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我和先生周末留连于港岛中环著名的一些老街区,在通往半山的自动滚梯转折处,偶然向下一望:唉,脚下一条古老的街道,一条车龙,首尾相衔地向北驶来,另一条人龙,突兀地就出现在便道上,三三两两地在排队,正缓缓向南挪着步子。
此番景象为了哪般?
与路人一打听,一对学者模样的中年夫妇正好也在那里凭栏张望,就告诉我:“香港有座古老的监狱叫域多利监狱,地点就在前边,奥卑利街16号,听说马上就要关门了,这两天正在举行什么‘结役慈善开放日’,下面的这些人就都是排队去参观的。”
香港人正在排队参观一座“监狱”?这所“监狱”怎么了?为什么要关门?
奥卑利(Old Bailey),英国伦敦有名的刑事监狱,1841年,香港开埠以来第一所监狱开始建造,所在街道自然取名为“奥卑利”(监狱街),因此域多利监狱如果不寻根,现代人,尤其是外地游客,根本无从知晓它身上所附带着的浓重的殖民色彩。
对于“域多利”监狱即将结役,其实早前一段时间我已经有所耳闻。有次开车来到新界的小榄,看到半山腰上有一道漂亮的白墙,长城一样蜿蜒起伏,只是没有烽火台和瞭望口,曾经向香港人请教,问“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所在”,同车的香港人就跟我开玩笑,说是“香港的监狱呀”。我说:“别逗了,监狱哪有这副模样的?”香港人就继续幽默,说:“精神病院!还不是和监狱一样?住在里面,还有‘长城’挡着,想跑都跑不出去。”就是那次,我顺便打听了一下香港现在总共有多少座监狱,都在哪里,知道了香港的监狱一共有两处,一处设在港岛南区的赤柱岛,另一处则远在西部的大屿山。截止到2006年1月,香港监狱总共关押着各类囚犯11000多名,收容率为103%,当时脑袋里就闪出过“人满为患”的印象。不过,香港的监狱既然是一直收容空间都很紧张,那么“域多利”为什么还要停业?这所监狱究竟有什么背景,腾空了它,官方又想在这块土地上干什么?
2005年12月23日,香港“域多利监狱”转移走了最后的一名囚犯,惩教署与公益金组织决定在次年3月11、18、19日连续举办三天的“域多利结役慈善开放日”,这样做,一方面是试图给这所古老的监狱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另一方面也很在意为市民提供一个参观、募捐的机会,让普罗大众能够走进昔日守卫森严、固若金汤的囚所,一睹其中极具纪念价值的监狱设施、历史文献、惩教服饰与工具,其中包括比如当年狱警用来执行体罚的“九尾鞭”、登记执行刑罚的巨型记录簿,这些物件儿,随便哪一样请出来都有上百岁的高龄。
一场别出心裁的“告别仪式”,参观者只要拿出20块港币,就可以走进囚室,把自己关在里面摆pose照相,晚上还可以在监狱里开私人派对,穿牢衣、吃牢饭,甚至堂而皇之地当一回“狱警”。据说“域多利结役慈善开放日”举办的当晚,捐款数字就已经达到了68000元港币,这些“善款”全数都要捐给“更生人士”,也就是我们内地习惯所说的“刑满释放犯”。
3月19日,香港“域多利监狱”对外开放的最后一天,我终于敏感到160多年的历史真的就要翻过最后的一页了,如果再不赶去凑凑热闹,机会将永远不复存在。因此一大早也赶到中环,在奥卑利街头排起了长队。当然,我到“域多利”参观,目的不光是要看一看香港最古老的监狱的遗容,两天来不断听说香港市民对政府即将拆掉这座古老的监狱,人们“坚决反对”的呼声一浪超过一浪。市民严词抗议政府只图经济收益,意欲将“域多利”连同它身旁毗邻着的“中央警署”和“中央裁判司署”这一组鼎足而立了上百年的香港刑事司法系统的核心建筑群全盘出售,卖给当代的各路商家,所以我去“域多利”,悄悄地,也是多揣了一个探访的心眼儿。
在了现场,我仔细观看了“域多利监狱”六座监楼内的每一间囚室、每一扇铁窗、每一架古老的风扇,每一块触手可及的历史老砖——“域多利”在香港开埠初期,曾经囚禁过不少海盗、土匪。二战期间,监狱内大部分建筑曾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损毁严重。战后经过修葺、重张,最多时曾经羁押过600多名犯人,其中,国父孙中山、诗人戴望舒都曾在这里失去过自由。
2006年2月,作家周良沛在第254期的《香港文学》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望舒的香港》的文章,文中摘录了台湾著名学者龙应台以纳税人的身份呼吁制止香港政府将“域多利监狱”“招标”写下的一段话,这段话虽然通体燃烧着文人的个体激情,但所言所叹却是道出了香港市民的心声:“我敢说域多利监狱的每一块砖都是湿的,因为它渗透了香港人的母辈祖辈的泪水和叹息、香港人集体的创伤和荣耀。政府哪里有权利把它交给地产商去‘处理’掉?你会把祖母手写的日记本拿去招标出售吗?”
香港人不能眼看着又一处古老的建筑群在现代化的物欲海洋里被再度淹没,变成又一个“兰桂芳”或“太谷中心”。2006年8月24日,大约有170多位老街坊,发起了“手牵手护古迹”的行动,他们围着旧中区警署,转了一圈又一圈,口中不断吹着哨子,抗议政府有可能做出的毁灭性的行为。一些“保护中区警署行动”的发起人甚至向媒体宣布:“如果政府一意孤行,将全香港历史最悠久的‘中环古迹群’不负责任地交给地产发展商来处置,就不排除发动全港市民投票来保护古迹。”香港建筑师学会更是几乎在强令政府于“中环古建筑群组”的开发计划里,必须把保护古迹列为“凌驾性”的招标准则。因此看得出2006年“域多利”风波,香港市民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投书、写信,示威、抗议,先礼后兵、有条不紊……
“谁在香港当家做主”?
走在“域多利监狱”长长的通道上,我还在想。
离开监狱,门卫告诉我:“这下好了,听说,我们的监狱可能不拆了,政府这两天已经在考虑市民的意见。”
香港“域多利监狱”正是因为古老而将历史和文物的概念栽种到了老百姓的心里,香港人捍卫着这座监狱,一如人人在保护着自己的古老家园。政府不可能对市民的“留恋”无动于衷,也不敢对市民的“抗议”完全置之不理,这一点,我可以和任何人打赌——香港市民要求政府“俯首甘为孺子牛”多少年来已经成为习惯,或者说已经是一种社会大众对当局行政文明随时可以开庭的一场审判,尽管这种“习惯”,养成时间,大约也就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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