎回凤,他几乎豁出去了,他没日没夜地拉车,没日没夜地赚钱,他想总有一天,他要把凤给赎出来。

        到了“春红”院,高伯才知道凤已经病倒在了床上。看凤病成那样,高伯的心几乎要碎裂开来,心里想,才几个月不见,她怎么会病成那种样子?看到高伯,凤就明白是老妈派人把他给找来的,她埋怨着高伯说,你为什么要来?你怎么可以那样傻呢?他们是想把我这个快要死了的人丢给你,让你背着。你怎么就不明白他们的意图,上了他们的当呢?

        高伯说,他们怎么想的我不管。现在他们既然答应你跟我走,我们这就走,要不然过一阵子他们又要反悔了。

        凤有气无力地说,要不我怎么会说你傻?他们怎么可能反悔呢,他们现在是巴不得我们越早走越好,他们还担心我走晚了要死在这呢!你走吧,他们越是怕我死在这,我却偏偏要死在这。我哪里也不想去了。

        高伯说,哪里都可以死,就是不能够死在这种脏兮兮的地方。说着,拾起凤的手,两腿一蹲,就把她背了起来。高伯觉得凤轻得不如一把稻草。凤在高伯的背上使劲拍打着高伯的肩膀,让高伯放下她,高伯哪里肯依,一口气把她背到了黄包车的边上,让凤坐稳后,拉起黄包车头也不回就跑了。那样子好像是跑得慢了,人家就不让他们走似的。

        在那种情况下,高伯把凤重新接到家里,确实让凤感动得不得了。她想不到高伯是那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而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们还不是夫妻,他们最多只能算是露水的缘分而已。但是,在自己最最落难的时候,高伯却能够对她这样好,这不是有情有义又是什么?她想,在异国他乡,在自己即将要死了的时候能够碰到高伯这样的一个好人,她已经很知足了。她已经死而无憾了。

        高伯非常细心地照料着凤,还请来了医生替凤诊治。凤却一天不如一天,气息脉搏越来越弱。人到了要死的时候,都会有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欲望和要求。凤也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凤特别的想回家,就连做梦也是做那些在家里时发生的事。凤这时对高伯说,我们虽然没有拜过堂,但我们毕竟夫妻一场,那也是一千年修来的福分。现在,我想求你替我做个事。高伯说,什么事你说吧。凤说,你不是老早就说想回中国去吗,我们现在就走吧,我想回家了,夜里连做梦都是我的爹和娘催着我赶紧回去。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回中国去!高伯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以回家?等到你病好了,我就带你走。凤苦笑笑,我的病还能够好吗?你不要骗我了,要是我的病能够治好,老妈怎么可能会放我们走?我求求你带我走吧。要是走得慢了,怕是要死在路上了。我也永远没法回到我爹我娘的身边了。

        凤一字一顿说着,不停地喘着气,如果这时有女人在身边,听了她的那些话,一定会哭得不成体统。高伯虽然是个男人,但他的眼窝里也已经烫烫的。高伯平日里最重义气,凡朋友们有什么事,他都愿意帮忙,更不要说眼前这个女人了。凤在他最难熬的时候把什么都给了他,现在凤快要死了,在这种情况下,她提出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他为什么就不能够满足她?

        高伯终于决定送凤回到中国去。对高伯来说,送凤回国就等于说他必须承担许多的风险和责任。第一,高伯回国后,必须随时提防那些官兵依然会纠缠他,找他的麻烦;第二,他必须要为凤承担一笔很昂贵的船费。但如今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高伯本来想把自己要回国的消息告诉给在沙捞越的女儿和女婿,想想从新加坡到沙捞越,走水路最少也得数天的时间,凤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给他了。他想,只好以后找机会再告诉他们了。

        这一天,从高伯住的地方,到莱佛士码头,一辆黄包车拉着凤顺着石板路不快不慢地跑着,路边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黄包车也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车上拉的是一个快要死去的人,更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专门为了要回到她的国家去死的。高伯想不到凤连到码头的那一刻都坚持不住,就咽气了。船主自然不可能让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上船,船主只当高伯是个疯子。高伯却一再坚持着要求说,你让她随船走吧,她要回中国去,那是她要死以前求我办的唯一的一件事,求求你们成全她吧。你们也是中国人,总该理解一个中国人想回到自己家乡去的那份心情吧。船主说,不是我们不让她回中国去,而是她已经死了,我们船不能够带她走。高伯说,只要你们能够带她走,随便把我们丢在船上的任何地方都行。

        船主越不肯,高伯就越硬磨着。船主受不了高伯没完没了的哀求,终于发怒了,船主威胁高伯不要再胡搅蛮缠了,他说任何一家船主也不可能运一个死人在海上漂十来天的,他让高伯不要继续无理取闹了!

        其实,不单单是船主不让高伯把凤弄到船上,就是那些要乘船的船客也不同意,他们怎么会让一个死了的人跟自己一路同行,一道在船上度过好几天的白天和黑夜呢?那还不把他们给吓死了?

        坦白说,高伯也觉得这样不妥,也觉得人家不可能同意他这样做,换做他,他也不可能同意的。问题是刚才他被急糊涂了,才变得一点也不讲道理。纠缠了半天,高伯只得退掉船票又把凤从船上背下来,放回黄包车上。高伯拉着黄包车走在街道上,在前面边走边说,凤你已经回不去了。当初我让你跟我一起走,你偏不走,现在想走已经来不及了,看来你就那个命,你只能永远呆在南洋了。

        凤生前信佛,凤说她信佛是因她的母亲而起的。母亲一生信佛,心肠软得连一只蚂蚁也不忍心踩死。后来,母亲带了几次凤去寺庙进香,凤就渐渐被迷上了,觉得佛法对她来说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再后来,凤就出嫁。来到南洋后,虽然人在异国他乡,但是,只要有空闲,她就往寺庙里跑,点一炷香,许一个愿也好。

        信佛的人死了,一般都要请和尚念经做法事的。做法事也讲排场,有钱的人家可以请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的和尚来念经,来超度亡灵,一念就是五天七天也不为多;没钱的人家请三五个和尚过来,念诵一天两天,也不嫌少。但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做法事的和尚只能是单数,没有双数。那是有说法的。多出来的那个人,往往就是这个班里领队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掌坛师。一般人家做法事,家里再穷酸,也不能够少于三个五个人。太少了,连持法具的人手都没有。当然,话是那样讲,实在请不起,人再少一点也是可以的。人少有人少的法具,人多有人多的法具。人少时一般一鼓一吹二吹,人多则一鼓三吹四吹或者多吹。做一天的,一般叫“早起晚散”,又称为“昼宵”。方法是,和尚一进死者家的堂屋,就在堂屋上方香火下的桌子上摆上一些锣鼓之类的道具,死者的亲属便捧着死者的遗像跟在后面,于是,一个掌坛师边绕着堂屋走,边开始念诵,其余和尚则都跟在后面敲击锣鼓,一边敲击一边也跟着念诵经文,那经文大多是和尚平时念诵的、《水忏》、《梁王忏》之类,如此连续不断,大概一个钟头休息一次。休息过后,还接着念诵。

        和尚虽然是出家人,但同样也讲钱,讲经济效益。请他们上门做法事,一样要收取报酬。自然,得人钱财,替人消灾,法事要怎么做,还得主人说了算。掌坛师便问高伯,他们到底要为死去了的人超度什么?是上天堂,到极乐世界,还是求来生能够投个好胎?高伯说,她在死前是想要回中国去的,可是没能够实现就死了,你们就帮着把她的灵魂引回她的家乡去吧,她想回中国去。掌坛师便决定让那些跟班的和尚给已经死去的人唱《阿弥陀佛经》。《阿弥陀佛经》在经书里有很长的一段经文,一念诵就是两个来小时,念得一个个和尚口干舌燥。念诵完了,高伯赶紧问,她的灵魂回中国了吗?带队的和尚说,你别急,正在引呢!和尚们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念诵,完毕,高伯又问,这下回去了吗?带队的和尚说,已经回去了!高伯说,真的回了?和尚说,真的回了!于是,高伯心里宽慰了许多。喃喃说,凤,你终于回去了!你再也不用担心回不到你爹你娘的身边了。

        高伯花钱替凤买了一副棺材,一块墓地。那墓地正好在一座山上,山前面是一片海,从那里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据说,每次,从新加坡开去中国的轮船就是从那里经过的,高伯觉得,凤虽然已经没有办法回到中国去,但是,能够找到这样一块墓地,天天看着来来往往的轮船,凤至少也不会很寂寞的。

        送走凤不久,高伯也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高伯恐怕让人打死也不会承认,他是因为想这个女人给想出病来的。但是,凤的死确实给他带来非常沉重的打击。凤的死,使他想了很多很多。心里想,凤就这样埋在那里了,以后还有谁会想起那里曾经埋着一个从中国来的女人呢?逢年过节,还有谁会到她的墓前给她祭拜上供品呢?这样一想,就觉得凤其实是很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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