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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山瓯水

        

        去年年底,温州市龙湾区的文联为成立十周年纪念邀请我去访问。正值隆冬,尽管地球正患暖化,但大陆各地却冷得失常。温州虽在江南之南,却并不很温,常会降到十摄氏度以下。高雄的朋友都不赞成,说太冷了,何必这时候去。结果我还是去了,因为一幅瓯绣正挂在我家的壁上,绣的是我自书的《乡愁》一诗,颇能逼真我的手稿。更因为温州古称永嘉,常令人联想到古代的名士,例如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就做过永嘉太守;又如王十朋、叶适、高明,当然还有号称“永嘉四灵”的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都是永嘉人。更因温州还一再出现在有名的游记和题诗之中,作者包括沈括、徐霞客、袁枚、王思任、康有为、潘天寿、张大千。

        天公也很作美。一月十一日和我存、季珊母女抵达温州的永强机场,刚刚下过冷雨,迎面一片阴寒,至少比高雄骤低十摄氏度。接机的主人说,近日的天气一直如此。但是从第二天起,一直到十八日我们离开,却都冬阳高照,晴冷之中洋溢着暖意,真不愧为温州。我们走后次日,竟又下起雨来,实在幸运。不仅如此,十五日黄昏我们还巧睹了日食。

        另一幸事则是,在我演讲之后,导游原本安排是先去北雁荡,再去南雁荡,但为摆脱媒体紧跟,临时改为先去南雁荡。原先的“反高潮”倒过来,变成“顺高潮”,终于渐入佳境。

        

        雁荡山是一个笼统的名词,其实包括北雁荡、中雁荡、南雁荡,从温州市所辖的乐清市北境一路向西南蟠蜿,直到平阳县西境,延伸了一百二十多公里。它也可以专指北雁荡山,因为北雁荡“开辟”最久,题咏最多,游客也最热衷。

        我们先去拜山的,是南雁荡。入了平阳县境,往西进发,最后在路边一家“农家小院美食村”午餐。从楼上回栏尽头,赫然已见突兀的山颜石貌,头角峥嵘地顶住西天。情况显然有异了。不再是谦逊的缓缓起伏,而是有意地拔起,崛起。

        在粗砾横陈的沙滩上待渡片刻,大家颤巍巍地分批上了长竹筏,由渡夫撑着竹篙送到对岸。仰对玉屏峰高傲的轮廓,想必不轻易让人过关,我们不禁深深吐纳,把巉岩峻坡交给有限的肺活量去应付。同来的主人似乎猜到吾意,含蓄地说,上面是有一险处叫“云关”。

        三个台客,却有九个主人陪同:他们是浙江大学骆寒超教授与夫人,作家叶坪,文联的女作家杨旸、董秀红、翁美玲,摄影记者江国荣、余日迁,还有导游吴玲珍。后面六位都是温州的金童玉女,深恐长者登高失足,一路不断争来搀扶,有时更左右掖助,偶尔还在险处将我们“架空”,几乎不让我们自逞“健步”。就这么“三人行,必有二人防焉”,一行人攀上了洞景区。

        雁荡山的身世历经火劫与水劫,可以追溯到两亿三千万年前。先是火山爆发,然后崩陷、复活、再隆起,终于呈现今日所见的叠嶂、方山、石门、柱峰、岩洞、天桥与峡谷,地质上称为“白垩纪流纹质破火山”。另一方面,此一山系位于东南沿海,承受了浙江省最丰沛的雨量,尤其是夏季的台风,所以火劫亿载之后又有流水急湍来刻画,形成了生动的飞瀑流泉和一汪汪的清潭。

        我们一路攀坡穿洞,早过了山麓的村舍、菜圃、浅溪、枯涧。隔着时稀时密的杉柏与枫林,山颜石貌蚀刻可观,陡峭的山坡甚至绝壁,露出大斧劈、小斧劈的皴法,但山顶却常见黛绿掩蔽,又变成雨点皴法了。有些山颜石纹没有那么刚正平削,皱得又浅又密,就很像传统的披麻皴。这种种肌理,不知塞尚见了会有什么启发?

        除非转弯太急或太陡,脚下的青石板级都平直宽坦,并不难登。南雁荡海拔一千二百五十七米,不算很高,但峰峦回旋之势,景随步移,变幻多端,仍令人仰瞻俯瞰,一瞥难尽其妙。云关过了是仙姑洞,忽闻铁石交叩,铿铿有声。原来是骡队自天而降,瘦蹄嘚嘚,一共七匹,就在我们身边转弯路过,背篓里全是累累的石块。骡子的眼睛狭长而温驯,我每次见到都会心动,但那天所见的几匹,长颈上的鬃毛全是白色,倒没见过。

        骡队过后,见有一位算命的手相师在坡道转角设有摊位,众人便怂恿我不妨一试,并且围过来听他有何说法。那手相师向我摊开的掌心,诠释我的什么生命线啦,事业线啦,感情线啦都如何如何,大概都是拣正面的说,而结论是我会长寿云云。众人都笑了,我更笑说:“我已经长寿了。”众人意犹未尽,问他可看得出我是何许人物。他含糊以答:“位阶应该不低。”众人大笑。我告诉大家,有一次在北京故宫,一位公安曾叫我“老同志”,还有一次在乡下,有个村妇叫我“老领导”。

        过了九曲岭,曲折的木栏一路引我们上坡,直到西洞。岩貌高古突兀,以丑为美,反怪为奇,九仞悬崖勾结上岌岌绝壁,搭成一道不规则的竖桥,只许透进挤扁的天光,叫作洞天,是天机么,还是危机?我们步步为营,跨着碇步过溪。隆冬水浅,却清澈流畅。不料刚才的骡队又迎面而来,这次不再是在陡坡上,而是在平地的溪边,却是一条杂石窄径。骡子两侧都驮着石袋,众人仓皇闪避,一时大乱,美玲和秀红等要紧贴岩壁才得幸免。

        终于出得山来,再度登筏回渡,日色已斜。砾滩满是卵石,水光诱人,我忍不住,便捡了一块,俯身作势,漂起水花来。众人纷纷加入,捡到够扁的卵石,就供我挥旋。可惜石块虽多,真够扁圆的却难找。我努力投石问路,只能激起三两浪花。其他人童心未泯,也来竞投,但顽石不肯点头,寒水也吝于展笑。扫兴之余,众人匆匆上车,向两个半小时车程终点的北雁荡山火速驶去。

        

        当晚投宿响岭头的银鹰山庄。抵达时已近七点,匆匆晚餐过后,导游小吴便迫不及待带我们去灵峰窥探有名的夜景。气温降得很快,幸好无风,但可以感觉,温度当在近零摄氏度的低个位数。我存和我都戴了帽子,穿上大衣,我裹的还是羽毛厚装,并加上围巾,益以口罩。暖气从口罩内呼出,和寒气在眼镜片上相遇,变成碍眼的雾气。前后虽有两支手电筒交叉照路,仍然看不分明,只好踉跄而行。

        终于摸索到别有洞天的奇峰怪岩之间,反衬在尚未暗透的夜色之上,小吴为我们指点四周峰头的暧昧轮廓、巧合形态,说那是情侣相拥,这是犀牛望月,那是双乳倒悬,这是牛背牧童,而势如压顶的危岩则是雄鹰展翅。大家仰窥得颈肩酸痛,恍惚迷离,像是在集体梦游。忽然我直觉,透过杉丛的叶隙,有什么东西在更高更远处,以神秘的灿烂似乎在向我们打暗号,不,亮号。这时整个灵峰园区万籁岑寂,地面的光害几乎零度,只有远处的观音洞狭缝里,欲含欲吐,氤氲着一线微红。但是浩瀚的夜空被四围的近峰远嶂遮去了大半,要观星象只能伸颈仰面,向当顶的天心,而且是树影疏处,去决眦辨认。哪,东南方仰度七十附近,三星朗朗由上而下等距地排列,正是星空不移的纵标,猎户座易认的腰带。“你们的目光要投向更高处。”我回头招呼望石生情、编织故事的小吴和她的听众,并为她们指点希腊人编织的更加古老的故事,也是古代天文学家和船长海客的传说。“猎户的腰带找到了吧?对,就是那三颗的一排。再向左看,那颗很亮丽的,像红宝石,叫Betelgeuse,我们的星宿叫参宿四。腰带右侧,跟参宿四等距拱卫腰带两侧的,那颗淡蓝的亮星,希腊人叫Rigel,我们的祖先叫参宿七。腰带右下方,你们看,又有一排等距的三颗星,是猎户斜佩的剑,剑端顺方向延长五倍距离,就是夜空最明亮的恒星了——正是天狼星。这些星象是亘古不变的——孔子所见是如此,徐霞客所见也如此。”

        

        次晨又是无憾的响晴天,令人振奋。越过鳞鳞灰瓦的屋顶,巍巍两山的缺口处,一炉火旺旺的红霞托出了金灿灿的日轮,好像雁荡山神在隆重欢迎我们。下得楼去,户外的庭院像笼在一张毛茸茸泛白的巨网里,心知有异。美玲、杨旸、秀红等兴奋地告诉我存和季珊,昨夜下了霜。难怪草叶面上密密麻麻都铺满了冰晶。跟昨夜的繁星一般,这景象我们在台湾,尤其久困在城市,已经多年未见了。

        雁荡山的地势变化多姿,隔世绝尘,自成福地仙境,远观只见奇峰连嶂,难窥其深,近玩却又曲折幽邃,景随步转,难尽全貌。正如苏轼所叹,不识真面目,只缘在山中。难怪徐霞客也叹道:“欲穷雁荡之胜,非飞仙不能。”古今题咏记游之作多达五千篇以上,仍以给人的印象最深。徐霞客曾三次登上雁荡山,首次是在明代万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年),当时才二十八岁。大家最熟悉的他的《游雁荡山日记》常见于古今文选,就是那年四月初九所记。

        我们是从钟鼓二岩之间向西北行,进入灵岩景区的。到双珠谷附近,就被徐霞客的白石雕像吸引,停了下来。当然是徐霞客,雁荡山道由他来领路,再适当不过。像高约三米,右手捋着长髯,面带笑意,眼神投向远方,在峰岭之间徘徊,又像入神,又像出神。柳宗元所说的“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正是这种境界。徐霞客逝于五十五岁,雕像看起来却太老了。他去世后才三年,明朝就亡了,幸而未遭亡国之痛。他未能像史可法一样以死报国,但是明朝失去的江山却保存在他的游记里,那么壮丽动人,依然是永恒的华山夏水,真应了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

        沿着展旗峰蔽天的连嶂北行,景随位移,应接不暇,浅窄的眼眶,纤弱的睫毛,怎么承得起那么磅礴的山势,容得下那么迤逦的去脉来龙?到了南天门,拔地而起的天柱峰逼人左颊,似乎要抢展旗峰的霸权,比一比谁更夺目。岩石帝国一尊尊一座座高傲的重镇,将我们重重围住,用峭壁和危崖眈眈俯瞰着我们。

        幸好有一座千年古刹,高门楣顶悬着黑底金字的横匾,“灵岩禅寺”,背负着屏霞峰,面对着峙立争高的天柱峰与展旗峰,而庭前散布的茶座正好让我们歇下来,在茶香冉冉中仰观“雁荡飞渡”的表演。

        顺着茶客一齐眺望的方向,我发现一个红点在天柱峰顶蠕动。三四分钟后他已经荡落到山腰,原来是用两条长索系腰,不断调整,并且荡索蹬岩,一路缒下绝壁来的。然后又发现他上身着红衫,下身却着黑裤。终于缒到山脚了,赢得一阵掌声。

        小吴说,这功夫是古代的农夫上山采药练出来的。雁荡山产的石斛乃名贵草药,偏偏生在岌岌的险处,采药人被迫冒险犯难,只好千钧一发,委身长绳,学飞檐走壁的蜘蛛。

        话未说完,茶客又转过头来,仰对南天门的虚空。这才发现,所谓南天门的两根参天巨柱——天柱峰顶与展旗峰顶——之间,竟有一痕细丝牵连。原来已有一个人影倒悬在钢索上,四肢并用地正在攀缘南天门楣,或起立,或前进,或仰卧,或跳跃,或翻筋斗。突然那身影失足倒栽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其实并未离索,只是用双脚倒扣住绳索。观众惊呼声定,他已抵达半途,正把树叶纷纷撒下。最后他一扬旗用碎步奔抵展旗峰顶。

        顶礼过南海观音,大家又绕到寺后去看方竹。竹笋初生,竿呈圆锥形,长成后竟变四方形,墨绿色泽非常古雅,节头有小刺枝,像是塔层。季珊就近一手握竹一手拍照,可见其枝亭亭挺立,只比她的手指稍粗。我要她们母女多多摄影,备日后游记之用。四百年前徐霞客早在日记中如此记载:“十五日,寺后觅方竹数握,细如枝。林中新条,大可径寸,柔不中杖,老柯斩伐殆尽矣!”他当日所见,是能仁寺中方竹,离灵岩寺不过十里。我握着“径寸”的一截黛绿,幻觉是在和徐霞客握手。有竹为证,我怎能不继他之后,续一篇雁荡游记呢?

        沿着灵岩寺旁的石径右转登山,不久便入了小龙湫溪谷,到了湫脚。不出所料,落差六十米的瀑址只有细股涓涓在虚应故事。只有层层岩脉,重重山峦,将一片岑寂围在中间。应该是理想的回声谷吧,我不禁半合双掌于两颊,形成喇叭,突发阮籍之长啸。想必惊动了静定已久的神灵,一时山鸣谷应,余韵不绝。没料到最好的音响效果便是造化,这一声楚狂、晋狂的长啸激起了同游的豪兴,大家纷纷也来参加,简直成了竹林七贤。日迁说,曾经听我在演讲时吟过古诗,要我即吟一首。我便朗吟起苏轼的来。大家听到“一时多少豪杰”,一起拍手,我乘兴续吟“遥想公瑾当年……”把下半阕也吟完,效果居然不错。近年我发音低哑,无复壮岁金石之声,不免受挫。也许是昨夜睡熟,天气晴爽,又饱吸了山中的芬多精,有点脱胎换骨,更因为初入名山,受了徐霞客的感召,总之那天的长啸朗吟竟然恢复了沛然的元气,顿觉亲近了古人,回归了造化。继我之后,叶坪也即兴吟了一首七绝欢迎我来温州,又朗诵了骆夫人四十年前写给丈夫的一首新月体情诗,引来再惊空山的掌声。

        雁荡山开山凿胜,始于南北朝而盛于唐宋。东晋的谢灵运曾任永嘉太守,他癖在游历,又出身豪门,僮奴既众,门生亦夥,出门探胜寻幽,往往伐木开径,惊动官府。不过当时他游屐所及,多在中雁荡山,而北雁荡山之洞天福地还深藏未通。雁荡诸山在远古火山爆发后由酸性岩浆堆积而成,其后又历经流水侵蚀而呈今貌。北宋的科学家沈括早已指出:“予观雁荡诸峰,皆峭拔险怪,上耸千尺,穹崖巨谷,不类他山,皆包在诸谷中。自岭外观之,都无所见,至谷中则森然干霄。原其理,当时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尽去,唯巨石巍然挺立耳。如大小龙湫……之类,皆是植土龛岩,亦此类耳。”直到二零零五年,联合国才将此山评选为“世界地质公园”。是以今日游客朝山,已得现代建设之便,远非当年徐霞客历险苦攀能比。

        从小龙湫的下面可以搭乘电梯直上五十米出来,就接上贴着绝壁的铁栏栈道,下临幽深的卧龙谷,可以指认小龙湫的源头。我攀上栏杆俯窥深谷,害同游的主人们吓了一跳。

        下午我们就径去大龙湫,明知隆冬能奢求水旺,也要去瞻仰那一跃一百九十七米的坠势。先是经过所谓剪刀峰,想象步移景换,变成玉兰花、啄木鸟、熊岩、桅杆峰、一帆峰,等等的幻象。终于抵达飞瀑注成的寒潭,只见一泓浅,水光粼粼,可撑长筏。徐霞客第一次来时,正值初夏,“积雨之后,怒涛倾注,变幻极势,轰雷喷雪,大倍于昨”。但此刻,崖顶水势不大,落姿舒缓,先还成股,到了半途,就散成了白烟轻雾,全不负责,要等临到落地之前,才收拾拢来,洒出一阵纤纤雨脚,仍然能令冒雨戏水的季珊和陪伴的女孩子们兴奋尖叫。这镜头,咔嚓之间,全被国荣和日迁快手捉住。我避过瀑脚,施展壁虎功贴着瀑壁的深穴游走,直到路尽才停。日迁也跟下来。不料瀑布鼓动的险风阵阵也贴着穴壁袭来。我戴了毛线红帽,裹着厚实羽衣,仍不胜其瑟缩。

        峰高嶂连,虽然是大晴天,暮色仍来得很快。整座湫谷一时只留下我们的跫音,此外万籁都歇。过了伏虎峰,我们一路踏着石径南行,只见千佛山并列的峰头接成迤逦不断的连嶂,屏于东天。晴艳的落照反映在岌岌的绝壁上,十分壮观,把我们的左颊都烘得暖融融的,那排场,好像雁荡山脉在列队说再见。

        

        雁荡山有“海上名山”、“寰中绝胜”、“天下奇秀”之誉,号称“东南第一山”。从北雁荡、中雁荡、西雁荡到南雁荡,盘盘囷囷,郁郁磊磊,这一整座龙脉世家,嵯峨帝国,拱卫了昔日的永嘉,今日的温州,只开放东海之岸,让瓯江浩荡出海。只就北雁荡山而言,山水之错综复杂,景象之变幻无限,就已令古人题咏再三,犹叹其妙难穷。但是在一切旅游图册中,从未见提到晚明的王思任(1574—1646),实在可惜。此人也许不是徐霞客那样的大旅行家,但游兴之高,游记之妙,绝对也是古今罕见。他的文笔汪洋恣肆,匪夷所思,感兴之强烈,即使放在现代散文里,也可夸独特。在《小洋》一文中,他极言山高石密,溪流曲折,有“天为山欺,水求石放”之句。他的长文《雁荡山记》如此开篇:

        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不然,则盘古前失存姓氏,大人家劫灰未尽之花园耳。山故怪石供,有紧无要,有文无理,有骨无肉,有筋无脉,有体无衣,俱出堆累雕錾之手。落海水不过二条,穿锁结织,如注锡流觞,去来袅脚下。昔西域罗汉诺拒那居震旦大海际,僧贯休作赞,有“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之语。至宋时构宫伐木。或行四十里,至山顶,见一大池,群雁家焉,遂以此传播。谢康乐称山水癖,守永嘉,绝不知有雁荡。沈存中以为当时陵谷土蔽,未经洗发。

        第一句就很有趣,说此山是大地小时候的玩具,山中每一景都是捏面人所挑糖担子卖的糖制人物;不然就是开天辟地以前无以名之的巨人族,浩劫之前花园中的盆景之类。这两个比喻,前者以小喻大,后者以大喻小,奇想直追。“劫灰”一词尤其暗合雁荡山火山地质的身世。“落海水”一句应指余脉入海,形成外岛与港湾。“见一大池”句释雁荡山名由来。“康乐”指谢灵运封号。“存中”是沈括的字。王思任这篇游记,长三千八百余字,为古来罕见,至于想象之生动,文采之倜傥,更是可惊。直到文末,作者意犹未尽,又夸此山:“吾观灵峰之洞,白云之寨,即穷李思训数月之思,恐不能貌其胜。然非云而胡以胜也?云壮为雨,雨壮为瀑,酌水知源,助龙湫大观。他时无此洪沛力者,伊谁之臂哉。”隆冬入山,山犹此石,但水势不盛,瀑布溪涧的壮观,只能求之于古人的记游。我的温州主人们安慰我:夏天可以再来。

        我对温州的年轻游伴们说:温州之名,在台湾绝不陌生,台北市南区的不少街道,久以温州及其所辖的县市命名,其中包括瑞安街和泰顺街。我有不少文坛、学府的朋友,都住在温州街的长巷岔弄。他如青田、丽水、龙泉、永康等街,也都取之于温州的近邻。至于散文大家琦君,名播两岸,更是温州自豪的乡亲。

        温州人好客,美味的馄饨常温客肠。我为他们的文联盛会演讲,又去当地闻名的越秀中学访问。他们带我和我存母女先后参观了永昌堡、发绣、瓯绣、瓯塑。我特别向瓯绣的“省级大师”林缇致意,感谢她把我《乡愁》一诗的手迹刺成瓯绣。有一天他们特地带我去参观谢灵运遗址“池上楼”,凭吊“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千古名句,并承“博雅茶坊”主人伉俪接待,得以遍赏白糖双炊糕、灯盏糕、芙蓉糖、冻米糖之类的名点。

        

        一月十五日,不拜山了,改去朝海。四十多座岛屿组成的洞头县,浮列在东海上等待我们。七座的休旅车上了“灵霓北堤”,车头朝向东南,以高速驶过茫茫的海面,一边与海争地,要填来扩充市区,一边插竿牵网,培育螺蛤之类,养殖海产。没料到海阔堤长,过了霓屿和状元坳,跨越了许多桥后,才抵达洞头岛。当地县政府的邱顾问带我们一行攀上陡峭的仙叠岩,俯眺东海。在苍茫的暮霭中,他向南指指点点,说对面近海的一脉长屿也叫“半屏山”,那方向正遥对台湾,“像和你们高雄的半屏山隔海呼应”。又说洞头县民会讲闽南话,原是福建的移民。此时岩高风急,浊浪连天,令人不胜天涯海角、岁末暮年之感。指顾之间,夕照已烘起晚霞,主人说不早了,便带大家回车,准备去市内晚餐。车随坡转,我恋恋回顾酣熟的落日,才一瞬间,咦,怎么日轮满满竟变成了月钩弯弯,缺了三分之二,唯有金辉不改。惊疑间,过了五秒钟才回过神来。“是日食!快停车!”大家一齐回头,都看见了,一时嗟叹连连,议论纷纷。这才想起,温州的报上已经有预告,说今天下午四点三十七分日环食会从云南瑞丽开始,而于四点五十九分在胶东半岛结束,至于大陆其他地区,则只能见到日偏食,甚至所谓“带食日落”。果然,在我们的车窗外,越过掩映的丛丛芦苇,几分钟后,那艳金带红的“日钩”就坠入暮色苍茫里去了。想此刻,月球上不管是神或是人,一定也眺见地球的“地食”了吧?

        温州简称瓯,瓯江即由此入海。河口有大小三岛,最里面的最小,叫江心屿,隔水南望鹿城市区,北邻永嘉县界。王思任的游记《孤屿》说:“九斗山之城北,有江枕曰孤屿,谢康乐所朝夕也。屿去城百楫,东西两山贯耳,海潭注其间,故于山名孤屿,而于水又名中川。”临别温州前一日,伴我和妻女共登雁荡的主人,加上文联的曹凌云主席,又伴我们游岛。

        天气依然晴艳,像维持了七日的奇迹。码头待渡,我们的眼神早已飞越寒潮,一遍遍扫掠过岛上的地势与塔影。最夺目的是左右遥对的东塔、西塔。左边的西塔就像常见的七层浮屠,但是东塔,咦,怎么顶上不尖,反而鼓鼓的有一圈黑影?日迁、国荣、美玲一伙七嘴八舌,争相解释,说那是早年英国人在塔旁建领事馆,嫌塔顶鸟群聒噪,竟把塔顶毁掉,不料仍有飞鸟衔来种子,结果断垣颓壁中却长出一棵榕树,成了一座怪塔。

        登上江心屿,首先便攀上石级斜坡,去探东塔虚实。果然是座空塔,一眼就望穿了,幻觉古树老根,有一半是蟠在虚空。江心孤屿,老树还真不少。南岸有一棵,不,应该说一座老榕树,不但主干上分出许多巨柯,每一柯都霜皮铜骨,槎桠轮囷,可以独当一面,蔽荫半空,即连主干本身也不容三五人合抱,还攀附着粗比巨蟒的交错根条。园方特别在其四周架设铁栏围护。如果树而能言,则风翻树叶当如翻书页,该诉说南北朝以来有多少沧桑,诉说谢灵运、李白、杜甫,以迄文天祥如何在其浓荫下走过。园中还有棵香樟,主干已半仆在地上,根也裸露出半截,却不碍其抽枝发叶,历经千春。其侧特立木牌,说明估计高寿已逾一千三百年。

        游园时另有一番惊喜,不,惊艳,真正的惊艳,因为她依偎在墙角,毫不招展弄姿,所以远见浑然不觉,要到近处才蓦然醒悟,是蜡梅!树身只高人三两尺,花发节上,相依颇密,排列三层,内层赧赧深紫,中层浅黄,外层辐射成鳞片,作椭圆形。傲对霜雪,愈冷愈艳,真是别树一帜的绝色佳人。我存凑近去细嗅,季珊近距去摄影。我也跟过去一亲芗泽,啊,何其矜持而又高贵,只淡淡地却又自给自足地轻放幽香。那香,轻易就俘虏了所有的鼻子与心。同游有人要我唱《乡愁四韵》,更有人低哼了起来。

        岛上古迹很多,除江心寺外,尚有文信国公祠、浩然楼、谢公亭、澄鲜阁等。江心寺壁上有不少题词,王思任《孤屿》文中述及:“方丈中留高宗手书‘清辉’二字,懦夫乃有力笔。”我对文天祥祠最是低回,在他青袍坐姿的塑像前悲痛沉思,鞠躬而退。祠中凭吊忠臣的诗文不少,我印象最深的是乾隆年间秦瀛所写七律中的两联:“南渡山川余一旅,中原天地识三仁。誓登祖逖江边楫,愤激田横岛上人。”

        谢灵运公认为山水诗起源,所咏山水如《登池上楼》、《游南亭》、《游赤石进帆海》、《晚出西射堂》等,多在温州一带;至于《登江中孤屿》一诗,描写的正是江心屿。但这些山水诗中,记游写景的分量不多,用典与议论却相杂,则不免病“隔”。因此像“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之句,已经难得。我常觉得,中国水墨画中对朝暾晚霞,水光潋滟,往往无能为力;西方风景画如印象派,反而要向中国古典诗中去寻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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