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一片稀疏的芦苇帘子霎时映人眼帘。
帘子的缝隙间,可看见一个又圆又白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高挂天际、熠熠生光,难道是太阳?
然四下却是一片黑暗,看来此处似乎位于地底,
一坐起身,脑袋便碰上了帘子。抬起头来,看见一轮洁白的明月。
此处是何处?这可是个家哩,只听见山崎的嗓音回答道。
“大爷——”
只见山崎正躺卧一旁的草蓆上。
“此处是在下的居处。虽然称不上是个像样的住所,下无榻榻米,上无天花板,就连一道墙也没有——”
甚至连草蓆都是一片破烂,山崎苦笑道:
“阿又先生——看来咱们是活了下来。”
“活了下来——?”
只记得一片火海。
又市与小右卫门赶赴时,阎魔屋已为红莲般的烈焰所包覆,行将于猛烈火势中倾塌。
两人离开小右卫门居处时,已听见半钟的钟响。
“想不到对方竟然用上纵火这招。况且,还不是在阎魔屋纵的,而是考虑风向,自隔邻第三栋及后头放的。似乎是想将咱们给薰出屋外。”
山崎费力地坐起身子说道:
“看来是打算乘咱们逃出时下手。不出多久,町火消便赶赴现场,旁边还挤满了围观百姓,咱们虽得以乘隙逃出屋外——”
没错,盗贼改与町方都来了。
又市和小右卫门因此无计可施。
总不能教小右卫门将围观百姓与官差炸得死伤惨重。
“百姓的两人之中,便有一人是潜藏的敌手。若没你们俩赶来援助,咱们根本无从对付。不过,对手竟出此奇策,完全出乎咱们意料。”
在官差面前下手。
即便躲得开,也无法攻击。根本无从全力还击。
对手完全不怕遭官府逮捕,显然早已将小右卫门先发制人的习性纳入考量。
“唉,空有一身武艺,此时却连自己也护不成,同阿甲夫人与角助也给冲散,活像要溺死于人群之中。总之,虽不知是怎么办到的,若没那奇技相救,想必在下……”
早已魂归西天了。话毕,山崎一脸纳闷地起了身。
当时——
小右卫门以矫健身手爬上大街对面商号的屋顶,将业已烧毁一半、众人正忙于灭火的邻家给炸毁了。
用的似乎是与从前炸毁立木藩米仓时同样的小型兵器。随着一声爆裂声响,邻家顷刻碎裂坍塌,围观百姓与官差见状——纷纷仓皇避逃。想必没人料想得到,此乃兵器神威所为。
八成以为是火灾所致。
也有几名町火消遭炸落。
虽然看似仅是一栋宅邸毁于视融——但屋子一塌,根岸町一隅顿时化为人间炼狱。又市穿梭其间,四处寻找阿甲与角助的身影。
“当时,我没料到围观百姓中竟混有敌手,虽然根本不难猜想。多亏大爷救了我一命。”
挨了许多打,也挨了许多踢。
直到山崎赶来相助,又市方能自人群中狼狈脱逃。
倒是——
“角助死了。”
是么?山崎短促地回答道。
“他为了保护阿甲夫人,死于包围他的五名敌手刀下——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走完了这辈子。”
临别时角助那神情,又市将永生难忘。角助承认了又市的臆测,面露微微一笑。
“我曾告诉他——唯有他能保护阿甲夫人。”
他是个了不起的掌柜,山崎说道:
“想必是喜欢上阿甲夫人了。”
若是如此,他岂不是更想活下去?
“那么,阿甲夫人如何了?”
阿甲她……
似乎是——教小右卫门给救走了。
杀害角助的一行人,似乎是小右卫门驱离的。阿甲当时正在一旁,试图营救——为保护自己而牺牲性命的角助。
“我自己教人又踢又打的,倒地后连站也站不起身。幸好当时火盗改的援兵赶到,连马都来了——”
我才得以勉强脱困。
想来还真是难为情,话毕,又市又躺了回去。
此处甚是狭窄。
“虽不知是何方神圣,那随你来的汉子的确有两下子。总之,阿甲夫人似乎真是教他给救走了,想必是安然无恙——好了,多歇点儿。”
硬撑下去,当心小命不保,山崎说道:
“此处——还算安全。在下窝身此处,至今已有四年。此处乃一走投无路者聚集之地,住民来自诸国,有至伊势参宫后无法返乡者、抛弃农地出逃的佃农、下山谋生的山民、身败名裂的百姓、脱藩的浪士、亦不乏遭官府通缉的凶徒。既无武士,亦无百姓,让在下得以安然度日。”
“大爷——情况不大对劲哩。”
噢?山崎如此回应的同时,入口垂挂的帘子被拨了开来。
一个年纪未满十岁,生得一睑稚气的女童将脑袋探进房内,噢,这不是美铃么?山崎坐起身子问道:
“怎么了?时候都这么晚了。噢不——难道已是黎明时分?”
女童默默不语地递出一只碗。又市瞧见了她小小的指头。
“噢?三佐大人为咱们俩煮了杂炊?”
女童颔首回应。
“这真是教人不胜感激。说老实话,在下已有好一阵子没吃顿像样的饭。那么,就不客气了——”
女童转头望向又市。噢,这位是在下的友人,山崎说道。
女童转身放下帘子,接着又再度探进头来,又递出了一只碗。
碗上冒着腾腾热气。
“噢?连在下友人的份儿也准备了?真是感激不尽。”
山崎接下碗,诚挚地向女童低头致谢。女童再度转身,接下来又以握有筷子的小手拨开帘子,向又市递上筷子。
“噢——”
又市短促地回应一声,收下了筷子,女童便放下帘子,转身离去。
“这小姑娘不懂得什么礼节,是不是?在下就欣赏这点,孩童本就该诚实。过于谄媚教人困扰,寡言木讷反而教人怜爱。这小姑娘,乃此处一名曰三佐的耆老之孙,爷孙俩对我这懒骨头甚是关照。”
原本因疼痛与疲累而无法专注,这才发现此处冷飕飕的,丝毫不像屋内该有的温度。热腾腾的杂炊渗入胃腑,味虽清淡,感觉却甚是美味。一如山崎所言,两人已有四五日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山崎说道:
“打吾妻亡故后……”
在下就没干过什么像样的活儿——山崎转头朝帘子缝隙间凝望,继续说道:
“在下几可说是自甘堕落。唉,虽说是亡故,其实是死于在下之手。”
“死于大爷之手?大爷杀了自己的妻子?”
没错,山崎说道:
“鸟见役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名目虽为寻鸟,暗地里其实和庭番差不了多少。得巡行江户周遭观察地势、绘图注记,因此常得出外远行。此外,还得不分昼夜监视大名屋敷等等,干的活儿与密探没多大分别。”
又市漫不精心地聆听着。长耳曾说过,这是份寻找鹰、雀和蛙的差事。
“然却收入甚丰。不仅高达八十仪五人扶持,就连车马费也没少。此外,通常还能收受点贿赂。鹰场中上至鹰场头,下至撒饵者,仅需略施恐吓,便可强行索贿。”
“原来是这等差事?”
“没错,正是这等差事。只消四处游荡绘些地图,嗅到银两的气味便搜刮些许。鸟见役共有二十二名,尽为世袭。至于在下,则是个赘夫。”
“赘夫——却将妻子给……?”
却将妻子给杀了?不不,在下所杀的第一人,乃在下之弟——难道不曾向先生提及么?山崎回答道:
“在下原为职等不高的一小普请组之次男,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家弟甚不成材,四处为恶。在下除剑术外别无所长,加上生性木讷不擅融通,故与为人正直之兄长较为友好,同家弟则颇为不和。一日——某任鸟见役之山崎家遗使前来招赘,告知其女对在下一见钟情云云。唉,如今忆及,不过是个阴错阳差的笑话,但条件如此诱人,事情当然也顺利谈成,在下就这么成了山崎家之赘夫。不过,之所以说是个阴错阳差的笑话——乃因这山崎家招错了人。”
“招错了人——?”
“山崎家原本要招的,乃是家弟。然家弟因放荡不羁,与家中已少有往来,更无人料到竟有人欲向家弟提亲事儿。故吾家——便径自判断山崎家欲招者,应是在下。”
“意即,其女钟情者,乃是令弟?”
“谈不上钟情。实乃家弟玷污了人家。”
“玷污?大爷,这……”
山崎仰面躺下,有气无力地笑道:
“不过是个无赖玷污了武家女子。总之,吾妻重体面,想必不愿承认遭淫而失完璧之身。不过,也欲迫使这无赖负责,方谎称对家弟一见钟情,以为掩饰。适逢其父解职退隐,正欲为女招个赘夫,以承其职。总而言之,两家均严重误判。在下的亲事,就这么在谎言与误判中谈成了。”
可笑不?山崎问道。
“哪儿可笑了,大爷?这种事儿可是前所未闻的荒唐。难道直到入门前,大爷都没见过妻子?只要见个一面,便能察觉误会才是。”
“见是见过。然当时没察觉。”
“为何没察觉?”
“因为两人甚为神似。”
在下与家弟,活像同个模子翻出来的,山崎说道。
“这难道不可笑?”
“更不知有哪儿可笑了。”
又市也没起身,仅抬起头来望向山崎。
“总之,阿又先生,武家的相亲总是相隔老远、低头望下的。手也不握,话也不说。一切都由亲属打点,可谓乏味至极。吾妻于宴席间一度神色有异,然而在下当时也没多质疑。知道实情之后——”
“可是大为光火?”
“不不,在下仅一笑置之。反正这等事儿毫不打紧。夫妇一旦习惯彼此,从前的事儿就没什么好追究的。只要愿意相互扶持,便能将日子好好过下去。然吾妻……该怎么说呢,对此事总难以释怀,看在下亦是百般不顺眼。”
“大爷与令弟不是甚为神似?”
“相像之处仅止于面容。在下——并不适合鸟见一职。既无意索贿,亦无胆潜入大名屋敷窥探,更不愿胁迫百姓农户。与先任的吾妻之父相较——收入竟然半减,日子也得过得朴实些,总之是挥霍不得,导致吾妻认定在下无能。况且,当年在下极不擅言辞,平素沉默寡言,丝毫不解风情。”
难以置信,是不是?山崎依旧躺着身子笑道:
“总之,当年的在下无话时默默不语,有话时也尽可能长话短说。与妻独处时——阿又先生,根本是尴尬至极,教人难耐。”
“因此招妻嫌恶?”
“没错。唉,虽不时尽力找些话说——但反而是弄巧反拙,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强逼自己做不擅长的事儿,形同自掘坟墓,到头来反教吾妻益发疏远。唉,原本就毫无情份,这也是理所当然。但即便如此,夫妻俩却不得离异。”
毕竟是武家之身,山崎说道:
“若是寻常嫁娶,尚可遣妻返乡,但在下身为赘夫,必得顾及体面,何况在下已承接鸟见之职。且完婚翌年,其父又告辞世。此时若欲离异,各方均不合宜。”
规矩可真罗唆,又市说道。
“可不是?不过,在下还是捱了下来。方才也曾提及,鸟见这差事常须远行,一年内有半年出门在外。故此,在下是得以忍受,然吾妻可就捱不得了。竟开始乘在下出外时——”
与家弟频频往来,山崎说道。
“这——不就形同私通?”
“确是私通。也不知是家弟主动前来,还是吾妻引其入室。堂堂人妇,竟愿与玷污一己之恶徒奸通,实令在下始料未及,察觉时当然甚是惊讶。”
“因此杀了这对奸夫淫妇?”
不不,山崎再度笑道:
“在下的确大为光火,然思及吾妻属意者本为家弟,亦深知夫妻不睦之主因,乃缘于在下不解风情。故即便无意放任不理,亦不敢过度指责。或许在下如此态度,给了吾妻可乘之机——竟开始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
“简单说来——便是意图谋害在下,由家弟取而代之。”
“谋害,可是指谋杀?”
没错,正是谋杀。山崎翻了个身,背对又市说道:
“随谎言与误解入赘成婚,认真当差却遭斥无能,夫妻因此貌合神离,而妻子不仅不安于室,到头来更意图辣手杀夫。你瞧,这岂不是个大笑话?”
“哪是笑话?”
不当笑话哪熬得下去?山崎语带自嘲地继续说道:
“一日,在下自岩榇视察归来。入浴更衣欲就寝时——竟见家弟持刀立于卧榻之前。在下也非傻子,惊觉情况不妙,欲拔刀应战,伸手却摸了个空。原来吾妻为杜绝在下活路,乘在下入浴时将刀藏起。看来虽屡斥在下无能——吾妻至少认为在下武艺确有过人之处。不过,在下虽手无寸铁……”
仍顺利搏倒家弟,山崎说道。
“是如何搏倒的——?”
“噢,在下夺过家弟所持凶刀,挥刀斩之。吾妻原本藏身邻室窥探,此时竟一脸狐疑地拉开纸门。任谁也猜不到,一个手无寸铁者竟能搏倒持刀刺客。况且——胜两造生得如此神似,令吾妻一时难辨孰胜孰败,交互看了咱们兄弟好几回。当时,在下尚未发现这可能是吾妻使的奸计——直到看见在下的刀竟被抱在吾妻怀中,方才意会过来。在下便……”
将刀自吾妻手中一把夺下,挥而斩之——
“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事发后,在下万念俱灰,只觉万事休矣。仅随口编造说辞,谎称家弟怒失理智,斩杀吾妻,遂遭在下诛杀正法。作势配合官府盘查后,连法事也没办好,便弃家离去。不,因不愿再佩挂杀妻凶刀,就连武士的身分也抛下了。日后听闻,鸟见役一职已由山崎家之远亲继承,但在下已与此职毫无关系。”
管它是讨伐仇敌还是承继家业,武家之行事已令在下厌倦至极,山崎说道。
“总之,绝不乐见再有人死于在下之手。老实说,当时若能死于家弟刀下,反而是皆大欢喜。既能供家弟任鸟见一职,吾妻也能换得如意郎君。诚如先生所言,人死尽是有失无得——杀生俱是有害无益。”
压根儿没半点好处,山崎总结道。
“嗅,不知不觉竟然发了这么多牢骚。事发至今,在下从未向他人提及过往——劝先生多歇点儿,却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教先生想歇息也难。”
“夫妻若是貌合神离,可就难以维系?”
“没错,注定彼此疏远。”
山崎语带落寞地笑道。
光线自帘子缝隙渗了进来。
看来已是黎明时分。或许因曾晕死过去,如今已无半点睡意。又市坐起身来,环视空无一物的小屋。之所以空无一物,乃因山崎什么也不需要。
“大爷——挣得的银两上哪去了?”
“银两?在下仅需填饱肚子便心满意足,剩余的银两全分给了此处居民。噢,这绝非施舍,而是感恩众人对在下的照料,可谓共存共荣,方才那碗杂炊,便算是在下的招待吧。”
“原来如此。”
看来人人对酬劳均作不同盘算。
悉数存起的,大概仅又市一个。
“此处住起来可舒服了。”
山崎以双手枕住头,仰望又市说道:
“既无须顾及门面,亦无须顾及体面。”
“果真如此——?”
山崎是如此认为,然而……
看在本就如此度日的又市眼中,可就不是这么回事儿。对此处而言,山崎仍是个来自外界的外人,原本的出身,不会轻易改变。
此时,强光自帘子缝隙渗入,在室内映照出一道道横光。
接下来——
该如何是好?
又市正欲开口时,入口的帘子又被掀了开来。
只见稍早送上杂炊的小姑娘——美铃探进头来。噢,是美铃呀,山崎起身说道:
“可是来取回这两只碗的?你们也该吃早饭了。尚未清洗上具是对不住。我这就奉还。”
山崎拾起又市的碗,叠在自己的碗上递向美钤。
但美铃并未收下。怎了?山崎探出身子问道。
霎时。
美铃将一把利刃朝山崎颈上使劲一插。
“喂!”
又市撑起单膝,浑身却无法动弹。
——这光景……
教又市吓破了胆。
山崎两眼圆睁,直视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脸庞。
既未出声,亦未抵抗。
利刃——一把看似山刀的凶器——缓缓刺入山崎颈内,直到仅剩刀柄方才停下。
美钤一放开手,山崎立刻朝前一仆。
“大、大爷。”
山崎大爷——又市这才喊出声来,迅速挪向山崎身旁,将之抱起,一把握住其颈上的山刀。别拔,山崎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大、大爷。”
“拔了——鲜血将倾泻而出。留着——在下还能多说几句。”
“大、大爷别说傻话。”
“对不住——无法再伴先生捱下去。记得不?——在下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算算今生也杀了不少人。又市,接下来的就——”
接下来,呼的一声吐了口气。
山崎寅之助就此绝命。
“岂——岂……”
岂有此理,又市高声呐喊,让山崎的遗体躺平后,又市将帘子一把扯下。
入口外。
已是人山人海。
“你——你们是……”
尽是无宿野非人。其中有山民、河民、亦有不属于任何身分者。
美钤快步跑向人群正中央一位老人。
此人虽结有发髻,但打扮既不似城内百姓,亦不似庄稼汉。
“真是悲哀。然而——这也是迫不得已。”
老人说道。
“哪、哪是迫不得已?”
又市自小屋飞奔而出,在门外跨足而立。
“竟、竟然教这么小的娃儿干这种事儿。你们难道疯了?”
“当然没疯。”
“哪儿没疯?这位大爷难道不是你们的乡里?不都同你们共处四年了?”
“没错。寅之助大爷与其他武士截然不同,是个人尽皆知的大善人,对吾等总是多所关照。落得如此下场,吾等甚是遗憾。”
“落得如此下场?人可是你们唆使这娃儿杀的。”
“没错。寅之助大爷身手不凡,吾等难以下手。但思及其为人和善,必不忍对年幼孩童出手,吾等方出此策。”
“你——你们疯了。”
你们全都疯了,又市放声怒喊道:
“这是为何?为何非得杀了他不可?难不成是奉只右卫门的命令?”
“并非命令。”
蓬发的老人说道。一旁的座头把话接下说道:
“吾等所为,不过是如只右卫门大爷所望。”
“只右卫门大爷若命咱们赴死,咱们亦在所不辞。不过……”
“不过,寅之助大爷不愿听命受死,咱们只得杀了他。”
“这是为何?”
又市问道。
“为何只右卫门对你们如此重要?可是为了活命?为活命而杀害他人,本就没道理,为活命而甘愿受死,岂不是更无稽?”
“并非为了活命。”
头结发髻的老人——三佐说道:
“而是为了保有自身尊严。”
“此言何意?”
“任公事宿时的只右卫门大爷,乃一为人宽厚、待人和善的大善人。此处住民,泰半曾受过大爷之恩。若非大爷相助,吾等本应为官府所捕,或押赴寄场——甚至遭枭首处死。”
“但官府放了你们?”
“承蒙大爷相助。”
“幸有大爷关照。”
“一派胡言。”
又市朝地上愤愤一蹬。
“拿这当报恩?别装傻了。只右卫门不是早就死了?”
“大爷没死。那本是不白之冤,大爷绝无违法之实。”
“恣意纵放、助你们这些罪人脱罪,就官府看来,岂不就是如假包换的违法?虽不知其生前都帮了你们哪些忙,但只右卫门不就是为此,才遭枭首示众的?”
“不。”
只右卫门大爷尚在人世,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分明已经死了。不是已遭斩首,并于小塚原示众?”
“不。”
“何须如此顽固?你们难道还看不出,那不过是个冒牌货?不过是某个冒用善人只右卫门名号的恶棍,借哄骗使你们供其当卒子差遣。”
并非如此,三佐说道。
“为何还不承认?”
“只右卫门大爷至今仍频频暗助吾等。官府欲搜捕非人、无宿人时,总不忘于事前将日期与捕快人数告知吾等。若有人遭捕,大爷亦可将其释放。”
——原来如此。
这——就是棠庵所说的甜头?
“如此鞠躬尽瘁助吾等度日者,除大爷外别无一人。”
“没错,若是冒牌货,绝无可能对咱们关照得如此无微不至。这位叫又市还是什么的先生不妨想想,冒险刺探奉行所及弹左卫门役所之内情,并逐一向咱们通风报信,对只右卫门大爷可有任何好处?”
好处——
当然有好处。
“为了知道这些,难道就值得你们舍命抛家、助纣为虐、夺人性命?值得你们教娃儿如此心狠手辣地——?”
难道这比性命还重要?
“当然重要。”
三佐说道:
“一眼便可看出——吾等并非寻常百姓,非农户、工匠,更非商人。什么也没造,什么也没卖。身处江户无从渔猎,亦非猎师或渔民,当然更非武士。吾等毫无身分。想必——汝亦如是。”
三佐指向又市说道:
“一如吾等,汝亦无身分——既非非人,亦非无宿人。”
众人此起彼落地说道:
“若为非人头所捕,即成非人。”
“若于搜捕无宿人时为宫府所擒,即成无宿人。”
“咱们既非寄场人夫,亦非罪人。”
“一旦成抱非人,必得束发结髻。”
“遭流放遣送至佐渡,则得遭纹身注记,为官府掘金。”
“并非不愿干活,而是不愿受迫。”
“不愿受身分所限。”
咱们什么也不是,好几名徒众说道:
“咱们的命运该由自己决定。若须听命于他人……”
咱们毋宁死。
“非人头车大人,自称乃曾于常陆大名旗下任职家老的武士之后。”
“关八州之长吏弹左卫门大人,自称拥有源赖朝公之由绪书。”
岂不是一派胡言?有人喊道:
“为何非得如此捏造一己出身?为何视武士后裔为尊贵,视武家为显赫?难道武家说对便对,说错便错?何以须受谎称一己出身、虚张声势者指为非人,供其差遣?”
吾等不甘被划为此等人之下属,三佐说道:
“吾等乃自由之身。既然什么也不是,便无须受任何人差遗。若无法如此度日,吾等毋宁求死。为此,吾等任何事都愿干。”
“咱们绝不逊于常人,无须受人藐视。虽贫困弱小,却也不亢不卑。此乃大爷教咱们的道理。神佛未曾救济吾等,惟大爷这番话可为救赎。”
“没错。正是大爷教了咱们,即便无身分,亦可好好将日子过下去。”
“直到如今,也仅有大爷愿帮助咱们。因此……”
“对咱们而言,只右卫门大爷甚是重要。”
——原来如此。
生前,只右卫门或许真如众人所言,是个圣人般的大善人。
甘冒触法之险救助弱者,或许是出于浓厚的正义感驱使。然而——
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儿,使只右卫门含冤而死。抑或是遭人谋害。
殁后,只右卫门的教诲——便被奉为信仰。
此与信奉神佛几无差异。因此——信众甘愿为其送死、害命。
而今,此信仰为恶人所用,信众却丝毫不察。
不察也是理所当然。因幕后黑手,已巧妙化身为信众带来实质利益的救星。
借冒用只右卫门之名,此恶人使信众坚信只右卫门尚在人世。遭极刑却依然不死——这既是矛盾,亦是奇迹。
既非未遭刑处。
亦非殁后成鬼。
这骗局的巧妙之处,便是使信众相信只右卫门虽遭刑处、却依然健在此一矛盾。如此一来,恩义为信仰所替代,亲切善人则被供奉为膜拜对象。
信众未受任何胁迫,而是出于盲从的自愿自发。不将为只右卫门而死不视为无谓牺牲,而是殉教之举。
如此一来,不信者便被贬为异端。
凡半信半疑者、违背教义者,均遭信众攻击、排挤,一旦遭撵出众落便无从营生。强制者并非本尊,亦非神体,而是信众自身。而盘据此迷信之中心者,即为熟识生前的只右卫门者——
——换言之。
即是这聚落内的住民。只右卫门生前所言,透过彼等之口传述,成了如孔子或佛祖般的金科玉律,广为流传。若能善加利用此迷信——
——便可为所欲为。
无须威胁利诱,只消谎称此乃神谕,信众便会心甘情愿链而走险。
殊不知冒名只右卫门之幕后黑手——
极可能便是陷害只右卫门之真凶。
一股莫名怒火在又市心底涌现,但旋告沉淀。
这些家伙是善是恶?该饶不该饶?
受害者。丧命者。
以及——葬身此地的山崎。
究竟该如何是好?
“意下如何?又市。”
三佐开口说道:
“汝与吾等俱为毫无身分之徒。寅之助大爷则是个武士,即使为人和善,可惜依然是武家之身。若求其奉只右卫门大爷之托送上性命,必将不从,吾等只能杀之。汝又是如何?就乖乖受只右卫门保护吧。”
“遗憾的是,我可没如此顺从。若要我死,可不会乖乖送上性命。”
“的确遗憾。”众人朝前聚拢拢。
“若愿加入吾等,便可免于一死——但若宁为城内百姓之卒,同只右卫门大爷作对,便只能乖乖受死。”
杀——众人齐声叫喊。
看来大概不下两百人。换作其他地方,或许难以想像,然此处可不同。既无地名、亦无人管辖,此处乃无身分者群集之地。
——说来可真讽刺,鸟见大爷。
大爷以为此处最为安全,实则最是凶险。
人群一步步朝又市聚拢。看来——这回必是难逃一死。
“喂。”
又市开口说道。这下他也和山崎一样,难再默不吭声了。
“杀不杀我哪由得着你们决定?就算只右卫门真如你们所言,是个值得牺牲一己性命的活菩萨。但决定生死的可不是你们,而是只右卫门这家伙罢?”
众人默不作答。
“哼,瞧你们,这下无话可说了是不是?方才我默不吭声地聆听你们一番长篇大论,话说得可好听。然正如你们毫无身分,哪管是武士、农户、百姓、长吏、还是非人,不也是同样道理?大家不过是守个行规。在各自的行规下,任谁也不自由,且不分人等高低,贱者贫苦,贵者辛劳,处境同样堪怜。因此,少在行规外看人热闹说人风凉话,受苦的可不是只有你们。你们那套道理,和武士看低农户的心态有什么不同?”
众人并未作答,然脚步却已停了下来。
“山崎寅之助喜与你们共处,就连银两也分赠给你们。而你们对大爷他百般照料,双方可谓共存共荣。然你们只因只右卫门一句话,只因他是个武士之身,便将他给杀了。人本不该有强弱尊卑之分,身分、立场、血缘什么的,全是胡说八道。凭什么自认什么人也不是?开什么玩笑,你们根本是杀人凶手。杀了人却没半点愧疚,你们的确不是人。”
三佐背过身去。
“哼,要杀尽管杀吧。我虽是个无处容身的无宿野非人,但可不似你们装模作样地自称毫无身分。我可是……”
我可是小股潜又市哩。
话毕,又市盘起双腿,席地而坐。
“又市。”
三佐低头俯视又市说道:
“方才所言——的确有理。然而,吾等已别无选择。若为只右卫门大爷所弃,即形同顿失标的,信仰毕竟难以抛弃。因此,还是得杀了你才成。纳命来吧——”
霎时,无数双手朝又市伸去。
又市闭上双眼。
“住手。”
此时突然有人喊道,每双手都停了下来。又市睁开双眼,只见人墙中出现了一道缝。
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站立其中。
此人身披白单衣,头覆白木棉行者头巾,腰缠多圈绳,颈挂黑偈箱,手持五钴铃。
——此人。
不正是又市寻觅多时的御行?
“此人不可杀。不,凡杀生均不可为。窃盗、勒索,均不可再为之。”
御行以洪亮低沉的嗓音说道。
“来、来者何人?”
“这张脸——汝等难道不复记忆?”
话毕,御行解下行者头巾,又迅速解开缠腰绳。
“仔细瞧吧。”
御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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