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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少骗人了。”他这么说。

        当今日子小姐依照标准程序,自称是市公所派来的人时,他马上对她这么说。

        是的,在工房庄超过五十名的住户之中,只有一个人,识破了今日子小姐虚构的自我介绍。

        事发地点在三十楼,也就是完全还在查访住户行动的第一局上半就发生状况了,所以当时我内心有多着急,实非笔墨所能形容……而后来直到我们走完所有楼层,整栋楼也只有他一个人识破了褐发今日子小姐的谎言。

        不过,嗯,要说是他厉害,其实有点牵强……因为这个人根本见过在今日子小姐背后扮演守护神,原本应该是要对他施压的我。

        既然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当然也会怀疑跟我在一起的今日子小姐所说的一切——原本是美术馆的保全人员,即将以警卫身分受雇于和久井老翁的我,却陪同市公所的职员来拜访,怎么想都太不自然了。

        总之,那个“他”——住在三十楼的这个人,就是剥井小弟。

        是呀,是我的疏忽。

        我应该老实吿诉今日子小姐,住户里有认识我的人……如果她心里有个底的话,必定会事先想好应对的方法吧。可惜再怎么厉害的侦探,也无法处理不知道的事。

        “那颗头是怎么回事?用颜料染的吗?”

        剥井小弟很没礼貌地指着今日子小姐的头说——真不愧是绘画方面的专家,一旦察觉不对劲,连应急的染发剂都也逃不过他的法眼。

        “没错,就是用颜料染的呢!染得很好看吧?”

        我还以为被识破变装会让今日子小姐不知所措,没想到她仍是一派悠闲地回答。

        一点也看不出心生动摇。

        对了——我这才意会过来。

        就算被识破不是市公所派来的人,也不表示她是侦探的事、发生在地下室的事也被看穿——至少现阶段,今日子小姐的真实身分在剥井小弟眼中,应该还是个谜,所以不需要惊慌失措地不打自招。

        没必要自掘坟墓——今日子小姐一定能安然度过这个难关。

        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尽可能提供情报。

        “呃,好久不见了,剥井小弟。”

        我跟他打招呼,在姓名之外,也想一并传达自己曾经见过他的资讯……想必不是很自然,但总得让今日子小姐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能识破她的谎。“好久不见?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大叔——”

        剥井小弟一脸诧异地说。态度则是依然狂妄。

        “怎么啦?你这么快就开始上工了吗?这人是你女朋友啊?”

        “呵呵。差不多哪。”

        今日子小姐阻止急着想否认的我,暧昧地肯定他的话顺着说。虽然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自乱阵脚。

        “哼……”

        剥井小弟盯着今日子小姐看了又看,然后又看着我。

        “所以呢?你女朋友干嘛要来骗我?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吗?”

        我才刚从美术馆回来,也让我休息一下吧——剥井小弟意在言外地说。

        他说他去美术馆,应该是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又去研究别人的画吧。他明明说有参考价值的画作大都已经临摹过了一论,才过没多久又去画,也太好学了……该不会是去画第二轮吧?

        “嗯,老实说……”

        今日子小姐笑着回答,完全没有因为对方是小孩子就改变态度——基本上,在查访剥井小弟之前的住户时,她也都是同样的态度。

        先把识破她说谎的事搁一边,光是能住在这栋工房庄里,今日子小姐大概就已经明白剥井小弟并非寻常的少年。

        “是和久井先生拜托我来调查工房庄住户的状况。我为说谎的事向你道歉,真是非常对不起。”

        今日子小姐放软身段,把染成咖啡色的头压低低。不过事实上,那句“我为说谎的事向你道歉”也是在说谎。

        总觉得再继续和这个人一起行动,自己好像会开始不相信人……只是就连这个谎言也被剥井小弟识破了。

        “这也是骗人的吧!”

        剥井小弟斩钉截铁地说。

        我已经尽可能消除自己的存在感了,所以他这次是真的凭实力看穿今日子小姐的谎言。尽管如此,她还是丝毫不为所动,干脆地抬起头来。

        “哎呀?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今日子小姐问。而他也配合说明依据。

        “因为老师才不在乎我们怎样呢!那个人只在乎我们的成果——如果是要监视我们有没有偷懒,倒还比较有可能。”

        “是喔,早知道就这么说了。”

        今日子小姐脸上毫无愧色。

        是一个巧笑倩兮,却对孩子的教育只是个糟糕示范的大姊姊。

        剥井小弟似乎对她像是捉弄人的态度已经很不耐烦,厉声斥喝。

        “你到底是什么人?”

        虽说是“斥喝”,但是因为年纪小,少了点魄力……

        “你认为呢?我才是最想知道自己是什么的人呢。”

        今日子小姐顾左右而言他,感觉更为挑衅,但这或许也是她的真心话。对于身为忘却侦探,只记得今天的她而言,再也没有比自己的真实身分——自己的过去更难解的谜团。

        “话说,刚才我回家的时候,恰巧和救护车擦身而过——该不会是老师出了什么事吧?”

        “!”

        突然扔过来的高速直球,让我整个人都当场僵住了。或许今日子小姐顺利地闪过这个问题,但光看我的反应,剥井小弟似乎已经得到他要的答案。“呿……”

        剥井小弟咂了咂嘴,转身背对我们。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虽然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呃,啊,你在说什么啊?剥井小弟。和久井先生并没有……”

        “少来了。”他背对着我们说:“如果你再扯,我就召集这里的住户去地下室喔?”

        唔——我被他堵着说不出话。

        剥井小弟要是这么做,今日子小姐的计划就全泡汤了。而且想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就算不会,只要看到地下室的血迹,也会有人马上报警吧。

        今日子小姐的盘算是要在案情曝光前先找出犯人来,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剥井小弟这么做。

        我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但是今日子小姐居然还继续进攻。

        “我们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要是你想知道,我愿意一五一十地吿诉你。只不过,一直站在门口也不是办法,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谎言被揭穿,整件事也几乎都露馅了,但她依旧不打算放弃调查。不仅如此,今日子小姐甚至还想利用这个机会,大胆地杀进少年的房间里——心脏未免太大颗了。

        “好。进来吧。”

        剥井小弟说完便直接往房内走。今日子小姐也接着进去,我则是手足无措只得跟在她身后。

        在工房庄住户查访行动的途中,也有好几个人邀请我们进屋里坐坐。他们的房间就如同我之前所描述,可是剥井小弟的房间却又与众不同。

        因为只有小孩子一个人住,房间乱七八糟也是情有可原,然而绝不是我夸张,除了画具之外,房里什么都没有。散落在地上的垃圾,也只有揉成一团的纸球、折断的铅笔、旧的美术杂志之类的东西……只看这房间,甚至会让人担心起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自己找地方坐吧。”

        剥井小弟说完,迳自坐在画架前的椅子上。虽然感谢他的好意,但是这个房间完全不会让人想要坐下来。乱得这样,不但找不到立足之处,能的话我甚至还想穿着鞋子走进来。

        今日子小姐在仔细观察了房间内部之后,把手伸向地板。我还以为她是要移开东西,清出一个可以坐下的空间,结果并非如此,她似乎只是在做垃圾分类——居然擅自打扫起别人的房间——她是他妈吗?

        在地下室蒐证时,她的身手也很俐落,可能原本就很擅长整理吧……还是根本有洁癖呢?

        就像那个年纪的少年会有的反应,剥井小弟对于有人擅自整理起房间显然很不悦,但是自己刚刚又说了“自己找地方坐”,所以也无法阻止今日子小姐的行动,顶多只能说些不知所云的酸话。

        “你好像《拾穗》的真人版喔!”

        今日子小姐弯腰打扫房间的样子,的确很像那幅连我都知道的名画。

        “所以呢?到底发生什么事?老师怎么了?病倒了吗?如果是病倒的话,犯不着不惜说谎也要调查吧?”

        剥井小弟以不输给侦探的洞察力说道。

        虽说在美术馆里看到他的素描本时,我就觉得千万不能因为他是小孩就小看他,但所谓艺术家的感性,是这么敏锐的东西吗?

        今日子小姐说她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照这样看来,就算想隐瞒,或许也瞒不过他。

        “这栋工房庄的所有权人——和久井和久先生,被人用刀刺伤了。”

        今日子小姐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干脆来个直言不讳……不过仍旧没有停下打扫的手。

        即使已经有所预感,但剥井小弟似乎还是受到冲击,沉默不语——今日子小姐说得未免也太直接了,难道没有比较委婉的说法吗?

        “……死掉了吗?”

        过了一会儿,剥井小弟冷静地问。

        “伤得很重,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送往医院,应该还在动手术吧——”

        今日子小姐似乎过于专注在打扫这个房间,答话口气相当冷淡……我总觉得她的用词不太对劲。

        伤得很重。昏迷不醒。动手术。

        全都是很强烈、非常有冲击性的字眼……虽然都是事实,但是明明还有其他的说法,像是“捡回一条命”,“现在正在接受治疗”之类的。

        当然,说得再委婉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假使今日子小姐是故意用这么强烈的字眼来描述,那这个策略也实在太狠心了。

        刻意赤裸裸地形容和久井老翁正处于不容乐观的状态,好将剥井小弟逼到绝境,借此套出线索的盘算,看在第三者眼里,这企图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人一旦亢奋起来,精神状态处于异常,就很容易说漏嘴讲错话。

        虽说对付个孩子实在不需要做到那么绝,但是反过来想,这也表示今日子小姐是认真的,完全没有把对方当做小孩子看。

        到底今日子小姐有多少是算计呢?另一方面,就算她是故意的,也不知道这个策略能收到多大的效果。只见剥井小弟沉默了好一会儿。

        “大姊姊。”

        他这么叫今日子小姐。这声“大姊姊”对才刚认识的今日子小姐未免也太亲昵了……我在心底碎碎念,但是仔细想想,今日子小姐并未向剥井小弟报上自己的名字。查访之前的住户时,她都是用假名(以防万一有人知道“掟上今日子”这个侦探的存在导致一切都穿帮),只是来到剥井小弟这里,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就先被他看破手脚。

        虽然我不太明白他叫我“大叔”,却叫今日子小姐“大姊姊”这当中的界线在那里。

        “你刚才说你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对吧?”

        “是说过,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

        剥井小弟拿起放在画架上的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然后重新握好一直捏在手中的铅笔。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帮你画出你是什么来着……你愿意当我的模特儿吗?”

        “你的……模特儿吗?”

        今日子小姐抬起头——这个可以一心多用的人仍然没有停下打扫的手,但似乎对剥井小弟的这句话非常感兴趣。

        老实说,在这之前——在这之后也是——查访住户的时候,提出这种要求的工房庄住户多不胜数。不知道是容易激发艺术家的创作欲,还是单纯只因为今日子小姐长得可爱,又或许是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示好时的常套句也说不定,总之想为今日子小姐画像的人,绝不只剥井小弟一个。

        不过,他的说法非常特别。

        ——帮你画出你是什么来着——

        面对所有希望为她画像的邀约,今日子小姐一律和颜悦色却又斩钉截铁地拒绝,只唯独对剥井小弟的提议表现出兴趣,关键果然还是这句话吧。

        “只是速写,很快的,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给我一分钟。”

        说着说着,剥井小弟已经开始在素描本上运笔如飞。他的动作让我想起初次在美术馆见到他的那天——在我阻止他以前,就已经将展示画作临摹完成的那种飞快笔触。

        不,他的速度比当时还快……一想到他正用最快速度描绘速度最快的侦探,就觉得这个画面还挺有意思的。

        我无从揣测剥井小弟为何会突然想画今日子小姐,或许对于精神受到今日子小姐言语攻击的剥井小弟而言,画图是为了恢复冷静的一种仪式。

        也或许只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很有魅力——让他感兴趣而已。

        “如果大姊姊肯让我画,我可以说些你想知道的。”

        “你不是已经在画了吗?……你说我想知道什么?”

        “别装蒜了。你很想知道参与老师最后工作的住户是哪些人吧?”

        剥井小弟闭上一只眼,举起铅笔测量他与今日子小姐之间的距离。

        “理由我是不知道啦!大姊姊和大叔正在找犯人吧……可是我只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没有听到警车的,所以你们根本还没报警……对吧?”

        “这个嘛……”

        “就叫你别装蒜了……若说有什么刺杀老师的动机,想也知道跟他最后的工作脱不了关系。”

        顺便吿诉你,我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剥井小弟说道。

        这句话我昨天就听过。

        别说是要真的拿来裱框的画作,就连要做为混淆视听用的烟雾弹也没找他画……当时我还以为是因为工房庄整体水准实在是太高。

        “不用摆姿势吗?”

        今日子小姐说。言下之意就是答应要当他的模特儿了。

        “你想摆的话就摆吧!如果你想脱,我也无所谓。”剥井小弟半开玩笑地说:“我很擅长裸体素描的。”

        “哎呀。你这孩子说话很早熟呢!”

        今日子小姐噗哧一笑。

        “要我脱也不是不行,不过今天还是算了,时间不多,我也有些原因而不能脱。”

        有些原因而不能脱?

        还真是挺拐弯抹角的说法。

        “麻烦你就直接画吧!反正这也不会是素描吧?如果你真的能——画出我是什么来着的话。”

        “哼。”

        剥井小弟嗤之以鼻,继续画他的素描本——突然开始的“美术课”让我有种被排挤的感觉。该怎么说呢?就是感觉有两个天才在对话,像我这种凡人是插不进去的。

        是因为拥有卓越才能的人彼此有共通之处或其实是像磁铁的两极般异极相吸呢?两人之间孕育出一股令人难以靠近的气氛,让我只能地呆呆站一旁,束手无策。

        “你刚才说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和久井先生和住户们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纠纷吗?”

        “纠纷什么的根本家常便饭,我和老师也从早吵到晚……老师本人就不用说了,住在工房庄里的家伙基本上都是一些怪咖,常在吵架……只是,倒也还不到去拿刀捅人的地步。”

        “原来如此。那么,你知道为什么偏偏这次会演变成这样吗?”

        “大概是因为这次实在太过分了吧。”剥井小弟边画边说:“如果只是偏爱其中一个住户,选他当代表那也就算了——但那老家伙为了搞神秘,让大家画一堆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图,就实在太过分了。这样对待想成为艺术家的人,不出事才怪。大量生产是艺术家最痛恨的事,老师他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呢……”

        剥井小弟语带嘲讽——听起来颇有几分“和久井老翁根本不值得同情”的味道。虽说今日子小姐也认为犯罪动机应该与最后的工作有关,或许站在与老人熟识的立场,感受又更加深刻。

        只是,解读剥井小弟的想法,他似乎认为是负责画烟雾弹——或说是被指定画烟雾弹的住户下的手。照理讲也没错,但这样要找出是谁就很困难了——因为老人用来混淆视听的障眼法,同时也成了隐匿犯人的障眼法。

        “不用搞那么复杂吧?等警察来查,一下就会知道犯人是谁了!然后就全部都结束了!”

        “这么一来就没有意义了。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犯人能自首呢。”

        今日子单刀直入地说道。

        “如果你就是犯人,我希望你现在就坦白承认。”

        “……你在怀疑我啊?我不是说过了吗?很抱歉,我连画烟雾弹的资格都没有!要是因为这样就怨恨老师,也太不自量力了。”

        “原来如此。”

        “不过,说到是谁参与了最后的工作……我会按照约定,把我知道的吿诉你。但我也只知道其中几个,当然也不知道谁是那个被选中的家伙。”

        剥井小弟说着,又举出几个人名和他们的房间号码……这还是第一次得到这么具体的资讯,我连忙想要抄下来,却被今日子小姐制止了。

        我一时有些不解,但马上就恍然大悟,这是她身为忘却侦探的铁则——为了能在日后把一切全忘记,不管是手写还是电子档,都不可以留下纪录。最多只能记在脑子里。

        话虽如此,但我实在没办法用听的就把名字和房间号码全都背下来,所以只能仰仗今日子小姐了。真没用……这下子我真的只是呆站在一旁了。

        “原来如此,非常有参考价值。只不过……剥井小弟。”

        今日子小姐听完之后说道。我这才发现,她的身后已经变得十分整洁。因为没有出去倒垃圾,所以物品的量应该没有减少,但房间地板面积比我们刚进来的时候宽广多了。我不禁怀疑,被她整理得这么干净,剥井小弟会不会反而不晓得东西被收到哪里去?

        “我想请教的其实是别件事……可以请你也一并回答吗?”

        “啥?”

        剥井小弟顿时停下作画的手。

        “别件事……干嘛?要问我不在场证明吗?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今天去美术馆,直到刚刚才回来。”

        “啊哈哈。很可惜,我根本不晓得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什么不在场证明的,你推理小说看太多喽!”

        被侦探这么说也挺尴尬。但是剥井小弟只冷冷回了一句“我才没看过什么推理小说”,接着再度动手以飞快的速度画他的图。

        “干嘛啦!到底哪件事啦?”

        “也没什么,是在之前,因为我想知道谁的画才是和久井先生真正要用的画,所以拜见了他房间里的文件。”

        什么拜见,根本是擅自翻阅好吗?但是今日子小姐讲得一副好像按照正常程序取得同意才看的样子……看来她连撒谎的能力都高人一等。

        少年恐怕也有所觉察,催她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但看那样子,比起与今日子小姐的对话,他似乎更重视作画。“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什么发现也没有。他似乎刻意不留下任何纪录呢!再找得仔细一点,或许总是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但……”

        “我想还是找不到的。因为那个老先生在这种地方特别小心。该说是不相信任何人,还是太相信自己呢……从连被选上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被选上,而且为了完成最后的作品,还打算雇用大叔等等就可以看得出来吧!”

        的确,在看似豪气磊落的言行举止背后,他无疑也是个细心又慎重的人——之所以那么容易发脾气,或许也是因为太敏感。

        “没错。只不过,我也注意到一个不太寻常的地方。”

        “不太寻常的地方?”

        “对。是夹在某个档案夹里的文件——那是一张订单的影本。”

        今日子小姐说道。档案夹的文件……我在电梯里也跟她提过,唯一让今日子小姐的动作停下的那份文件——原来是订单的影本吗?

        “该说是细心吗?和久井先生似乎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会把订单按照日期整理。引起我注意的,则是最新的订单。我猜上面写的材料就是他为了完成最后的工作——最后一幅画框下订的。虽然东西好像还没送来……”

        “……那又怎样?既然要制作画框,当然会有订单啊!就算他是个能使得画作的价值提高无数倍的裱框师,也不会变魔术,不可能无中生有变出画框。当然会需要材料啊。”

        “没错,当然需要材料,问题是——太多了。”

        “啊?”

        “我说他订购的材料太多了。和久井先生订购的材料数量之多,可不是用‘以备不时之需’就可以解释的。数量多到让人不觉得那会是他要完成裱框师人生最后的集大成作品——制作一个画框的分量。”

        这点我怎么想都想不通——今日子小姐说着,抬起头来。她停下打扫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剥井小弟,看来她又从一心多用的模式切换到全心全意的模式了。

        跟她注视档案夹的时候一模一样。

        当时在我看来,今日子小姐仿佛是在反覆阅读同一份文件,原来她不只是在阅读,还在脑子里计算、比对订购的材料分量啊……

        感觉总算是有个心中疑问得到解释,但今日子小姐刚才提的,也的确又是个疑问。

        “……那也是保护色、烟雾弹吧?如果只订购需要的分量,不是会让人猜出他打算制作什么样的画框吗?所以故意订了没必要的分量、无意义的材料,好让供应商也猜不出他想做什么,不是吗?从他盖了一栋这么疯狂的工房庄给大家住,就可以看出老师有足够的财力这么做吧?”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当然,也有故布疑阵的用意在吧。可是就算是烟雾弹,数量还是太多了。他订的材料之多,多到连那间地下室也放不下。”

        那的确是蛮惊人的。

        而且“订的材料多到连那间地下室也放不下”这句话,从刚才把剥井小弟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腾出许多空间的今日子小姐口中说出来,可是相当有说服力。

        和久井老翁的财力雄厚是事实,实际上他也跟工房庄的住户邀了一大堆可能只是用来模糊焦点的画,所以是可以先把“浪费”这种想法暂时搁到一边——不过订材料订到会妨碍在工作室做事,就超出故布疑阵的范围了。另有目的吗——正常人甚至会以为,那才是他主要的目的。

        就连起初认为今日子小姐的疑问只是“没什么大不了,老师平常就是这样”的剥井小弟,听到这里似乎也觉得不太对劲,又提出另一个假设想要自圆其说。

        “……那么,会不会是订错了?像是不小心多打一个零……”

        虽然是很平凡的假设,但也是很实际的推理,就连我也想不出除此之外的可能性。可是在最后之作这么重要的舞台上,老人会犯这么蠢的错误吗?不过,人类这种生物,就是不晓得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搞砸什么样的事。

        推到年龄上可能不太好,但和久井老翁的年纪的确已经大到就算犯下这样的失误也不奇怪。或许就因为如此,他才决定要从裱框界退休吧。

        “我倒不这么认为。因为订购的数量很精确,不太可能是多打一个零,他就连个位数都指定得好好的,所以那些数量肯定有他的用意。”

        剥井小弟默不作声,沉思了半晌,结果似乎还是想不到更好的说法,反而开口问今日子小姐。

        “你又怎么想呢?大姊姊。”

        “这只是我的假设……”

        今日子小姐摆出姿势——刚刚不是说不用摆了吗?虽然打扫吿一段落,但剥井小弟也已经画到一半了,现在才摆姿势,剥井小弟也不可能因此改变构图吧……再说那是什么姿势?外行人完全看不懂……但是我又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是她上次在咖啡厅里摆的姿势吗?不,不是……再说今日子小姐早已丧失那天的记忆了。

        今日子小姐维持着那个莫名其妙的姿势,接着说道。

        “会不会是全部都要用上呢?”

        “……?全部都要用上?什么意思?你是说他打算把订来的材料全部都用上吗?所以你才会说材料太多吗?”

        “我不是指画框的材料,而是指他向工房庄的住户邀稿的画作。和久井先生打算帮所有画作制作画框……”

        “怎么可能!”

        剥井小弟下意识地——而且是情绪化地——放声怒吼。

        那种情绪溃堤的模样,宛如在美术馆大闹时的和久井老翁……因此我一时之间还以为他会出手殴打今日子小姐,心想势必得挺身而出,所幸剥井小弟马上就恢复冷静。

        “啊,抱歉。”

        他一脸尴尬地埋头素描本,用着比刚才更迅速也更有力的笔劲作画——看样子“画图”这个行为对他来说,确实具有安定精神的效果。

        “抱歉,对你那么大声……”剥井小弟小声道歉。

        虽然这道歉的态度并不佳,但是被吼的今日子小姐本人倒是,动也不动地保持着怪怪的姿势,从容不迫地回答。

        “别这么说,我完全无所谓喔!”

        从她脸上的笑容,丝毫揣度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方便的话,可以把你认为‘怎么可能’的根据吿诉我吗?”

        “……”

        “我个人倒认为这是个合情合理的推理。嘴上说是要大家画烟雾弹,其实全部都是要派上用场的。他不只是赏识工房庄里的某一个住户,而是对大部分的住户都很欣赏……你不觉得这很像是和久井先生会做的事吗?”

        今日子小姐根本没见过和久井老翁,所以后半部分完全是信口开河,但前半倒的确是合情合理。

        是呀,虽说是最后的工作,也不见得只能拘泥于一幅画来作,和久井先生打算制作大量的画框做为人生最后之作,也是很有可能的吧?障眼法本身才是障眼法,其实他是向工房庄住户邀了大量真的要使用的画作——

        这种小小坏心眼,算是合乎和久井老翁的作风吗?还是一点都不像?

        “一点都不像他。”

        剥井小弟说道。

        “工房庄可是竞争之地。老师才不可能会有那种‘大家一起手牵着手走向终点’的想法。更何况……”

        “更何况?”

        “如果是选中其中一个人、其中一幅画也就罢了,如果他打算帮一堆画制作画框……”

        怎么可能不选我。

        剥井小弟静静看着他的素描本,但又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如此主张……原来如此,所以他刚刚才会那么激动啊。

        虽然还是个少年,还是初出茅芦的无名画家,能旧有其不容侵犯的尊严与骄傲。要是认同今日子小姐的说法,自己就连烟雾弹的任务都没接到的事实,就显得更沉重了。

        不,若只是没有名列烟雾弹画家名单之中,还可以用本来就不想为他人做嫁衣的态度来保有自尊——可是在当选比落选的人还要多的情况下落选,对艺术家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屈辱吧。

        虽说艺术不是选举,不能用落选当选来衡量……

        “假如……”

        今日子小姐持续追击——她还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所以也持续散发出一股荒谬,但她的语气却非常严肃。

        “假如真的是那样,你会对于没选中自己的和久井先生萌生杀意吗?”“会啊。”

        剥井小弟毫无顾忌地回答今日子小姐毫无顾忌的问题。

        “我当然会想杀了他……任谁都会这么想吧?”

        剥井小弟用词粗鲁地断言,然后却很文雅地轻轻阖上了素描本,将画到笔芯几乎磨平的铅笔放回画架上。

        “哎呀。你画好啦?请给我看看吧——我究竟是什么来着?”

        “抱歉,还没好……大姊姊是什么来着,只有一分钟是画不完的。之后我再一个人静下心来画完它,你晚点再来拿吧!”

        剥井小弟明白表示想请今日子小姐赶快离开。这也难怪。这些对话已经超出查访的范围了……就算对方不是小孩子,今日子小姐的问题都是需要出示公文才能问的了。

        别说应该报警处理,就连今日子小姐本人被警察带走我都不意外。而今日子小姐给剥井小弟画像的时间,也已经远超过原先说好的一分钟。或许认为也是该撒退的时候,只见她终于解除那个诡异姿势。

        “那么我晚点再来拜访。很期待完成的作品。”

        从她的语气听来似乎真的很期待,但今日子小姐太会说谎了,所以我无从揣测她真正的想法。

        仅管剥井小弟一脸已经受够今日子小姐的样子,但是身为未来的画家,在赶她出去以前还是忍不住问她……

        “大姊姊,你那个姿势,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补上了一句。“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你说这个吗?”

        今日子小姐又摆出那个姿势。就像形状记忆合金一样,从头到脚都跟刚才一模一样——这种高度的重现力,让人难以相信她是“忘却”侦探。

        “如你所见,是米罗的维纳斯。”

        “米罗的……啊!”

        剥井小弟大吃一惊,不禁喊出声来——我虽然没有喊出口,但给她这么一说,我也才恍然大悟。

        因为有手臂反而不易联想,但从扭转身体的方式和脖子的角度来看,的确是米罗的维纳斯。那尊说是全世界最有名也不为过的雕像——

        这次的谜底是雕像啊……仔细想想,居然将自己比拟为维纳斯,看起来恬淡无争的今日子小姐,实在是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

        “……有手臂的话,就不是米罗的维纳斯了啦!”剥井小弟说。

        “就是说啊!”今日子小姐继续保持同样的姿势说道。“一般我们会说,米罗的维纳斯正是因为没有那两条手臂才美——但是你不觉得这种说法非常自私吗?可能是因为已经没有了,后人只好这么说。不过,站在创作者的立场,应该还是希望能以完整的状态接受评价吧。就拿你来说好了,如果是画到一半的画或弄破的画、失败的画受到好评,你也不会开心吧?”

        这个问题——剥井小弟并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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