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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学普”干什么?

        学习粤语,让我内心长了一种资本,骄傲,因为自己毕竟已经年纪一把,没人逼我,是自觉努力,这种心气和一个人的勇敢有关,更跟他的毅力有关,值得沾沾自喜。

        不过,正当我满怀信心,尾巴高翘一寸,觉得自己有一天没准还真的能把个“鸟”语学得可以混迹于香港的当地“土著”,谁知道天下突然大变,也就是一两年的工夫吧,随着香港和内地交往的日益紧密,香港人要了解内地,要和内地人做买卖,人家也开始拼命地学习普通话,尽管他们学普和我学白话(粤语)一样困难,但语言除了表演,最主要的功能还不是在于交流?外国人在中国,有几个能把普通话说得像老北京一样的地道?中国人听得懂也就行了。很多时候当地人发觉我嘴里挤出来的尽是些蹩脚的香港话,很快就认定我不是香港人,于是这些机灵鬼儿们马上就会转换身份,立刻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免费“老师”,挡也挡不住地向我大学、大练起普通话。

        举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例子:

        有一次我受台里委托,要求采访香港政府财经事务及库务局局长马时亨,局长手下负责新闻业务的一位女职员,从她接电话的那一刻起就磕磕绊绊地和我说起了普通话,她的普通话说出来,老实讲,真不敢恭维,完全属于初级阶段,听得人心里发急,好几次我都站在地上直想蹦高,实在忍不住了就小心地和她商量:“小姐,咱们能不能改说香港话?如果你讲得慢,我差不多都能听懂。”可是这位小姐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顽强地说“不”,说她就是要学习普通话,好不容易才逮着了我这么一个地道的北京人,哪里能放过?弄得我一点脾气都没有。

        2006年5月24日,一场题为“当中国走向世界”的“中国民营企业海外融资上市峰会”在香港隆重开幕,本次论坛旨在提供一个良机,让香港金融界与内地民营企业家直接对话、为内地企业走向世界提供一个更广阔的融资上市渠道。主礼嘉宾在当天上午的开幕式上有一篇致辞,内容很结实,比如2006年,如果以市值来计算,香港的股票市场已经在世界排名第八、亚洲排名第二;目前内地在香港上市的企业数目已经超过了340家,总市值已经占到了香港股票市场总值的42%……我想要这篇文字稿,编入新闻,想来可以提高新闻报道的质量,于是就向会务人员要求复印致辞全文。不一会儿,工作人员把我叫到了会外,说,“长江小姐,不必复印了,主礼嘉宾就让我把这份原件交给您。”我接了原件,连说谢谢,然后折返会场,复又坐到桌前,展开来一看,这一看可不得了,脑袋里立刻滚来了一声闷雷,同时还好像响起了类似交响乐的悲壮演奏——好家伙,这篇致辞的原件以后简直可以进博物馆:繁体中文,2号仿宋体,每一个字大得都能赛过拇指盖儿,每个“拇指盖儿”的头上还都标着汉语拼音,而且每个拼音上还都加注了“平、扬、上、去”的不同发音。最惊人的,开篇首页,有一行中括号,里面用中文繁体写着这样的“提示”:“在朗讀本文時龤鐑調的詞語,按鐑調注音”。

        我一篇篇地翻着这份致辞,“致辞”总共5页,脑袋里一任“闷雷”和“交响乐”滚来滚去——难怪,刚才我听到那位主礼嘉宾在台上讲普通话,怎么觉得那么慢、那么费劲啊,原来他手里的稿子有这么多的“机关”!想来主礼嘉宾不是刚刚起步学习普通话,就是年龄过大(至少年过花甲),怎么学也进展不快。然而,香港六七十岁了的老人干吗还要学习普通话?还要在几百人的论坛上专门用“国语”来发言?这种事儿如果发生在内地,六七十岁的老人,你让他再学一门外语或者再学一种方言,有几个会接受?儿女若是鼓励,一巴掌早扇过去——和这位老先生一比,我学香港话的那点骄傲,简直是小文人见了司马迁,还好意思笑人家?没有地缝儿,自己划一条钻进去得了。

        香港政府官员、商界领袖,出租汽车司机、店铺售货员,甚至包括街头小贩,这几年很多人不分男女老少,地位高低,大家“学普”的积极性一浪高过一浪。其他的人不说,就说特首曾荫权,三年来我可是眼见着曾荫权把个普通话“学”得突飞猛进、成效显著。

        从客观角度来评价:作为特首,曾荫权上台时说普通话可不如他的前任董建华,因为我听他讲过白话或者讲英文,整个人理直气壮、发挥自如、亦庄亦谐;可是换了普通话,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普通话立刻就泯灭了这位特首的智慧与个性魅力,而是从旁观察,总觉得他正在学习或者正处于“实习”阶段。

        2005年7月5日,为了纪念CEPA(《关于内地与香港更紧密经济合作的安排》,简称CEPA)签署三周年,曾荫权接受了中央电视台的专访。记得那天我们在礼宾府豪华气派的西式会客厅里坐下,我和他的沙发摆放成了一个“八”字,特首的手里捏着一沓子黄纸片,在我提问时总会忙里偷闲地看上两三眼。开始,我还以为这些纸片上记着的一定是他要回答问题的重点,可是后来发现这个判断不成立,因为那场采访,我所提出的问题,对特首来说简直是太容易了,手拿把掐,张嘴就来,他根本用不着刻意准备,更用不着提前草拟什么发言稿。哦,突然我明白了,那一沓子小黄纸,可能另有他用,上面没准记载了一些特殊的符号,只有特首自己明白,其作用只是在帮助特首用普通话漂亮地完成中央电视台的访问。

        当然那一次我的“哦”也可能有误,因为毕竟我没有看到小黄纸上究竟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但是这个判断很快又被强化。时隔不久,8月9日,我又走进了礼宾府,跟团拍摄北京一个代表团前来拜见曾荫权,感谢香港政府飞行服务队在台风“派比安”期间成功搭救了内地的91名遇险船员,为此事特别转达国家主席胡锦涛、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以及国家副主席曾庆红的真诚谢意。特首那天会见代表团全体成员,即兴发言很简短也很家常,可是他的手里又捏上了一张纸,还是在宾主寒暄的空隙忍不住总要往纸上看一眼,这一下我基本可以肯定,那些纸张很可能就是特首的语音提示了。

        曾荫权的普通话由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尽管他是怎么学的我不知道,但是心里明白,他怎么学,正像我怎么学,谁都不可能把普通话、粤语说得和自己的母语一样。比如在接受我的采访时他讲到希望有一天香港能够成为与纽约、伦敦三足鼎立的亚洲金融中心,说香港的优势,当北美的纽约和欧洲的伦敦由于时差的关系都还处在夜晚,香港的银行、股市却正好开门营业……他掌握不好普通话里的“开门”,如果不是用在祈使句里,根本用不着加儿音,而他却把个“开门”一词说成了“开门儿”,听得我当时就差点喷笑,但是事后想想人家特首的勤奋和执著,他坐在香港最高行政长官的位子上,每天日理万机不说,光是不得不面对香港各界民众、各党派团体以及国际舆论的重重压力,轻松的日子就一天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62岁),还能如此认真地学习普通话,其心其意,难道不值得我对他挑一挑大拇指,在香港人的学习精神面前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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